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稼嵘 (河南大学音乐学院)
原始时期:《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篇》曰:“昔古朱襄氏之治天下也,多风而阳气蓄积,万物散解,果实不成,故士达作为五弦瑟,以来阴气,以定群生。”《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篇》曰:“帝尧立,乃命质为乐,质乃效山林西溪谷之音以歌,乃以麋革置缶而鼓之,乃拊石、击石,以象上帝玉磬之音,以至舞百兽,瞽叟乃拌五弦之瑟,作以为十五弦之瑟。命之曰《大章》,以祭上帝。”《世本》卷九曰:“神农作琴,神农氏琴长三尺六寸六分,上有五弦,曰宫商角徵羽,文王增二弦,曰少宫,商。神农和药济人。神农作琴。”古籍资料记载,三皇五帝时代,神农氏发明了弦乐器。杨荫浏先生在《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上篇)》中提到:“在原始时期里,我们的祖先已发明了各种击乐器和吹乐器。至于有无弦乐器,则我们目前还没有弄清楚。”虽有书籍资料记载,对于原始时期有无弦乐器的事实还无从考证。
商朝:乐器渐渐增多,民族之间已经开始了音乐文化上的交流。杨荫浏在《中国古代音乐史稿》说:“有的学者,认为商朝还没有弦乐器。其理由因为在卜辞中没有发现琴、瑟等代表弦乐器名称的字。但根据商代音乐的发展情况和乐器史一般的发展规矩来看,似乎商朝应当能有弦乐器。”关于商朝有没有弦乐器产生,还不能确定。
周朝:周朝的音乐发展较为繁荣。根据乐器的材料分为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八类。其中,筑属于丝类乐器。周朝出现弦乐器并出现了“筑”这件乐器。
隋唐:在隋唐时期,对筑的描述比较少。在隋《九部乐》和唐《十部乐》所用乐器表中,发现了筑这件乐器。①
《汉书·高帝纪》曰:“状似琴而大,头安弦,以竹击之,故名曰筑。”筑的繁体字为“築”,竹字头表示用竹子敲击,所谓“以竹击之”的含义,中间的“巩”是“拿着”的意思,下面的“木”代表材质是木头。
“状似琴而大,头安弦,以竹击之。”可初步得知筑的形状类似于琴,体型较大,用竹子做的小片工具敲击发音。深入研究筑的形状,可发现其外形种类多种多样。
筑的外形有地域差异。项阳在《探讨》一文中指出:“先秦乃至汉时,筑在流播过程中形成楚、吴越和北方筑三种类型。”楚地之筑,其形制和演奏形态可参见马王堆汉墓中墓画《怪神击筑图》,这种筑有五弦,四棱长棒状,大头细颈,共鸣箱较小。吴越之筑,以绍兴筑为代表,形制似筝,共鸣箱体较大。北方之筑,是百越民族地区向北流传的产物,史料记载较多但时间上相对较晚。筑形以南阳为代表,南阳汉画像石和安邱汉墓的画像石上有多处筑形的遗存。这种筑形似琴,体积较大,共鸣箱体也较大。战国时期,楚国,秦国,齐国等都是政治经济文化发展水平练高的大国,其音乐文化自然也很繁荣。筑是当时流行的乐器,受时代潮流的推动,也会带动筑本身的发展。由于每个国家的文化底蕴不同,为了满足自身需求,就会产生筑的不同形制,使筑出现了地域差异。②
黄翔鹏在《均钟考》中指出:“先汉的筑,是一手持之,一手以竹击奏的手持之筑;唐以后的筑弦数多,形体宽,是左手扼弦,右手击弦的平放之筑。”③早期的筑体型共鸣箱小,往后的发展,体型和共鸣箱逐渐增大。一切事物的发展都是由简到繁,乐器也一样。筑随着时间的推移年代的更迭;随着文化的交流发展;随着社会的变迁,其外形发生很大的变化。
