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你星空,予你彩虹

2020-12-05 01:35水生烟枕上浊酒
南风 2020年16期
关键词:牵引绳布丁

文/水生烟 图/枕上浊酒

也可能是心里装了一个人,要很多泪水,才冲刷得出来。

1

春夏之交的海岛,拂面海风潮湿温热,植物们快速伸展枝芽,一天一番模样。于晚岚常在傍晚去那家名叫“伴山”的面包店,她抱着刚出炉的法棍面包经过街角的鲜花店时,会顺手买一束雏菊或者洋牡丹。

她去面包店的次数多了,女店主也和她熟识起来。女店主五十岁左右的年纪,目光和笑容里除了生意人的的聪敏之外,还有着几分清明简淡的书卷气。春天时,面包店刚有过一次装修,在楼梯走廊上设计了一面留言墙,钉着一些照片和客人的留言。醒目的位置上,有一张天蓝色的卡片,上面用楷书写着木心的文字:“你尚未出现时,我的生命平静,轩昂阔步地行走,动辄料事如神。如今惶乱、怯弱,像水溶的春水,一流就流向你,又不知你在何处。”

于晚岚看着那几行字,直觉这个人把脸藏在木心先生身后,却在讲着自己的心事。

“从我儿子书桌上拿来的,觉得字很好看,就贴在这儿了。”女店主笑着说,又指着一张照片给她看。那是从新闻报道中下载洗印的男医生照片,不过是一张戴着口罩的侧脸,于晚岚却似乎看见了他的鼻梁、嘴唇与下颚的线条走向。

女店主问:“你有没有见过他?去年夏天我和他爸出去旅游,店里的事情都是他在管。”

她正不知道怎样回答,刚好有店员过来说事情,于是她趁机道别,抓起打包好的纸袋冲出门去。今天她买了松饼和牛角包,店主额外赠送了色彩缤纷的马卡龙,纸盒上写着一行字:“送你一整个夏天。”

纸袋拎在手里,明明是沉甸甸的甜,于晚岚却忽然觉得惆怅极了。

再也不要到“伴山”来了。她想,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找不自在吗?

这是于晚岚在海岛工作的第二年。同事方菲结婚后搬离了宿舍,只留下她一个人。二楼的房间里时常会窜进老鼠,在暗夜里窸窸窣窣地行动。她已经习惯在半梦半醒时,抓过床边的木棍用力敲击床板,惊得老鼠半天无声,于是她重又沉沉睡去。

夏天来临时,于晚岚每天傍晚都会乘最末一班客船离开海岛,回去照顾生病的父亲,第二天早晨再赶回来上班。有一天在甲板上,她看见一位穿着黑衣服的年轻男人,他手扶栏杆迎风而立,衣袖卷在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自手背一路延伸,海风灌满了他的衣衫。

于晚岚想起“伴山”墙壁上的那幅字,低着头反身进了客舱。

海鸥在天空盘旋,他一直站在那里。于晚岚望着海面,眼底忽然泛起了水意。

风声伴着马达,长长的水路,他在余光里。她有些悲伤地想起了网上的一句话:有时候被撩,并不说明他喜欢你。

或许,他们有过的短暂交集,不过因为他当时刚好闲极无聊而已。

2

周一上午,于晚岚请假给父亲办理出院手续。她站在队列末尾,听见有人问正在交费的男医生:“怎么你来续费?”

他的声音听上去好熟悉:“我刚下夜班,患者家属有事耽搁,我顺便帮忙跑一趟。”

那人说着,已经转过身来,他穿着白大褂,露着黑色的衬衫领口。于晚岚赶忙将目光转向一旁,忍不住想:真是好心肠。大概开在半山亭的花、说过的话,以及彩虹蛋糕、星空棒棒糖,都只是在安慰她而已。可是,他这样好心肠,真的很容易让人会错意啊。

他离去时的脚步迈得很快,白大褂飘起的衣角似乎擦到了她的手臂。她以为他已经走远了,忍不住回过头来,却没想到刚好与脚步停顿的男医生对上了视线。他脱口而出:“真的是你!”

