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良
(青岛大学美学研究室,山东 青岛 266071)
精神分析美学的崛起是西方美学由近代向现代转折的重要标志,而精神分析美学在西方的全面滥觞则是西方美学由现代向后现代转折的驱动基础。在西方美学史上,精神分析美学就像一座绵延苍劲的分水岭,横亘在近代与现代之间。一方面它预示着近代的终结,另一方面它又是现代的开始,由此出发西方美学走上了一条与过去迥然不同的发展道路。精神分析美学在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等诸多方面推动了西方美学由近代向现代的转折,它的革命性的变化突出地表现在尼采和弗洛伊德之间,他们之间的美学张力驱使西方美学的发展方向产生了强劲的逆转,推动西方美学由近代向现代实行了重心稳步转移,彻底打破和颠覆了西方美学长期以来所坚持的本体论和认识论,并且以令人信服的方法论成功地完成了这些革命,给西方美学的现代发展奠定了坚实的思想基础,从而标志着一个新的美学时代的全面到来。
“每一个时代都不是突然出现的,它们通常总需要有预先的准备”[1](P1)。英国思想家沃尔夫在考察近代科学和近代哲学变革时所持有的这种观点同样适用于现代西方美学。现代西方美学尽管流派众多、内容不同、观点各异,有的甚至截然对立、互不相让,但对近代以来长期保守不变的思想传统进行严格的审视,对过去已经形成且一直支配人们生活观念、生活价值及文明成果进行严肃的拷问,并由此出发进行深刻的美学反思,却是一种共同的文化策略,并成为普遍的时代共识。事实上,这也正是西方美学开始踏上现代发展进程的真正驱动根源。探寻现代西方美学的动力根源,考察精神分析美学崛起的原因,分析他们相互关联的深层动因,都必须围绕这一驱动起点展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不同背景和不同观点的思想家才逐渐靠拢到一起,显示了一致的美学立场和共同的哲学态度,展现了现代美学特有的时代精神和历史面貌,其中尼采和弗洛伊德的审视和拷问尤为引人注意。
表面上看,尼采与精神分析美学并没有直接的联系,尼采与弗洛伊德的生活背景和时代场景截然不同,他们的思想渊源和方法论也有着本质的不同。尼采的思想活动集中在19世纪下半叶,弗洛伊德的思想活动集中在20世纪上半期;尼采是唯意志主义哲学和美学的奠基者和代表人,弗洛伊德是精神分析心理学和美学的奠基者和代表人,他们在西方美学史上所产生的巨大影响迥然有异,所开辟的道路更是大相径庭。但实则不然,由于他们都以传统文明的重新审视和严厉拷问为自己的思想驱动起点,并进行深刻的美学反思,使他们在许多方面取得了惊人的一致,特别在思想倾向和美学实践方面表现得尤为突出。无论对人性、人的本质、人的理性意识、人的生命动力、人的道德价值、人的幸福观念和人类的命运等许多美学重要问题,还是对哲学、宗教、科学、艺术、心理学等诸多形而上的本体论问题,他们都表达了某种相似甚至完全接近的看法和立场,这些共同的看法和立场,一致的原则和观点,又成了现代西方美学共同的思想资源,直接推动西方美学实现了由近代向现代的转折。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认为尼采是精神分析美学的真正先驱者和开路先锋,我们才能在精神分析美学的轨道上探究尼采和弗洛伊德在西方美学现代转折过程所起的巨大作用和共同回响。再也没有比弗洛伊德本人的感受更有说服力了,弗洛伊德在回顾精神分析美学的历史起源时曾明确地写到“……另一位哲学家尼采,他的一些猜测和直觉,常常惊人地与精神分析的艰苦研究成果相符合”[2](P34)。
尼采和弗洛伊德都从反思人类文明出发,开启了自己的思想历程。尼采和弗洛伊德惊人的一致之处,突出地表现在对待传统文明的看法上。何谓文明?长期以来,这似乎是一个不言“自明”的概念,也是一个非常普遍的概念,用不着“定义”人们就能熟知它的基本内涵和广延。简单地说,文明就是人类的劳动成果。对文明的这种解释和理解,深刻而广泛地植耕于人类历代所形成的思想观念和日常生活之中。近代文明,实质是一种科学文明和理性文明,人们把文明看作是与自然相对立的另外一个存在系统,自然以外一切人化的内容都属于文明的范围,这个系统的存在和确立有赖于人的理性认识能力,这个系统的创新和发展有赖于科学与知识等等。总之,文明是人类社会活动的产物,是人的理性活动的结果。从人类学的角度来看,文明是人区别于动物的唯一标准,人创造了文明,反过来文明也创造着人,影响和制约着人的存在与发展,这是一个互为因果的循环体系。人类的全部历史,就是一部文明发展史,哲学、宗教、科学、艺术、道德等都是人类文明的重要成果,这些成果在人类的文明系统中起着积极的主导作用。人的意义、人的价值、人类的幸福都据此规定,也由此展开,根本不容怀疑。近代以降,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人的主体地位和认识能力不断提高,知识理性在文明发展进程中的地位和作用也得到普遍的加强,人完全被看作是理性的存在物,科学理性不仅改变了世界,也改变了人自身。工业化革命以来,人类高扬着科学理性的旗帜,在现代化道路上一路高歌猛进,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成就。
