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先生传递给我的

2020-12-03 13:58孙玉文
博览群书 2020年11期
关键词:声旁辞书古代汉语

孙玉文

我最早接触到曹先擢先生的大名,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2000年8月在北大西门外的邮电疗养院,召开了纪念王力先生诞辰100周年语言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我第一次目睹了曹先生的风采。那时候,他已经离开北大中文系讲坛,任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副主任。2003年,我由湖北大学调入北大工作,才跟曹先生才有机缘跟曹先生面对面接触,亲炙先生教诲。有时候是我们一行数人前往方庄他的寓所,有时候是利用他来北大讲学或短期工作的间歇。随着接触的深入,曹先生的形象在我心目中逐步立体化了。他闲聊时冷峻幽默,讲起北大的逸闻趣事,对王力等先生的深挚感情,主持汉语词典编写和修订工作的掌故,担任北大中文系总支书记时对学生的爱护,等等,都很有吸引力,于细节中见真情,于冷幽默中寓教化,拳拳爱国之心溢于言表,既能让人如沐春风,又能让人获得教益。

几次见面,曹先生谈得最多的,还是学问。他谈学问,常常随口举出一些典型的例子,娓娓道来,口若悬河,毫不板滞。我特别注意的是,他非常重视汉语音义关系研究,对我的一些浅见多所奖掖,令我很感动。我本人也很留心汉语音义关系问题,曹先生的几番言语更加深了我的看法,也坚定了我研究音义关系的信心。后来,他于2010年5月5日送给我他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论文集《辞书论稿与辞书札记》,仍然可以看出他重视汉语音义关系的特点,注意到了很多别的先生没有谈到的问题,不断让我汲取灵感。

曹先生特别注意打语言文字的基本功,他翻来覆去阅读《说文解字》,将《说文解字》读得滚瓜烂熟,由此从汉字形音义的角度生发开去,研究语言文字问题。他谈汉字,往往结合他在辞书编纂、修订工作,以及他在语文规范化方面遇到的具体问题来谈,都是他在辞书编纂实践中遇到的,迫切需要解决的棘手问题;或者是他担任语委领导工作时,语文生活中经常出错而需要纠正的各种具体问题,这些问题反映到了当时的语委。这些问题都很琐碎,要解决它们,需要深厚的语言文字学的基本功,比较全面的知识储备和敏锐的洞察力,所得出的结论,需要经得起成千上万的学人的各种检验,这绝非花拳绣腿者所能为。曹先生没有推诿,他身体力行,抓住问题关键,深入材料,弄清问题的来龙去脉,从学理上加以解决,直接服務于辞书编纂、修订和语文规范化。他所谈的,都不是无的放矢,人云亦云,而是密切联系实际,根据研究实践和社会需要来选题,很有针对性,选题能以小见大,结论新颖而平实,有普遍意义。这些研究,视具体情况,常常各有侧重,或重字形分析,或重字音、字义分析,都解决了相当多一般人处理不了的具体问题。例如“陈寅恪”的“恪”,贞观的“观”,“文曲星”的“曲”,“冠心病”的“冠”,“大乘佛教”的“乘”,这些字到底应该怎么读;今天“扎、礼”的右边都写作“乚”,这些“乚”是怎么来的;为什么可以说“一年半、一天半”,却不可以说“一月半”;汉字中“一〇八”的“〇”是从哪里来的;“守株待兔”的“株”是什么意思,等等,曹先生都做出了新的探讨,既有理论价值,又有实践价值。读曹先生《辞书论稿与辞书札记》等著作,令人如沐春风,感到他真正为社会上的语文事业和汉语言文字学做了大量好事、实事,其学术境界远非沽名钓誉之徒所能至。

上世纪80年代初,董琨先生在中山大学研究生毕业以后,分配到中央电大工作。董先生当时聘请郭锡良、何九盈、曹先擢、蒋绍愚四位先生担任中央电大《古代汉语》课程的主讲老师,为在全国范围内普及古代汉语知识、传承中华文化起到十分积极的作用。不久,四位主讲老师的讲授内容编成了《古代汉语讲授纲要》,分上下两册,由中央电大出版社于1983年正式出版。那时候,我刚刚本科毕业,留校担任业师刘宋川先生《古代汉语》课程的助教,所用教材是郭锡良、唐作藩、何九盈、蒋绍愚、田瑞娟等先生编写的《古代汉语》,1981年由北京出版社出版。中央电大也采用了这套教材。我得到《古代汉语讲授纲要》以后,发现其中有部分内容跟《古代汉语》教材不一样,对我从事《古代汉语》课程的辅导颇有助益,因此很吸引我。

《讲授纲要》每一讲的后面都署上主讲老师的姓名,我从中知道了曹先擢先生的大名。其中第九讲《汉字的结构和发展》是曹先生写的。在此之前,我囫囵吞枣地读过《说文》及段注,唐兰的《中国文字学》,梁东汉的《汉字的结构及其流变》等著作,它们都对形声字做过分析。但我当时由于刚接触这门学问,很多内容还没有完全消化。等到我走上讲台,从事古汉语辅导以后,刚好《讲授纲要》出来了,因此印象极为深刻。在《汉字的结构和发展》中,曹先擢先生注意到了谐声系列和谐声层级问题,他将谐声系列看作是一个充当声旁的主谐字,在一个平面上横向的扩展,并以“莫”字为例,举出由“莫”作声旁造成的“谟、模”等一系列的字;他又将谐声层级看作是“一代一代”地向纵向发展的,以“之、寸”为第一代,造出第二代的“寺”,第三代的“時”,第四代的“蒔”。曹先生还特地举出“父”字,详细分析了由它向纵向发展造出的六代形声字,以及各代横向发展造出的一些谐声系列。曹先生用“代”的概念讲谐声层级的形成,蕴含了历史观念。他的这种分析,在我大脑中形成了极深的记忆,可以说,是直接下启了我后来发表的《谐声系列与上古音》和《谐声层级与上古音》两文的写作。

