◆纳张元
似卧牛、如睡狮、像走蛇,一座座奇形怪状的大山挤在一起,构成了连绵起伏,蜿蜒曲折的千里彝山。
那些苍凉悠长的岁月,像一把朽钝汗腻的篦子,在蜿蜒如大蛇的千里彝山上反复梳刮,整座彝山瘦骨嶙峋,树木稀疏如百岁老人的牙齿,连跳蚤都为无处栖身而发愁,以至脑神经衰弱。那些关于打虎猎熊的壮举,早已成为老辈人向晚辈夸耀自己的童话,笨重的火枪高挂在黝黑的墙壁上早已积满尘灰,祖先们和野兽赛跑的脚步声早已是空谷足音了。
那些顺着河谷远道而来的山风,在古朴的大山里找不到出路,凄厉地怒吼着横冲直撞,疯狂地摇晃着那些垛木房乌黑的门板,把衰朽的茅草房撕扯成零零落落的翻毛鸡。折腾得精疲力竭,终无出路,只好无奈而绝望地叹息成一些干瘪枯黄的故事,在日夜冒着浓烟的百年火塘边,被掉光了牙齿的彝家老人们涂上神秘的色彩,反复讲述。
山坡上那些悠闲地甩着尾巴的牛群,是千里彝山流动了万古千年的象形文字,它们忠实记录了彝山几千年沧海桑田的变化历程,更为人类谱写了无数挣脱野蛮开拓文明的壮丽诗篇。千里彝山每一片壁陡贫瘠的山地,都布满了牯牛们世代耕耘的足迹,彝山的高坡深箐至今仍回荡着牯牛们急促的喘息声和彝家汉子悠长的吆牛声。山羊们随着四季的更替在山沟野箐中来回奔波,肥了又瘦,瘦了又肥,不知不觉,就长了胡子,都老了。只有狗的轻吠声依然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它们正用祖祖辈辈世代相传的语调诉说着历史的清冷和孤单。
时间在孤寂中从彝山漂泊而过,发出单调而无聊的磨牙声,往事像一轮残缺的月亮正慢慢定格成一些破碎的风景。倘若在太阳十分苍老的傍晚,就会看到一些锈迹斑驳的思想,经过岁月的反复揉搓,枯瘦如柴,面目全非,在暮色苍茫的大山里风雨飘摇,孤立无援。
在垛木房里听风来雨去,在茅屋檐下看花开花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一片坡,收一土锅。祖祖辈辈,生生不息。虽然地老天荒,却经久不衰。
冬季的某个深夜,千里彝山的人们突然从沉睡中一齐惊醒,他们都听到时间正从他们的枕头边潺潺流淌而过。他们还意外地听到寨子里的青石板路上,时间匆匆赶路的脚步声正渐次离他们远去……
生长在古朴的彝山,从小只见过簸箕大的天。但那一隅狭窄的天空却异常生动,鹰击长空,百鸟争鸣,许多故事在那一片明净的天空中井然有序地展开,为生活寡淡的山民们茶余饭后增添了许多有趣的话题。百鸟大战是众多的故事中最精彩的一个。没有人能准确说出引发那场百鸟大战的真正原因,只记得那是一个万鸦齐鸣的早上,战争首先在鹰和乌鸦之间展开,后来各种鸟类都卷入了混战。混战整整持续了一个上午。几天以后,天空中还有各种羽毛随风飘零。
穿梭在彝山上空的鸟类很多,但绝大多数雀鸟都只是匆匆过客,只有鹰才是永驻天空的主人。那些灰色、黑色或是古铜色的鹰在空中上下翻飞,自由翱翔,有时在高空定格,像一幅粘贴在蓝天上的画;有时又超低空迅速掠过低矮的屋檐,吓得鸡们一阵大惊小怪的尖叫,引来主人家高声的责骂。天长日久,山民们对常年盘旋在头顶上空的鹰都很熟悉,甚至对于它们的性格脾气也了如指掌。鹰就像人,有好有坏。绝大多数鹰都是好的,它们觅食很少打人类禽畜的主意;也有极个别鹰很坏,到哪里都逗人恨,比如那只起镰刀花的鹰就特别惹人生厌,专打小猪小鸡的主意,只要它盘旋到低空,山民们就指着它大声呵斥,弄得它随时灰溜溜的,很是没趣。有一次,它偷吃了小乌鸦,被愤怒的鸦群狠狠教训了一顿,几个月不见踪影,后来又厚着脸皮回来了。
鹰是很高傲的,它们宁死不肯受辱。有一次,父亲给我捕回一只苍老的雄鹰,让我养着玩,想不到它竟然不吃不喝,每天用阴鸷的目光冷冷地看着我,最后绝食而死。父亲将它的皮剥下来,用棍子撑开,挂在菜地里吓唬那些糟蹋蔬菜的鸡,想不到此举激怒了鹰群,它们不断轮流袭击我们家的猪鸡牛羊。爷爷臭骂了父亲一顿,亲自把那一张鹰皮一直送到山顶的一棵大树上,鹰群才停止了对我们家的骚扰。
随着刀耕火种的砍伐声,森林成片倒下,百兽之王的老虎率先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彝山,大地在山火的怒吼声中扭曲挣扎时,鹰也越来越少,它们有的飞走了,有的含恨死去。自从天空中没有了鹰,风调雨顺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不是久旱不雨,就是恶风暴雨。天空无鹰,不仅是鹰的不幸,也是人类的不幸,这是灭顶之灾的前兆。如果说虎是大山的灵魂,鹰就是天空的思想。那些鹰击长空的美好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留给我们的是疏离远影,唯余慨叹。在没有鹰的日子里,寂寥的天空格外苍白浅薄,上面永远也不可能再有百鸟大战这样的壮观场面上演了。坐在空旷的蓝天下,我常出现幻听:我听见鹰那巨大的翅膀奋力拍打流云而发出的破空之声。那些曾经在千里彝山上空缓缓盘旋的高傲身影,你们现在在哪里?
过去读书,常百思不得其解,作家都一律将坏人比做狗,“狗腿子”、“狗胆包天”、“狗仗人势”、“狗眼看人”等等,狗成了恶势力的代名词。但,在我们彝山,绝大多数人家都养三四条狗,看家、牧羊、护秋等,狗成了人类保卫自身安全、捍卫个人合法利益的得力助手。山民们都把狗当成是最可信赖的朋友,甚至是家庭中必不可少的成员之一。
彝山的风俗,大年三十这天,要让狗先吃年饭,凡是准备好的各种佳肴,都要让狗先尝,以示对辛劳一年的狗的感谢和尊重。狗得到了人们的尊重,就以加倍的努力和忠诚回报主人的知遇之恩。于是,千里彝山经常有狗为主人壮烈献身的感人故事发生。我们家曾养过一条威猛的大黑狗,名叫黑虎,天天跟着爷爷牧羊,有一次,狼袭击了羊群,为了保护生产队的羊群,爷爷和黑虎与狼群进行了殊死搏斗。赶走狼群后,奄奄一息的黑虎,竟然拖着粉红色的肠子,爬到爷爷面前帮他舔伤。黑虎死后,爷爷好几天不吃饭。多年后,爷爷还时常在黄昏降临时,独自一人坐在黑虎长满野草的坟前,默默吸烟;还有一次,一条白狗在护秋时,被坏人砍断了脊梁,它竟然拖着后身,靠两只前爪爬回来报信,死在院子里。所以,老家的人都很喜欢狗,尊重狗,他们从来不吃狗肉。狗死后都把它葬在大树根脚,祝愿它的生命如大树般四季长青。有一次,我无意中说起城里的狗肉火锅如何味道鲜美,把父亲听得脸色铁青,几天不理我。
山里没有电,到处一片漆黑,令夜行的人恐惧异常,但只要远远传来几声狗的轻吠,夜行的人就会马上定下心来,增添了战胜恐惧、往前走的勇气。长期与狗为伴的山民们都喜欢听到狗吠声,他们都能听懂不同的狗吠声所表达的具体含义:悠扬的几声轻吠,表示远处有人或其它动物活动,但并不构成威胁;有节奏的快速叫唤,那是向主人报警,有敌情;急促的狂吠,那往往是为了捍卫主人的利益,向敌人冲锋陷阵的呐喊。所以,大山里的狗吠声充满清正之气,使人勇气倍增,它让坏人无机可乘,让劳累了一天的主人放心酣睡。
进城后,我发现城里人也喜欢养狗,但,城里人养狗的目的并非看家护院,而是“养了玩”。也就是说,城里的狗不再是人类的助手或朋友,而是一种玩物,是少数人生活中可有可无的点缀,或者相当于花瓶一类的摆设。当穿戴得珠光宝气的贵妇人抱着一只乖巧的哈巴狗扭扭捏捏地招摇过市时,那狗再也不是狗,倒像一只“媚态的猫”;当某个不可一世的大款,牵着一条虎虎生威的大狼狗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时,我们才理解了鲁迅先生的话:“比它的主人更严厉的狗”。比起那些彝山每日粗茶淡饭的狗,城里的狗可谓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但不管它们怎样享福,本质上还是一种供人消遣的玩物。所以,它们的叫声任何时候都不可能给人带来好感,只能是搅扰四邻的噪音。
任何动物或人,一旦丧失了它自身的本性或是自食其力的权力,而沦为一种供人消遣的玩物,它也就丧失了自己的尊严和生存的价值。
