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居何 图/封陵采采
裁剪得宜的石榴裙上以金线缀绣菡萏,衬出她未被衣裙遮盖的雪肤嫩白如泼乳,而满庭日光又竟璀璨不过她髻上的金身红宝凤钗。
归胪在那年冬天第一次见到西兆,是在霜雪落尽的御花园。
亡国被俘的南越公主一早入了贱籍,只因在崇明殿当差时不慎泼洒了一碗茶水,便被北梁的太子启朱罚在雪地里长跪。归胪裹着厚厚的衫袄,隔着自手炉升起的袅袅烟气看到西兆莹白两颊上重叠着的鲜艳指痕,微微肿起的皮肉有些像他寝殿棂边那支白梅的新苞。
归胪略停了一停,到底还是任仆从簇拥着到了崇明殿。有伶俐的侍婢换上他素日爱吃的蝴蝶酥,他拈了一块又旋即放下,抱紧了手炉对着启朱说:“我想要王兄宫中的一个婢女。”
启朱与他自小感情笃厚,闻言便将仆婢们召了满殿,啜着茶笑道:“王弟自可随意挑选。”
归胪却并不看那些几乎将脑袋垂到地上的宫人,只又说:“我要西兆。”
启朱笑意更深,“有何不可?”他饮尽手中那盏残茶,命崇明殿的掌事嬷嬷即刻将西兆的东西全数送到归胪的承熹殿里去。
归胪辞了启朱回到宫里时,西兆已躺在了偏殿的榻上,身边围着三四个惶惶的御医。王后早逝,中宫之位空悬许久,如今的北梁后宫唯归胪的生母淑贵妃是尊。而宫中不会看眼色的人又极少,归胪此番特地向启朱要了西兆,人人都只道是十五岁的二皇子初通人事,要收用昔日的敌国公主,贴身內侍常吉便自作主张,传唤了今日合当休沐的几位圣手来给西兆请脉。
榻上之人的境况显然不好。御医们吞吞吐吐,却也只是说她在战乱中受了重伤,旧疾未愈,如今又被太子殿下罚跪,寒气入体,怕是要就此落下痼疾。归胪听了,拿眼睛去瞧躺着的西兆,见她面上淡淡的并无悲喜,便颔首道:“如此,有劳几位开些方子。根骨弱,更要细细调养着才是。”御医诺诺退下,常吉袖着一袋金瓜子将他们送出宫门。
归胪胎里不足,出世就带了弱症,如今承熹殿里添了西兆,却也不过是在他的药炉旁多添一个药炉。但西兆仿佛只嫌自己命太长,婢女每日小心喂下的汤药总要被她吐出个七八成。
听得回禀时归胪正凝神望着淑贵妃命人送来的一盆碗莲。承熹殿自入秋起便终日烧着地龙,混着苏合香的氤氲热气养得盆中圆叶丰润碧绿意态舒展。他伸手抚摩叶下中空的长茎,任由茸刺细细扎着指尖上的皮肉,顾自含了笑道:“药不吃也罢,只带她来瞧瞧家乡的旧物。”
于是西兆被左右两个侍女架到归胪面前,面上还是一径苍白着没有颜色。归胪把视线从莲叶上移开,坐回酸梨木榻上时顺手拈了一块山楂糕,合宫侍从便屏息等他慢慢吃完。日光被窗格细分成许多方正的光斑,落在归胪素净的白衫上,晃着他润玉般的面庞,越发衬出一脉清寂疏离。未几,他捧过常吉奉上的茶盏,压下心头甜酸后对着西兆半垂下睫羽:“久闻南越夏时有水处便有荷花,公主以为,北梁移来的碗莲比之如何?”
西兆微哂不答,归胪也不以为忤,连常吉也挥退后附在她耳边轻道:“子母二蛊,分人而种。我猜你身上的,该是子蛊?”