于晚岚弯了弯嘴角:“你好,陆青岑。”

他迅速三连问:“你怎么在这里?哪里不舒服吗?需要我帮忙吗?”

他站在她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枚吸潮过久的马卡龙,松脆的外壳眼见就要被内里的湿润浸没了。一定是最近太累了,才会这么软弱的。对,一定是。

她摇了摇头,冷淡地转过脸去。

办完出院手续,于晚岚扶着父亲刚要出门,已经换下白大褂的陆青岑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她敏感地观察了一下父母的神色。果然,当这个挺拔清俊的年轻男子站在他们面前,并礼貌地自我介绍之后,他们的表情看上去精彩极了。何况他还动手卸下了她后背上的双肩包,说:“我送你们。”

她太窘了,这时却只能客气地微笑:“谢谢,我已经叫车了。”

陆青岑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含义万千,成功地让她红透了一张脸。

于晚岚拉开车门,想着只要再扮演一回客气矜持,就可以绝尘而去了,可没想到最后一场演砸了。她正准备礼貌地道别,他忽然问:“你的男朋友,怎么没来接你们?”

她噎了噎,索性不打算接招,奈何车门被他扶住了,不过三秒钟的目光对峙,她的表情就出现了裂痕:“要你提醒我?我有没有男朋友自己不知道吗?”

陆青岑毫不退让:“我在研究所门口见过他!去年夏天,你们不是和好了吗?”

当着父母的面,于晚岚实在没心情去理清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她坐在座位上,车门在两人手中暗暗地来回扳动着。司机师傅终于忍无可忍:“要不你下车,要不他上车,你们俩这是干嘛?”

好丢脸啊!她无奈地闭了闭眼睛。陆青岑终于松开手:“周末,我回去找你。”

后视镜里他的身影慢慢变小,拐过一个街口,就看不见了。她闭上眼睛,用两只手捂住了耳朵。果然,下一秒,车后座的父母默契地开启了你来我往的花式追问,她统统不听不答,她实在没法在目前混乱的心绪中,清楚明白地说给他们,他们刚才听到的那些剧透其实根本不是剧情,最多只是人生花絮。

父母终于不再说话。于晚岚掏出手机,见屏幕上静静地躺着一条好友邀请。头像是一只画在沙滩上的狮子,潮水乍退,砂砾润泽。

她的手指停顿了一下,还是接受了邀请。

3

一年前的夏天,于晚岚坐在半山腰的凉亭里吹海风时,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男声言简意赅地告诉她,那只名叫布丁的泰迪犬刚刚吃掉了他家面包店里的两只蛋挞,请她过去付账并带走狗狗。

“它不是我的狗。”她下意识地说。

“开玩笑吧?项圈卡片上写着名字和这个电话号码,你说它不是你的狗?”

于晚岚还没等开口,对方又说:“你过来把它带走就行了,钱就不要了。”

这什么话?好像谁想赖账似的。于晚岚跳起身:“位置!”

布丁是同事方菲的狗狗。方菲忙着谈恋爱,自从和于晚岚成为同事兼室友,就把布丁交给她照顾了。布丁逃跑两次之后,于晚岚特意定制了这个刻着电话号码的项圈,不过今天出来时,并没有带它,可见连狗狗也受不了恋爱的酸臭味,从方菲手里逃跑了。

于晚岚一推开面包店的门,就看见被拴在桌腿上的布丁,系着白围裙的年轻男人走出来,一见她就笑了,“真的是你!”

在她的诧异目光里,他的笑容温煦而清爽:“昨天傍晚在沙滩上画狮子的那个人,不是你吗?”

“是我。”于晚岚不由得笑了,“不好意思!”