彝山挺拔,长得“一根葱的子弟”。从江边到山顶,气候和动植物都呈垂直分布,江边气候炎热,两岸山脚长满了密密匝匝的灌木丛,里面经常潜伏有大蟒蛇,猪鸡牛羊,若是进了灌木丛就凶多吉少,左等右等不见出来,以后也就再也不会出来了。牛马之类的大牲口,被蟒蛇勒死后又咽不下,只好丢弃在灌木丛中,几天以后,恶臭异常,失主找了去,面对一具腐烂的牛马死尸,心疼得捶胸顿足,又无可奈何,只好日千捣万地辱骂一通蟒蛇的祖宗,然后悻悻离去。
据寨子里见多识广的彝家老人反复传唱的古歌中说,混沌之初,天和地是两夫妇,地是女的,心眼很小,对天常怀疑心,就创造了蛇来监视天的行动。此事被天知道了,天十分恼怒,就创造了鹰来专门捉蛇。古歌历数了当时的蛇竟然有八十种之多,鹰也有三十多个品种。由此可知,鹰和蛇都是生活在千里彝山的两种古老动物,而且曾经一度十分兴旺。每年的夏秋两季,彝山的人们总要碰到许多大小不一,品种各异的蛇。千里彝山有一个风俗,大年三十的晚上,家庭主妇都要把家里的所有绳索都收缴在一起,用布裹起来,藏到看不见的隐蔽地方,大年初一不见绳索的踪影,这一年就可以少遇见蛇。这当然只是一种迷信,生活在彝山的人们,只要上山,总免不了与蛇相遇。像我这样不常上山的读书人也曾多次与大蛇相遇,其中有两次,至今想来,仍是脊背发凉,后怕不已。
一次是我九岁时与爷爷上山牧羊,爷爷在一个小山坡上,躺在羊皮褂上睡觉,我无事可干,就在一人高的草丛中钻去钻来地采一些紫红色的野花。突然钻到一大堆黑呼呼的东西面前,定睛一看,是一条大蛇,盘成簸箕大的一盘,头搭在正中间,在烤太阳。我惊得失声尖叫起来:“爷爷,蛇!蛇!大蛇!”听到我的叫声,蛇把头高高抬起来,审视了我一会儿,略一迟疑,才不慌不忙地缓缓离去,爷爷面如土色地赶到我面前时,大蛇已经走远了,那一大片被大蛇压倒的野草正缓缓地站立起来。爷爷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另一次,我已经上初中,暑假回家,年老体衰又病魔缠身的爷爷已行动不便,我就独自一人替他去牧羊。我身披蓑衣,挎着篾帽,在树林里行走不便,就专走山腰一条专供牧羊人行走的小道,路坎上的一大蓬树丛斜压向路上,每次路过都要从树丛下钻过去,这一天,我感到特别难钻,钻了几下都钻不过去,一开始,我以为是蓑衣篾帽太笨重影响了我的行动,后来认真一看,才发现这树丛比往天要压得低得多,上面还压着一大片黑鸦鸦的什么,我退了出来,抬头一看,我的天爷,一条大碗口粗的大青蛇盘在树丛上,它正冷冷地看着我,我转身就跑,跑出很远以后,回头一看,大蛇还好好地盘在那里,动也不动。这两次有惊无险的遭遇,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次想起都后怕不已。但我又暗暗感激大蛇,它们轻易就可以给我致命一击,但它们却很有绅士风度地要么主动走开,要么始终不动。
人类使用了许多诅咒性的语言来形容蛇,这其实是对蛇的一种歪曲和误解。蛇是一种善良的动物,它们从来不会主动攻击人类,除非人类首先对它构成了威胁或伤害。我从小到大,曾无数次遇蛇,却只被蛇攻击过一次,那也是因为我们首先伤害了它。那是一个特别炎热的夏天,我们几个高中同学相邀到山脚下的小河去游泳,很远就看到一条一丈多长的红脖子青竹标蛇在小河里戏水。我们立刻欣喜若狂:走,把它的皮剥来绷二胡。看样子至少能绷二十个二胡,有两个同学已经开始为谁要最中间那一刀皮子争执不休了。我们边拣石头边互相告诫说,只能砸它的头,不要把它身上的皮砸烂掉,烂蛇皮绷出来的二胡声音难听得很。准备停当,我们就对着它的头上一阵乱石轰砸,哪知道水里打蛇只能把它砸疼,却不能致命,青竹标蛇呼的一声,把头高高昂起,咝咝连吸两口冷气,从头到整段红脖子都变得扁扁的,“嗖——”的一声,蛇肚皮离开水面两尺多高,箭一般向我们射来,我们扭头就跑,被激怒的青竹标紧追不舍,一直追了一公里多,我们逃离河边,往山坡上跑,才摆脱了青竹标的追赶。我们几个平时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山里娃,个个都被追得虚脱,面无人色。以后,我不止一次警告朋友们说,不要轻易惹怒一条蛇,平时样子懒散的蛇,行动起来,激越闪电。
令我感到欣慰的是,我家乡的人们都懂得蛇不会主动攻击人的常识,他们至今与蛇和睦共处,即使狭路相逢,也都互相谦让。听我说到城里人连蛇都吃时,他们一个个惊诧得目瞪口呆。
生在山中,从小与大山结缘,抬头低头,睁眼闭眼,都是山。近处是山,远处是山,直到看不见的地方还是连绵不绝拥挤不堪的群山。山与山之间是令人头晕目眩的深箐,箐两边的人可相互问话,有时甚至能看清对方叼在嘴上烟斗的模样,却走得腿肚子转筋也到不了对方所在处。先民们祖祖辈辈就在这崇山峻岭中讨生活,世代相传,生生不息。
我从记事起就赤着脚丫子在山沟野箐飞奔,跟随大人们放牛牧羊。随着年龄的增长,童年时代的许多有趣生活都渐次淡去,只有那些在山地牧场追牛赶羊的画面却在脑海中异常清晰。放牧生活有苦也有乐,山间的几朵野菌子,或是一堆冒着热气的牛屎,在我童年的目光里常常是不经意间就悄悄溜走了的,现在回想起来却倍感亲切。秋天的牧场生活是我们这一群嘴馋的娃崽最快乐的日子,在山坡上找一块平地,点燃篝火,大家分头抠来洋芋、掰来青包谷、捡来野菌子,一股脑儿都倒进火堆里,不一会儿,就会清香四溢。一群调皮捣蛋的山娃子,顷刻间都变成了餮饕之徒,个个吃成大花脸。如果有时碰上矮树上挂着一包葫芦蜂,那就口福不浅了,先拣一堆石头,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藏起来,照着蜂包就阴一石头,阳一石头地打,说不定哪一石头就正好打中了蜂包。但每打一次都要有足够的间歇时间,否则,马蜂就会沿着石头飞去的方向找来,那你就倒霉了。我有一次就被马蜂兴师问罪,在脑门上扎了一针,整张脸肿得像发面团,面目全非,两三天还睁不开眼睛。蜂包掉在地上的那一瞬间,马蜂会轰然大乱起来,这时,一定要沉住气,千万不能动,即使马蜂在你脸上爬也不能动,最好连气也不出。乱一阵以后,一些心高气傲的马蜂就会负气而去,一走了之;还有一些责任心比较强的马蜂也停止内乱,回到砸坏的蜂包上爬来爬去,敝帚自珍地反复检查,估计还日千捣万地骂骂咧咧。这时我们就推举一个胆大心细的伙伴,身披蓑衣,头顶篾帽,壁虎一样地贴地蛇行,爬到蜂包附近,用一根棍子,把蜂蛹饱满的蜂饼扒拉到手。大家就用鹿筋草,把白白胖胖的蜂蛹串起来,在火上慢慢烤,一串串金黄色的蜂蛹滋滋直冒油花,香味扑鼻,吸着鼻涕,满嘴的清口水早已包不住。那个冒险去捡蜂饼的伙伴,可以多吃一串蜂蛹,以示奖赏。我因为对马蜂心有余悸,所以从来没有享受过多吃一串的酬劳。秋天放牧,麻烦也多,被狂风暴雨淋得裤裆湿透,那是家常便饭,要命的是雨前雨后总是漫天大雾,牛羊常在雾中走失,遍寻无着。更糟的是每年的秋季,野猪成群结队地窜到山地里来拱洋芋,那些尾随野猪群而来的豺狼虎豹,吃不到野猪时就打羊的主意,害得我们常常六神无主地看着数量短缺的羊群,不敢回家。
这一切都早已成为过去,所谓秋季牧场的快乐,也纯属童年眼光的评判标准。本世纪末的最后一个秋季,我站在这个高楼林立的城市,用含义复杂的目光,回望二十年前的那一段放牧生活,我才发现,春天的放牧生活比冬季更有意思,秋季丰富的物产只是饱了口福,春天五彩缤纷的牧场生活却耐人寻味。各种野花次第开放,满山遍野都开得热热闹闹的,人们的感情也就格外丰富,活跃异常。山里人表达思想、交流感情最常用的方式就是唱山歌,比如山路上走着两个大姑娘,闲极无聊的放羊小伙子就会眼珠直直地盯着姑娘,嗷嗷叫唤。姑娘自然不会搭理他,他就会扯开喉咙唱:“两个姑娘一样高,头发辫子打齐腰。你的辫子哥不要,小脸侧回来哥瞧瞧。”姑娘还是不理,其实心里美滋滋的,一路扭扭摆摆地去了。倘若是碰上泼辣一点的女子,就会同样用山歌挖苦讽刺放羊的小伙子:“放羊莫放花腰羊,贪花莫贪娃娃娘。半夜三更娃娃叫,左搂娃娃右搂郎。”这斗嘴的话夹子一打开,一时半会就收不了场了。放羊的也有老汉,他们尤其爱唱山歌。夕阳西下,远山近水都笼罩在杏黄色的晚霞之中,大羊小羊都吃饱了,懒洋洋地走在路上,老汉们歪戴着帽子,斜挎着羊皮褂,手捏着吆羊棍,慢悠悠地跟在后边,眼睛细眯着望向远方,扯开喉咙唱:“正月放羊正月正,五更早起放羊人;左手捏的吆羊棍,右手开哩羊圈门……”声音沙哑、低沉,在暮色苍茫的山乡,仿佛像那些古老、苍凉的岁月一样悠长……长时间的耳濡目染,我也居然可以用小公鸡学打鸣一样的怪声气,胡乱唱一些“大姨妈家小表妹,姨妈不亲表妹亲”或“石榴开花一大朵,没得老公来嫁我”之类的胡话。