归胪第一次见到西兆,已是三年前随启朱出使南越的事了。
启朱虽是东宫太子,但先王后身子孱弱,生下启朱后一直缠绵病榻,王上便将他交由淑贵妃抚养。据传淑贵妃曾与王后同日诞下一个男婴,但出世不久便夭亡,所以对启朱爱如亲生。启朱在淑贵妃宫中长到三岁时,王后薨逝,归胪出生,从此一直到他十五岁迁居崇明殿,归胪都与他形影不离。即便是出访南越这样郑重的国事,金尊玉贵的二皇子到底也去求了王上与他同行。
北梁是强盛的大国,又遣了太子和最受宠的皇子作使者,越王为表敬重亲善,便允他们随时进宫。归胪虽自小稳重,到底不过十二岁,又兼在北梁宫中捂得久了,到了异国便像出了笼的雀子,什么都觉得新奇。一日启朱有事外出,他沿着宫径一路走到了太液池旁,见池上芙蕖层叠葳蕤,心下喜爱,就想伸手摘一张荷叶带回去赏玩。但他刚倾了身子,便有一道娇斥破空而来:“别动!”
归胪回头时就见到了绾着飞仙髻的西兆。裁剪得宜的石榴裙上以金线缀绣菡萏,衬出她未被衣裙遮盖的雪肤嫩白如泼乳,而满庭日光又竟璀璨不过她髻上的金身红宝凤钗。归胪对上她含了三分疑惑七分怒气的眼眸,不自觉就矮了气焰,讷讷道:“本殿不过想摸一摸。”
西兆快步走到岸边,见满池芙蓉依旧丰茂,才肯松了脸上的戒备,回转身对着归胪冷声道:“你就是北梁的太子?瞧着倒也没传闻中那样好。”
归胪听了,只觉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来,当下却也不肯丢了北梁的脸面,强忍住羞恼镇定回道:“王兄外出。”
南越仲夏的午后很是闷滞,偶尔风动,也绵软得撩不起他刺绣繁重的衣角。但西兆举动间便衣袂翻飞,繁密的花影在她身上倏忽掠出几个来回,归胪眼前便多了一支新折的尖荷:“并非我小气,只是怕你手生不知轻重,这花叶下头可还连着莲藕呢。”
“碗莲无藕。”归胪坐回他的榻上,托着半边脸的手掌筋骨分明。额角一道疤痕虽浅,却也把清俊的面容生生带出几分不容忽视的锐利,苍白的唇角却上扬出浅浅的弧度:“你若想回故土摘莲采藕,本殿可以设法替你周全。说起来,本殿还未细赏过南越风光,如今倒也觉得可惜。”
启朱出使南越自是有王命在身。北梁从礼部派出的使臣不少,他们一路坐在饰以金辔玉羁的轩昂白马上,身后跟着八十一车整肃的聘礼,要替尚未弱冠的太子求娶越王唯一的掌上明珠。十二岁的归胪从未来皇嫂手中接过那支新鲜未绽的水芙蓉,心底却慢慢爬出藤蔓似的阴冷。那支纤弱的花在他手中攥了一会儿,到底又被他随手抛回池里去。
五月初十,黄道吉日。越王在禁苑设宴,北梁使臣与南越权贵分坐两列。觥筹间谈及两国联姻,有仰慕西兆的南越男儿耐不住郁愤,提出要与启朱比剑助兴。越王尚在迟疑,启朱却已起身应战:“承教。”
归胪知道自家王兄的本事,料定挑事的愣头青必输无疑,因此兴致缺缺不愿多看,只闷头吃菜。北梁嗜咸辣,而南越却多酸甜菜式,他越吃越觉得寡淡。侧头回望,发现身后侍酒的婢女看向启朱的眼神炯然生光,脸上却带了羞态,丝毫不见为他折荷时的风发意气。他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手上的空杯顾自转了几个来回后,铿锵的剑声寂息,满室悄然中只听启朱朗声道:“承让。”