林谦三提出:“筝与筑,俱是五弦。”认为筝筑同身,形体相似,初期的筝筑都是五弦器。刘熙在《释名》中说:“筑似筝而细颈,十三弦。”关于琴、筝、瑟、筑,众说纷纭,笔者认为,这些弦乐器可能同源。《吕氏春秋·太乐》云:“音乐之所由来者远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萌芽始震,凝寒以形。形体有处,莫不有声。声出于和,和出于适,先王定乐,由此而生。”音乐的发展就像世界万物的发展,本于太一,在最初浑然一体,日后的发展中,才慢慢出现各种形态差异,形成不同类型。弦乐器的发展也一样,在发展过程中,形制渐渐出现改变,但也会有相似之处。
筑与其他弦乐器相比,其外形的主要特点是琴体有很长的细颈。曾侯乙墓出土的五弦琴和十弦琴;湖北荆门郭店村M墓出土的七弦琴;马王堆三号墓出土的七弦琴。虽然外形和弦数上有差异,七弦琴和十弦琴体型比五弦琴体型大;七弦琴和十弦琴的结构比五弦琴复杂,但是这四把琴的大体形制确极为相似,均有细长颈,且颈下有手握之处。另外,根据碳十二原理、史料文字记载及壁画等信息得知,五弦琴和十弦琴为商周时期的弦乐器,马王堆七弦琴为汉初时的弦乐器,荆门郭店七弦琴为战国时期楚国的弦乐器。而这一时期正处于各类乐器发展初期,其形制变化速度快,在唐宋时期乐器发展才渐渐趋于成熟,外形变化才慢慢稳定。所以在发展初期,筑的形状存在差异。另外,在马王堆三号墓中还出土了“遣册”竹简,上记载:“筑一,击者一人。”马王堆一号汉墓彩绘棺头中有击筑图像,其奏法是左手持筑,右手持细棒敲击。根据以上信息,笔者认为这四把琴均属于筑。
在三皇五帝时期尚未达到冶铜铸钟的能力,仍然以竹制品、木制品、石制品、皮革、丝绒、骨骼和陶制品制作乐器,为后来弦乐器材质为木制做了基础。宋人朱长文在《琴史·尽美》中云:“琴有四美:一曰,良质。二曰,善斫。三曰,妙指。四曰,正心。”“良质”就是选料。制琴之木,多以梧桐,杉木松软木材制作面板,外弧内空,利于声音传导与共振,这也是筑采用木制的一个重要原因。木制乐器多在楚国,一方面原因是南方气候湿润,木竹茂盛,种类繁多。漆的原材料产于南方,可大量制作使用。筑大多保存在南方墓穴中,因为南方雨水充足,土质湿润,江河纵横,多有积水保温的诸多优势。筑在后世出土数目稀少,一方面原因是其材质为木制,不易保存,后人发现的弦乐器大都化为黑色的泥土或是留在土里的印记。出土数目少的另一个原因是筑流行于民间,不能通过墓穴等方式保存。
《说文解字》记:“筑,以竹曲,五弦之乐也。”刘熙《释名》曰:“筑似筝而细颈,十三弦。”再者,根据曾侯乙墓、马王堆墓和郭店村墓出土的实物和壁画,可知筑的弦数有五弦、七弦、十弦,至于十三弦,目前没有发现,暂时还无法考证,但可以确信的一点是,筑的弦数不一。
《史记·刺客列传》曰:“至易水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荆轲“和而歌”是《易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荆轲坚决抗秦,高渐离击筑送荆轲,可知筑的声音悲亢激越。后人的诗中也描写到筑的声音。晋,陶潜《咏荆轲》:“渐离悲击筑,宋意唱高歌。”宋,刘过《贺新郎·弹铗西来路》:“男儿事业无凭据,记当年,悲歌击楫,酒酣箕踞。”清,孔尚任《桃花扇》第三十一出“草檄”:“三更忽遇击筑人,无故悲歌必有因。”从诗句里可以看出,筑的声音比较悲亢。