“见过画贝壳画鱼的,画狮子的还是头一次见,所以印象深刻。”他笑着蹲下身,解开了布丁的牵引绳,“它不是第一次跑掉了吧?这个绳扣这样系,狗子是挣不开的,要不要我教你?”

“布丁是同事的狗,”于晚岚跟着蹲下身,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只狗的距离,为了缓解局促,她抬手摸了摸布丁的耳朵,轻声说:“它不太认我。”

他扭过脸,示意她注意他手里的牵引绳:“看着啊!”

他的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指甲边缘光洁,透着淡淡粉泽,于晚岚觉得这双男人的手简直比自己还精致。牵引绳在他的手底利落地绕了两下,又递回她的手里,他问:“会了吗?”

于晚岚一脸茫然,诚实地摇了摇头。

他的笑容满满地从眼睛里溢了出来,他说:“我叫陆青岑,你呢?是来旅游的吗?”

即将隐没的夕阳透过玻璃窗,将她的周身罩上了一层小松鼠般的融融光泽,她说:“我叫于晚岚,在水产研究所工作。”

他笑了笑,竟然一时无言。类似潮涌前的短暂静默,他听见自己用心跳声,填充了那一小段交流的空白。

昨天黄昏,陆青岑第一次见到于晚岚。她光着脚在刚刚退潮的沙滩上奔跑,用木棍画了好大一只狮子,几个捡贝壳的小孩子围着看,一只毛皮颜色像巧克力一样的小泰迪犬兴奋地跟着她跑来跑去,沙粒粘在她的脚背和小腿上,像是泛着光。海风掀翻了她的帽子,她的长发飞扬,小泰迪撒着欢儿地去追落水的帽子。

刚才,小泰迪拖着牵引绳来到门前,他张望着,却没看到主人的影子。他把它引进店里,然后打了电话给她。

要到很久之后,于晚岚才明白过来,放蛋挞的柜子那样高,如果不是有人“栽赃”,布丁怎么可能够得到?然而,他站在夕阳的余光里,不但笑容看起来人畜无害,甚至周身如有糖霜。

那天,她执意付了蛋挞的钱,而他将一盒星空棒棒糖放进了她的衣袋,他说:“我做的,送给你。”

4

陆青岑跑步经过半山腰的凉亭时,看见穿着鹅黄色薄外套的于晚岚扶着栏杆面海而立。海面平静,泛着碎波,她的样子就像一枚香蕉马卡龙。他冲她打招呼,却发现回过头来的女孩眼睛发红,像是刚刚哭过的模样。

“怎么了?”

“没事。”她笑了笑,“风大,眼睛里进了东西。”

也可能是心里装了一个人,要很多泪水,才冲刷得出来。

雨前的天空低低地压着,与灰蒙蒙的海平面相连。他说:“快下雨了,回去吧。”

她的双手握过了红漆斑驳的栏杆,留下金属的淡淡腥气。她搓了搓手,说:“即使面朝大海,也未必有春暖花开,这才是人间真相。”

陆青岑随着她的视线望向远处,忽然问:“明天你还会来吗?”

“如果不下雨的话。”

第二天傍晚,于晚岚一走进半山亭,就看见摆在石阶上的各色天竺葵,花期正盛,团团簇簇的花朵在阳光中愈发灿烂,海风直邃而过,捎来一阵特有的芬芳。

布丁在身后,笨拙地跳上一级台阶,又跳上了一级台阶,到平坦地面,便想要撒欢狂奔,奈何牵引绳绕在她的手腕上。它转过身,冲她哼哼唧唧地叫。

“好看吗?”陆青岑从石阶上走下来,笑着说:“街角花店里的花,眼见花期过了也卖不掉,索性帮个忙。”

她看着花,而他看着她。她手里的牵引绳被布丁拽紧,一挣一挣地想要跑走。

陆青岑从她的手上解下绳子,语带双关地说:“其实,想要从你身边跑走的,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因为他们压根儿就不是你的狗子。”

于晚岚忍不住笑了:“你呢?你是谁的狗子?”