唱着一知半解的山歌,念着拗口的汉字,我告别了羊群,走出了大山,一直走进了城市。城市没有羊群可供我放牧,我就以宁静祥和的心态放牧生活。山地牧场换成了大学讲堂,我没有丝毫的不适应,我操着流利的汉语给中文系的学生讲文章做法,学生都说讲得很好。陡峭壁立的大山已化作一段平淡的历史,蜇居在这个高楼林立的城市,使我失去了再唱山歌的环境。但我学会了利用文字创作来代替口头山歌表达思想、交流感情,书面文字的表达比口头山歌更准确、更充分,这些文字都在全国各地的报刊杂志上相继面世——变成了铅字,比山歌拥有了更多的读者或听众。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一篇记者的采访实录,记者问一个放羊的小伙子:你放羊干什么?小伙子回答说:卖钱。记者又问:卖了钱干什么?小伙子说:娶媳妇。记者再问:娶了媳妇干什么?小伙子说:生儿子。记者穷追不舍:儿子生来干什么?小伙子说:放羊。我心里一惊,暗自庆幸自己终于走出了魔鬼的怪圈,知道了世上还有许多比牧羊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
彝山上长满了苍老的古树,它们自生自灭,无人问津,在寂寞中打发日子。
彝山上住着古朴的山民,太阳是他们计时的挂钟,大山是他们祖祖辈辈耕耘的伊甸园,早上出门唱一路欢歌,晚上回来背一篓疲惫。干活累了,就围在冒着浓烟的火塘边,端着粗糙的土巴碗喝热辣辣的烈酒。女人们出神地望着黝黑的楼楞,为男人们唱一支支古老的民歌解闷;男人们耐心地在酒碗里,替好奇的娃崽们打捞一个个浸泡得发胀的故事。日子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慢慢过去。
山外有个小镇,脏乱狭窄的街道上经常有几条恶狗四处乱窜,见到不顺眼的人就顺便咬你一嘴。街道旁是几家冷冷清清的小食店,老板娘懒散地吆着厚脸皮的苍蝇,心里巴望着彝山的男人快来赶街。秋天的小镇突然热闹起来。彝山的男人们背着粮食,驮着水果出山来了。粮食水果变成了刮刮响的钞票,腰包一下子鼓起来,心情格外激动,也说不准要买什么,只是往人多处乱挤一通。累得满头大汗,便钻进街道旁的小食店,要一碗羊肚杂,几大碗酒,慢慢喝。
不喝不行,酒是山里人的命。
直喝得一塌糊涂,才蹒跚着步子,晕晕地走出小食店,踉跄着往家里赶,嘴里还在咕咕噜噜地说着什么,由于舌头痉挛,听不大清楚。
有的醉得太厉害,便倒在路旁,人事不省,嘴里不断地向外吐秽物。狗们忙乱了地来帮忙,吃尽了秽物再舔醉鬼们的嘴巴,醉中人难得糊涂,还一味用双手推着狗嘴说:莫闹,莫闹,开什么玩笑。后来,狗们也不胜酒力,东一条西一条地倒在路边,人与狗同醉。天长日久,狗们的酒量竟然也大起来。
酒醉心明白?屁话!那是没醉透。彝山的男人们醉后,心里从来就不明白,婆娘媳妇要他们买的东西,早忘得一干二净。回去免不了挨一顿臭骂,但骂也白骂,下次又醉忘了。于是,她们只好亲自跟着男人们出山来,为了几个纽子,为了几尺花布。男人们照例是要喝酒的,酒是男人的性格,没有了酒,也就没有了彝家汉子。回去的路上,发起酒疯来,揪了女人的辫子,就是一顿臭打。小镇的男女围了一大群,像看耍猴戏。女人们挨了打,还得扶着醉鬼们回去。但终于买回了几尺花布。
买来的花布变成了衣服穿在娃崽身上,娃崽们高兴得像一群青蛙,女人的脸上露出了甜蜜的微笑,那顿臭打早已淡忘。
秋天总是过得很快,丰腴的少妇眨眼之间变成了干瘪瘦弱的老太婆,无情的冬天来到了。秋天是醉人的,山里人在迷醉中度过。被秋风撕破的房顶没有修补,过冬的衣服没有准备,一味地煮酒粮仓也快见底了……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山里人收获了什么?
翻阅古今中外大作家的传记,常见有出身书香门弟,“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的文字记录。更有甚者,“三岁赋诗,语惊四座”。每观至此,我常有生不得所的感慨。
由于出生在古朴的千里彝山,世代祖先只懂得怎样跟野兽赛跑。从来不屑于去辨认那些蚂蚁脚杆模样的汉字。所以,长到五、六岁,我还不识有书,只是穿着开裆裤与一群小伙伴在山道上争抢羊屎颗,比赛谁拣得最多。后来,被送进学校,我的学习一塌糊涂的糟糕,我根本听不懂老师讲些什么。老师的黑板字写得乱七八糟,我傻呵呵地张着嘴巴,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天,还是一个字也认不出来,于是眼前就起片子花。父亲看我读书没长进,就让我去放牛,那时生产队唯一的一头水牛由我们家喂养,祖父也常让我跟他去牧羊,这样我就有了许多逃学的借口,过着半牧半读的生活。
放牛虽比读书轻闲,却十分寂寞。眼睛紧紧盯着牛嘴巴,一棵草一棵草地啃,一张树叶一张树叶地嚼,看得眼球酸涩,牛肚子还不见饱起来。蚊虫却出奇的多,扑眼睛、钻耳朵、叮嘴巴、咬脚杆,弄得人烦躁不安,度日如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同学那里找到一本残缺不全的小人书,内容大约是讲一个聪明的小姑娘如何跟一个老妖婆斗智斗勇。我边放牛边看这本小人书,看得十分入迷,不知不觉已到黄昏归牧的时候了。自此以后,我就想方设法寻找小人书,作为放牧时的消遣。有一次看书迷了,牛跑到庄稼地里也不知道,父亲把我痛打了一顿,烧了我的书。我大哭一场,旧性不改,却想出一个好办法:骑在牛背上读书。在蓝天白云下,在大山的环抱中,我骑在水牛背上,念念有词地读着山外的世界。读得多了以后,小人书已经不过瘾,于是就看起大部头小说来。那时要在千里彝山找几本课本以外的书,实在无异于大海捞针,有时偶尔拣到一片残缺不全的废报纸也读得津津有味。我父母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却每人发了一套《毛泽东选集》,我居然骑在牛背上读完了雄文四卷。寨子里一个老头,旧社会是保长,山里人朴实,他不好意思抓别人去当兵,就自己去当了几年国民党兵,带了许多书回来,我常去跟他借。他的那些书都不好读,是线装的,竖排版,倒读回来,全是繁体字,我只能猜着读,也还有一半以上的字不认识,就记下来。晚上去问保长爷爷,有的他认识,有的他也不认识,就帮着我猜。就这样,我在水牛背上啃完了线装的《西游记》《石头记》《西厢记》《水浒传》等古典名著。这些书开阔了我的眼界,使我单调枯燥的放牧生活精彩纷呈。从来不曾走出过千里彝山的我,却能骑在牛背上,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跟肖洛霍夫一起看顿河岸边再起风云,同曹雪芹一道慨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与大胡子的托尔斯泰讨论沙皇的农奴制,跟随铁道游击队扒火车炸桥梁……特别是读到梁山好汉动不动就一人切几斤熟牛肉时,令面有菜色随时处于饥饿状态的我馋涎欲滴。最近,我读到南宋诗人尤袤的一段谈读书体会的文字:“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朋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不禁怦然心动:诚哉,斯言!