本国青年败阵,越王却很是开怀,亲赏了启朱一对莲鱼鸳鸯佩。百官赞叹声中,梁越二国的婚约缔结已是板上钉钉。归胪在人声喧闹里示意身后的婢女上前,对她掬出满眼天真的笑意:“恭喜皇嫂。”
“本殿愿意跟你做个交易。”三载春秋弹指过,归胪半倾了身子,从屉中取出一只瓷白的玉瓶,冲西兆晃了晃:“你替本殿杀了启朱,本殿给你解药。”
西兆将归胪给的药交与启朱时并未跪拜行礼,启朱也不在意,接过后吩咐近侍拿去给信得过的御医检验。
崇明殿本就不似承熹殿温暖,而启朱即便在隆冬也要开着南窗——怕过于饱暖会让自己心生倦怠。朔风从启开的窗间灌入内室,西兆本就苍白的面上逐渐浮起烧热的红云。启朱看她一眼,罕见地命宫人关了窗户,又让婢女搬来熏笼到她身前。
“多谢。”西兆从善如流地蹲下取暖,臻首低垂,随意挽起的乌发下露出一截细弱的颈子,颜色青白如冷玉。有侍女捧了一盅川贝雪蛤来,启朱示意她递到西兆面前。西兆却恍若未见,仍旧就着银丝炭的热气专心地烘烤她那双冻得皲裂的手。
场面就这么僵持起来,终是启朱起身接过雪蛤,挥退殿中內侍后舀起一勺递到西兆唇边。西兆往后退了退,嘴角衔了笑,那双生得极美的眼睛里却无一丝热望:“太子殿下这是做什么?没得折煞了奴婢。”
“奴婢”两个字咬得极重,启朱不傻,自然听出其中含了千钧的恨意。他抿了抿唇,把手里的雪蛤搁置在一边的案几上,重又坐了回去:“灭南越,是父王的旨意。本殿虽不得不遵从,但到底是对不住你。”
西兆不看他,只望向窗外。不似南越都城冬日里也有数种花草,北梁王都的冬天几乎寸草不生。但三年前吞并南越后移来了红白两色梅花栽入后宫,如今时节已到,倒也灼灼盛放开来。崇明殿里的是红梅,花色深重,远远望去似一团烧着的云霞,也像三年前南越内苑里燃起的那场大火。
北梁太子出使南越,打的是求亲的名号,但南越不知的是北梁派出的使臣皆为武将,随行侍从也尽是北梁精锐,八十一箱聘礼里装的都是重利兵器。趁启朱与人比武时,他的亲信悄然离席,竟未引起南越任何注意。于是宴会接近尾声时自多处宫殿燃起火光,一片慌乱中北梁军士图穷匕见,毫无防备的南越王宫霎时血流漂杵。赴宴的多是王公贵族与朝中重臣,北梁竟只用吹灰之力便拔光了南越的尖爪利齿,在其无反扑之力后毫无阻碍地将国土鲸吞入腹。
西兆本也该在那个晚上随亲族一同死去,但那个十二岁的孩子一手将利刃送进自己父王的胸腔,一手还能为她挡住刺向喉咙的短刀:“留着她的性命。”
将士不敢反抗二皇子的命令,于是西兆身后的婢女代她赴了黄泉。反应过来后她目眦欲裂,胡乱抓起席上的杯盘就往归胪身上砸。归胪竟也就站在那里不躲,额角也被砸出口子后西兆终于被浴血的北梁兵士制住了手脚。归胪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行经痛哭失声的西兆时只淡淡对兵士吩咐了一句:“好生看着,不许她寻短见。”
“他留着你的命,不过是为了对付本殿。”验药的近侍回禀瓶中药丸确为慢性剧毒,启朱命他退下后低笑出声:“你瞧,淑贵妃在你与本殿身上分种子母二蛊原来还算得心慈手软,本殿这弟弟竟是一心要置我于死地。”