众所周知,科学理性追求和体现的是明确的、实在的概念知识,它的最高目标指向永恒不变的真理。它以其理性精神涵盖着大千事实共相,成为指导人类思想和行为的最高准则,并主导了人类文明的主要内容和发展方向,近代西方哲学与近代科学革命同时发生,就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近代以来,哥白尼、开普勒、牛顿等人天才的科学工作的直接后果是推翻了中世纪的宇宙论和物理学,给人类确立了一套新的宇宙观和价值观。人们把宇宙看成是一架按照力学定律运转的巨大机器,人被从世界中分离出来,与世界对立起来,成了这台机器的观察者,只要人类掌握了这台机器运转的规律,就等于发现了最终的真理,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从此高枕无忧。因此,认识论自然而然就成了哲学的主要问题。认识论的根本特征是追求自然宇宙和人类世界的最终真理,强调主体对客体的认识,强调灵魂对物质的反映,它企图以理性知识一一认识本质使这种二元对立得到克服并建立起新的宇宙法则和文明规则。所以,培根的“知识就是力量”成了这个时代的最强音。这是近代哲学与美学的基本原则,也是人类文明的普遍信仰。笛卡尔哲学的二元论、主体与客体、灵魂与物质的分裂与对立是这种世界观的深刻反映。这样一来,理性认识就成了人类思维的主要方法,科学就成了人类认识的高级形态,客观真理就被推向了人类认识的最高宝座,人类文明被完全固化为科学技术和知识理性的存在形式,历史运动和现实生活全面被知识本质所支配。人完全屈从于知识理性,人变成了科学技术的仆从,人类文明活生生的存在机能被放逐到理性知识概念之中,科学理性全面控制了人类文明,并占据了至高无上的地位而永恒不变。
这样一来,知识、科学、规律、本质、真理等词语就成为近代文明的中心概念,知识论和本质论就成为近代文明的思想主宰,理性主义就成为近代思想的主流,人是理性的存在物,知识就是力量响彻欧洲大地,成为近代西方最为激动人心的口号,文明的一切内容和形式,文明的一切理由和结果都因此而被规定,都据此来解释,这已是不容怀疑和无法动摇的基本事实。同时,科学、哲学、宗教、艺术、文化等在近代以来的所有成果似乎越来越突出地巩固着这种文明观念,并使之达到增长的极限。
然而,尼采却提出了与之迥然不同的看法。他对人类文明经过详尽透彻的拷问和审查之后,认为人类文明至希腊文明时代之后,其哲学、宗教、科学、道德、艺术等许多重要的文明成果,许多被人们津津乐道的文明内容都是不真实的,甚至是纯粹的虚构和臆想,并且可能是病态的、乃至是颓废的象征。“形而上学、道德、宗教、科学——这些东西只是谎言的不同形式”[3](P442)。他说“并没有什么‘精神’,也没有什么‘理性’、什么‘思维’、什么‘意识’、什么‘灵魂’、什么‘意志’、什么‘真理’,这一切都是无用的虚构”[4](P505)。然而,正是他们,构建了近代文明和基督教文明的大厦。这样的文明不仅是虚无的也是非人的、非人性的,因为它敌视生命,仇恨意志 ,在这冷冰冰的知识理性构建的文明宫殿中,人的感情、热情、欲望、痛苦、欢乐、爱和幸福等完全被排除在外,人的生命意志和生命力量一概不予关注和考虑,一切都被科学知识与理性本质预先设置和预先规定了,因此近代文明和基督教文明是不真实的,虚假的,甚至是荒谬的,他们是“刽子手的形而上学”[5](P41),它们的“真理就是谬种”[6](P616)。面对这样的文明世界,“从现在观望到过去,只是看到同样的:碎片和断残的肢体与可怕的偶然品,但并没有人”[7](P175)。在尼采看来,构筑文明大厦的材料如科学、理性、道德、上帝等都是不能容忍的。科学——它“是某种次级品,它并非是究极和绝对的,也和热烈的情绪无关”[8](P137),因为,它是禁欲主义理想的最新、最高形式;代表科学的知识分子只是在制造一个又一个的错误。他认为“科学论”诠释世界的方法可能是最愚昧的,科学也许是一种偏见,“科学的世界观,它是反美学的”[9](P639)。在他看来,理性——“反对本能,是摧残生命的危险力量”[10](P344)。近代文明把人禁锢在理性的大铁笼里,使人变得病态而萎靡不振,对生命的原动力充满仇恨,对生命的美充满怀疑,最终成为愚蠢僵死的木乃伊;理性仅仅是人的一种能力并非全部能力;“理性思维是按照我们无法否认的模式来完成的一种解释”[11](P633),并非最终的解释。道德——“迄今用来使人类变得道德的一切手段,归根到底却是不道德的。”[12](P46)道德的发展,以弱者和平庸者削弱强者为手段,以原罪、怜悯、弃世为普遍原则,从一开始就向个体的生命力挑战,以仲裁一切的法官自居,让人背上太多的负累,像骆驼一样跪下驮上重载,变得柔顺、忍让、退化直至死去。因此,“道德即就是吸血鬼”[13](P106)、“道德乃是骗术”[14](P246)、“道德即是偏见”[15](P67), “道德很不道德。道德性本身就是某种形式的非道德”[16](P242),它是颓废的象征。同样,道德的最高代表上帝——它是虚构的“一个臆测”[17](P91),“上帝的概念也是伪造的”[18](P102),甚至“上帝的概念是一个过于极端的假说”[19](P626)。上帝是人类堕落、偷懒的产物,为了寻求统一性和绝对之物,人们把绝对之物当成最高的仲裁机关,名之曰“上帝”。自从有了上帝人就成了奴隶,上帝的特点就是你别思想,一切听从我。尼采通过对基督教的研究,揭示了人类宗教文化的虚伪和对人类的反动,对人性的摧残,对生命的压榨和剥夺。他认为基督教上帝的概念,是地球上最腐朽的上帝概念之一;上帝已退化为生命的对立物而不是作为生活的理想化和生命价值的确认!“上帝是一个对生活、自然、对于生活的意志的敌意的宣言书!上帝已成为对于‘这个世界’的任何毁谤,对于关于‘下一个世界’的谎言的习惯用语!在上帝中,虚无公然向世人挑战,趋向虚无的意志被‘神圣化了’!”[20](P246)那么,你还能容忍、信任这样的科学、理性、道德和上帝吗?你还相信这种文明吗?尼采要我们大声而坚定地说“不”!