如此高贵的读书品格,已成千古绝唱,空谷足音了。时下,商潮滚滚,人欲横流,书臭铜香,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已是凤毛麟角,喧嚣嘈杂的城市,再无清静的读书之地。我所供职的高校积书满架,大学生们的读书热情却江河日下,这不由使我倍加怀念牧读彝山的那些美好岁月,睡梦里我也还常常牧读在千里彝山。我久违了的水牛背,你是否平稳依旧?我梦魂牵系的羊群,你是否悠游潇洒一如当年?不管这世道怎么变,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开始读书的时候,读书是一种受人尊敬的高尚行为。
生长在千里彝山深处,四周包围着高耸入云古朴苍凉的大山,从小就只见头顶上空有簸箕大的一片蓝天,常有老鹰飞来在天空中悬浮不动,像画一样粘贴在那一片蓝天上。日后,只要听说井底之蛙这个词,我就总疑心在骂我们山里人。一条细细的小路攀着大山,弯弯曲曲,曲曲弯弯,一直通向山外,把一个神秘而又好奇的希望,挂在了大山的外边。
在一个我无法具体叙说的日子里,我身穿粗白麻布衣裳,脚穿粗糙磨脚的灰草鞋,背着简单的行李,开始攀爬那条细长弯曲的羊肠小道。小道通往山外,山外是一个我未曾谋面却向往已久的名叫平川的小镇,小镇上有一所县级中学叫宾川二中,我将到那里去接受现代文明的熏陶。那时我丝毫意识不到,自从踏上这条求学之道,我就走上了一条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无极之路。学校没有集体食堂,学生都是个人开小灶,三个石头搭锅庄,一到做饭时间就家家起火,户户冒烟,低矮狭窄的厨房里,浓烟滚滚,五味飘香,熏得每个同学泪如泉涌,鼻涕横流,每顿饭后,人人都是大花脸,横一条直一条的锅烟子,把一张张本来充满稚气的小脸涂成了老气横秋的京剧大花脸谱。
那是一个极端困难的年代,每个学生的衣兜都比脸还干净,能省就省,一物多用是我们的妙招。我有一个白底起红花的搪瓷盆,早上起床用来洗脸,晚上睡觉前用来洗脚,中午和下午用它到井边取水来做饭,煮菜时它又摇身一变成为锅盖,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如此功能齐全的盆了。为了一日三餐,我和我的一些同学不得不每周奔波于那弯弯曲曲的山道上:星期六我们从学校赶回家里,星期天又背着苞谷面、苦荞粉、洋芋、柴禾等返回学校。在那崎岖的山道上印着多少我们歪斜零乱的脚印,又留下了我们多少平凡而难忘的故事。夏天,毒日当头,沉重的尖底篮压得我们幼小的身躯像青蛙一样贴在壁陡的山道上,一步一喘、三步一息地艰难攀登;硕大的汗珠从鼻尖、下巴、眉头连绵坠落,在细长弯曲的山道上摔打出一串串奇形怪状的小太阳,在毒日的烧烤下瞬间踪影不见,而拉风箱似的喘息声却越喘越重。现在,坐在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城市高楼里侧耳倾听,我还能清晰地听到我和我的伙伴们沉重如牛的喘息声还在故乡的山沟野箐中回荡。我们不怕太阳,我们最怕秋天,虽然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它可以使我们背上尖底篮里的内容丰富多采,但同时,秋天也是一个多雨的季节,连绵的阴雨使山道变得又陡又滑,一步踩滑,人就和尖底篮一起在山坡上翻滚,滚得我们满身泥泞,面目全非,滚得尖底篮里空空如也,一无所有。即使没有路滑摔跤之虞,秋天也是一个使我们十分烦恼的季节,那时我们都很贫困,连一块像样的塑料布都没有,走在山道上,雨一来,我们就急忙躲到树下,慌脚乱手地脱下麻布衣裳盖在尖底篮上。这是因为篮子里的苞谷面、苦荞粉一旦被淋湿,就会霉烂变质无法食用。我们宁愿光着身子,任风吹雨淋,也不敢让粮食受潮。但有时遇上瓢泼桶倒的大雨,我们的衣服也无济于事,用发霉的苞谷面搅稀饭吃的事也就屡见不鲜。冬季虽然不下雨,但一提起来我们就不寒而栗,衣服单薄的我们,在冰天雪地里被冻得拖着长长的清鼻涕,手脚僵硬而麻木,小心翼翼地走在坚硬如铁的冰冻大地上,一脚不稳,就滚得鼻青脸肿。我们的膝盖、手臂常常是伤痕累累,旧伤未愈,又添新疤。
每当同伴被跌得一塌糊涂哭笑不得时,我们就拉着对方的手安慰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还煞有介事地嘱咐道:“苟富贵,勿相忘。”既是自我解嘲的玩笑,也是相互勉励的真心话。不信,你到千里彝山去问问,现在他们一个个都已大名鼎鼎。
日月如梭,岁月如流,那些在山道上奔波的日子已渐次远去,但那一段时光在我脑海里刻下的印象却越来越清晰。昔日在山道上患难与共的小伙伴,一些人高升了,一些人发财了,还有的过早地告别了我们,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那些曾经满是稚气的纯朴面孔,已被生活老人无情地刻下了昭示着世事沧桑的道道印痕,在他乡异地偶然相逢,我们或许会有片刻的愣怔不敢相认,但只要我们坐下来,我们就会有许多喋喋不休的共同语言。因为我们曾经在山道上共同走过,在烟雾缭绕的厨房里一起熏过,拥有过共同的人生磨难,那是生活对我们的一种馈赠,一笔珍贵的精神财富。
在城里讨生活的日子里,无论工作上或生活中,我都曾遇到过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和挫折,但我都能临危不惧,处乱不惊,从容度过难关。这都得感谢那一段山道上的读书生涯,它已潜移默化地教会了我,在风雨兼程的人生旅途中怎样走好每一步。
碧绿的山坡上,是悠游的羊群。羊群在山坡上像一些棉花状的云朵,波涛起伏,悠游自在。这些都是爷爷的羊群。爷爷歪戴着汗腻的毡帽,斜挎着膻味很浓的羊皮褂,手里捏着吆羊棍,嘴里叼着很少冒烟的烟斗,细眯着眼睛,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的羊群。
爷爷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牧羊人。旧社会他还小,给土司家当放羊娃;解放后,他年轻力壮,给生产队牧羊;土地到户,他老了,就给自个儿牧羊。爷爷的一生都是在悠长的牧歌中,伴随着羊群的奔跑而度过的。长期与羊群朝夕共处,就对羊有了感情。在爷爷的眼中,一只羊就是一个人,人与羊只是外形长相不同,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所以,爷爷一辈子不吃羊肉,他也反对别人杀他的羊。生产队时,有一年二月八“转山节”,队长要拉他的头羊去杀了祭奠山神,爷爷死活不干,他跟队长大吵一架,然后手提大板斧通宵达旦地守在羊圈门口,谁要敢来拉羊,他就跟人拼命。
爷爷很会牧羊,夏天他把羊群往高山赶,夏天的高山嫩草多,羊爱吃;冬天是枯草期,他就把羊群赶下河谷,去舔吃那些沾附在石头上的盐硝,舔够了盐硝,爷爷就爬上树去修一些嫩叶下来给羊群加餐。所以,爷爷的羊群一年四季都油光水滑,膘肥体壮。不像别的牧羊人,羊群几天拉稀,几天害瘟,瘦骨嶙峋,毛掉得像瘌痢头上的头发,东一块,西一块的。每年的冬季是爷爷最快乐的时候,欢蹦乱跳的小羊羔一个接一个地来到这个世上,爷爷为自己的羊群不断兴旺壮大,喜得整天乐呵呵的。小羊羔撒野不听话的时候,他骂起它们来,口气亲热得就像在骂他调皮的小孙子。
在苍凉悠长的牧歌中,爷爷的头发一天白似一天,连走路都一步三喘,但他还是不辞劳苦地放牧着他的羊群。家里人放心不下,劝他不要再牧羊了,坡陡路险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也负责不起,就在家里好好休息吧。爷爷瞪人一眼,不高兴地一扭头,谁也不理。家里人都觉得爷爷如此固执,真是不可思议,只有我明白,羊群是爷爷的命根子,他所放牧的不仅仅是一群羊,而是他的美好希望,他在放牧一个彝家老人理想中的幸福生活。我考上大学时,爷爷比我还高兴,他硬要卖一只羊给我到大城市做费用,我说,算了,爷爷,那些羊都是您的命根子,卖了它们,您会睡不着觉的。爷爷脸一虎:你以为爷爷是那种小气的人吗?在我读大学的几年中,爷爷每学期都要卖一只羊给我做学费。有时,我说,爷爷,家里已经给我钱了,您不要再卖羊了。爷爷又把脸一虎:别人给的管别人,这是爷爷的一点心意。
