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冠明
杜甫,乃唐代诗坛的超级巨星,有“诗圣”之誉,其诗“地负海涵,包罗万汇”,在中国文学史上唯一被定性为“诗史”。自宋代千家注杜诗以来,杜甫研究一直在所有唐代诗人研究中遥遥领先,几乎没有什么没有说到的了,因此,杜甫研究最难的就是选题了。
《博览群书》本期所推出的这几篇文章,在选题上均有所出新,力避老话题而云人所云。《“家书抵万金”的文化影响力》属于接受研究的写法,爬梳很见功夫;《杜甫的画像及画像题诗》角度出人意表,另辟蹊径论杜诗,属于“跨学科”研究;《杜诗的三大特点》短文谈老杜,深入浅出,言出有据;《〈登高〉魅力何在》老话题新解读,较有新意。
—文学教授、唐诗学者、王维专家 王志清
唐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说:“予读诗至杜子美,而知古人之才有所总萃焉。”又说:
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使仲尼考锻其旨要,尚不知贵其多乎哉;苟以为能所不能,无可无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
此是说杜甫诗歌创作成就超轶前修所有。不惟如此,从其思想内容而言,也是包总万象,无所不有,且多为创格。尚无人,也没有什么软件,对杜甫诗歌的创造力、创作影响力,作一个整体的评价。主观臆测,应该是位居第一。
比如书信,这是流传两千多年的人际交流的一种文字样式。有人用诗代书,称为“代书诗”。到了杜甫手里,有了更多的出新。
杜甫晚年,遭遇战乱。辗转秦陇,漂泊西南,流荡湖湘,亲人故旧的音讯信息,对杜甫来说,是莫大的慰藉。唐代宗大历五年(770)秋,是杜甫生命的最后时刻,在湘江来回漂荡的一叶小船上,诗人写下了一生之中的最后一首诗,也就是“绝笔诗”,写到最后,还在期盼着“书信”。其《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末尾说:
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
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
畏人千里井,问俗九州箴。
戰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仇兆鳌《杜诗详注》卷首《杜诗凡例·杜诗编年》说此诗“本大历五年秋作”。卷末《杜工部年谱》系于“大历五年庚戌”,视为绝笔诗。《杜诗详注》卷二三说:
此慨叹乱离时事也。公孙、侯景,指当时叛将。中原指洛阳,北斗指长安。畏人问俗,言到处可忧。战血、军声,伤南北兵乱。公孙恃险,应指蜀中事:永泰元年,崔旰杀郭英乂,据成都;大历四年,杨子琳杀夔州别驾张忠,据其城。侯景未擒,臧玠失讨。……《唐书》:“大历四年冬十一月,吐番复寇灵州。”又冯崇道、朱济时反广南,故有“干戈北斗”“战血”“军声”等句也。
“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杜甫一生忧国悯己,将国家命运与个人遭际紧密联系在一起,这两句诗就是典型写照。杜甫对晚年生活本当有一个美好的祈愿与憧憬,这就是其“生平第一首快诗”所设计的“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下洛阳”路线图。遗憾的是,天不遂愿。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现实竟是如此残酷:国都长安辽远,干戈深重;故乡洛阳阔绝,书信不见。诗人绝望了。“书信中原阔”的“书信”是并立结构词,“书”指书札,“信”是信使。
