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居翰
一九八六年秋,我小住南京,讲学于南京艺术学院,并寻访清初高僧髡残故居,谒棲霞古寺、观石刻造像,浏览秦淮河畔—昔日金陵的笙歌烟花之地。是次美妙行程,东道主和导游是老友、美术史家林树中和新识、南艺美术系副主任、画家方骏。我素知林先生学养精深渊博、游览中於一事一地时作引人入胜之讲解,然而对方骏的猎涉深广及于史实轶事知之周详、则是略出我意料(美术史家往往对画家们的文化素养存疑)。时及分别,方君以画示我,我曾小有思虑:作品是否令人赏心悦目,是否斯文一如其人?而我又能否像钟意其人一般欣赏其画?很高兴,答案是肯定的,我深喜之爱之、赞赏击节、此后更有增无已。
师承清初以降之金陵各家,方骏乃一位山水画家,但其不趋近年来南京地区画家所逐之风:画面主体施以重墨、笔笔皱擦,层层渲染,间或保留部分空白或色块,以作对比。此类画风,在文化大革命以前有李可染实践并发扬光大在先(而文革中则被指为“黑画”),复又有各家吸收追随于后,其中多为金陵画人,作品沉郁有力,此种风气对许多画家和欣赏者来说都是易于接受理解的,但见之过多,人们期待着与之不同的作品。
有幸,中国的山水画界呈现了新风,新趋势,画家之中,有熟知的,也有未识者;贾又福是北京的代表人物,程十发在上海也偶有逸品问世,而今,纵观方骏的大量佳作之后,无疑他系此中佼佼者,并跻身于最优秀的中国山水画家之列。
方之新风山水,色彩居次要地位,并多和以墨色、勾画时以淡墨出之,偶施深色点醒。外轮廓删繁就简,仅为若干明洁浑朴之形,饱含水分的淡墨浅色,似有若无的铺填,观出层层云天,濛濛雾山,画面前景,茅舍瓦屋和谐地处于自然怀抱之中,偶有人物显现,多是终日劳作的农人渔夫在清晨和暮霭中作片刻小憩。主题疏朗深沉,加以气氛的营造,使人忆起某些南宋画作。抒情山水,充满诗意,思绪变幻,在宋以后已不多见,仅于陈洪绶偶以为之的笔戏和石涛的作品中看到,这两位画家对廿世纪的中国画家影响极大,傅抱石时在其作品中表达对他们的心仪,尊重与追求,并成为抒情山水的集大成之先驱者。
论及新风、趋势,并把方骏的代表作置于其中,丝毫不意味我忽视其个人面目,而这正是其最有力者,其章法、笔法、墨与色之运用,全为自家法。而对形象,亦有其独特的积累。山水之外,他亦作案头清供一类的小品,如石榴金鱼一画(写沈周,恽南田诗意,金鱼定晴凝视绽口的石榴),独具慧眼而有出人意表的文学主题,对形象的开掘锲而不舍、细致复敏锐,画面及题识时时显露其与传统文化的渊源。题郭熙论画之“通景山水”,雪景一帧,用唐人“没骨法”写成,某些小景,其灵感来自方氏熟读背诵之佚名或名人诗词,但又反其意用之而出新意,如前述的“石榴金鱼”及另一帧以家喻户晓的唐人绝句“春眠不觉晓”“花落知多少”诗意入画之小品,绘一小猫于花瓶之下打盹,二三落瓣点缀其间,均别具生趣。“明风”亦以猫入画,置猫于屏风之前,此屏风出自陈洪绶“西厢记”插图“窥简”,这一处理,使猫咪“身价百倍”,抑或其即莺莺—西厢记的女主角?方骏欣赏“西厢记”,钟意陈洪绶,也热衷于创造一种介乎画中实物与屏风,纨扇及青瓷之间的朦胧境界,但这些令人神往的作品所体现展示的,与其说像陈洪绶,不如说更似印象派画家波那特(Bonnard Piere)。
方骏的全部作品,体现了中国文人画家的优良传统,画出有典而具书卷气,可喜的是,正当某些年青的艺评人宣称“中国文人画传统”已寿终正寝之时,我们看到文人画发展至如此高超的水平,更可喜的是方骏年仅不惑,创作前程无量,我希冀这位备受赞誉的艺术家有大成于未来。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于柏克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