大学毕业,我留在城里工作。超负荷的工作压力,超强度的快节奏生活,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人际关系,使我这个从千里彝山走出来的农家子弟无所是从,我感到心劳力竭,疲惫不堪。于是,写信向家人诉说在城里讨生活的艰辛,言语中流露出颇多的意志消沉和感情沮丧。爷爷托人捎口信给我,说他听了我的信后很是为我着急,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他不识字无法给我写信,但托人转告我:凡事要看开一点,想淡一点,就以牧羊一样的心情来对待生活,你就不累了。我听后略有所悟,我之所以这么累,就是因为我太急功近利,凡事看不开,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其实,回头一想,比我累的城里人多的是,他们不择手段,唯利是图,哪怕蝇头小利,也要斤斤计较,甚至有的还挖空心思,算计别人……
我羡慕那些山坡上悠游自在的羊群,我更羡慕爷爷这样淳朴厚道,心底无私的牧羊人,他们淡泊名利,心境透明宁静,所以,他们放牧生活;而那些过于聪明,精于算计,把一个铜板看得比磨盘还大的人,终生被生活所放牧……
小小三弦木瓜树,弹得肉麻骨头酥;
打歌打到太阳落,只见黄灰不见脚。
这是千里彝山家喻户晓的一首彝族打歌调,从一个侧面可见彝族打歌的狂放和执着。
彝族打歌是一种踏歌起舞的民间广场集体舞蹈。起源于部落时代,来源于古代彝族祖先获猎时的狂欢。相传,有彝家两兄弟上山打柴遇上了老虎,哥哥被老虎缠住脱不了身,弟弟是哑巴,不能呼叫,就砍了五根竹子并在一起“呜呜”地吹奏起来(这就是芦笙最早的雏形),结果唤来了众乡亲,打死了老虎,救出了哥哥。于是乡亲们围着死老虎狂欢跳唱,庆祝胜利。从此用竹子做乐器,环圈跳唱就成了古代彝族人民的一种娱乐形式,一代一代传了下来,发展到今天成为歌、舞、乐相结合的“打歌”,有了严格的彝语韵律的打歌调和固定的动作套路,风格刚劲、明快,有168种舞步之多。群舞者在芦笙、三弦、竹笛、唢呐、口琴等乐器的伴奏下边歌边舞,舞步整齐,舞姿矫健。
“打歌”是彝家人喜庆的集体狂欢,新房上梁、婚嫁添丁都要打歌,但那只是零星的打。只有春节期间,才是集中打歌的时间,从正月初一一直打到正月十五,十五以后则不能再打,否则老辈人会出来干涉,说十五以后再打歌,当年栽下的秧苗就不扎根,漂在水上,影响收成。
新房上梁、婚嫁添丁等打歌都需要举行一个开场礼仪,先由长者率若干青壮男子跳序舞,序舞后即不论男女长幼、生人熟客均可随意参加。而春节打歌则不用跳序舞,只要音乐一响,小伙子们就会把脚尖一垫,故意把脚杆手臂蹩得弯弯的,骚猴一般随着音乐节奏,旋进圈子里。姑娘们则有些矜持,等着小伙子来拉。这拉人可有讲究。在交通、通讯都很落后的千里彝山,打歌场就是一个公共交际场所,特别是青年男女找对象的地方。小伙子看上哪位姑娘,就会主动拉她过来一起跳,跳得高兴以后,小伙子用劲捏姑娘的手,姑娘若有回应,两人就会牵着手离开人群,进行更私密的交流。若是姑娘没有回应,而是放手退出歌舞圈,则说明姑娘要么名花有主,要么没看上你,之所以陪你跳几圈,只是给你个面子而已。小伙子若是拉不到心爱的姑娘一起打歌,补救办法就是用手电筒照姑娘的脸,如果她也不断用手电筒回照你,照来照去,两人也就一路照着走了。所以,整个打歌场,到处都是手电光柱乱晃。放心,你的手电照过去时,彝家姑娘绝不会像汉族姑娘一样骂你“流氓”,她们会笑嘻嘻的用小手遮住眼睛,尽量留出小脸让你看清她的庐山真面目。照手电筒的目的,一是打招呼,二是辨认和挑选人,麻布洗脸粗(初)相会,小脸侧回来哥瞧瞧。若是姑娘先看上了小伙子,她们不用手电筒照,她们直接抢了小伙子的手电筒就走,小伙子如果也中意姑娘就可以跟着去了,若是看不上,你也不必理会,过两天姑娘会托人把手电筒还给你。所以,在千里彝山,手电筒是很畅销的,在那个困难的年代,很多人家穷得吃不起盐巴,但家里不管有多少儿子,人手一把电筒,而且电池总是保持新的,贼亮!
小伙子们为了引起漂亮姑娘的关注,总是人来疯,纵跳着以惊险动作进入打歌场,想方设法展示自己的才艺,一会儿是轻快潇洒的“三步一颠”,一会儿是热情奔放的“六步翻花”,一会儿是粗犷有力的“半翻半转”,一会儿是矫健激烈的“三翻三转”,这些动作配合着腰、肩、手的自然摆动,构成了“斑鸠喝水”、“喜鹊登枝”、“金凤亮翅”、“孔雀开屏”、“小鸡啄米”、“母鸡蹲窝”、“苍蝇搓脚”等各种优美的姿态。姑娘们及时给予鼓励,一齐唱:“英俊潇洒阿表哥,三弦羊皮斜挎着;如鱼得水歌场上,跳跳唱唱怪欢乐”。小伙子边跳边回应:“阿郎小妹跳唱来,顺着火坛转起来;跳唱不够别拆开,寡妇唱了鳏棍来。”而且气不喘。姑娘们继续鼓劲:“阿表哥来阿表哥,你玩动作真个多;鹞子翻身才做了,公鸡缩脚又来着。斑鸠吃水真个像,苍蝇搓脚更灵活。”上百人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声飘四方,山鸣谷应。也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能真正体会到,真正感人的舞蹈不是动作的花样翻新,而是集体力量构成的节奏,哪怕是简单的动作,成百上千人一齐舞动时,那强烈的节奏感震天动地,憾人心魄。
情场如战场,打歌场上争风吃醋,为漂亮姑娘拳脚相向也是常有的事。甚至有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没有经验将门扣留在门外,被情敌反锁在姑娘房中脱身不得,在当地传为笑柄。江湖凶险,家长都担心自家的小公鸡未曾开叫,先折了锐气,所以总是要提前做一些启蒙教育。但彝家风俗,父子之间是很忌讳的,绝对不谈女人和性,而爷爷和孙子则可以无话不谈,所以爷爷总是成为孙子的第一个性启蒙教师,而且是以现身说法,讲自己爱情传奇故事的方式来进行。我的爷爷是个马锅头,走南闯北,艳遇不断(奶奶对此无可奈何)。每天晚上,坐在冒着浓烟的火坛边,边抽他的烟斗边给我讲他一次又一次在醋海狂涛中屡遇奇险又化险为夷的传奇经历。每晚都讲到我哈欠连连爷爷还意犹未尽。我因为一直立志走出彝山,总是埋头苦读,很少到打歌场上去乱精神,就有女孩三天两头相约到家门口挑畔:三弦弹到伤心处,花也低头水也住;你芦花公鸡罩着养,我漂白母鸡散放着。见我无动于衷,爷爷吹胡子瞪眼,用烟锅头指着大骂我是日脓包,烂牛屎糊不上墙,不是他的种,让他瞎子点灯白费蜡,白教了我那么多绝招,糟蹋了!
近年来,彝山的小伙子姑娘们都纷纷进城打工,春节回家每个人都捏着一个稀奇古怪的手机。他们都通过打电话、发短信来谈情说爱,吵架骂人。不用再借助打歌场来交际。他们到打歌场纯粹只是为了凑热闹。年轻人在打歌场不做出格事,老年人也就不用回避,纷纷回到了打歌场上,他们不像年轻人那样疯狂张扬,但脚下的动作却精巧而细腻,娴熟而流畅,每一步都踩出年轻时多少鲜为人知的风流韵事,深不可测。芦笙一响,脚板就痒;笛子一吹,山歌就飞。他们舒展缓慢的舞步,像陈年老酒,回味绵长。
小小芦笙葫芦头,吹得欢乐解忧愁;跳歌跳到人睡尽,挤挤眼睛进山箐。春节期间的千里彝山,到处是歌舞的海洋,年味十足。若是你决定到彝山来过年,千万别忘了带上你的手电筒。
父亲是彝山最野蛮、脾气最倔的人。
他年轻时,走路飞沙走石,没人敢走在他前面。他曾凭着三尺多长的一截酸楂树棒棒,与一头大公熊搏斗,从太阳偏西一直撕打到天黑,双方都精疲力竭,谁也胜不了谁,事后,父亲还懊恼地直骂自己:怂!
