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领域”这一概念以不同的方式被汉娜·阿伦特、约翰·杜威等多位学者提及与论述过,但今天学界更习惯把这个概念与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联系起来。公共领域首先可以理解为一个由私人集合而成的公众的领域,[1]哈贝马斯认为公共领域最早出现在17、18世纪的英国和法国,其最突出的特征是公众在阅读报纸、杂志中形成了一个松散但开放和弹性的交往网络,资产阶级社会中的俱乐部、咖啡馆、沙龙等为交往对话提供了公共空间。[2]公共领域随着社会的发展边界不断外延,话题从早期的文学艺术逐渐转移到政治。公众自发形成的公共领域成为政权合法性的重要基础,也是推动民主化进程的重要体现,公众通过讨论社会公共议题对政权进行监督和批判,此过程中体现出的理性精神是公共领域发挥的价值。
公共领域的形成主要有两个基本条件:一是在报纸、杂志中出现理性的阅读公众,这些公众以报纸等为中介,在交流讨论中形成开放、批判的对话空间。二是公共领域是建立在政治权力之外的公共讨论空间,具有独立性。[3]20世纪初,上海地区被西方列强、军阀等各方势力控制,复杂的权力结构为公共领域的形成创造了独特的政治环境,上海浓厚的商业氛围也促进了报刊业不断繁荣发展,大量民营报刊开办并开始宣扬西方先进的文化思想。
《觉悟》是上海《民国日报》的副刊,创办于1919年6月,1931年停刊,邵力子任主编,陈望道任助编。《觉悟》于1920年开始分栏,2月通信栏正式创办,5月将篇幅扩大为八开四页,随报附送。副刊的常设栏目有评论、演讲、时评、评述、诗歌、通信和随感录。其中“通信”作为《觉悟》中的一个重要栏目,主要刊登读者来信和编者回信,并逐渐成为读者与作者、读者与编者、读者与读者之间讨论政治、教育、法律等各类社会公共议题的重要阵地。《觉悟》通信栏独立、开放交流的特点显示了公共领域的内涵和性质,具体主要在讨论公共议题、批判政权、平等对话等几个方面推动了上海地区公共领域的构建。
《觉悟》通信栏设立之初就受到社会大众的青睐,纷纷写信投稿参与讨论。据不完全统计,仅1920至1921两年通信栏共刊登了近900篇读者来信,有学者认为这一时期巨大的来信数量是因为邵力子耗费了很大的经历回复读者来信,推动了编者和读者的往来沟通。如1920年5月的通信栏,总计96封来信,邵力子回复了其中的74封。[4]这些读者来信内容广泛、多样,既包括教育事业、法律、劳动界生存状况的社会公共议题,也包括大量婚姻自由、封建迷信、社会民生等问题,但讨论的核心目的是维护公共利益。如《反对白话文校长》《女子剪发底商榷》《平民宪法的商榷》《青年投身工厂与求学问题》《强制定婚的罪恶》等一系列来信都是读者针对某些社会问题发表见解,并引发了读者与编者的热烈讨论。除了讨论公共议题外,还有读者讲述自身的悲惨遭遇或生活中的见闻,或向邵力子、叶楚伧两位编者请教生活中遇到的困惑。尽管社会中的大部分读者还不具备与知识分子论证的能力且表达的观点尚不成熟,但积极发表言论、参与管理社会事务的意识逐渐形成。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的通信栏目中出现了许多与女性相关的话题。1915—1920年间,随着新文化运动、五四爱国运动陆续开展,在西方先进思想的启迪和影响下,女性主义、维护女性权益思潮涌现。1919年上海开展轰轰烈烈的“废娼运动”,租界区成立“淫风调查会”并对公共租界内的娼妓进行调查,提出5年禁娼的提案。租界地区历经一年整治后收效甚微,一位读者写信质疑道:“废娼运动,到底怎样了?可怜一般好女子,在黑暗的地狱里,眼巴巴望那社会改革家救伊们出来;但是到现在有没有影响?我们国里,到底有没有废娼运动的实行家?”[5]此外,女子受教育和平等自由也是主要议题,一位叫厭塵的女子来信写道:“力子;我是一个处于黑暗家庭的苦女子,要想再求一点学问,做自立基础,也不能够;并且一天到晚,受人闷气,没有法子想。现在我拿我所处的境遇,告诉你和提倡新文化的诸君……我听得人家常常说,不自由毋宁死;我想我的不自由是到了极点,还是死呢,还是怎么办?”[6]这些来信显示出女性自我解放的意识逐渐形成,女性社会地位落后的情况开始受到社会关注。
