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色真美

文/居何

三年后的夏言就着月光灌了自己一口啤酒，用力咽下后说，那时候，她当真相信自己会和陈原永结同心，毕竟他曾经那样好。

作为中文系的学生，大二时的必修课程表上多了一门外国文学。中秋假期前的最后一节课上，老师原本正滔滔不绝地讲着古希腊神话，下课铃快响前却话锋一转，拐到了日本的夏目漱石身上去：“夏目先生做英文教师时，曾让学生翻译‘Iloveyou’，有学生直接译作‘我爱你’，先生却说翻译成‘月色真美啊’便足够了。中秋节月色绝佳，诸位同学万勿错过。”

铃声恰在此时响起，于是台下嘻嘻哈哈笑倒一片。老师宣布下课后提着电脑走出教室，我便也催促身边的室友们赶紧起身，因为早在一周前便订了今晚的电影票。但夏言却冲我们晃了晃手机，腮边两点酒窝新绽，满盛娇羞笑意：“对不住啊，我男朋友来找我了。”

一群单身狗瞬时义愤填膺，七嘴八舌责怪她重色轻友，却也到底只能目送她点缀碎花的裙裾轻快地消失在视线里。那天晚上，被剩下的几个人看完电影后勾肩搭背在商圈游荡，恰又在小吃街上看见夏言正踮了脚将一枚沾满木鱼花和沙拉酱的章鱼小丸子送进身前那个高瘦男生的嘴里。两人相视而笑时我们唯有无言抬头望天，发现还未到十五的月色，竟然就已十分绮丽。

和校园里所有爱河初涉的情侣一样，尽管没有狗血的出轨或剧烈的争吵，夏言的恋情到底还是在大四上学期无疾而终。夏言在宿舍天台上向我们宣布分手那夜恰巧又是月中，净空里一轮玉盘银辉遍洒，映得她手里的啤酒罐隐隐生光。借着酒劲，夏言将这段几乎盘踞了她整段大学时光的恋爱和盘托出。我们握着可乐果汁看她又哭又笑，才发现原来就算和平分手，到最后谈起时仍会泪流满面。

夏言作为新生来学校报到那天，在宿舍大门外遇到了做志愿者的陈原。为了表示独立，夏言坚决拒绝了父母的送行，独自把沉甸甸的行李箱一路从火车站拖进学校，终于在到达宿舍门口时耗尽了力气，不得不停下来稍事休息。而陈原看到她没被绑起的碎发全被汗水黏在脸上，半边身子靠着行李箱喘气，上前询问了楼层号后便扛起她塞得满满当当的箱子健步如飞——于是夏言得以轻松到达位于五楼的寝室。

夏言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驱使她主动向陈原要了联系方式，自然，表面理由是为了答谢学长。九月初，三伏的暑热还未散去，每一天的军训结束后夏言总要买上双人份的奶茶，算好陈原喜欢的甜度温度，穿过大半个校园送到体育学院——为了赶在陈原下课前，甚至来不及脱下身上的迷彩军训服。

奶茶一送就是半个多月，几乎所有体育学院的学生都见过了这个脸蛋被晒得红扑扑的小姑娘，门神一样拎着两杯奶茶雷打不动杵在门口。军训结束那天送别教官，离别让全班女生都流了眼泪，夏言揉着眼睛走到奶茶店时，朦胧中仿佛看见门口站着陈原。她停了一停，于是那道颀长的身影向她走来，到她跟前时微弯了身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再哭我就要吃醋了。”

中文系的女生一旦恋爱，便永远不愁写不出情话。虽然鲁直的体育生听不太懂，但夏言仍旧乐此不疲。从《诗经》到南北朝民歌再到唐诗宋词乃至现代诗，热恋时期的夏言发布在社交平台上的每一条动态都引经据典花式泛着粉色泡泡。

三年后的夏言就着月光灌了自己一口啤酒，用力咽下后说，那时候，她当真相信自己会和陈原永结同心，毕竟他曾经那样好。

每一次约会，陈原都会主动接过她的包包，逛街时买的所有东西也总是在他手里——而即便是两手空空的夏言鞋带散了，第一时间蹲下身系好的也总是陈原。有一次夏言牵着他的手逛进一家服装店，看中两条裙子无法作出取舍，于是问他哪件更好看，陈原没有敷衍着说“都好看”之类的漂亮话，而是认真思考后给出了自己的建议。夏言当下便也顺着他买下了其中一条，虽然仍旧对另一条恋恋不舍。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陈原下了课来文学院找她，竟然带着那条被舍下的裙子。裙子价格不菲，是陈原兼职一个月的工资，但为了夏言的那一点犹豫，便也就这样爽快地买下了。

我们听了唏嘘不已，又提到两年前中秋节的旧事。夏言放下空了的酒罐，托腮望向天边。她开口后我们得以知道，原来那天她也曾对陈原说“今夜月色真美”，而陈原不解其意，只答说：“可惜不是每夜如此。”

对照着他们的恋情，像极了一句不祥的谶语。

变故大概是从陈原大四实习时产生的。陈原回到家乡一所中学作实习体育教师，两人从此开始了半年多的异地恋。陈原在身边时，夏言觉得一起吃饭逛街是情侣间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一旦两地分离，“正常”居然也就成了奢侈。

为了顺利毕业，大三时的我们需要抓紧修完规定的学分。繁重的课业压得夏言喘不过气，复杂的实习任务同样让陈原头疼。两人的聊天记录逐渐弥漫起火药味，而争吵一旦开始，便难以结束，甚至与日俱增。猜疑、委屈、不解、无奈……种种负面情绪的积压下，仅凭网线维系的爱情逐渐摇摇欲坠。

在此之前，陈原和夏言自然有过矛盾，但总能很快解决。夏言不是会记仇的性子，一起吃顿饭的时间就能与陈原和好如初。然而，当两人开始异地，所有幽微的情绪都不由自主地被放大。那些往常可以忽略的罅隙，竟然也渐渐酝酿成巨大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中间，造成难堪的局面。

夏言说，像是滴水穿石绳锯木断，一次又一次的争执逐渐磨尽了爱情表面的甜蜜，显露出斑驳狰狞的内里。她恍然发现，原来陈原并不如她想象得那样好，他身上也带着自私和偏执——想来自己在陈原眼中也是如此。

陈原实习结束回到学校后，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在数不清的争吵中反复出现的那些歇斯底里的瞬间，并不会随着时日推移而消失，反而更清晰地显示着这段关系中的裂痕。

或许像是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这段恋情拖到了陈原毕业离校后才彻底结束。说到这里，夏言终于擦掉脸上阑干的泪痕，望向中天光华正好的婵娟，笑道：“今夜月色也很美。”

声音极轻，像叹息。我想她是认同陈原的话的——可惜不是每夜如此。

但在局外人看来，曾和心上人沐浴过极美的月色，纵然日后“兰因絮果从头问”，到底已是，人生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