当年在生产队劳动,人人都悠着劲慢慢混,唯有他下死心地苦干,一人犁两条大牯牛,犁一条,休息一条,这条不行了,再把那条换上来。牛休息,他不休息。腰间挂一个酒葫芦,渴了,就灌两口黄酒,队长一高兴,就给他记两份工分。他便更加卖力地犁,终于累死了一条大黄牯子。队长再也不敢安排他犁地。
父亲生性耿直,机敏干练,精通阴阳五行,是渔泡江两岸同时拥有方鼓圆鼓扁鼓的最大毕摩。也就是说,毕摩是分流派的,他们做法时使用的鼓就是辨识他所属流派的标识。而每一个鼓都必须有师承关系,不能买,更不能自己做一个。每一个师傅传给你一个鼓,就等于交给你了一支他掌握的由天兵神将组成的神界军队,今后就将由你自由调配使用,从这个意义上说,毕摩的鼓就相当于古人节制军队的虎符。另外,毕摩的鼓也标志着一个毕摩可以做哪些法事,就像什么样的驾照只能开什么类型的车,摩托车驾照、汽车驾照、火车驾照不能相互替代。比如:
一个拥有扁鼓的毕摩,他可以做定土、安家堂等法事,但不能越界去背神(神灵附体)解魇、抓生替死等法事,你这里才违规操作,圆鼓的毕摩隔山隔水都能遥空感知,迅速侵入并掌控你的世界,让你一直神灵附体,无法回阳,轻则伤身,重则累死。我的父亲是三个流派集于一身的超级大毕摩,自然是到处邀请,法事繁忙。从我记事起,经常半夜醒来,父亲还在帮人做法事。大的法事,要到主人家去做,小的法事,如招魂之类的,主人家只要带着祭品来,父亲在家里就能帮人做。有时半夜三更,我会被父亲悠长的招魂声惊醒,深夜的大山里,阴风惨惨的,听得人毛发倒立,脊背发凉。所以,我一直很反感父亲是一个毕摩,一是封建迷信,太愚昧,让我在学校里很没有面子;二是法事都要在夜深人静时才做,影响我的正常生活。
但有三件事也让我很困惑:第一件事是我念初中二年级,1979年暑假回家,一天,一个离我们家很远的人来找父亲,说他眼睛疼,请父亲帮他看一下,我看他双目赤红,布满血丝,泪如雨下,就说,啊呀呀,你这个很严重,赶快到山外的医院看一下吧,耽搁不得。他不理我,把带来的一个鸡蛋递给父亲,父亲让他对着鸡蛋“哈”了三口热气,然后就面向东方,念念有词,念完把鸡蛋打在一个清水碗里,左看右看,说你们家厨房门前码了半人高的一排什么东西?那个人说是昨天才剔回来的烟叶,还来不及编,就码在那里。父亲说,你先不能动那些烟叶,你堆烟时压了你的本命,你现在一动那些烟,眼中的血丝就散不掉,变成死血,一直蒙在眼中,那就麻烦了。那个害眼疾的人急了,说要咋办,父亲说很简单,他拿了三柱香,面向东方,咕咕噜噜念了一会儿,把香交给病人,说:明天早上起来,你洗完脸,洗脸水不要倒,把这三柱香的香面揉碎泡进洗脸水中,太阳刚刚从东边冒山时,就用一个洗锅帚来蘸着洗脸水,围绕烟堆周围洒三圈,边洒边用洗锅帚柄敲击烟叶堆,并连续呼唤:本命起、本命起,就行了。我十分不以为然。过了两天,再遇见这个害眼病的人,居然已经完全好了,眼睛黑白分明,我很惊讶,问他真的没打针没吃药吗?他说没有啊,就那样一洒就好了。
第二件事是我已经上高中,1981年的暑假在家,一个叫张洪信的人来找父亲,他说,大队文书托人带信给他,说他老家打来长途电话,让他回去一趟。回去吧,绕道太远,不方便,不回去吧,不知家里出什么事了?他是渔泡江东岸的铁锁人氏,到西岸来上门(倒插门),那时渔泡江上没有桥,江两岸的人枯水期就涉水而过,雨季就音讯隔绝,不再往来。当时正是雨季,洪水滔天,无法过江,只能步行绕道三岔河,三天才能到铁锁,十分不便。但,他老家肯定不会无缘无故打长途电话让他回去,那时打一个长途电话真不容易,手摇话机,总机人工接线,一站一站往下要,打到大队,大队派人来通知,还要走五、六公里山路。他一脸忧虑,父亲说,天色已晚,你先在我这里住一晚,明早上你就知道了。张洪信还是很急,哀求父亲说,你还是赶快帮我看一下,我老家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好决定到底回不回去。父亲说,你睡一觉就知道了。第二天早上,一起床,父亲就问他:说吧,你昨晚做了一个什么梦?张洪信说他梦见了他大哥,中间隔着一条大河,河里在涨大洪水,他的大哥在河对岸对着他大声呼喊,但他什么也听不见,他隐约看见他大哥脖子上还挂着一截一尺长的绳子,拖到胸前。我父亲说,这就对了嘛,你昨天才来我就知道了,我看到你的大哥走在路上,他脖子上的绳子不是你说的一尺长,而是一丈多长,我看到他走过去后,土路上留下了绳索很深的拖痕。很不幸,你大哥已经上吊自杀了,不过你也不要急,我帮你掐指算了一下,根据你大哥的生辰八字,七天之内都没有日子,你步行绕道,三天后到家,还可以为你大哥守灵三天。半个月后,张洪信提着一瓶酒来感谢父亲,说他已经奔丧回来,事情跟父亲说的一模一样。
第三件事是1987年7月,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一个叫平川的乡村中学当高中语文教师,我报到时正是暑假,学生老师都回家了,校园里一人高的野草还在疯长。后勤主任给我安排了一间宿舍,把钥匙给我,他就回农村老家帮忙老婆薅包谷草去了,他说草比包谷苗还旺,婆娘骂得要死。剩下我一个人,拖地、抹桌子、擦玻璃窗,打扫宿舍卫生,忙得不亦乐乎。住了十几年的集体宿舍,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别提有多高兴。搞完宿舍卫生,天也黑下来了,肚子咕咕直叫唤,这才反应过来,我还没吃晚饭。学校办在一个破庙里,离乡政府所在地平川街还有三公里泥滑路烂的田埂路,学校周围是蛙声如鼓的农田,黑糊糊的校园里只有我一个人,没地方找吃的。翻了半天背包,才找到半块上午吃剩的干馒头,狼吞虎咽,瞬间下肚。电灯是当地的小水电,用户多,电量小,像萤火虫一样,根本无法看书。正在无所事事,不知道该干什么,突然听到楼上有脚步声,木板楼,脚步声很重,顺着走廊,一直走到我宿舍的正上方,开门声,走进房间的声音。我大喜过望,终于有伴了。我捏了一把手电筒就上楼去,找人吹牛侃大山去。楼上黑洞洞的,一点亮光也没有,来到我宿舍的正上方,门上挂着锁,刚才明明听到开门声和走进房间的声音了,人去哪儿了?我用手电筒从玻璃窗往里照,窗子没有窗帘,房间里一目了然,我一下傻眼了,这是一间会议室,除了一张圆桌和一圈椅子,什么也没有。我一下子毛骨悚然,一晚上都不敢关灯,第二天一早就回我大山里的老家去,60多公里的山路,走了一整天,到家时已是夕阳西下,母亲忙着做饭,父亲看了我一眼,又盯着我脸上看,我有点不自在,父亲问:你右眼咋啦?我一愣,说没什么。父亲说,你右眼是红的,我说可能昨晚没睡好。父亲不放心,走拢来,拨开我的眼睛反复看,说没那么简单。他拿来一个鸡蛋,让我“哈”了三口热气,然后就站在门口念念有词地咒,咒完,把鸡蛋打进一个清水碗里,他把碗端到门外阳光下,左看又看,倒吸一口凉气,说眼病是小事,危险的是你昨天晚上与一个收脚迹的生魂相遇了,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封建迷信,我根本不信。父亲说,过几天你就能听到信了,是个年轻人。我说,我的右眼红跟这个有关吗?父亲说,没有关系,你的右眼是小毛病,你床头旁边不高不矮地挂了一样什么东西?我说没有啊,我床头什么也没挂。父亲坚持说,有的,那个东西有点脏。我实在想不起来,父亲也就没有深究。他说,本来洒一下香面水就行了,现在离得太远,他只能帮我吹。他伸出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三个手指,在我眼前先划圈,后做抓捏状,嘴里念着“收”字咒语。念完后,又帮我吹,边吹边给我讲解:大眼角是天头,小眼角是地脚,吹时,一定要从天头往地脚吹,大地吸纳万物,一吹就散,如果吹反了,血丝就会一直悬在天极,老也散不掉。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的眼睛已经干干净净,一点也不红了。一个星期后,传来消息,我刚报到的平川中学,学校后勤学生食堂的一个年轻厨师猝死,头天晚上睡下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叫他吃饭没有反应,拉开被子一看,已经僵硬了。我惊讶地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父亲一脸平淡,说一星期前就从鸡蛋卦里知道了,告诉你还不信。父亲很不高兴地说。这个猝死的年轻厨师,他父亲是我读高中时的班主任,他小孩还不满一岁,挺惨的。我从山里赶出来吊丧,回到学校,我特意看了一下,父亲说我床头旁边不高不矮地挂了一样什么东西,一看,我床头旁边的墙上钉了一颗钉子,钉子上果然挂了一块抹布,报到那天打扫卫生时,可能是抹完床板随手挂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1993年,我调到州府所在地下关工作,一再邀请,父亲终于来了。我到车站去接他,看他提了一个很沉的大包,打开一看,他居然把他作法用的神鼓、神铃、司刀、鹰爪、牛角卦、竹签筒等法器全带来了。