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弘醒
1966 年初秋,我与方骏相识,正像他在《往事悠远一一我读庄弘醒》文中所写:“在这趟从南京到淮阴的长途客车中我们不期而遇——” 第二天早晨,我从狼藉的房间里刚起身,他就登门拜访,急切地打听运动中母校的情况,我住在南师校区,自然我的见闻是第一手材料。
他环望我所身处的十几平方房间,满地纸屑与撕碎的画稿,甚是惊讶。沉默片刻,我说了实话:红卫兵抄了我的家,这几年画的鲁迅小说插图之类,他们一看有长衫马褂,认为是封资修,连学生时代与这几年的存画也被席卷而去。墙上,只剩下歪歪斜斜挂着的两幅写生,均为前两年创作的鲁迅故居《百草园》与轩亭口《秋瑾纪念碑》。方骏看得很仔细,特别是那张《秋瑾纪念碑》,大概与他在学校看的气息相似吧。历史不可预测,未曾想到这幅劫后余生的小画,近半个世纪后竟然入选“中国二百水彩画历史文献展”,在中国美术馆展出。
运动发展至如火如荼的时候,因我擅长画巨幅领袖像与即兴创作命题漫画,被各个部门借来借去,逃脱了运动核心。方骏毕业留在地委作联络员,也参加各类展览活动,从而有了在一起作画的机会。艺术的创作,我佩服他出手的聪慧,机敏而干净;他也很欣赏我下笔的生动流畅,且因江南书生的才情,我们很快成为无话不谈的挚友。有次,无意中看到了他画我的速写:一贯特有的学生装,凹眼尖鼻的面相,或低头行走,或托腮沉思,或愤然叉腰……显然凭记忆所画。在偏僻的文化荒漠之地,知音难觅,缘分是天意。走在僻远之地,我们无拘无束,就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代,方骏经常会搭着我肩膀,兴致勃勃地回忆南师的老师和同学们。他的开朗与阳光无意中触动了我,从几近关闭着的、枯旧的门的另一边,把我从门缝中拽了出来,门外嘈杂,喧嚣,却有事可做啊!
虽然硕大的铁皮上的宣传画到时就锈蚀,墙纸画几乎被雨水冲刷殆尽,但我们能勉强果腹,又接触到应有尽有的画具材料,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慢慢从失去、从阴影走了出来。在那些令人怀念的日子里,今天赶着做布上作业,明天在木板上拿起刻刀,又曾几何时,拿起宣纸来尝试……我和方骏都变成了创作上的“万金油”。这固然有“逼上梁山”的无奈,其实现在看来,偶然习得的“学贯中西”终身受益,却未料及方骏创造出“方家山水”的品貌:高雅,洁静,是当代青绿山水之新突破,堪称中国山水画的一方大家,自然这将由历史去评价。
而我年近五十才决意攻水彩,早期兼备的修养淘洗了杂芜的选择,浸润了我们晚年的创作,也算是厚积薄发。根据题材创作画稿无疑是一张画的关键,我与方骏都将对方视为“把舵手”,完成画稿就急切地骑行十多里路,迫不及待地展示。方骏的意见总是尖锐而准确,令他眼睛一亮之处不乏溢美之词,声音洪亮而充满磁性,有时他也沉醉于自己的妙语如珠中。
五十多年来,我与他保持的共同习惯便是这种“清聊”,正像他写的《往事悠远》中所写:“然而,我们也有远离时事的共同话题,探讨画画的事,那始终是我最快慰的"。其实,何止谈画画的事?随时找到共同兴趣就聊开,互相抢着接茬,一直聊到寡淡处,再另起新灶。譬如,我们聊二三十年代活跃中国文坛的作家们与作品,以及这些作家背后之间的故事:鲁迅与郁达夫、丁玲与沈从文、老舍与姚蓬子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谈机锋利处,仿佛深入了那些旧时代的文人的世界;还有南师那些可敬的先生们,我们可以花一个晚上讨论吕斯百先生的《晌午》、徐明华先生的《女大学生》等等,我们时常惊叹作品的细节、表面布纹与色彩的融合,直到口干舌燥,猛喝几口水再听对方雄辩。哦!多么惬意的时光。聊到那些老先生的趣闻逸事,我们都能笑到直不起腰来……这近乎“海聊”“神聊”,让我们暂时忘却了生活中的种种困惑与烦恼。淮阴那段时期,从窗下传来自行车的声音,就知方公來了。甚而,晚上刚睡下,那个声音再次出现,我就知道一定又有重要的话题……