西兆不答,启朱又说:“本殿知道你恨本殿,但你与本殿原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可别忘了,你真正该恨的杀父仇人到底是谁。”
这话三年前启朱便对她说过,只是那时她还是被关在北梁天牢里一心寻死的阶下囚。归胪得北梁王看重,淑贵妃又在后宫一支独大,启朱没有母族庇护,太子之位坐得并不稳当。而南越宫变里,他看出归胪虽下手狠厉,但独独对西兆不忍,于是秘密潜入牢中与她达成约定,韬光三年作出苛待戏码,终于让归胪开口要了她过去。
“他胎里不足,汤药是日日不断的。”启朱递给她一包药粉,“取得他的信任,寻个机会报了你的仇。”
这一日归胪一早被自己父王叫去御书房看折子,漏夜回到承熹殿时发现西兆竟拎着一盏六角宫灯站在门口等他。暖黄的光透过宫灯上的暗纹晕染在她素白的衣摆上,归胪见了便皱起眉头:“身子弱,怎么还在风口里站着?”说着便唤伺候西兆的宫人来问责。
西兆也不阻拦,静静看着素日对自己阴阳怪气的宫人们哭哭啼啼领了罚。归胪又解下自己的披风要给她围上,她身形闪躲,抬头对上归胪目光时毫不掩饰眼中的敌意。
归胪索性把披风抛给身后的常吉,弯了嘴角问她:“本殿还未用晚膳,不如你一同来用些?”
西兆终于点头。归胪不在,承熹殿里并无宫人将她真当主子待。汤药与膳食是没有的,尖酸刻薄的冷言冷语倒是被迫收了一箩筐。归胪领她入正殿,宫人鱼贯送入温好的晚膳,四碟八碗摆了一桌,却大多是不沾荤腥的素菜,只有一道清蒸黄花鱼见了些油星。
归胪举筷夹了一块无刺鱼腹到西兆碗里:“本殿不爱吃荤,倒是连累你了。”语气里倒真有些歉然。
西兆将那块鱼肉夹起弃置在桌上:“我怎么记得,三年前你倒是吃了好些糖醋里脊。”
她主动提起那场诡异的宴会,归胪脸上却丝毫不见窘迫,泰然自若道:“是么?许是从那以后便吃不了荤了。”
“既然淑贵妃已对启朱下了蛊,你又为何还要杀他?”
归胪停下筷子,转了目光到西兆脸上。主殿里灯光华盛,因此他可以把西兆眼中强忍的厌恶看得分明。而西兆单刀直入的试探又太过赤裸,他突然从心底生出一丝莫名的恼怒,支了半边脸轻笑出声:“因为本殿生性爱杀人。你的父王和本殿的王兄,杀起来于本殿而言并无二致。”
许是因为西兆病体支离气力不够,那一巴掌扇在脸上时归胪并不觉得疼痛。他站起身,身影覆盖住满面怒气的西兆,眼瞳沉静如两丸墨色水银:“本殿母妃做的事,与本殿要做的事何干?她想你们死,又与本殿何干?”
西兆自然不知,归胪给了她药丸后便被淑贵妃召去了延庆宫。掌事姑姑通传后,归胪独自走入内殿,隔着一扇嵌宝花鸟绣面屏风跪地行礼:“儿臣见过母妃。”
殿中的金瑞兽缓缓吐出如纱如雾的细烟,当大理石砖上的归胪隐隐觉得膝盖传来刺痛时,淑贵妃终于开口:“东西给她了?”
“回母妃的话,给了。”
“哦?”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她这么容易便接下了?”
归胪垂下头,愈发恭顺:“回母妃的话,是。”
短暂的沉默里,归胪似是听到了一声极微弱的叹息。尚未来得及分辨,便听得贵妃发话:“也罢,过来陪本宫下棋。”
棋盘上黑白分明,归胪坐定,执一枚白玉棋子在手。淑贵妃却并不落子,以手支颐良久后笑问:“金銮殿上的位置,你可想要么?”