《新论》曰:“琴,神农造也。”神农和炎帝是南方部落的代表,虽尚不能考察琴是否是神农造的,但可以获得的信息是琴在南方地区发明,筑在南方兴起。出土筑的墓,例如曾侯乙墓、马王堆墓、湖北荆门郭店村M墓、马王堆墓都在南方地区。台湾薛宗明在《中国音乐史·乐器篇》曰:“筑,战国时代流行于燕,齐之乐器。”根据考古资料显示,筑也流行于楚国。总之,筑在南方地区很兴盛。南方文化尚悲,例如吴歌、西曲、南音等歌曲曲调大都悲苦。筑的声音也会受到南方文化的影响,音色悲亢。
战国时期,周天子势力削弱,各诸侯国纷纷扩充军队,扩展疆土,导致战火纷飞,民不聊生。《诗经》和《楚辞》的内容也反映出时代生活,倾诉战争与劳役之苦。人们通过音乐抒发情感,这也是筑声音悲亢激昂的原因之一。
个体经济发展,新兴地主阶级出现,学术文化走出贵族的圈子,扩展到下级和民间。而士大夫阶层接近民间,对民歌收集整理。
《史记·苏秦列传》曰:“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竿鼓瑟,弹琴击筑。”筑流行于春秋战国时期的民间。《诗经》:“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诗经·小雅》:“鼓钟钦钦,鼓瑟鼓琴。”诗经中的文字虽没有提到筑,但是可以看出民间流行瑟和琴等丝属类弦乐器,这些弦乐器在当时的时期一般包括瑟,筝,筑等。
曾侯乙墓的主棺旁出土了一件刻有“曾侯乙之寝戈”铭文的戈,可以断定棺内主人是战国时期曾国的诸侯,名“乙”,因此称为“诸侯乙”。在墓穴中出土的明器,一般是墓主人权利地位的象征或者是墓主人生前喜欢的乐器,而出土的五弦筑和十弦筑可以说明,筑对于曾侯乙也是一件较为重要的乐器。长沙马王堆汉墓一号墓主辛追为西汉长沙国丞相利苍之妻,二号墓主为长沙国丞相轪侯利苍,三号墓主为利苍之子。三号墓出土了七弦筑,可说明筑在官僚社会中受爱戴。《汉书·高祖纪》十二年云:“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可知汉高祖也曾击筑。《西京杂记》云:“高帝戚夫人善鼓瑟击筑。”可知戚夫人善击筑。《史记·刺客列传》曰:“高渐离铅置筑内,扑击秦王未中被诛。”秦王喜欢筑,高渐离是击筑高手,秦王便把高渐离留到身边。
春秋战国礼崩乐坏,礼的约束力下降;个体经济发展,新兴地主阶级出现,学术文化走出贵族的圈子,扩展到下级和民间。而士大夫阶层接近民间,对民歌收集整理,民间流行的歌曲和乐器传入官府。《宋书·乐志》曰:“相和,汉旧曲也,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汉初出现了相和歌,它的伴奏乐器有筝、笛、笙、箫、琴、瑟、鼓、筑等。筑也作为房中乐的伴奏乐器,杨荫柳先生在《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中提到:“房中乐,弦乐器类有琴、瑟、五弦琴等。”对于魏晋南北朝间,承袭汉、魏相和诸曲,吸收当时民间音乐发展而成的俗乐清商乐,其伴奏乐器也包含筑。《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小序记载,清商乐所用乐器有琴、瑟、筝、琵琶、埙、钟、磬、筑等乐器。④汉代的百戏在大、中型的化妆歌舞中有丝竹、钟鼓音乐伴奏。山东沂南汉墓百戏画像石中,十余人的钟鼓乐队在为七盘舞伴奏,其中有歌手、击鼓、击铙、击磬、吹箫、吹竽、弹瑟、击筑等乐器的演奏。筑在百戏中也作为伴奏乐器。