公共领域存在的意义在于对政治权力的监督与批判,形成公众舆论和公共意志,《觉悟》通信栏为公众探讨政治时局和一些敏感问题搭建了平台。军阀割据混战时期社会动荡,北洋政府对新闻出版自由限制极严,冰坡、光漠两位读者在通信栏对此批判道:“悲愤的现在人民处于恶政治之下,民意消亡殆尽,连出版自由权都没有;贵报邮局不能挂号,还得走他国邮局,这种国家竟成了什么样了?”[7]1920年7月直皖战争爆发,吴佩孚、曹锟为首的直系军阀为夺取北京政权联合奉系军阀与段祺瑞为首的皖系军阀在北京一带开战,两位读者评价道:“现在中国政局混乱已极。南有粤桂,北有皖直,他们口口声声都是爱国,都是爱民,其实都是率兽禽人……近数日北京政潮又起,吾苏几乎又玩出来血腥的把戏。后来外国人说几句硬话,遂也终止,不然,又不知怎样了!咳!中国有觉悟的人当要深切了解,现在的南北都不是东西,都是害人的,段祺瑞固然不好,曹锟又何当好。”[8]此信深刻批判北洋时期政权的混乱,控诉军阀混战造成民不聊生的惨状,这样的言论尺度在《觉悟》其他栏目甚至其他报刊都较为少见,虽然这些“呼声”力量尚属微小,但确为历史的进步。
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成败始终都离不开普遍开放的原则,[9]这一原则对上海地区公共领域的构建也同样适用。《觉悟》通信栏的开放性为社会大众参与讨论社会问题提供了机会,也为读者与作者、读者与编者、读者与读者之间展开对话搭建了平台。公众间理性的交流与辩论能够对如何解决社会问题达成共识,形成公共意见,为构建公共领域创造可能。
五四运动前后,社会教育是社会普遍关切的问题。无产阶级革命家恽代英在《觉悟》发表评论《大家为儿童公育努力》,大力提倡社会应实行儿童公育。“我信改良家庭,与促进公育,同一是不易做到的事。然人若不安于现在痛苦的生活,总要求一个改造的下手处。”[10]名为英武的读者随后向通信栏写信对儿童公育问题提出疑问:“近来论坛上的盛唱的儿童公育,我也很赞成;不过我对这问题中,还有两个问题:一是如果把儿童来公育,那一定要用专门的保姆……做保姆的人,有没有和儿童自己母亲那样周到?二是儿童性格上问题在自己两亲保育之下的儿童,可以从儿童的性格,旋以相当的教养。若是公育,就无暇及此,只能立一定的法式来课导;照这样,何异把儿童个个性格束缚在一块?”[11]南京的读者景武就社会教育普及程度低的问题,写信邀请邵力子发表见解:“力子;从前昏昏沉沉的旧社会,不必说了;自从新思潮输入,略受些影响的人,没有不说‘普及教育是改造社会的根本’。但究竟怎样教育才能普及呢?考察我国的教育,苏省总算最发达的了;而受教育的人,实在也只有几个富贵子弟,偶然有几个寒士,收人辅助而入学,这不是寥落如星辰吗?”[12]邵力子回答道:“我们主张儿童公育,一切学校都免收学费;是正要削除现社会的不平等的组织……眼前赶紧要做的事,一方面是集合同志多办义务学校;一方面是要求地方自治,实行强迫教育。”[13]平等开放的互动方式对读者充满吸引力,在通信栏不断产生思想碰撞的火花。
欧洲社会中的俱乐部、咖啡馆、沙龙等公共空间为资产阶级的交往对话提供了场所,在报刊和公共对话空间的共同作用下公共领域逐步形成。在中国,知识分子自发组织的学社、学会则承担了类似西方俱乐部的角色,上海地区的读者在暑假期间成立消夏社、学友会等,利用通信栏目进行宣传吸引读者加入,共同学习新文化、新思想,探讨社会议题,形成公开交往的组织。一位学社的组织者写道:“我和几个同志,每年暑假里,组一个消夏社;我们的宗旨,一方面为自己度夏,一方面服务社会,所有社内取完全开放的态度,不论那一个,都可以来的。今年的办法,我们也商量过,主张加一部演讲,鼓吹种种新的潮流……”[14]一个学友会组织者写信说道:“本会的会员,是没有限止的。无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可以加入的。现在我们要办的事情,是发行小册子,和举办暑期义务学校两桩事情。这本小册子里面所等的东西,是劳工神圣呀、妇女解放呀、打破阶级思潮呀、改良经济组织呀、总之是关于新文化运动一方面的。”[15]
学者许纪霖认为:20世纪初的中国,报纸、学会和学校作为公共领域的基本元素,常常形成某种“三位一体”的紧密结构:报纸背后有学会,学会背后有学校。[16]虽然《觉悟》与自发形成的学社、学会并无直接从属关联,也没有学校做支撑,但这种报刊与社会团体联合的形式构成了公共领域的完备形态,对上海地区形成开放自由的言论环境产生积极影响。
在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相继开展后,国民的意识受到先进思想文化的启发和影响进而发生改变,这是公共领域得以产生、构建的根本要素。《觉悟》的“通信”为公众间交往对话提供了客观场所,并在形式和内容上推动了这一时期上海地区公共领域的构建。市民通过监督和批判权力组织形成的公共意志可以视作维护政权合法性的民意基础,这一过程体现出社会的进步和民主思想在社会中的广泛传播,进一步为以后的社会变革提供了舆论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