她说得轻巧,那双尾角细纹隐现的眼瞳里笑意柔和,不由得让归胪想起小时候她也曾这样笑问自己是要吃菱粉糕还是炸果子。
彼时他不过五岁,膳房新来的小宫女会做一手极好的菱粉糕,细腻香甜,他喜欢极了,吃到生了虫牙半夜疼得合宫震荡也不肯松口。见母妃带了笑容问自己,当下只捂着肿起的腮帮子老老实实回答:“菱粉糕。”
淑贵妃得了答案并不追问,依旧对着他含笑点了点头,随即赏了那个小宫女一顿致死的廷杖。
八岁的启朱在第一棍落在宫女身上时便捂住了他的眼睛,但惨厉的尖叫和求饶还是一个劲往归胪耳朵里钻。“堵住她的嘴。”傻在当场的归胪听到自己的母妃淡淡发话:“身为奴婢,凡事该以主子为先。只知献媚邀宠,罔顾皇子安康,便是死有余辜。”
启朱放开手后,殿廷里已没有了小宫女的身影,几个手脚麻利的宫人正忙着打扫地上的血迹。原本暗红的血色经过冲刷淡了许多,细密蜿蜒的绯色水流像蛇群爬满一殿。归胪心头颤栗,分不清是惊恐还是恶心,只觉得自己鼻腔喉头也全是血腥气。淑贵妃又恰在此时转过身,还是无波无澜的语调:“懂克制,知忍耐,方能享得长久。”
归胪虽听不太懂,却也疑心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因为身旁的王兄突然跪伏在地行了大礼:“儿臣谨遵贵妃娘娘教诲。”
眼下他只将手中白子放回,重又跪到石砖上:“儿臣绝无此心。”
淑贵妃轻敲棋子,玉石撞在木几上,发出钝而闷的声响。未几,那枚黑子终于被她随意丢在棋盘上:“但你不得不让你兄长相信你有此心。”
不是“启朱”,也不是“王兄”,而是“兄长”。归胪走出延庆宫时,举目只见得一座座宫室层叠的飞檐遮断碧空流云。宫道深长,群殿环伺,身后的常吉领着一众宫人亦步亦趋,这样的情形惹得他的唇角浮现出古怪笑意:偌大的皇宫,除却父王母妃并自己,竟无第四人知晓启朱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深宫秘辛的成因却是出奇简单。不过是王上对先王后鹣鲽情深,不忍她因夭子而悲痛伤身,于是移花接木,淑妃的孩子成为了中宫所出的太子,而失去孩子的淑妃则得了一道晋升贵妃的旨意。
因着先后产后抱恙,启朱自幼养在淑贵妃宫中,先后崩逝后,淑贵妃作为群妃之首抚养太子便更加顺理成章。无子的贵妃与失恃的太子本该一直相安无事到启朱作为新王登基,但谁也没想到归胪的出世打破了平衡。
归胪过早地显现出比启朱更优越的天资,三岁识千字,五岁诵诗书,饶是淑贵妃有意纵出他任性不知收敛的性子,王上对他的偏爱还是日渐显露。群臣揣摩圣意,易储的声音渐渐传到后宫里。
多年前淑妃以亲生母亲的身份为代价,顺利为自己博得晋身之阶,却一直对启朱心怀愧疚,一心想保他安稳坐上王位。她了解启朱自幼心性宽仁,毫无君王该有的杀伐决断,更怕归胪当真夺走自己兄长的位置,有意放入擅做糕点的宫女作试探,却不料启朱并未如她想象中昏懦——易储的风声虽未让龆龀之年的启朱直接表露不安,却也到底暗中指使宫女加重了点心甜度,惹得归胪牙疼了半月有余。
这让她意识到,或许有归胪在,更能磋磨出启朱需要的君王心计。