他夸张地瞪眼:“你见过我这样眉清目秀的狗子?”

或许是因为那天的海风过于轻柔,吹送着似有若无的芳香,她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在他温煦的目光里,一不留神就把青春里留下的遗憾与迷惘说给他听了。

其实也无非是校园里的恋情,一起逛街看电影上自习,因为青春的滤镜加持,而有了别样风貌。毕业时,他们同时报考了岛上的海洋水产研究所,居然一起被录取了。然而上岛的第三天,他就打了退堂鼓。她这才知道,他向多家单位投递过简历,海岛与她,都不过是他的选择之一,如有更好选择,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去。

两个多月过去了,如果说于晚岚此刻的难过是因为喜欢或者爱,倒不如说是气恼与不甘。

风很大,她的长发飞扬。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认真地说:“我的翻糖蛋糕做得好看又好吃,你想不想试试?”

于晚岚又被他说笑了:“哪有你这样夸自己的?”

他笑起来时,眼神里居然有几分孩子似的天真执意,他说:“真的!明天我给你送。”

第二天上午,陆青岑果然出现在研究所楼下。于晚岚站在他面前时,分明感受到了来自办公室窗口的视线,她有些别扭地接过蛋糕盒子,而他向楼上看了一眼,翘起了唇角,他说:“一个人吃不完的话,可以和同事分享。明天我再来。”

她赶忙拒绝,声音却越说越小:“不用了!吃很多甜食的话,会长蛀牙……”

他愈发笑得明亮:“放心吧,一条龙服务,我有办法对付你的蛀牙。”

傍晚,阴沉了一整天的天空下起了大雨,不能出门,布丁在房间里烦躁地哼唧,于晚岚惦记着半山亭的天竺葵,也有些心神不宁。

雨一直下了三天,才终于放了晴。刚好是星期天,于晚岚被方菲他们拉去海边烧烤,她的任务是用苹果树枝熏烤排骨和五花肉,烤炉里升腾出滚滚青烟时,她握着蒲扇坐在沙地上,被呛得眼泪直流。不知道什么时候,身侧停了一道长长的影子,然后影子就开口说话了,声音里满满的全是笑意:“你干嘛呢?”

于晚岚转过头,她的眼睛被呛得通红,眼角还挂着泪滴,她叫了一声:“陆青岑?”

他指了指她的眼角,又看了看她染了炭黑色的双手,径直伸手将她眼角的一块污渍擦了擦,笑着问:“你怎么又哭了?”

他说:“我送货路过,莫名其妙地就觉得你在这里。”

他语声轻柔,让她心生异样。

那天,大概是吹了太久的海风,于晚岚有些头疼,回宿舍后想要睡一会儿,没想到醒来时,已经夜深了。她忽然想,黄昏时的半山亭,他在不在?有没有等她?

暗黑的深夜里,她一个人悄悄滚烫了脸颊,默默地用被子捂住了整张脸。

第二天上午,于晚岚的感冒症状愈发明显了。她出去买药,刚下楼便看见一位背着背包、拖着行李箱的高个子男生,他的笑容礼貌温和。于晚岚问:“你是新来的同事吧?”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于晚岚笑起来:“太好了!大家都在盼望着你呢!”

基于总算有人分担工作的喜悦,她的态度非常热情,坚持帮助新同事将行李送到了宿舍,很是忙活了一通,倒把买药的事情忘记了。她再回到办公桌前时,漂亮的彩虹蛋糕已经放在那里了。

傍晚的半山亭上,连日雨后的风,有了秋天的力道与气息。于晚岚吃了感冒药,觉得脑袋发沉,浑浑噩噩。她一个人倚着栏杆坐了很久,看着雨后的天竺葵,落了满地花瓣。

他没有再出现。这个人,忽然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

有一天在办公室里,同事刷着网页忽然叫了一声,这不是给岚岚送蛋糕的帅哥吗?于晚岚凑过去看,果然是陆青岑。那是一篇海岛旅游的文章,他系着白围裙站在那里,微微笑着,眉梢眼角皆动人。文章末尾有游人的最新评论:骗人!这家面包店里根本没有这个人!