无论国家,无论个人,战乱悲剧的祸首是“安史之乱”。
唐玄宗天宝十五载(756)正月,安禄山在东京洛阳称帝,安史叛军一路向西。六月,潼关失守,玄宗仓皇幸蜀,叛军攻入长安,西京沦陷。七月,太子李亨即位灵武,改元至德,是为肃宗。杜甫闻讯,安置妻子儿女于鄜州羌村,只身投奔行在,被叛军所获,俘至长安。二载(757)春,杜甫目睹国都残破,虽山河犹在,春光依旧,而草木荒凉,一派败落景象。对花迸泪,听鸟惊心。战火连绵于三月,担忧妻儿老小安危,那个时候,杜甫期盼的不是“书信”,而是“家书”,但却音讯全无。此时一封家书,不啻胜过万金。愁绪万端,诗人写下千古不朽的《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五在诠释《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时说:“‘中原‘北斗,仇指洛阳、长安。盖是家破而国不宁之谓。”(中华书局1981年版,P817)“家破而国不宁”,“国破”同样意味着“家破”,早到迟到而已。宋末元初方回《瀛奎律髓》卷三二选录杜甫《春望》,方回评论说:“此第一等好诗。想天宝、至德以至大历之乱,不忍读也。”
“家书”一词,出现很早,最早是在东晋。《太平广记》卷十三引晋葛洪《神仙传》:
[王]敦曰:“吾昨夜梦在石头城外江中,扶犂而耕,占之。”[郭]璞曰:“大江扶犂耕,亦自不成反,反亦无所成。”敦怒谓璞曰:“卿命尽几何 ”璞曰:“下官命尽今日。”敦诛璞,江水暴上市,璞尸出城南坑,见璞家载棺器及送终之具,已在坑侧。两松树间上有鹊巢,璞逆报家书所言也。
《宋书·武帝纪中》载司马休之上表说:
皇后寝疾之际,汤药不周;手与家书,多所求告。皆是朝士共所闻见,莫不伤怀愤叹,口不敢言。
《全唐诗》卷一六〇孟浩然《登万岁楼》:万岁楼头望故乡,独令乡思更茫茫。天寒雁度堪垂泪,日落猿啼欲断肠。曲引古堤临冻浦,斜分远岸近枯杨。今朝偶见同袍友,却喜家书寄八行。
这些涉及“家书”的文字时间都在杜甫之前。
更早一点,范围更宽一点,类似的词语在西晋初已经出现。《文选》卷二四陆机《赠冯文罴一首》:“愧无杂佩赠,良讯代兼金。夫子茂远猷,颖诚寄惠音。”“良讯”“惠音”,就是指美好的讯息;“兼金”指价值倍于常金的好金子。意思有了,但没有像“家书抵万金”如此夸张,所以,与杜甫相比,其影响力也就如“兼金”与“万金”之比。
特别需要关注的是,杜甫诗歌,人称“无一字无来历”。“家书抵万金”一句,也不例外。
宋黄希原本、黄鹤补注《补注杜诗》卷十九:“苏曰:‘王筠久在沙场,得家书,抵得万金。颜师古曰:王筠意思真堪笑,却把家书抵万金。”元阴时夫《韵府群玉》卷八下平声十一尤:“万金杜:‘家书抵万金。注:‘王筠久在沙场,得家书,曰:抵得万金尔。”其他类书则纯引王筠之事。宋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别集卷二六《人事部·书简·家书抵万金》:“王筠久在沙场,一日,偶得家书,曰:‘抵得万金耳。”又见宋谢维新《古今合璧事类备要》续集卷四八《人事门·书问·偶得家书》、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一三二《书问·家书抵万金》等。明张岱《夜航船》卷八《书简》:“家书万金 王筠久住沙阳。一日,得家书,曰:‘抵得万金也。杜诗:‘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久在沙场”误作“久住沙阳”。不管怎么说,这“家书抵万金”还是王筠说出来的。而这王筠,不是别人,而是赫赫有名的南朝齐、梁之际的“永明体”代表作家,杜甫也是景仰的,其《百忧集行》题下原注:“王筠诗:‘百忧俱集断人肠。”只是人们根本没有牵记王筠,好像是有意无意要将王筠忘记似的,明清以来,直到当今,几乎所有注本都没有提到王筠之事、之语。这“苏曰”是苏轼曰,仇兆鳌《杜诗详注》卷首《杜诗凡例》将此斥为“伪苏注”。“苏注”有伪,而王筠之事、之语不必有伪。伪书伪在作者,兼及书名,而内容、史料大多是真实可靠的。