但归胪却也没对西兆说谎。他听从母妃的意思,五岁起便毫不掩饰自己在文治武功上的天资,得到父王信重的同时逼得启朱步步为营,炼出一日比一日深沉的心机城府。但他顺从地磋磨了启朱十年,即便父王拨给自己的幕僚师友一个接一个被启朱暗中收络也不甚在意,却在三年前看到西兆时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淑贵妃想让启朱养成帝王心机,却不舍得让启朱有被天下诟病残暴的机会,于是南越王的心头血便被归胪抢先一步染在了自己手上。只是当他拔出那把刀看到眼泛猩红的西兆时,突然感到头脑嗡然,慌乱与从未有过的负罪感齐齐涌来,几乎将他溺毙。
留住西兆性命,这是他第一次罔顾了淑贵妃命令而听凭自己心意作出的决定。而这个决定一旦做出,他便由此产生了彻底脱离自己母妃掌控的意愿。
北梁都城遍种白杨,开春后绒絮满城。归胪体弱,怕被漫天杨絮引得病发,每到初春时节便要避入京畿外的行宫休养。
常吉为归胪撩开马车帘幕时,西兆已端坐在车厢里了。归胪一愣,随即对着常吉笑得意味深长:“你这差事当得是越发好了。”
常吉垂首唯唯,归胪弯腰钻进车厢,却是落落大方地在西兆对面躺了下来:“北梁多砂石,便是坐马车也颠得慌。三个时辰的车程,坐着不如躺着舒服。”
出乎意料,西兆倒也真的顺势躺了下来。墨缎一样的头发散开,归胪鼻尖嗅得淡淡的桂花油香气,心跳却紧了些。
行宫的仆婢不知西兆底细,见她与二皇子同乘一车而来,自是毕恭毕敬地将她迎入偏殿。安置好行李后日头偏西,常吉亲自来偏殿请西兆去主殿用饭。
西兆自亡国以来便只穿素色衣裳,今日却罕见地换了一身绣有芙蕖的绯色裙裳,归胪正坐在桌前看一卷兵书,见她如此装束难免有一瞬失神。桌上的菜色与那日在承熹殿用的相差无几,唯有一道糖醋里脊替换了清蒸黄花鱼。归胪这次学乖了,不再主动布菜,只抿了唇对着西兆道:“这里的厨子是南越人,这道里脊虽比不得南越宫宴的水准,倒也尚能入口。”
西兆眸光一黯,却也当真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咀嚼半晌后咽下:“很不错。”
于是归胪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再寻话头与西兆攀谈,她竟也肯搭一两句。一顿饭毕,侍女上前撤下残碟,又有两名伶俐的宫人捧来茶水痰盂服侍他们漱口。归胪漱完口,用手巾拭去嘴角水渍,忽然开口道:“你今晚便在这里歇息罢。”
西兆一惊,嘴里的茶水来不及吐出便直呛进了喉咙里,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望向归胪,一双蒙了水汽的眼里满是惊疑。
宫人们闻声便退了出去,归胪起身走近,含笑握住她的手腕,从连绣花叶的长袖里一左一右摸出一枚锋利的刀片并启朱给的那包药粉来:“给你一个亲手杀了本殿的机会,不要么?”
西兆终于冷下眉目:“你一早知道。”
归胪将药粉放在桌上,单手握住那枚刀片,渐渐从手心滴出殷红的血:“原是不知道的,只是你今日乖顺得出奇,便猜了一猜。”他矮下身子,视线与西兆的眼睛齐平:“就这么想让我死?”