根据彝族创世史诗《勒俄特依》的说法:洪水淹天的时代,天神怜悯人间多灾多难,就委派了三个毕摩,分别带着自己的彝文经书,从天上来到洪水泛滥的人间拯救民众,他们各自骑着一头健壮的大黄牛,为了减轻身上的负重,一个毕摩想到了一个取巧的好办法,把经书挂在粗壮的黄牛角上,另外两个毕摩一看,此法甚妙,也效法将彝文经书挂于牛角,在渡过波涛汹涌的汪洋洪水时,洪水的波浪浸湿了彝文经书。毕摩来到人间,找到一棵高大的松树,把经书放在青松枝上晾晒,一只身上起青苔的硕大老鹰飞过来,张开锐利的双爪,照着经书就抓过来,毕摩慌忙伸开双臂,驱赶雄鹰,但已经阻拦不及,经书被撕烂了不少有字的页面,晒干的经书牢牢粘在青松枝上,怎么也取不下来,虽然小心翼翼,还是又撕坏了不少的书页,所以,现在流传的彝文经书已经不是原本,而是有很多残缺。至今毕摩在作法时,所念经文不全,影响神力的发挥,必须借助法器,以补法力不足,将牛角、鹰爪和竹签供奉在祭坛上,再插上青松枝,也就弥补残缺经书的不足部分。我惊讶地问父亲,带这些东西来干啥?他说,有人相求,总不能推托不做吧?我说城里人不信这个,父亲以为我骗他的。在我家里住了三个月,没有一个人来请他,人家甚至都不知道他是毕摩。父亲很是失落,对城里人印象很不好,他在老家,请的人太多,要排队,他到哪里,大家都顶礼膜拜,如神亲临。在城里,他整天无所事事,电视也看不懂,听不懂电视里的普通话。有一天我下班回来,他满脸忧虑地告诉我:这个国家要出大事了。我好奇地问他咋这么说,他指着正在看的新闻联播告诉我,中央已经连续开了一个月的会,肯定是领导意见不统一,扯不下去,只好一直开会。我哑然失笑,他不知道新闻联播的报道,领导一天就开了若干个不同的会,还以为领导意见不统一,一个会就开了一个月,还开不出结果。
父亲常常做一些让我很意外的事,有一天我下班回来,看到客厅里坐了两个陌生人,边喝茶边吃茶几上的糖果点心,以为是老家的亲戚。把父亲叫进内屋小声问是什么人,我应该怎么称呼人家。父亲说他也不认识,是来讨钱的,我说讨钱的陌生人怎么能请进家里来?父亲很不高兴地说,人家都来到家门口了,来者为客,怎么能把客人拦在门外?我说这里不是彝山老家,城里坏人很多的。父亲越发不悦,说我进城才几天,怎么就变得这么无情寡义,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父亲每天催我三次,送他回家。说他的那些神没有人管理,越来越乱,我不信,让他安心呆着,放假再送他回去,他很生气,赌气不吃饭。我只好把他送回彝山老家,以后直到去世,再也没有进过城。
父亲去世有些突然,没病没灾,白天还去寨子里溜达,与人聊天,晚饭后,觉得有点冷,母亲说你冷就先去睡吧,躺下后有些呼吸急促,十分钟后就去世了。神奇的是,父亲去世七天前,渔泡江东岸后娄子的一个名叫刘中才的年轻毕摩就早早来守在家中,一直守候了七天,他不说来干什么,父亲也不问他。我回到老家,刘中才把我叫到一边,对我说,七天前,我就知道,方圆百里最大的大毕摩将离我们而去,我就赶来守在这里,你是家里的长子,你不回来之前,我什么都没有说,你回来了,我向你请求,让我以徒弟的身份,执弟子礼,来全程做大毕摩的丧葬法事。事办完后,请你代表大毕摩赐我一个鼓。我同意了他的请求。
出殡的那天,沿江两岸的人们,只要听说消息的,无论远近,都自发赶来最后送大毕摩一程。男人们都争着抬杠。父亲生前为自己选好了墓地,在寒婆岭大山顶上,不通公路,山路又窄又陡,我一直担心我们始终在城里工作,别人家有事也没有帮过人家忙,没有结交什么人情,到时人手少,怕把父亲抬不到山顶。没想到,来的人特别多,大家争着抬,破天荒中途没有人退出。父亲被顺利埋到山顶。
连绵起伏、蜿蜒曲折的千里彝山如一条受惊的巨蟒,在这里腾空跃起,一座山峰拔地而起,高耸入云,山峰原来的生形应该是十分圆润丰满的,却不料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刀硬生生一劈两半,陡然间就变成瘦削凶险,贼眉鼠眼的两半,东边一半叫百草岭,西边一半叫寒婆岭。双峰对峙,壁立千仞,一条大江从两山之间穿流而过,江叫渔泡江,是金沙江的一条支流。朱苦拉,一个古老的彝家山寨就悬悬地挂在渔泡江西岸壁陡的半山腰。山寨四周都是悬崖绝壁,几乎没有明显的路可以通行。朱苦拉是彝语的音译词,汉语直译为“绕过来”,意思是山路崎岖曲折,绕来绕去才能到达的地方。
就在这个挂在悬崖峭壁的半山腰、几乎与世隔绝的彝族古老山寨里,居然有一座年代久远的教堂。这可不是一座普通的教堂,而是一座历经百年风雨,见证了渔泡江沿岸彝族、傈僳族人民百年辛酸历史的天主教堂,它记录了渔泡江沿岸的山民们艰难跋涉整整一个世纪的歪斜脚印,也是黑暗贫穷的旧中国抹不去的一段耻辱记忆。19世纪末,居住在渔泡江地区的“顺江王”张邑清飞扬跋扈,强占土地,欺男霸女,将抢来的当地姑娘和年轻媳妇卖给山外的汉人去做小老婆,当佣人。沿江两岸,民怨沸腾。血气方刚的彝家汉子杞干文带着几个人到宾川县衙告状,因为“顺江王”上下打点,所以杞干文等人的官司每告必输,回去后还要受到“顺江王”的加倍清算。后来他们听说宾川县城来了红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他们精通法律,而且能与政府官员平等对话。于是杞干文等人来到县城,找到了法国传教士阿尔弗雷德·李埃达,他取了一个中国名字叫田德能。田德能1872年生于法国,19世纪末来到云南,先在平彝县(今富源县)天主教堂、永胜县片角新街天主教堂,后到宾川地区传教,精通彝语,杞干文等人请他出面帮忙诉讼。田神父欣然同意,并且跋山涉水,亲自到朱苦拉实地调查取证。田神父一到朱苦拉就惊呆了,穷山恶水,无路可走,几乎与世隔绝,但这里民风纯朴,没有受到过任何外来文化的影响,是传教的绝佳之地。于是,田神父提出,他保证帮当地穷苦百姓打赢官司,但他们必须信他的天主教。于是,打完官司后,田神父就马不停蹄地来到朱苦拉,开始建教堂。时间是清光绪十八年(1892)。听说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神父能够给大家撑腰、帮助大家伸张正义,于是渔泡江两岸的彝族、傈僳族百姓纷纷前来入教,教徒最多时达到800多人。神父也增加了法国籍的鲁鸿儒神父、德国籍的顾斯唛神父、四川人邓培根神父。他们行医办学,四处传教。势力影响到今天的铁锁、杞拉么、平川、古底、钟英、力角、片角、宾居等地。
也有不崇洋媚外,相信自己能拯救自己的血性男儿,他们曾经一度自发聚集在渔泡江边的沙滩上,高举砍刀、锄头等农具,高呼要推翻彝族土司的残暴统治,赶走外国传教士。结果,他们被“顺江王”的家丁用火枪就解决了。教堂见证了一次自发的农民起义胎死腹中。我翻遍了《宾川县志》,对这场农民起义没有只言片语的记载,也找不到蛛丝马迹的线索和记忆。不过,1950年,教堂再次见证了“顺江王”张邑清的后代张洪兵,被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政府当作地方恶霸,在渔泡江边就地正法。
教堂还见证了几乎烧光朱苦拉的三次大火:第一次大火发生在三十年代,大火过后,无人过问灾民的生活,很多人没有被火烧死,却在饥寒交迫中冻饿而死。第二次、第三次大火分别发生在60年代和70年代,尽管当时经济状况十分困难,但在各级党委政府的精心组织下,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木料、粮食纷纷运往朱苦拉,新瓦房纷纷拔地而起。沿江两岸的其他山寨流传着一些不无嫉妒的说法:朱苦拉是火烧发财,旧房子烧掉新房子来。
教堂还见证了一片咖啡树林的命运。法国传教士田神父来到这个闭塞的古老山寨,建造了天主教堂后,便在朱苦拉村定居下来,他平常不喝茶,喜欢喝咖啡,就请一个同行从越南带来了一棵咖啡树苗。田神父将咖啡树苗种植在教堂右侧,并悉心照料。咖啡树苗逐渐成长起来,3年后,它开始结果。神父又选出一些种子,间隔一定的距离,种下了24棵。随着这些树木开花结果,到目前,第一株咖啡树的子孙达到了1134棵。困难年代,因为缺吃少穿,咖啡成为周围村寨嘲讽朱苦拉的笑柄,我至今记得当年打歌场上的打歌调:朱苦拉是诸唛给,咖啡称苗子喽唵。翻译成汉语就是:朱苦拉缺粮饿肚子,就怪咖啡树子栽多了。也难怪,困难年代,空心饿肚,几杯咖啡下去,心慌心跳,脚酸手软,浑身无力,什么活都干不动,只好靠在羊圈门口晒黄太阳,所以,咖啡成了懒惰的代名词。近年来,朱苦拉咖啡在业内声名远扬,中国咖啡行业唯一的国家级龙头企业德宏后谷咖啡有限公司派出专家到朱苦拉村进行实地考察后,向外界公布朱苦拉现存的13亩咖啡是中国最古老的咖啡,并与朱苦拉签订协议:将朱苦拉古咖啡林命名为“后谷之源”。1000多棵百年老树成为中国咖啡的“活化石”,朱苦拉成为中国大陆咖啡的发祥地。现在,当地政府的农技员长期蹲点朱苦拉,教彝民们种植咖啡,扩大生产,搞规模经营,把咖啡作为重点产业进行保护和开发,着力打造“朱苦拉百年古咖啡”品牌,计划发展咖啡1000亩。咖啡正在成为朱苦拉人的致富法宝。