于晚岚心酸不已,她宁愿从未见过他。斯人若彩虹,遇见方知有。既如此,他牢牢地钉在眼底、心底,还怎么拔除?

她不是没想过打电话给他,也不是没想过去店里询问一句半句,可是这个念头只一生发,便被压了下去。她以怎样的立场?

她没明白的一点是,当她寻找立场时,其实立场便已经在那里了。

直到在医院里,陆青岑再次站在她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说:“真的是你!”

他语气中的喜悦,像是星星火种,再一次将她点燃,似有一发而不可收的态势。

5

方菲结婚后,就彻底将布丁交给了于晚岚。布丁九岁多了,不知道是屈服于年龄,还是终于认命了改换主人的现实,它终于不再乱跑了。她仍旧每天傍晚带它在沙滩边散步,如果天气晴好,她也会去半山亭,春天时她洒了花籽在亭子周围,已经开了各色的花。

陆青岑没等到周末就回来了。傍晚,他沿着石阶走上来,见到开得正好的美女樱、百日草,以及好多他叫不出名字的花,开得挤挤挨挨。然而他一直等到天黑,于晚岚却没有来。

他怏怏地往回走,刚推开面包店的门,却险些和抱着法棍面包的女孩撞在一起。一瞬间芳香扑怀,甜蜜馥郁,一如恋爱气息。

于晚岚像是没看见他,微垂着眉眼,也不说话,眼见要从他身边经过,他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力道有些大了,她转过身时,长发划了一道起伏弧线,拂上了他的脸颊。他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反正不能让她这么离开就对了。

陆青岑微垂着头,有些委屈地低声说:“我等了你很久!”

于晚岚仰起脸,反问:“有一年那么久?”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女店主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终于忍不住笑起来:“青岑,有话好好说!”

“妈,我出去一下!”他也不管于晚岚的反应,拉着她的手臂便向外走。他个高腿长地走在前面,于晚岚觉得自己被他拉扯得就像一只笨拙的鹌鹑。布丁跟在她的脚边,脖子上的铃铛脆生生地响。他的步伐频率让它雀跃,便跟着他胡乱地前窜后跳着,好几次她都差点踩到它,然而这却让它更加兴奋。她尽量小心地躲避着布丁,却还是听见了它的一声呜咽,于晚岚一个重心不稳便向前栽了出去,等到站定时,她已经被他圈在双臂之间了。

面包掉在地上,布丁正在闻闻嗅嗅。陆青岑听见她压抑着的喘息,他问:“生气了?”

“陆青岑,你是不是有病?”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口中的质问却连自己听着都觉得无力:“我还怎么去你家买面包?以后我的早餐怎么办?”

“我全包了。”他笑了笑,却又黯然地低声说:“其实,我曾想要把我的星空给你,把我的彩虹也给你,可是你不要。”

于晚岚茫然地看着他。她隐隐知道他们之间有一个误会,但总想不清楚细节。此刻他们站在沿海公路上,散步的游人和骑着情侣自行车的恋人们从他们身边经过。夏天夜晚的海风,带着温热湿气扑上来,似乎连情绪也跟着说不清道不明地粘稠起来,她说:“今晚好大的风。我要回去了。”

他仍旧挡在她面前,唇角带笑地说:“怕被风吹跑了?放心吧,你低估自己的体重了。”

于晚岚蓦地抬起头,对着他怒目而视。

布丁在地上乱蹦乱跳地摇铃,她只好蹲下身将它抱在了怀里。陆青岑摸了摸布丁软塌塌的小耳朵,他说:“让我抱抱行吗?”