政治是人类文明的集中体现,国家又是政治的最高象征,尼采对之进行了更为猛烈而深刻的批判——他说“国家,就是有组织的非道德”[21](P374)。尼采借查拉斯图特拉之口,准确而尖锐地表达了自己的观念和主张:
国家?那是什么?好吧,那么请张开你的耳朵听着:
国家,是一切冷酷的恶魔中之最冷酷者的名称。同时还无情地说着谎言;并且这谎言从他的嘴里爬出来;朕即国家,即人民。
(国家)破坏者,事实上他们全是破坏者,他们为大众设陷阱,却称之为国家。他们在圈套上面高挂着利剑和各种欲望。
(国家)有关它的一切,都是假的,它用偷来的牙齿啃啮。这个咬人者,连它的内脏也是虚伪的。
国家,在那里所有的人都失去了自我,无论好人或坏人;国家,在那里所有的人都慢慢自杀——却称之为生活![22](P49-51)
“这里是一切废物流汇的大陋室:这里一切残缺、畸形、贪欲、无信、烂熟、黄病、脓溃而有毒……。”[23](P222)对此,我们不仅要说不,而且要行动起来,彻底把它毁灭!“一切毁灭,一切值得毁灭!”[24](P177)
在尼采的心目中,过去的文明是一种腐烂、昏庸、颓废、沦落的文明,代表文明的“真理是丑的”[25](P599),也是“假的”、“恶的”,因为它“并没有一个大目标”,全然不把人放在眼里,全然不正视人的生命意志,“过去文明和人的提高存在着根本的矛盾”[26](P200)。对于文明来说,科学不是它的根源,道德也不是,理性更不是,文明的根源只能从人自身去寻找,确切地说人的 “意志就是原因”[27](P478),人的“生命始终是第一推动力”[28](P253),这是文明的全部依据和全部理由,也是衡量与判断文明发展的唯一标准,除此之外,没有其它。
那么,“意志”是什么?“生命”又该如何理解呢?尼采确切地给了一个定义:“生命就是强力意志。”[29](P182)关于意志,他借查拉斯图特拉作了这样的解释,“我心中有着不可伤,又不可灭的一种力,可使岩石崩解;那叫作我的意志。它默默前进,不挠不屈,千载不变。”[30](P141)那么,“强力意志”又该如何把握呢?尼采指出,“强力意志,是向着更高、更远、更复杂的目标发展的动力”[31](P144)。强力,不是一般的力,它是指强大而有力的支配力,统治力,影响力,超越力、驱动力和创造力;强力意志,也是生命意志,然而它不是求生意志,不是生命自身,而是使生命不断得以超越、扩张,升华的强大动力,他表现了生命永不枯竭的本能,它是生命最高的尺度,也是文明最高的尺度。生命,作为个别现象,它追求的是最大限度的强力感;文明是作为普遍的机能,它是否能够称之为文明就看它是否能够激发起生命的强力感,是否能够让人的生命力得到高度扩张和无限提升。过去的文明之所以不能成立,就在于“文明和人的提高存在着根本的矛盾”[32](P200),文明之所以是阴暗的、窒息的、发霉的,之所以要全面否定这种文明的存在,就因为它摧残着生命,就在于它扼制着强力意志,它制造着成千上万面无血色的“圣徒”,复制着千面一孔、千篇一律僵化的“典型”,大地上拥挤着软弱的羔羊、奴隶,天空中弥漫着同情、怜悯的气息,衰老的上帝有气无力地絮叨着,太阳凝固了,昏昏欲睡,世界冰冷黑暗,充满忧伤悲观的情调……这些实际上是一种病态的文明,是科学知识和理性道德的功劳,将罪恶视为美德,虚伪标榜为文明。站在新世纪的地平线上,面对这幅文明的图景,尼采予以无情地嘲讽、挖苦,他苦苦地思考着、追问着,愤怒地喊出了“重估一切价值”的口号,用雷霆般的威力和天火般的热情砸碎这病态的文明世界,重新给文明的“大地以意义的头颅”,用真正文明的手段,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培育出比以往所见更强壮、更敏锐、更坚强、更愉快的新人和超人,让生命之花竞相怒放,让生命活力奔腾向前,让大地复活,万物苏醒,让阳光普照、雨露泽润……并由此而确立一个健康的文明世界,迎来人类的新纪元。因此,文明和“真理的标准就在于强力感的提高”[33](P720)。
尼采的文明之路,实际上是一条审美创造之路,尼采的文明观实际上也是一种美学观。在尼采看来,文明的问题纯粹是一个美学的问题,尼采把文明定位于人、人的生命力量的提高,并且以此作为衡量文明的唯一标准,这是尼采对传统文明进行美学反思的必然结果,也是尼采整体思想的必然逻辑。尼采认为美的根源和文明的根源同出一辙,“美在哪里?在我须以全意志意欲的地方;在我愿爱和死,使意象不只保持为意象的地方”[34](P154)。而这个地方,如前文所述,也正是文明起源的地方。文明以人为立足点,以人为根据,同样审美也是如此,“如果试图离开人对人的愉悦先思考美,就会立刻失去根据和立足点”[35](P66)。文明——一定是人的文明,是人的生命力量的展示。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再现,通过审美——“人把世界人化了,仅此而已”[36](P322)。文明的高级形态,恰恰就是审美的形态,文明和“美的判断是否成立和缘何成立,这是一个力量的问题”[37](P383),而不是其它的问题。只有使生命力量涌流喷发,充溢高涨,兴奋释放,只有强力意志转流轮迴,生生不息,炽热翻腾,激越澎湃、豪迈奋进才诞生美,才创造文明,才会出现审美的文明;“只有作为审美现象,人生和世界才是有充足的理由的”[38](P21)。这是一个互为依存、互相推动的因果循环体系。
与尼采从形而上学的角度对人类文明进行美学的反思不同,弗洛伊德是在心理学和生物学角度上对人类文明进行美学的思考的。尽管他们相互间哲学的起点很不一样,方法论也不尽相同,但由于他们都以人为中心,以人的生命动力和创造活力为中心,从而显示出一致的追求倾向和共同的思想特征,并成为现代西方美学的基本原则和基本前提。在探索人类的生理与心理之谜的同时,弗洛伊德还“不停地思考着文化之谜以及文化的成就,希望从中探索到理解人类及其成果的基本线索”[39](P10)。通过长时间的考察,弗洛伊德把思考的焦点集中本能欲望上,试图以此为钥匙解开文明的秘密,将人们从千年沉睡的暗夜中唤醒。弗洛伊德是这样解释文明的:
所谓文明,我的意思是说,人类生命从其动物状态发展而来,而且不同于野兽生命的所有方面——我不屑于对文化和文明加以区分——如我们所知,人类文明常常向观察者展示两个方面。一方面,它包括人类为了控制自然的力量和汲取他的宝藏以满足人类需要而获得的知识和能力;另一方面,还包括人类为了调节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特别是调节那些可资利用的财富分配所必须的规章制度。但是,文明的这两种倾向并不是互相独立,互无关系的。首先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是深受本能满足的数量影响的,而只有现存的财富才能使本能得到满足;其次是因为,一个人本身对于另一个人来说,可以起到财产的作用,由此另一个人可以利用他的工作能量,或者把他(她)选做一个性的对象;第三是因为,尽管文明被认为是人类普遍感兴趣的一个对象,但每一个人实际上却又都是文明的敌人 。[40](P78)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弗洛伊德对传统文明的批评有两个明显的特点:其一,文明植根于性欲本能;其二,文明与每一个个人都处于敌对的关系。不仅如此,弗洛伊德还将这种思考和观察贯串运用到文明的起源、文明的发展、文明的定义和文明的价值等全过程,并进行深刻的美学反省,提出了与过去文明观念截然不同的观念和看法。