教堂还见证了教堂自身的命运。1951年,最后一个传教士段国璋神父被中国政府驱逐出境,曾经一度热闹非凡的教堂开始冷清下来。现在,当年挤满信徒做礼拜的教堂被当地彝民用作关牛羊的畜圈,教堂前当年信徒们集会的广场,被彝民们用作堆积畜粪的场地。教堂已经永远淡出了彝民们的生活,淡出了历史的舞台。解放后再也没有新的信教人。最后一个信教的老人:杞明达,已经年过古稀,他不去教堂,就在家中做礼拜。之所以还保持信徒身份,是他觉得做人要讲诚信,他不能违背当年的誓言。不过,他告诉我,现在他们家有大小事情都找政府,党和政府更加实在,能办实事。在破败的教堂前,我——渔泡江沿岸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第一个大学教授,握住渔泡江边最后一个天主教信徒的双手时,我明显感到老人枯瘦僵硬的双手在剧烈的颤抖。
回到大理,一个中年神父来找我打听朱苦拉教堂的情况,他说他想去修复它。我告诉他:你如果想把它当作文物来修复,我支持你;如果想修复了传教,那就不必白费力气了,因为当地的老百姓不需要它,他们已经不信教,也不需要传教士替他们打官司伸张正义。
逝者如斯,岁月无情。随着年龄一天天增大,人也变得十分容易怀旧,记不清是哪一位哲人说过,怀旧是一种衰老的表现。但我不得不慨叹:衰老无法抗拒!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醒着还是梦中,脑海中浮现最多的还是童年生活,故乡风物。往事像一轮残缺的月亮正慢慢定格成一些破碎的风景。经过多次谋划以后,我终于踏上了回老家的山路。
曲曲折折的山间羊肠小道又陡又窄,我贴在崎岖的山道上艰难地蜗行,左一弯,右一弯,走得头晕眼花,嘴巴发苦,人还是悬悬地挂在半山腰,抬头一看,前面不知还有多少弯弯拐拐,禁不住大腿发酸,脚弯一软,就想坐下,但咬咬牙,还是挺住了。夸父逐日般的竞走一直坚持到黄昏,贼毒的日头已疲惫成一面暗红色的铜锣,悬悬地挂在了山尖的树梢,一只归巢的乌鸦,笨拙而缓慢地向铜锣毅然撞去,我听到“哐——”的一声钝响,那面暗红色的铜锣再也挂不住,与乌鸦一起以慢动作缓缓坠下树梢。那一瞬间,整个湛蓝的天空顿时被拉歪,向西倾斜,布满了五彩缤纷的镰刀花。我的故乡——一个古老的山寨也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清一色的垛木房密密匝匝,参差错落,茅草盖的房顶经过岁月的长期浸泡,早已苍老得杂草丛生,像一只只愤愤不平的翻毛鸡。有一家的房顶上长了一棵不大不小的桃树,树枝上挂满了疙疙瘩瘩的苦桃。一只肚皮上长黄毛的松鼠,在桃树上悠闲地轮番敲打那些苦桃——它正在逐个考察这些桃子的味道。
寨子里的人们一个个老青猴似的蹲在路边的石坎上,傻乎乎地仰着没有表情的脸,睁着迷惘的眼睛,痴痴地看着我。古寨人不会看人,这我是知道的,但他们毫不含蓄的目光仍然让我陌生和不适应。他们急促的喘息声好像是夏日里疲倦的耕牛,咽口水的喉结响动声如同吃过巴豆后的腹泻如鼓。有一个婆娘说了一句很下流的话,逗得大家一齐笑起来,笑声像在大铁锅里洗碗。路边的垛木房里,一些人家在炒菜,锅铲擦锅的声音有很多刺耳的砂子,让我情不自禁地咬紧牙关,浑身起鸡皮疙瘩;有的人家正在吃饭,我听到碗筷零乱的碰撞声,声音很笨重,是那种粗糙厚实的土巴碗发出的声音。我的母亲正扶在猪圈门栏上,专注地看一窝猪崽在槽中抢食。她没有戴套头,哑灰色的头发随意盘在顶上,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许多。见到儿子,她先是一怔,紧接着一些丝丝缕缕的笑容依次爬上她那布满细密皱纹的老脸,看着我痴痴地笑,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在百褶裙上擦了擦双手,习惯性地抹了一把零乱的头发,忙着让我赶快进屋。浓烟滚滚的火塘里烤着苦荞粑粑,一罐刚刚烤好的百抖斑鸠糊米茶。我抓起一个青黄色的苦荞粑粑,一嘴咬去大半个,一缕鲜苦荞的清香沁入肺腑,端起土巴碗,一仰脖子,糊米茶的浓香透人心脾。喝完吃饱,我与父母亲相对无言,面对我的问候,他们或者答非所问,或者表情慌乱,不知所措。然后就是痴痴地看着我发呆,我被他们看得很不自在,他们也看出了我不自在,于是慌乱地站起来说还有很多事要做,很忙!
我走出家门,迈着很不真实的步子,顺着寨子中间的青石板路一路寻梦。一路上都是一些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我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只是羞涩地笑一笑,低下头从我身边迅速走过,并不理我。我感到很无趣,突然之间感到很孤寂,很无聊。看那些走在路上的猪啊狗啊,显得有趣多了。一头脊背掉光了毛的老母猪在我前面摇摇摆摆地走,嘴里哼哼唧唧,不知要表达什么意思,它那两排干瘪却长得拖地的奶头,昭示着它的子孙成群。一条被生气的主人踢了一脚的花母狗,叫了一声,从垛木房里窜到路上,想了一下,觉得很委屈,就又叫了第二声,但只做了一个叫的动作,没有声音,它不高兴地看了我一眼,很无聊地走开了。一个竹竿一样的身影与我擦身而过,我没有看清他是谁,但我也懒得回头再看。我来到了寨子中间,那里有一块很大的空地,那是寨子里的人们屠宰年猪的公共场地,我小时候天天到这里来。整个冬季,这里都弥漫着猪们嘶声力竭的嚎叫声,这里血腥满地。那是狗们最快乐的日子,它们带着妻子,领着情人,在这里大宴宾客,集体聚餐,吃饱喝足以后,就在这里争风吃醋,还随地大小便。这常常招来人们不分青红皂白的乱石轰打,这些狗男狗女发一声喊,一齐夹着尾巴逃窜,跑不多远,它们又都尾巴一翘屁颠屁颠地高兴起来。偶然有大公狗想在母狗们面前摆一摆大将风度,行动迟缓一点,就挨上几石头,几天以后还在胸口扯着疼,自然耿耿于怀,处心积虑要报仇,果然就在小巷里或山坡上与仇人不期而遇,招呼也不打,扑过去搂住脚杆就是一嘴,让这个打狗的人也尝尝狗牙的厉害。但这是一种最愚蠢的行为,因为过不了两天,这个咬人的狗的皮子就会像“大”字一样贴在墙上,它的肉早已在吊锅里上下翻腾,香味扑鼻。
现在还不到冬季,这空地就十分沉寂,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有人还在空地上堆了很大一堆古色古香的羊粪。一条没精打彩的大灰狗正扑在粪堆顶上怀旧,它似乎正在回味冬季里那些猪们绝望的抗议声。几只母鸡在粪堆四周专心致志地寻找好吃的东西,一只流里流气的大红公鸡围着母鸡们脏话连篇,还动手动脚。大灰狗冷冷地看着大红公鸡,它对大红公鸡自鸣得意的流氓语言不屑一顾——真是小儿科的水平!大灰狗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以表示它的不耐烦。我受了感染,也打了个哈欠,眼泪溢满眼眶,眼前一片迷茫,揉揉眼睛,眼前还是那个颓废的寨子,有几家房顶上正在升起袅袅的炊烟,乳白色的烟柱在高空中被撕成一些丝丝缕缕的淡蓝色碎片,随风而去。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女人站在寨门口,手搭凉蓬,长声吆吆地呼喊,听不清喊人还是唤狗。寨子里不知谁家生了蛋的母鸡,生怕别人不知道,正大惊小怪地反复宣传,几只公鸡一齐高声赞扬,公鸡们的赞美声夸张而又厚颜无耻。一个穿得很少的胖婆娘,在寨子边的吆羊路上指手划脚,又跳又骂,还把她光光的大腿拍得山响,好半天,我才弄明白,她在骂对面山上的几头牛或者是放牛的人。那几头牛正在一块包谷地里悠闲地甩着尾巴,津津有味地吃着,估计胖婆娘就是那块地的主人。我听不清她具体骂些什么,只听出她的每句话里都有男人或女人的生殖器,后来,她就毫无道理地让这些生殖器不断地发生关系,以此来表达她的愤慨。一群憨斑鸠出现在古寨上空,后来它们又飞走了。接着就来了一只麻黑色的鹰,在古寨上空盘旋,越飞越低,公鸡和母鸡都藏在阴暗角落里,互相用夸大其辞的语言来吓唬对方。一个正在山地里挖水的男人停下了手中的锄头,他指着头顶上空的那只居心叵测的老鹰,说了一些威胁性的话,后来就无话可说,只是口口声声要做老鹰的祖宗。
往回走时,在狭窄的小巷里,我遇见了苍老的毕摩,他拄着拐杖,站立在黄昏里,像一只衰老的山羊,用阴沉的目光凝视着我,一言不发。我侧着身子与他擦身而过,回到家里好半天,我的心还在咚咚乱跳。
虽然很疲倦,我却迟迟无法入睡。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地有点睡意,却听到有人赶着骡马在寨子里的青石板路上彻夜奔跑,那些清脆零乱的马蹄声就好像在我的枕头边敲响,让我彻夜难眠,忍无可忍,我愤然打开门一看,寨子里的青石板路上空无一人。只见朦胧的远处,我童年时代赶着牛马的模糊背影正在渐渐远去……
我脊背一凉,不禁打了个寒颤。熟悉而陌生的寨子,父老乡亲陌生的面孔和麻木的表情,一齐涌上心头。我本能地感觉到,离我远去的并非仅仅是童年时代的生活,虽然回到了老家,但故乡分明已经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