春秋战国时期受时代背景的影响,乐器体系也在发生变化。从以打击乐器为主向融合打击乐器、吹奏乐器、弹拨乐器于一体,走出了周代雅乐禁锢的模式。春秋时期,音乐加强了节奏性和歌舞性,让民间歌舞走进宫廷,走向贵族阶层,也更加有了对艺术的感染力。而筑作为这一时期流行的乐器,极有可能是由打击乐器发展到了融合打击乐器、弹拨乐器于一体。⑤
曾侯乙墓出土的五弦筑,共鸣箱体小到使乐器无法实际演奏,当时可能是作为打击乐器存在。汉初流行相和歌,长沙马王堆出土的乐器很可能是演奏“相和歌”的主要乐器。相和歌的特点是歌者自击节鼓与伴奏的管弦乐器相应和,筑为击节鼓的乐器,琴、瑟、竽、箫、笛为演奏乐器,瑟是伴奏相和歌的常用乐器。其次,筑为一弦一音的乐器,音乐表现力会受到一定限制,文献记载春秋战国以后大多人善击筑,此时的筑应该发展到了融打击乐器与弹拨乐器为一体。
筑,也是击乐中的鼓师,不仅负有指挥的职责,也负责掌握演奏的节奏情绪,而且击鼓也需要花样迭出。一个好的鼓师,不仅熟知各套乐曲,而且击技高超。这也说明了筑为节奏型乐器。
黄敬刚在《中国先秦音乐文物考古与研究》中指出:“一般而言,从崖画乐舞图像中很难明晰其中的乐器类别,按照华夏民族的乐舞习俗,理应有舞必有乐。前人研究的疏忽,往往把手持敲击的乐器图像误解为手持工具,这种类型的乐舞应该有体鸣乐器如此边乐边舞则可顺理成章。”这里的“手持敲击的乐器”是为舞蹈伴奏的乐器,先秦时期为舞蹈伴奏的乐器一般为弦乐器,筑作为当时流行的弦乐器,极有可能作为舞蹈的伴奏乐器,以节奏型乐器的形式出现。
孙继南,周柱铨在《中国音乐通史简编》中对相和歌的解释为:“最初产生于一些民间没有伴奏的歌谣,即‘徒歌’。以后徒歌又发展成为‘一人唱,三个和’的唱和形式,称作‘但歌’。但歌发展成为‘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的较为复杂的形式,成为相和歌。它不仅一人唱、众人和的应答形式,而且加入了乐器伴奏,唱的人还要敲打一种节奏性乐器——节。”并且还提出:“相和歌的伴奏乐器有笙、笛、节、琴、瑟、琵琶、筝七种。”在徐元勇主编的《中国古代音乐史》中提到:“丝竹伴奏乐器有节(节鼓或筑)、笙、笛、琴、瑟、琵琶、筝。”筑作为相和歌的伴奏乐器,这里的节奏型乐器很可能指筑。
随着丝绸之路的开辟,使者交流等文化传播的方式,各国音乐交流融合,在文化交流发展过程中,出现了众多新出现的乐器,而早期的乐器,一些得到了很大发展并流传至今,一些演变为了其他乐器,一些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筑在发展中渐渐被其他乐器所取代而导致其失传,但是,随着在古墓的开发,古籍资料的发现,会逐渐揭开筑的神秘面纱。
注释:
① 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上册)[M].人民音乐出版社,1981: 254,255.
② 项阳.与中国弓弦乐器相关的几个问题的探讨[J].中国音乐学, 1992,(01).
③ 黄翔鹏.均钟考(曾侯乙墓五弦琴的研究)[J].黄钟,1989, (01)、(02).
④ 孙继南,周柱铨.中国音乐通史简编[M].山东教育出版社,2017.
⑤ 黄敬刚.中国先秦音乐文物考古与研究[M].人民音乐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