她没有拒绝的意思。而下一秒,陆青岑已经把布丁放在地上,将她抱在怀里。

她断线了。耳边是他的温柔嗓音:“它没有你可爱,我更想抱抱你。”

他说:“于晚岚,我很喜欢很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你信我吗?”

6

过了好一会儿,于晚岚终于智商重新上线,她说:“我想想。”

她推开他向前走,布丁原地转悠良久,终于可以撒欢奔跑,项圈上的小铃铛清脆作响,牵引绳就很快被绷紧拉直了。身后,陆青岑长臂一伸,便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腕。

她在一前一后、一人一狗的拉扯下,无可奈何地回过头去,“布丁的牵引绳在我手上,你的也是吗?”

“你好像在骂我。”

“听出来了?”

海风不停掀动着她的头发,陆青岑抬手将她外套上的帽子扶起来,套在脑袋上,顺手拍了拍,笑了:“天线宝宝!”

他又拍了拍她的头顶,自言自语似地轻声说:“不对,没有天线啊,难怪接收不到我的信号。”

于晚岚怔怔地看着他,听他说着傻话,可是心跳得那么欢快,像拳头在哐哐地砸。他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那天早晨我去找你,看到你和新同事站在一起说话,还以为是你的男朋友回来与你和好了……你知道吗?这一年里,一想到当时我们俩差点儿就能在一起,我连自己的醋都吃!”

于晚岚差点儿被他气笑了。她忽然很想抓着他的肩膀摇晃,以便让他清醒一点,当然,如果她晃得动的话。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心底的疆土,早被面前这个人一寸一寸攻占。然而,她仍在弱弱地反击:“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小时候喜欢吃杨梅,觉得没有任何一种水果可以和杨梅相比。可是有一回,我看见有小虫子从果肉的缝隙里钻出来,觉得很恶心,后来就再也不吃杨梅了,一直到现在。”

陆青岑接得很快:“我不是杨梅。”

想起这么久以来的委屈、不解与惦念,于晚岚不由得眼底泪光闪闪。那是整整一年、堪堪四季。她索性畅所欲言:“第一次去‘伴山’找你,却没有见到你,我发现自己对你一无所知。从那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我可以戒掉最喜欢的水果,其他的也可以。不吃饭会死,但控制自己不去喜欢一个人,不会死!”

她以为话说到此,已经很决绝了,没想到陆青岑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居然伸手轻柔地将她的乱发掖进耳后,他轻声说:“还真是巧了,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

“我们果然是天生一对!”他伸开手臂,将她重重地揽进了怀里:“是我不好,对不起!”

他怀抱里的温度有些迷人,于晚岚觉得自己一定是天线又不见了,才会问出那么蠢的问题:“你不会又不声不响地离开吧?”

“其实你只要用淡盐水泡一泡,它们就都跑出来了。”

“什么?”

“我说的是杨梅。”

于晚岚满脸怒容,一把推开了他:“我不会原谅你的,你这个骗子!”

夜深了,即将圆满的月亮映在海面上,闪烁着一天一地的乱金碎银。

7

于晚岚收到了陆青岑寄来的快递。文件袋里,是他手绘的漫画,线条生硬严谨,她简直怀疑他是用描绘人体骨骼结构的笔触画下来的。

第一幅是在海滩上,女孩穿着长裙,长发被风扬得满头满脸,小狗正在撒欢,脚爪扬得老高。女孩手拿木棍,沙滩上画了一只即将完成的狮子,不远处站着一个男生,头顶画了一个气泡框,写着:“陆青岑。”

第二幅是在面包房,男生在做蛋糕,煞有介事地戴着高高的厨师帽,一旁的盒子里,放着十二只星空棒棒糖,旁边写着一行小字:把我的星空给你,把我的彩虹也给你。

第三幅是在半山亭,亭子里开着花,小狗刚从台阶跑上来,露着圆圆的脑袋。女孩望着地上的花,男生望着她。他的心脏位置延伸出一个气泡框:“我喜欢你呀。”

第四幅,是在一棵开着红花的树下——是研究所门口的栾树,每年夏天都开着红云一样的花朵。画面上有一对并肩站立的男女,她仰着头和他说话,笑得五官都失了比例。红色花瓣落在女孩的衣襟上、男孩身边的行李箱上。远远的,提着蛋糕的男生正黯然地垂着脑袋……

于晚岚一时分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又气又恼、又酸又软、又甜又暖,各种味道齐齐吞下,可是没一会儿工夫,眼里口里心里却全是回甘。手机提示音响了一声:“睡了吗?”