在《图腾与禁忌》中,弗洛伊德明确地写道:“我可以肯定的说,宗教、道德、社会和艺术之起源都系于俄狄浦斯症结上”[41](P192)。关于人类文明历程,弗洛伊德给我们描绘了这样一副图景。文明产生之前的远古原始时代,在父系氏族阶段,部落中强大而暴虐的“父亲”益如动物王国的首领,用暴力控制着一切,占有和支配着所有的女性和财富,是恐惧的对象,“父亲”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当长大成人的众多儿子对父亲的权力——特别是对女性和财富有了觊觎之心时,父亲就用暴力将儿子们驱逐出去,有一天儿子们不得已就联合起来打倒并杀害了父亲,将自己从父亲的统治下解放了出来,这种家长统治的部落方才终于结束。同时彼此间为了分配父亲的权力——女性和财产又发生了更为惨烈的争斗,为了平息纷争使个人的欲望都能得到满足,于是就产生了初步的文明——为了分配财产形成了社会制度,为了保护个人的利益就萌芽了道德禁制,为了崇拜和表示庆贺就孕育了图腾艺术,为了解脱杀父的悔罪和恐惧感就酝酿了宗教等等……这一过程,“它是往后所谓的社会结构、道德禁制和宗教等诸多事件的开始”[42](P177)。古希腊索福克勒斯的戏剧《俄狄浦斯王》则对这一杀父娶母现象的作了成功的美学表达,人们一般称之为俄狄浦斯情结。
很明显,性欲本能的满足不仅驱动了文明的产生,而且伴随着文明的全过程。不仅如此,性欲本能还影响着文明的价值评价和价值判断。弗洛伊德研究表明,早期原始人的性是一种嗅觉刺激的性兴奋过程,通过月经的气味刺激着男人;后来嗅觉刺激又转变为视觉,直立行走使隐藏着的性器官处于醒目的视觉位置被他人看见,因此需要加以保护,羞耻感由此产生。“所以,人的直立姿势代表文明进化这一重大过程的开始。”[43](P34)另外,对排泄物的清洁处理在文明过程中的作用也是不容忽视的,动物和儿童对排泄并不反感,只有人对类便的气味和形状才有一种感官上的排斥,“因此肛门性兴奋从一开始就附属于为文明打开通路的器质性压抑”[44](P34)。家庭的出现满足了生殖的性欲需求——性不再是一个偶然来几个客人而是一个永久居住房客被安顿下来,男人获得女人使他的性对象紧靠着他,女人因为自己生存的孱弱和无助孩子的利益,只好留在一个强壮的男人的身旁,稳固的基本文明单位由此被确立了,所以“爱欲和需要是人类文明之母”[45](P35),“爱是文明的创始者”[46](P35)。
但是,“爱和文明之间的相互关系在发展过程中失去了它们的单一性。一方面,爱反对文明的利益,另一方面,文明用难以忍受的限制来威胁爱”[47](P37)。文明并不文明,文明的发展使人性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性欲本能不再能直接为自己服务,为了获得部分满足不得遵循文明的规定,处于被压抑的状态;生命不再有以往的自由,为了生存必须交出一部分权力承担起更多文明所赋予的责任和义务;为了安全不能再随心所欲施行攻击而必须服从于社会制度,为了让灵魂从悔罪和恐惧感中解脱出不得不钻进宗教的圈套……等等。所以,“文明是放弃本能满足的结果,它要求每一个新的社会成员放弃同样的东西”[48](P206)。放弃一部分本能欲望,将其转化为创造力,升华为具体的文明内容和成果,这是个体生命为了生存投身于文明的环境所走的一条必经之路,因此“本能的升华作用是文明发展的一个特别显著的特点”[49](P214)然而以科学技术和知识理性为代表的近代文明,对本能欲望抱有一种敌视仇恨的态度,过多加以限制;对本能的力比多资源滥加利用和占有,强迫生命放弃更多的快乐,使人丧失了人的地位,成为文明的奴隶。这样,文明世界就变成科学理性的荒漠,人完全被异化,被逐出自己的家园,哪里还有幸福呢?很明显,在弗洛伊德看来,文明社会建立在人性本能的剥夺基础之上。
弗洛伊德直言我们,“当文明的道德占压到性优势的时候,个人生活的健康与活力可能受损,而这种牺牲个人,伤害个人的激进文明的制度,如果升达某一个高度,无疑将反转过来,有害于原来的目的”[50](P166)。现代文明正是这样一种文明。弗洛伊德认为“现代文明正是我们今日痛苦的根源,对生命本能毫无节制的剥夺和索取,是造成现代人痛苦的真正原因,文明带给大多数更多的是悲苦的劳役和压迫,而不是快乐,作为生命的象征,文明人的性生活是非常无能的,有时还造成一种印象,即作为一种功能它处于萎缩的过程,就像作为器官的牙齿和头发一样”[51](P39)。
这样的文明还有存在的理由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这是一种不合理的文明,至少是一种病态的文明。它使无数个体的生命能力趋于退化和衰弱,使无数男女的性欲本能处于被压抑的消耗状态,它让社会的神经单调而紧张,它让时代的心态扭曲而竭斯底里……等。人创造了文明,文明又压迫着人;文明成就了人,人又仇恨着文明,“我们发现,对文明感到不满,生活在文明社会感到不幸福的人竟然多得令人吃惊,他们感到文明社会简直像一个必须挣脱的羁绊;这些人既不能全力以赴地改变这种文明,也不能对它发泄自己的敌意,致使他们对文明社会毫无办法,对本能的束缚也束手无策”[52](P111)。那么有没有解脱的办法呢?弗洛伊德认为尽管我们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它,但可以通过艺术创造发泄那些被压抑的痛苦,通过审美活动可以转移和替换目标,让人们得到缓冲和满足,“但是,艺术只是作为一种温和的麻醉剂来影响我们的,它所能提供我们的只是暂时地避免生活的艰难;艺术的影响尚未强大到足以使我们忘记真正的苦难”[53](P17)。
总之,通过对文明所进行的美学反思与批判,我们可以看到,弗洛伊德是一个关心人,关心人的心理健康与全面发展,并给予审美活动以无限责任和无限期待的思想家。他把性爱、艺术创作、审美活动与科学创作都看作是医治现代文明病、释放力比多压抑的最佳转移方式。这样,他的思想与尼采同步并进,遥相呼应,共同确立了与传统美学迥然不同的美学原则和审美观念、全新的看法和立场、大相径庭的理论方法和判断标准,为人类的美学实践和审美创造开辟了新的发展道路,人类美学由此踏上了现代历程。
二、无意识的突围和审美力的扩张