他没有自称“本殿”,这让西兆有一瞬的恍惚。明明初次见面时,对面这个从眉梢眼角流露出疏离冷漠的二皇子不过是一个只因为摘荷叶被当场抓包就憋得脸通红的小男孩。他那时身量还未长开,故作老成也遮不住稚气,是以她其实一早便猜到他的身份。
但看到他羞窘的样子,还是忍不住逗了一逗。
“你会顺心遂愿的,”长久得不到答案,归胪站起身,将濡血的刀片放到桌上,回身用手巾扎紧伤口后径直走向门外:“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殿门关上时有身穿甲胄的士兵围住门口,西兆听得归胪吩咐他们守住自己性命,心下一阵惨然。常吉请她用饭时避开仆婢将刀片递入了自己袖中——她知道启朱在承熹殿安插了内应,却没想到竟是连归胪的贴身内侍也笼络了来。按照启朱的计划,今晚会有一拨自称土匪的乱民冲撞行宫,虽然北梁王分出三成御林军护卫归胪,但只要前门事起,她和常吉便可趁卫士离开时对归胪下手。
“淑贵妃没了唯一的儿子,若还想保住性命荣华,只有转投本殿。”启朱这样对她说:“到了那时,本殿同你身上的蛊毒自然可解。”
西兆却没有答话。她并不在乎身上的蛊毒,这条命留到现在,也不过是靠一息杀父之仇未报的执念支撑。
只可惜归胪心机深重更甚启朱,到底是功败垂成。这一夜出乎寻常地寂静,而她一夜没睡。天光大亮时一切如常,只是不见了常吉身影。行宫的掌事姑姑领着宫人摆早饭时问起,归胪也只呷下一口茶笑道:“这地界是他的故乡,昨日他来求了本殿的恩典,便放他去了。”
西兆见他面色如常地扯谎,忍不住冷笑出声。宫人退下后归胪看她一眼:“佩服本殿撒谎的能力么?”
西兆甚至懒得置以一哂,归胪心道可惜,本来还想趁机亲口拆穿自己昨日说的另一个谎——北梁王室从不用南越宫人,那道糖醋里脊其实是他自己偷偷琢磨了三年,才敢在昨日捧到西兆面前。
他虽天资过人,但显然这点灵光没延伸到庖厨之上。三年里金尊玉贵的二皇子得空便躲着宫人们处理生肉,一道又一道或咸或淡的糖醋里脊尝到倒胃,到如今竟是再也不肯沾半点荤腥。
归胪在行宫待了不到三日便匆匆赶回京都,因为北梁王突然病危。
西兆也大约猜到是宫里的启朱见归胪安然无恙而耐不住性子动了手。北梁王正值春秋鼎盛,突然病倒本就离奇,朝野上下难免议论纷纷。而归胪回宫,两位皇子的聚首使得本就扑朔迷离的局势又更显出几分剑拔弩张的意味。
归胪刚忧心忡忡地探望了病榻之上的北梁王,便被淑贵妃召去了延庆宫。三日不见,素来养尊处优的淑贵妃眼下泛起乌青,她挥退殿内宫人后归胪刚要行礼问安,挽起的发髻便被一只飞来的玉如意打散:“逆子!”
归胪并不分辩,只站在那里任由乌发披了两肩。
“好,好,好,”淑贵妃气极反笑,握住案角的手青筋暴起,长长的玳瑁护甲直要嵌进黄花梨木里去:“本宫不知你何时长了如此本事,竟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作出弑君弑父的丑事!”
归胪直直跪下:“母妃明慧。儿臣虽犯下大错,心中实是惶恐。”
“惶恐?”淑贵妃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冷笑道:“你当真以为哄得住本宫?如今你所作所为,桩桩件件都不过是为了那个南越的丫头——本宫还不至于糊涂到看不出你这点心思!”
归胪在心里长叹一口气。自己的心思,自己自然清楚,但这点别扭的情意不仅母妃能看清,就连天天想整死自己的亲哥哥启朱也能猜得八九分——到头来只有那个原先兴高采烈给自己折荷花现在却一心想杀了自己的傻姑娘还蒙在鼓里。
他伏下身子:“儿臣大错已铸,万死难辞其咎。但儿臣身死后王兄便可顺利御极——只求母妃放过西兆。”
话音刚落,淑贵妃宽大的宫袖便拂落了案上茶盏,茶水碎瓷一并飞溅到归胪脸上,他却恍若未觉:“父王体内余毒并不致命,儿臣已借探望时喂下解药。儿臣伏罪后,王兄便再无掣肘。”
“荒唐!”淑贵妃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怒道:“你父王既已无大碍,此事又无第三人知晓,轻轻揭过便可,何以要你赔上性命?”