她忽然想,他都傻成这样了,看来亟需拯救,于是认真地回复他:“还没,在看画。”

她说:“陆青岑,我笑起来嘴有那么大吗?”

“你在我面前,笑容特别好看。”某人打蛇顺棍上,不要脸的功夫一流:“你想我了吗?哪怕一点点?”

于晚岚忍笑:“一点点吧……”

陆青岑再回来时,已经是盛夏了。于晚岚和同事一起外出,还没有回来。栾树又开花了,坐在树下向空中望去,像是云彩也被晕染了一片绯红。去年的新同事已经变成了今年的老搭档,她向他走过来时,脸上的笑容真实而明亮,眼底却似乎藏着一抹促狭。

果然,等同事走远了,她狡黠地冲他眨眼:“又让你看见我们俩走在一起了,酸吗?”

他摇摇头,却凑近了她的耳朵:“你有没有想我?哪怕比一点点多一点点,我就甜了。”

她但笑不语,却拗不过他执意,终于点了头。陆青岑像个容易满足的孩子,似乎对这个答案相当满意,他本来长得俊朗,这一时愈发笑得光芒万丈。

那天,方菲提议四个人一起出去露营,陆青岑征询地看向于晚岚时,方菲笑了:“当然要答应了,我可吃了你家好多免费甜品呢。而且,貌似要一直吃下去了。”

陆青岑应得爽快:“这肯定没问题啊,其实我应该好好谢谢你。”

是啊,如果没有方菲的小泰迪犬布丁,或许他不会那么快地遇上他心爱的姑娘。

他们在退潮后去拣螃蟹,螃蟹被手电筒的亮光照到,便一动不动地趴伏在那里,他们捡了半塑料桶回去,打算放进蒸锅里烧柴来蒸。方菲夫妻俩拾柴去了,叮嘱陆青岑和于晚岚留守原地,看着篝火。然而他们俩没什么经验,又只顾着说话,一不留神居然被螃蟹顶翻锅盖,集体出逃了。两个人不得不满沙滩追捕,她提着桶,他负责捡,螃蟹在塑料桶里吐着泡泡,蟹钳、蟹爪乱糟糟地挠着桶壁,争先恐后地想要逃离,她不得不伸手将它们按下去,一时忙得不亦乐乎。星光漫天,明月浑圆,深蓝的海面上泛着银光。

布丁从帐篷里跑出来,围在于晚岚的脚边绕圈圈,她要躲避布丁,又要顾着塑料桶里的螃蟹,就将手扶在陆青岑的手臂上。

“手这么凉,你冷吗?”他说着,已经转过脸来,笑容温润而柔和。于晚岚觉得一颗心再次软软地一动,任凭日月失色,他是整个人间。偏偏,他还在轻缓地说着:“我所拥有的东西不多,但我愿意都给你。无论是我生命里的山河、岁月,以及所有的快乐、欢喜,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表情有些扭曲,她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只拳头大的螃蟹正夹在他的脚趾上。

于晚岚瞬间出戏,不厚道地大笑起来,继而被他重重地揽进了怀里。唇瓣相碰时,她手里的塑料桶砰然落地,螃蟹再次四散逃窜。

方菲他们拾柴回来,见火堆旁只有一个翻倒的蒸锅,不远处的沙滩上有一个倒着的塑料桶,影影绰绰的两个人影,正手拉着手并肩走在月光下。

夜色正好,海面上倒映着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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