就这样,除他去南京读研,我住南京燕子矶那段时间,见面机会略少。晚年我们又同住奥体,比邻而居。冬日在“肯德基”,夏日到長江畔,直到他去世前三、四个月,我们就这样延续着神侃,抒发晩年种种莫名心绪。沉默时就并肩坐着,看余晖波动。
其实,我们正是有着各自的特点才成为莫逆之交,他对人生积极的姿态与我无可奈何的灰色情绪;他的严谨细致与我的粗枝大叶;他的较真与我的绕道行,大概是互补吧,始终在一条平衡线上浮动,结晶为没有休止符号、永恒的友谊。
1978 年春天,我与方骏出差,去重庆搜集素材。一天回旅店早些,傍晚时分,方公提出去白公馆、渣淬洞看看,那时《红岩》的小说很火,作者之一罗广斌的自杀影响力很大。我也响应他的建议,说走就走。我们边走边问路,转眼已然天黑,雨丝纷纷,积水泥泞不堪,摸黑到了“白公馆”的深宅,铁门紧闭。只好向渣淬洞的方向前进,终见一片牢房,横亘的破墻残留着缺口,我们翻爬进去,见到空房中有根根铁栏,再往前,进了完全漆黑的洞,直到不可测处才中止折回洞口,这一历程满足了我们对这历史遗迹的勘察欲,再回城已经后半夜了。现在回想,没有方骏的冒险的精神,我亦没有这样的勇气!
忆即此间种种景象,再顾今日,方骏的突然离世使我感到老人的悲哀,生命中曾有羁绊的人转瞬而逝!我难以相信,那样鲜活、生命力如此顽强的方骏竟不在了?金兰契合时有之,矛盾亦有之,方骏也是有脾气之人,发怒时瞪眼擺势,据理力争,一副毫不通融的架势。大概是1974 年,地革会的会议厅要挂一张画,邀我完成画作,后勤人员不懂画布做底子要做到不吸油,我也马虎,就用调色油作稀釋剂用,完成后一数,调色油竟用了18 瓶,这件事方公负责费用,看到我的粗心,他“火”了起来。我们两人骑车在路上时,他突然向我喊道:“你到这里来吃油啦?要吃18 瓶调色油?”我当时知道用了不少,但不知具体数目,也就应激回应:“你吃调色油给我看看,那块布吸油怪我吗?”僵持不下,我们两人同时下车,不解气又同时把自行车掼倒,接着就互相不理,朝两个方向各自骑走了……以后的两个月,我心里很不适,又不好意思去缓和,就这样突然有一天,窗下传来了熟悉的停车声。就像没有发生这件事,方骏热情依旧,我们以后也从无提起“掼车”事件。他是做事认真,有原则,但不记所谓“私怨”,放得下,做人痛快。
我最佩服的是他的强闻博识。他时时实地考察,加之有超强的记忆力,竟积累成一个随时取用的“生命电脑”。有次,我们散步到山西路的小巷,见前面一幢灰黄旧色别墅,他说这是周佛海的房子,这里曾发生什么事件?谁在这里曾制定过什么协议?如数家珍地娓娓道来,现在我已不能再稍涉具体,但当时他说着说着,我面前也生发出那段风云诡谲的历史。后来,他已生病住院,约我在乌龙潭公园见面,我们坐在石凳,他遥指五台山方向,讲述太平天国后期,韦昌辉与杨秀清“火并”地,何为起因,何时开火,历史的刀光剑影又重新演绎。他的绝唱,是在2018 年末,沈行工先生、方骏与我三人在金陵美术馆合办“江南”画展。开幕式上,他历数老门东与六朝古今画家之渊源,列举了《韩熙载夜宴图》作者顾闳中的例子,其渊博之识使观众错愕,顿觉得脚下的这片土地是多么神奇。然始料未及的是,不到一年零一个月,方骏带着他的“生命电脑”远游到只有他清楚的奇丽之地了,而给现世的我们留下一阵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