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腔
本期特别策划
孩子,我想对你说
大树老了,只剩下苍老弯曲的枝干和飘零的落叶,他守在老屋的土地上,每时每刻都在向远方眺望,他在为走远的孩子们祈福,愿他们健康平安;他也盼望孩子们能回来看看他,再享受一次相聚的欢乐……
然而,他的孩子们太忙,总是回不来,他只有一次次地失落,一次次地叹息……他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点,在寂寞难耐的夜晚,他拿起笔,写下了“孩子,有些话,我想对你说……”
丫头结婚的时候,因为来宾太多,严重超乎我的预期。老实说,我那天疲于应付一拨又一拨各方面涌来的嘉宾,完全没有工夫顾及我们父女间的情感波澜。只是,当我被主持人拉到T型台的首端,当我的如花似玉天仙一般的丫头挽上我的胳膊,我才开始进入我的角色。我父女皆盛装,这是我和丫头第一次同时盛装出席她人生的大典。伴随着音乐,父女徐徐走向另一端等待着的新郎。我的心渐渐抽紧了。突然蜂拥而至的大规模降临的嘉宾,像看一出大戏一样围观着我们。我不喜欢被聚焦,这又是一个无法不被聚焦的时刻。今天这个仪式,见证着什么,宣告着什么,又暗示着什么,我的胸腔里蒸腾起一帘苍翠的忧伤。当我向新郎郑重地叮咛完我永远叮咛不完的嘱托时,才知道,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即将被拔走,我把孩子交给了未来照管她的男人,他们挽着胳膊了无留恋地走向舞台的那一刻,我胸腔里的心肝肺突然被摘空了一般。我多么希望,养育了27年的丫头此刻能回回头,浏览一下她的老爸悄然滑落的泪水。不,哪怕是浏览一下那个用并不厚实的身躯始终守卫着她的老爸的背影也好。而就在此一刻,多少个相同的画面,惊人相似的闪回在我的脑海。
记得很清楚,还在她三岁的时候,是在一个炎夏的傍晚,暮色已然四合。她穿着草绿色的背心,下着鹅黄色的短裤,在门口玩耍。她小时候淘着呢,经常干一些将缸子里小米搅和进包谷糁里,或者将大米搅和进面粉里的恶作剧,仿佛这其中有无穷的乐子似的。这一次,是将罐子里的盐搅和进碱面里,仿佛看着他们长相雷同要进行勘验似的。站在面前被我训斥着,但是脸上明显地表现出不服。我越发生气,怒吼了一句:滚!我不过是要吓唬吓唬她,料她也没有敢走的肥胆。但是我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她在听完这句话后不到一分钟,即刻做出了逆天的决定,转过身支支扭扭地向巷子口马路方向走去。我揣摩不透,那个小小灵魂里是怎么琢磨的。我顿时陷入万丈恐慌之中。那个小小的背影就这样一步步地远离开我,没有一个回头,没有一个犹豫。我慌了,真正输不起的是我这个所谓的强大者。我连喊了几声,她像没有听见一样继续着她的离开。我的害怕,刹那间像秋天疯长起来的蒿草,一时三刻埋没了我的生命。我多么希望她能回回头,浏览一下站在她身后恐慌到极致的父亲,那个把她生命看得比自己还重要的男人。我是怎样箭一般冲过去,抱起她,紧紧地,生怕被人抢走似的抱在怀里,泪水长时间泉眼一样地涌流着。小小的她,也许并没有发现她的父亲灵魂里刚刚掀起过的惊涛骇浪。她那么平静接受着拥抱,淡然的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与己无关。我一直揣摩不透她那天的心思。是她坚信一定会有人将她拦回来,将她抱回来,才敢这样地任性,才会这样地平静吗?还是决计要离开我,寻找新的出路?我不得而知,只是,那个小小的不肯回头的背影,毫厘不爽地度量出她在我生命里的重量。
我不知道,天下的孩子可曾用心读过一个父亲的背影?朱自清先生读过自己父亲离别的背影,但我们都不能浅层次地理解为车站送别。那个车站,何尝不能看作他们父子人生重要的节点?在我的生命里,无数次地读过丫头的背影。长大了,上学了。从上高中到上大学,我就做了她的专职司机。不管我在社会上多么地优越,但在丫头的面前,却只是一个献着小殷勤的车夫。
上大学的时候,新校区在户县。有一次,记得也是在一个暑期刚过的开学,我和妻子开车送丫头。天热得发了狂,热浪如蒸笼一般。开到石油大学的北门口,我的背上全湿了。从出城到目的地小50公里的路程,来回近一百公里。我们冒着酷暑送孩子,心里却像饮了冰镇蜂蜜一样舒坦。孩子填充着我们的生命,再怎样辛苦,常觉如饮甘霖。目的地到了,我一句叮咛,妻子一句嘱咐,这些絮絮叨叨的话语,如藕断连着的丝,将孩子扯到车门外。然而我注意到,她关上车门,并没有回望一眼车里的我俩。我们目送着她排队,目送着她接受校警的检查,目送着她进入学校的大门。我们的目光,还像刚才扯不断的藕丝,被她的背影一直牵着。但是,丫头竟没有回头,一次没有,一直没有。并没有回头浏览一下,车里边落汤鸡似的被汗水浇灌了的接送她的父母,仿佛我们是空气似的,我和妻子都有些失落。她三岁时的不回头,令我灵魂恐慌过。今天的不回头,却令我站在秋意阑珊的末端,目测到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冬季。酷暑的热魔,依旧毫不收敛地肆虐着我冻得发抖的目光,呆呆地追踪着那个寒气袭人的背影。一刹那,我的灵魂清冷地徘徊在朔风蚀骨的冬夜。
丫头结婚之后,衔香泥筑新巢,有了新家,我的房子顿然显得空旷起来。我们年龄都不大,却实实在在成了正经空巢老人。从来不知道,日子会沦落到这种况味。尽管工作和兴趣爱好排得满满的,总是觉得缺了什么。丫头结婚之后的一段时间,对我们极力表现了一段时间,我和她母亲的生日,都会有礼物赠送,依她的审美,礼物都不会很差,有时候会很奢华。比如,给她母亲买过一个发夹,价值近千。给我买过一个派克钢笔,据说一点也不便宜。虽然骂她乱花钱,我一点也用不上,但心里的愉悦却如同山花一样盛开了一坡。妻子就数落我,还说孩子不懂事?看看吧,长大了吧?
我们的小感动,如同方饮的一盏香茶,尚未退热,丫头那里就没有踪影了。我们刚刚盛开的得意,霜打花凋了。丫头表现了一阵子,似乎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生她养她的家,和家里一把屎一把尿抓养她长大的渐行渐老的父母。我曾经要求过她,必须每两周回来一次。我说,孩子,我和你妈就你一个孩子,你不回来,我们就空巢了。我感觉我说这话的时候,那么没有底气,像冬天的太阳一样,有一点苍白的光芒,却没有温度的力量。虽然是一个父亲强硬的要求,却浸透了一位老人湿淋淋的哀求。我的要求,在孩子那里几乎没有回应。她已经成家立业,但我多想像她三岁的时候那样,箭一般冲过去,抱回不愿意回头的她。
我们一生都在注目孩子的背影,都在深味孩子的背影。因为我们总是在她的身后送她。希望她走得远些,再远些,走成社会的参天大树,走成我们心里瑰丽的风景。但是,当我们将要老去,我们渴盼的,是那个走远的背影,能够回回头,看看站在老屋里日渐老去的父母的苍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