机械论和客观论是人类近代文明发展的显著标志。近代以来,由于科学技术的发展,人们把自然宇宙当成一架按力学定律运转的巨大机器,把人看作是这架机器的观察者。人们相信,运用科学方法和知识理性不仅可以破译自然宇宙的秘密,也可以破译人自身的秘密,这些秘密完全能够用数学计算、力学公式和语言描绘得到准确的表达,成为最终的答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并发射着永恒的光芒,被人们万世不移地遵循。对于前者自然科学家已给我们作出了解释“从伽利略到牛顿,已经给我们提供了一副崭新的数学—力学世界图景,这幅图景告诉我们,世界是可以用定量和机械规律来加以把握的。”[54](P13)对于后者,哲学家们也做出了明确的解释,法国思想家拉美特里的观点就很有代表性:他说“让我们大胆断言:人就是机器”。“人的身体是一架钟表,不过是一架巨大的、极其精细、极其巧妙的钟表”[55](P65)。因此,人的一切活动都是机械运动,包括实践活动和心理活动。受其影响“许多心理学家竭力把心理现象一律归因为机械运动,一概用力学规律解释各种心理现象形成的机制”[56](P82-83)。这样心理学就成了另外一种物理学,人的所有心理要素都可以像机器零件一样拆开,组装并进行观察分析,相互间分工明确,又有条不紊,整个心理过程基本上是一个系统的感觉过程。因此,一方面注重感官感受的分析,把心理作用局限于感觉(外部结论)和反省(内部经验)之间,认为“我们的一切知识都是建立在经验上的,而且最后都是导源于经验的”[57]。这即是经验主义心理学;另一方面,注重心理意识的规律和本质把握,把意识看成是感官对刺激的反应,正像水和光的反射一样,但这只是意识的形式,它是靠不住的,只有通过理性思维才能认识事物的本质,“我思故我在”,这即是唯理主义心理学。与哲学的经验论和唯理论同出一脉,心理学的经验主义和唯理主义只是方法的不同,二者的源头和归宿却是一致的,我们可以将此概括为本质主义心理学。其理由是这样的:第一,经验主义和唯理性主义都坚持认识论的本体论,即人和自然、灵魂与肉体、主体与客体互相分裂、互相独立的思想前提;第二、经验主义和唯理主义都在二元论的基础上去寻求“客体答案”——要么是自然,要么是心灵的本质,并将此作为最终的“真理”,这也是它们共同的目的。“近代哲学的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分野,最初就是从对机械论本身的两个主要因素,即力学原理和数学原理的偏重而开始的;他们强调的正是观察、实验和逻辑、推理及证明这两个不同的、但一刻也不能相脱离的方面”[58](P16),并由此导致了心理学的经验主义和唯理主义。这是近代科学和近代哲学认识论的必然结果。
事实上,近代美学正是建立在这种本质主义心理学基础之上。康德之前,西方美学在心理阐释上,几乎完全是以机械反映论的形式进行的。由于本体论的局限,对美感的分析和探讨就成了当时美学研究的主要任务,而美感不仅仅是主体对审美对象的简单反映和直接折射,它在哲学或形而上层面直接表现为明显的主体和客体二元分裂和二元对立。正是这种互相对立、互相分裂的认识论哲学,使西方美学陷入僵化的泥潭而不能自拔,陷入绝境而无法拓展。我们从近代西方美学家的论述中即可看到这种局限。
从主体方面看,美就是主体感官的快活、愉悦,是主体心灵的产物。
笛卡尔:一般地说,所谓美和愉快所指的不过是我们的判断和对象之间的一种关系。[59](P79)
莱布尼茨:鉴赏力(美感)和理解能力的差别在于鉴赏力(美感)是由一些混乱的感觉组成的,对于这些混乱的感觉我们不能充分说明道理。[60](P84)
斯宾诺莎:如果神经以呈现于眼前的对象所接受的运动使我们舒适,我们就说引起这种运动的对象是美的;而那些引起相反的运动的对象,我们便说是丑的。[61](P87)
缪越陀里:我们一般把美了解为凡是一经看到、听到或懂得了就使我们愉快、高兴和欢喜,就在我们心中行快感和喜爱的东西。[62](P90)
博克:我们所谓美,是指物体中能引起爱或类似情感的某一性质或某些性质,我把这个定义只限于事物的凭感官去接受的一些性质。[63](P118)
从客体来说,美在于事物形式关系的尺度、比例、和谐、完善,是客体自身的属性。
沃尔夫:美在于一件事物的完善,只要那件事物易于凭它的完善来引起我们的快感,……美可以下定义为:一种适宜于产生快感的性质,或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完善。[64](P88)
夏夫兹博里:凡是美的都是和谐的和比例合度的,凡是和谐的和比例合度的就是真的,凡是既美而又真的也就在结果上是愉快的、和善的。[65](P94)
哈奇生:本原美或绝对美并非假定美是对象所固有的一种属性,这对象单靠本身就是美,对认识它的心毫无关系……所以我所了解的绝对美是指我们从对象本身所认识到的那种美。[66](P97)
荷迦兹:美正是现在所探讨的主题。我所指的原则就是适宜、变化、一致、单纯、错杂和量——所有这一切矫正、彼此偶然也约束、共同合作而产生了美。[67](P101)
越诺尔兹:每件产生快感的事物之所以产生快感,必然要根据某些原则……同属每一种的事物都有各种各样的中心形式,这些形式彼此不同,但都无可否认地是美的。……因为每一种物的完全的美必须把这一物种所有一切美的品质融合在一起。[68](P116)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无论主观论还是客观论,美都是人的心理意识活动的结果,离开人的心理意识就谈不到美。而且心理意识只是感性地起作用,换句话说美是感性认识的产物——从主体方面来看,美是感官的快适和愉悦,是心灵的产物;从客体方面看,美是事物形式的和谐与完善,正是这种和谐与完善引起了主体的快感,产生了美。因此,当鲍姆嘉登提出“美学是研究感性知识的科学”,[69](P142)实际上正是对这两种观念的整合和总结,也由此划定了美学的研究范围,使美学有了自己的领域,从此走上了独立发展的道路。
感性知识必须具有普遍性的有效性和合理性,才能成为一种知识,作为一门科学被人们所接受。所以,鲍姆嘉登指出,“美学的目的是感性知识的完善”[70](P142)。但由于感性认识被普遍的当作一种低级的认识,它自身并不具备这种完善的能力,一方面美必须是感性的愉快,另一方面美又必须是普遍的完善,传统的美学的框架内,无论是经验论还是唯理论,无论从主观出发还是客观出发,从笛卡尔到鲍姆嘉登显然解决不了这一问题,这一问题的解决历史地落在以康德和黑格尔等人为代表的德国古典思想家身上。
康德解决问题的办法是,先肯定主体与客体二元对立的本体论和世界观,肯定美必须同时具备两个条件:既具有感性又必须普遍性,然后再寻求二者的统一,给其奠定一个坚实可靠的基础。康德提出审美判断的四个二律背反正好反映了这种审美认识的二重性特征:
IV、美是无概念的必然愉快。[71]