归胪终于抬起头:“儿臣心知此招看来愚莽,但儿臣确有万不得已之苦衷。”他紧了紧喉咙,终于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西兆身上的蛊毒并非淑贵妃所为,而是出自启朱之手。母蛊自然也不在启朱身上,而是在自己这里。启朱从南疆求来的两只蛊虫极为奇特——子母二蛊,不能同存三载。三年限到,若母蛊尚存,子蛊便会开始啮咬宿主血脉,直待将宿主蚕食殆尽后失去依附而死。若要保住子蛊宿主平安,唯有母蛊宿主身亡。
三年前启朱看出归胪对西兆有意,以西兆性命相逼,归胪那时羽翼未丰,除却吞下蛊虫竟没有别的法子来保她。但他到底还是怕启朱有恃无恐后对西兆下手,次日便捏造了海外方士给自己解了蛊毒的假消息递到崇明殿里。启朱信以为真,不得不留着西兆以待来日。
三年里启朱步步相逼,他也寸步不让,为的就是让启朱心怀忌惮,才能保住西兆平安。
“混账!”淑贵妃怒不可遏:“既如此,杀了那女人便是——你下不了手,自有本宫替你。”
“晚了。”归胪努力压下喉头腥甜,还是有赤黑的血从嘴角流出来。他深深叩首:“三年限期将到,儿臣来这之前,已给自己喂了毒药。”
西兆来到自己宫里时,他是很高兴的,即使知道背后是启朱指使。一开始西兆身子太虚,终日昏睡,他便趁无人时偷偷溜到她榻前看她,心里又疼又甜。他知道西兆在北梁王宫受尽折辱,得了南越的莲花便也巴巴儿地请她来瞧,盼望她能展颜一笑。但因着插上她父王心头的那一刀,那个给自己折花的姑娘似乎永远也不可能对自己笑了。
她盼着他死,他也早在吞下蛊虫时便做好了死的准备——但为着她的平安,他不能太早死,更不能直接死在启朱手里。御书房里他对自己父王下了慢性药,算准了日子一报还一报——虽然还的是自己的命,但好歹死前练了三年的手艺不算白费。
“痴儿!”淑贵妃慌忙摘了护甲用手去擦归胪口里流出的黑血,却是怎么也擦不干净。归胪头一次见到自己的母妃嚎啕失态,迷蒙间又仿佛看到屏风后摇摇转过一个人影,依稀是从前那个给自己摘花的小姑娘。
北梁二皇子暴毙宫中后,北梁王的病情却渐渐好转起来,但许是因着中年横遭丧子之痛,还未痊愈便颁布了退位诏书。储君启朱登基后,尊北梁王为太上皇,养母淑贵妃为太后。
那日淑贵妃抱着归胪的尸身哭了许久,西兆一早被她唤进延庆宫躲在屏风后头,自然听到了那些被归胪藏了三年之久的隐秘。她呆呆地看着面前阴阳两隔的一对母子,脑子里乱极了,便是淑贵妃恨声要她陪葬,她也只应了一声“好”。
但淑贵妃听她答应,却又改了主意。“是我害了他,”淑贵妃擦干归胪脸上的血迹:“从小我教他克制忍耐,心事不可随意让人探知——是我害了他。”
葬入王陵的是归胪的衣冠冢,而西兆扶棺,带着真正的归胪回到了南越的旧都。墓地选在郊外的一处荷花池畔,归胪便可细赏南越四时风光。春夏墓前便有带露新荷,秋冬则是去了莲心的莲子——怕他觉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