在谐声系列和谐声层级中,人们最先观察到的是谐声系列。先秦以来的声训,被释词和训释词中,就有一些同声旁的字,例如“政者,正也”“午,忤”“纪,记也”等。《说文》是探讨字的本义的著作,许慎是“据形系联”,遇到形声字,他往往是以形旁为纲,去分析汉字。即使看起来是以声旁为主,其实仍然是“据形系联”,例如句部依次有“句、拘、笱、钩”是“句”的谐声系列,但是许慎看重的是后三字都有“句曲”的意思。这些还不是有意识地系联声旁,但足以给后人将同一个声旁的字归纳在一起以启发。

西晋杨泉《物理论》有“在金曰鋻,在草木曰緊,在人曰賢”之语,“鋻、緊、賢”都是从“臤”声,杨泉显然是有意识地将从“臤”声的字归纳在一起,这就有谐声系列的观念在里面。南唐徐锴(920—974)《说文解字系传》中,将从某字得声的一些字聚集在一块儿。明袁子让《字学元元》卷七《四曰谐声之概》举出了相当多同一谐声系列的字,例如“‘撓饒磽从‘堯声,‘瀌镳从‘麃声”等。从谐声系列的角度观察音韵现象,远的不说,宋徐蒇《韵补序》:“‘有为云九切,而‘贿痏洧鲔皆以‘有得声,则当为羽轨切矣;‘皮为蒲麋切,而‘波坡颇跛皆以‘皮得声,则当为蒲禾切矣。”清顾炎武(1613—1682)《音学五书》就见及与此,例如他说“凡从支、从氏、从是、从兒、从此、从卑、从虒、从爾、从知、从危之属”都归他的第二部,“凡从多、从爲、从麻、从垂、从皮……从奇、从義、从罷、从离、从也、从差、从麗之属”都归他的第六部,段玉裁(1735—1815)《古谐声说》所云“一声可谐万字,万字而必同部,同声必同部”,都注意到了谐声系列在研究古韵中的作用。但是古人还没有认识到谐声系列在研究整个上古语音中的重要作用。

稍后,人们认识到谐声层级,这是继认识到谐声系列之后,对形声字认识的又一个巨大进步。例如明赵撝谦(1351—1395)《六书本义·纲领·谐声论》:“谐声之道,既有无不谐之妙,又有累加之要。”注意到谐声层级,赵氏叫“累加”。袁子让《字学元元》卷七《四曰谐声之概》:“‘朝从‘舟音,‘潮又从‘朝声;‘昭从‘召音,而‘超又从‘昭声……‘柳从‘卯声,而‘留窌又从‘柳音。”这实际上也涉及谐声层级问题。清代,段玉裁《古十七部谐声表》,碰到要在谐声表中排列不同层级的主谐字,他往往将第一级的谐声排在前面,依次排二级、三级,例如第五部,顺次排列“父、甫、尃、蒲”,尽管他没有明确提到谐声层级,但看来他心目中是有这种观念的。后来一些制订谐声表的学者也多采用这种方式,戚学标(1742—1824)《汉学谐声》、李元( —1816)《声韵谱》、姚文田(1758—1827)《说文声系》、严可均(1762—1843)《说文声类》、江沅(1767—1838)《说文释例》、朱骏声(1788—1858)《说文通训定声》、庞大堃(1790— )《形声辑略》、陈立(1809—1869) 《说文谐声孳生述》、傅寿彤(1818—1887)《古音类表》等,都莫不如此。例如《声韵谱》卷三《谐声一》“公部”先排直接从“公”声的字,再排从“翁”声的字,再排从“松”声的字,从“容”声的字。

后来,沈兼士主编《广韵声系》,将《广韵》中的形声字提取出来,按照谐声层级编排,其《编辑旨趣》明确指出:“其被谐字复为他字之主谐字者,则依其相生之次序,顺递记之。如是则同一主谐字所孳衍之谐声字,其脉络相承之迹,一目了然矣。”《广韵声系》的编辑旨趣之一,就是“比较主谐字与被谐字读音分合之现象”。可见,沈兼士所写的“编辑旨趣”,明确提出谐声层级的概念,并且将諧声层级跟文字“相生之次序”联系起来,指出能从中找出“读音分合之现象”,所言很有启发性。曹先生研究谐声层级,也明确地跟造字的先后联系在一起,这都是对于谐声层级认识上的一个进步。从以上简单的叙述中可以看出,人们对于谐声层级的认识之深化,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这也充分印证了“学如积薪,后来居上”的道理。

是曹先生关于谐声系列、谐声层级的论述,直接启发我最初的灵感。受曹先生等先贤的影响,我从上古出现的谐声系列、谐声层级这两个角度观察到,它们都能让我们看出上古的某些重要的语音信息。

我以为,我们还可以从曹先生的著作中吸取不少养分,能丰富、升华我们对于汉语、汉字的认识。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北京文献语言与文化传承研究基地学术委员会主任,中国修辞学会副会长,中国训诂学会常务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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