康德关于审美的二重性理论,与其说是解决问题倒不如说是提出问题,使近代主体和客体、感性和理性二元对立的倾向更加严重,甚至使这种矛盾与对立进一步合法化。康德的美学,实际是康德哲学矛盾的直接反映,隐含着深刻的危机,显然康德不可能在自己的立场上超越自己,不可能在传统的立场上超越传统。
与康德不同,黑格尔认为美是感性认识的完善,但如果感性自身没有这种“完善”的能力,那就必须求助于理性,只有理性才具备这种能力。在康德的基础上,黑格尔提出了一个抽象、超越的绝对理念,用绝对理念来解决康德所遗留的问题,把主管和客观,感性和理性,精神和物质调和统一起来,形成了完整的美学思想。黑格尔关于“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这一主张,正是对这种思想的准确表达。从表面来看,黑格尔超越了康德,提出了新的主张,企图通过观念使审美认识得到统一,得到完善,但就实质而言,黑格尔依然没有跳出康德的圈子,走出传统认识论主体和客体、感性和理性、精神和存在互相依存,互相矛盾的阴影。
美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感性的客观因素在美里并不保留它的独立自在性,而是要把它的存在的直接性取消掉(或否定掉),因为在美里这种感性存在只是看作概念的客观存在与客观性相,看作这样一种实在:这种实在把这种客观存在里的概念体现为它与它的客观性相处于统一体,所以在它的这种客观存在里只有那使理念本身达到表现的方面才是概念的显现。[72](P142)
美是理念,即概念和体现概念的实在二者的直接的统一,但是这种统一须直接在感性的实在的显现中存在着,才是美的理念。[73](P149)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黑格尔所说的美仍然是概念与形式、主体与客体、感性与理性的完善与统一,其中理念是第一性的,处于主导地位,起决定作用;感性是第二性的,处于附属地位,起依存作用。前者是本质,后者是现象;前者是内容,后者是形式。这样,美学就走上了一条追求理性,唯理性观念是从的本质主义道路。
黑格尔认为,“本质的观点一般的来讲即是反映的观点。反映这个词本来是用来讲光的,当光直线式射出,碰在一个镜面上时,又从这镜面上反射回来,便叫做反映。”[74](P407)
黑格尔主义正是把人的心理意识看成一面镜子,美就是理性念在这个镜子上的反映和显现,人的全部意识内容受理性支配,人的全部意识活动也受理性支配,理性即是意识,意识也即是理性,因此美学的理性本质主义是以心理学的理性本质主义为基础的。
进入现代,这种以理性本质主义心理学为基础的美学很快就遭到了来自各方面的批判和打击,精神分析美学的崛起就是对此进行批判和反思的结果。即通过无意识的突围,打破了理性意识的神话,颠覆了传统本质主义美学的框架,使人的审美能力和动力基础得到了无限的扩张,从而给现代西方美学奠定了新的心理学基础,标志着一个新的美学时代的全面来临。
尼采是最早对传统以理性为全部意识内容的心理学进行系统反思的思想家。尼采十分坚定地说“在我之前从来没有过什么心理学”[75](P104)。因为过去的心理学并没有揭示心理的实质,也没有揭开心理意识的秘密,对心理活动的过程与内容不能进行任何有效的探讨和分析,而是简单地把人的意识类比做一面镜子,把心理功能缩减为一种单向度的反射,意识的作用就是反映理性的光芒,把丰富复杂的人的心理世界描绘成一幅机械、单调、按机器原理运转的图像,把充满渴望和激情的内心界描绘成苍白、荒凉的由感官机能组合拼凑的沙盘模式,这是一种与人的生命相对抗、相仇恨的心理学,也是一种虚构的、不真实的心理学。传统心理学的根本特点就是意识中心论——即理性中心论和本质中心论,然而这正是它致命的错误。尼采认为这种心理学的巨大的失误表现为六个方面的内容:(1)荒谬地过高估计了意识的作用,也就是由意识形成统一性的本质,将精神、灵魂、思维等全部归根于意识;(2)精神、思维就是原因,理想性、目的性、体系性、协调性的原因更是如此;(3)(理性)意识乃是可以达到的最高形式,是最高形式的存在,是上帝;(4)凡是有结果的地方,就都有意识;(5)真实世界(精神世界)只有通过意识才可以接近;(6)所谓认识,就是意识的能力。这样,就形成了一种意识决定论,“任何进步都取决于意识的进步;任何退步都在于没有形成意识”[76](P486)。然而,正是“这个我们称之为意识的东西,对我们的基本保存过程和成长过程是不负责任的”[77](P156)。意识并不能代表心理活动的全部内容,意识也不能同人的心理划等号。在尼采看来,“人们遵循的一切心理学教义都是伪造”的[78](P511),仅仅是一种设想,一种虚构的图景。从实际来看,“意识完全是从肤浅的外表开始的,是‘印象’的协调和意识化”[79](P677),仅此而已。“思想之成为意识的本身不过是其中最小的一部分,也可以说是最表面的一部分或最坏的一部分”[80](P252)。因此,我们已到了节制意识的阶段,要重新审视我们的心理学,也要重新审查我们的心理世界,对心理意识进行更深刻的反思,更为本质的分析与研究。
通过对人类文明深刻的反省和研究,尼采已渐次触及和探究到人类心理活动的深层根源和终极动力,即无意识概念、本能力量、欲望动力等一系列互相关联、互相作用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理论范畴,并逐渐在意识的包围中突围出来,呼之欲出——一个新的世界即将展现在我们面前。
尼采给我们作出了如下判断和结论:关于无意识——
长久以来,有意识的思考被认为是唯一的思考,到现在,我们才逐渐明白,我们的知性活动多半都是在不知不觉之中进行的。”[《快乐的科学》第333节、第222页]
意识根本不可能为我们提供因果关系和例证。[《权力意志》第523节、第485页]
意识在协调和系统化的全过程中是不起作用的。[《权力意志》第526节、第485页]
凡是远离我们意识的因而变得晦暗的东西,可能恰恰是十分明显的东西,变得晦暗才是意识远景的事情。[《权力意志》第528节、第631页]
关于本能力量——
一切意识都表现出有机体的不快,应当实验某种新的东西了,因为意识根本用不上了,它产生了忧虑、紧张和刺激过度——因为一切都会变为意识……天才蹲在本能里,善也是如此。人们本能地主动时,就是完美的行为。[《权力意志》第440节、第590页]
意识就是这样完全地压制着一切。人们认为这就是人的精髓,是他身上持久的、不变的、终极的与最原始的东西,意识被视为是既定与固定的——不过现在却完全不同了,在人类的眼中,一个完全新的问题正在产生,而且还不容易清除地辨认:使知识在我们身上具体化并成为一种本能。[《快乐的科学》第11节、第40页]
关于欲望动力——
欲望全部是有益的,其中一部分是直接欲望,另一部分是间接欲望。极而言之,最强的欲望,也就是最为宝贵的欲望。在这个意义上说,这是最大的力量来源。[《权力意志》第932节、第319页]
克服欲望?不!人们要再次给予欲望以充满信任感的自由。因为,欲望热爱我们的程度形同主仆,它们自愿地走向我们最感兴趣的所在。[《权力意志》第384节、第617页]
在尼采看来,人类认识的“无数错误,皆源于意识”,意识是人类与生俱来发展最晚、也是最没有力量的一环,“只用意识,人类必定会走向崩溃和毁灭”[81](P39)。通过研究观察,尼采发现,那些“不知不觉的”、“晦暗的”、“远离意识的”、“被压抑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无意识,无意识的特性正与此相符合,它虽然被意识压制着,未曾被人们注意到,但它有可能是人的心理内容最重要的部分,在心理活动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人的理性、思想、意识只“是其中最小的部分”,意识只是一种现象并非本质,无意识(虽然不易辨认)才是意识的本源;意识并不全部以理性为力量,长期以来人们一直把理性和意识互为循环,互相解释,把它们作为心理活动持久、不变、终极与原始的根源,恰恰相反它们才是表面的、肤浅的东西,被压制的本能才是心理意识真正的根源。一切意识活动都可以从本能寻找到依据,一切意识活动都可还原为本能,本能才是力量的源泉。所以,尼采提倡一种“力量意识论”和传统的“理性意识论”相对抗。传统心理学排斥欲望、敌视欲望、仇恨快感——视生命是惩罚,幸福是诱惑,激情是着魔,自信是渎神,视理性精神为生命的动力。恰恰相反,尼采却将欲望看作是生命的根本驱动力,将欲望当作最大的力量源泉,就是理性也要以欲望为基本动力,所以尼采要我们转变观念,改变信仰,还本能欲望的真实地位,改变心理学自欺欺人的“诀窍和解释”,尊重并热爱我们的本能和欲望。他说,“根本的问题:要以肉体为出发点,并且以肉体为线索。肉体是更为丰富的现象,肉体可以细细观察。肯定对肉体的信仰,胜于肯定对精神的信仰”[82](P178)。显然,这些观念与传统心理学是背道而驰的,这些观念也正是精神分析心理学的思想源泉。
尼采尖锐地指出,传统心理学的罪过就在于否定生命,一切唯理性意识至上,一切唯理性意识是从,然而理性意识却是腐蚀生命的毒素,是包围扼杀生命的蛛网,由于理性主义盛行,所以“否定生命竟成了生命的目的、发展的目的!生命竟成了天大的蠢事!这样荒唐的解释只不过是用意识的要素来测定生命的怪物而已。根本的错误就在于,我们把意识设定为标准、生命的最高价值状态,而不是把它视为生命的个别,也就是与总体相关的一部分”[83](P318)。实际上理性“意识并不完美”,它呈现为一种病态的个性状态,非意识性才是一切完美性的特点,“我们只有到意识最少的地方才能寻找到完美的生活”[84](P496)。
显然,尼采的心理学是建立在无意识、本能、欲望、感官、肉体基础之上的心理学,它以生命为目的,以肉体为准绳,以强力的激发和扩张为前景,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学说,他自信地写道:“我的著作显示出我是一位无与匹敌的心理学家。”[85](P47)事实也是如此,从尼采开始心理学才发生了革命性的转变,开始走上了现代的历史进程。与以往和以后的所有心理学家不同,尼采是从他的哲学思想出发研究人的心理意识的,所以他的心理学也可以称之为一种哲学心理学。他说:“我提出我的哲学心理学:这种心理学才是最异化的概称,它的精神性始终是生理事实最高的、纯粹的复制;这里绝没有志愿性,一切都是本能,一切都是事先入轨的……”[86](P516)。尼采的这段话,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观点,也清楚地划定了他与传统心理学的界限,表明一个新的时代的来临。
尼采的美学就建立在这种心理学基础之上。与传统的美学不同,在尼采看来,美既不是主观的,也不是客观的;既不是感性的,也不是理性的。因为它无论主观还是客观,无论感性还是理性,或者黑格尔用绝对理念抽象地将二者统一起来,都是错误的,因为近代美学的哲学认识论前提和本体论本身就是不能成立的,那种人与自然、主观和客观、感性和理性截然分开、互相隔离开来、对立起来的做法本身就是站不住脚的,也不能为美提供根本依据,只有强力意志才能成为我们思考的本体依据和本体出发点。尼采认为,美直接地就是人的生命意志的体现,审美的根本动力就是人的本能欲望,美的形而上学就是强力意志。美不是别的,就是生命强力的增殖和提高。
这样,人,人的生命,人的本能欲望,生命动力,强力意志等就走上前台,成为美学的核心和基础。尼采首先将美归因于人,人的生命。离开人,离开人的生命,就无所谓美,美只是人的问题,人的生命的激发和进步的问题。“没有什么是美的,只有人是美的;在这一简单的真理上建立了全部美学,它是美学的第一真理。我们立刻补上美学的第二条真理:没有什么比衰退的人更丑的了,——审美判断的领域就此被限定了”[87](P67)。显然,美和审美判断的真理是以人为中心的,但这里的人并不是指近代理性主义的人,把人当作理性的存在物或感性的客体。尼采所说的人,是一种生物学意义上的人,生命是人的核心,生命价值和生命力量扩张是人的本质。“但是,什么叫生命,这就必须给生命下一个新的确切的定义了。我给它开列的公式如下,生命就是强力意志。”[88](P182)这样强力意志就成了理解和把握尼采美学的关键。
什么是强力意志呢?尼采说“强力意志,是向着更高、更远、更复杂的目标发展的动力。凡有生命之处,就有意志;但不是求生的意志——乃是强力意志。”[89](P144)生命就意味着强力意志的增长,进步和扩张是生命、人的生命的唯一特征,也是强力意志的主体特征,强力意志本身不允许我们停留在发霉的原地,它敢想、敢干、敢于奔向远方,敢于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所以强力意志也就是原动力。“生命,作为个别现象,它追求的是最大限度的强力感,它必须追求更多的强力;追求,不外是追求强力”[90](P534)。因此,强力意志就是美的本源,是审美的真正动力。
“美的判断是否成立和缘何成立,这是一个力量的问题。”[91](P383)这里的力量不是理性的力量,乃是生命的力量、本能的力量、欲望的力量,审美实践和审美追求是生命的本来使命,审美活动也是生命的形而上学,是使生命成为可能的壮举。美,是生命的诱惑者,是生命的伟大的兴奋剂,通过审美和艺术活动,生命将变得更加充实,更加完美,更加旺盛,更加流光四溢,更加丰盈活泼,从深层次的意义上说,审美和艺术活动都是无意识的,本能的,是欲望满足的极乐感。美和艺术以其特有的魅力让人想起兽性肉体的生命力,间接想起性兴奋感,所以“对艺术和美的要求,就是间接对性与快感的要求,……世界通过爱而变得完美”[92](P634)。美和艺术就是生命力的激情、亢奋、梦境、醉意、幻想,让生命陶醉,让生命高涨,美和“艺术本质上是对生命的肯定和祝福”[93](P543),正因为如此,尼采说“只有作为审美现象,人生和世界才是有充足理由的”[94](P21)。
这样,尼采一步步把美学从知识论和本质主义的泥潭里解放出来,把美还原于人,还原于人的生命现象,将美根植于人的生命欲望,使美有了丰富的土壤和坚实可靠的基础,并由此建立了美学的形而上学——强力意志。尼采的美学实际上是一种力量美学,它成功地扭转了西方美学的发展方向,标志着一个新的美学时代的开始。
与尼采不同,弗洛伊德是直接从精神心理分析入手介入美学,并拓展到深层的潜意识领域展开研究的。通过长期的观察分析,他发现现代社会的许多症状,都是由于本能欲望被压抑而引起的。从社会层面来看这种压抑表现为文明对人性的压抑;从心理学和人的心理结构来看,这种压抑表现为意识对潜意识或力比多(libido)的压抑;从哲学层面来看,这种压抑表现为理性对感性的压抑;从人格层面来看,这种压抑表现为自我对本我的压抑;从生命意义来看,这种压抑表现为道德对本能的压抑等等。弗洛伊德之前,人类的一切文明内容,哲学、美学、心理学,道德、宗教、历史,艺术、科学和文化都建立在意识的基础之上,共同表现为人类的社会活动,是人类自我实践与劳动的产物,是人类理性创造的成就。用精神分析心理学的立场总结,人类文明就是对潜意识、对力比多(libido)、对本能欲望压迫与限制的结果。现在,弗洛伊德要把这被压抑的一切释放出来,还原出来。但这种释放与还原并不是潘多拉魔盒的简单打开,而是通过审美活动和审美实践进行有意味的移置、转移、扬弃和升华,实现潜意识的突围和审美力的扩张,使之以新的面貌、新的状态,达到新的高度,并以此建立起新的美学体系和美学理论。一方面,它医治人类的文明病因;一方面,它促进人性和人格的完善,使人类充满信心地、健康乐观地、昂扬激越地走向未来,迎接明天。
文明之美,是文明制度与人的生命力量的协调之美。文明的意义和价值,不是用文明制度和文明规则剥夺、占有和限制人的本质力量,并且无限制的压抑人的本能和快乐,让人屈从于制度本身,成为制度和法则的奴仆,而陷入痛苦的深渊。在弗洛伊德看来,从史前时代开始,人类文明走过了这样的历程:父亲——图腾——神灵——自然——科学——产品,尽管每一个历史阶段,人类面临的问题不尽相同,高悬在人类头顶的压迫力量和压迫对象不同,但人类所遭受的压迫和由此形成的痛苦丝毫没有改变,也没有减轻。甚至,人类的文明越发达,人们所遭受的压迫就越多,痛苦也越大;反之,人类生活的快乐就越少,幸福指数就越低。它们相互间,往往呈几何级数递增。进入工业化和信息化时代以来,战争的威胁与破坏力,异化了的存在与无奈感,远远超过人类历史的任何时代,人类并没有随着文明的进步获得越来越多的快乐与幸福。从这个角度看,图腾时代的压力要比现代更轻,自然时代的人们要比今天的生活更快乐。并不是工业产品越充裕,信息容时代越便捷,人类文明的道路就越宽广,人类的未来就越灿烂,幸福前景就越光明。“人类业已经历了无数时代的文明进化过程,我们把一切幸福生活以及我们所遭受的大量的痛苦都归于这一过程。伴随着文明过程而发生的精神变化是显而易见和昭然若揭的”[95](P510)。无论如何,都无法掩盖力比多(libido)和性本能的无穷压迫与摧残,正是在这里文明成了人的对立面,导致了文明与人和人的生命的冲突。弗洛伊德认为“文明的主要任务,它实际存在的理由在于保护我们人类免遭痛苦”[96](P88),然而现代文明给了我们完全相反的回报。因此,要解决这一问题,必须实现潜意识的突围,必须回归美学,让本能力量升华为审美的力量,让美的张力充分扩张到文明的一切领域。唯有如此,才能使人类文明达到盛景,释放出耀眼的光辉。显然,美和艺术以及一切审美活动,在弗洛伊德思想中占据着相当突出的地位和分量。
人性之美,是人的社会活动和人格力量的和谐之美。进入文明时代,人就成为社会的人,社会存在是人的本质属性。这里,人既是社会的存在,也是文化的存在;既是历史的存在,也是传统的存在。弗洛伊德认为,家庭——种族——国家——社会——宗教——信仰,构成了人们所依赖的主要社会因素,这些因素一方面成就了人,使我成为“我”;另外一方面,这些因素也表现出强大束缚力量,修正着“我”的人格,使我的“人格”结构按社会的规则确立。人格的这种确立过程,往往会让人的心灵和肉体发生冲突,让“我”发生种种变化,出现我不认识“我”的状况,我们把这种状态称之为“异化”。异化了的人,就会出现“人格”的分裂和人性的错位,“超我——自我——本我”这一完整的人格系统就会彼此引发矛盾和冲突,产生痛苦。对于人性错位和人格结构分裂的人来说,社会就是苦海,生活就是斗争,并由此陷入无穷无尽的痛苦深渊而不能自拔。在弗洛伊德看来,导致社会与人产生矛盾,导致人格结构互相冲突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力比多(libido)和性本能的压抑,而且“主要的根源,实在是在性因素上”[97](P169)。而医治这种矛盾和冲突的良药妙方就是艺术和美。审美活动是促进人格完善和建构人格之美的最佳途径。
显然,无论文明的美还是人性的美,无论社会的美还是人格的美,通过审美活动扬弃提高和升华释放都是不二的最佳选择。弗洛伊德解决问题的办法是:(1)转移;(2)替代;(3)陶醉。通过强而有力的转移,使人们无视或忘记痛苦;通过替代,主要在新的对象那里得到满足以减轻人们的痛苦;通过陶醉,使人们延滞、沉迷于快乐的状态,暂时解除痛苦。但是,不管转移,还是替代,或是陶醉,艺术和审美活动的作用都是不可代替的。他说,“为了生活目的,审美态度稍许防卫了痛苦的威胁,它提供了大量的补偿。美的享受具有一种感情的、特殊的、温和的陶醉性质。美虽然没有实用性,也不需要刻意的修养。但文明不能没有它”[98](P172)。生活不能没有它,社会不能没有它,人生不能没有它,因为只有美能使本能欲望得到升华,能使力比多(libido)得到合理的释放,能使文明生活的紧张得到缓解,能使不和谐的人格得到恢复。艺术和美,是最高级的性对象升华。所以,弗洛伊德坚定地回答我们:“美和吸引力首先是性对象的属性”[99](P19),“美的观念就植根于性刺激的土壤里”[100](P53),“幸福是每一个人如何利用力比多的经济学问题”[101](P19)。
很明显,弗洛伊德和他开创的精神分析美学出色地担当了这一角色,并以其无与伦比的成就,给我们提供了人类自古以来不曾有的参照体系和思想动力。弗洛伊德深深感到,从写作《释梦》开始,他的精神分析就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医学主题和心理学课题,精神分析理论被广泛地应用到文学和美学的各个部门,被应用到宗教史、史前史、神话学、民俗学以及哲学和其它社会科学的各个领域,并释放出巨大的力量,展示出无穷的思想魅力。弗洛伊德的研究虽然源于精神分析,但经过一个多世纪的发展,历史已经证明其影响已远远超出精神分析理论本身的范围,而且唤起了比精神分析本身更加普遍的共鸣,在人类思想和文化史上产生了巨大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