“家书抵万金”作为秀句,我们作横断纵切考察,发现对唐、五代的创作影响力几乎是零。这是由于唐五代诗人一般很少用“今典”,包括事典与语典。宋代以降,诗作多有应用、引用。从修辞角度观视,属于“用典”中的语典。诗歌的样式,与用典的修辞,是十分衡称的。
我们将蒐辑到的宋代相关诗作稍举几例如下:
郑獬《郧溪集》卷二七《次韵酬项城姚子张到县感事》:
来篇喜见万金字,厚报恨无双玉盘。
莫就白云买烟艇,磻溪久已弃鱼竿。
刘攽《彭城集》卷十四《与倪秀才酒》:
学子青青佩与衿,湘中携手一伤心。
君为壮者我白首,家在秦州书万金。
苏辙《栾城集》卷十三《次韵王适上元夜二首》二:
老罢逢春无乐事,梦回孤枕有乡情。
重因佳句思樊口,一纸家书百镒轻。
彭汝砺《鄱阳集》卷四《武冈路中》:
复岭重冈烟霭深,晚年多病觉难任。
他乡一日如三岁,远路家书抵万金。
杨时《龟山集》卷三八《久不得家书》:
有如在空谷,岁久想足音。
竹篇一行书,贵可抵万金。
李廌《济南集》卷四《王子立寄三绝句云常诣夏颐吉卜云宜见君子子立作诗廌次韵》之三:
三首新诗慰病躯,万金何必是家书。
隔年已有游嵩约,玉趾何时过敝庐
邹浩《道乡集》卷十《怀黄元晖》:
远托同门寄好音,夫君不改岁寒心。
因思明月共千里,亦似家书抵万金。
《锦绣万花谷》后集卷十六引宋高荷诗一首:
故人情亲在千里,万金不如一番纸。
望断云边鸿影稀,似听枝间鹊声喜。
《全宋诗》作者9079人、247183首诗,与之相比,用典数量不多不少,而且语言形式比较丰富。除“家书抵万金”外,有“家书万金值(直)”“抵万金”“直万金”“书万金”“万金家信”“万金纸”“万金字”,最多的是“万金书”。
杜诗的魅力无比巨大。我们以王昶《古典诗词曲名句鉴赏》为例,其中精选杜甫名句21联(李白15联),占全书的7%;如果从诗中名句统计,占比将近十分之一。此后,作者又有扩增,成《诗词曲名句赏析》,其中杜甫选取52+1联(李白43联)。占全书的5.3%,占比超过二十分之一。而《春望》一诗,前三联都被选取。
杜诗本身的魅力,加上宋代诗人的用典,有力地推动了中国古代家书文化。家书文化还流播到域外。朝鲜南龙翼《箕雅》卷七成石磷《在固城寄舍弟》:
举目江山深复深,家书一字抵千金。
中宵见月思亲泪,白日看云忆弟心。
兩眼昏花春雾隔,一簪华发晓霜侵。
春风不觉愁边过,绿树莺声忽满林。
([朝鲜]南龙翼《箕雅校注》,中华书局2008版,P708)
以上诗作,从北宋到南宋,从和平年代到战争年代,诗人在诗作中表现对家书的期盼,似乎没有任何界限。《春望》可以明显感受到战争所带来的毁灭性灾难与心理创伤;但宋代诗人的作品,似乎已经看不到,感受不到这一点。唯独剩下的,是对于家书的期盼。这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民族心理”。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两句最为痛切,1260多年来,不说战乱年代,即使和平时期,都不知触碰抚动过多少人的脉搏心弦。杜甫《春望》的出现,“家书”一词,进入《春望》,才被重新激活,“家书万金”留播在民间,流传在老百姓口中,居然变成了“俗语”,不过,后来又变成了“成语”。杜甫《春望》影响力之大,无法想象。最有意义的影响力是,从杜甫对“家书”的期盼,转而形成民族心理的同震共鸣。杜甫在中国书信文化发展史上的不朽功绩及巨大影响力,在宋代诗歌创作中开始展现。“家书”一词,进入人们的视野;与此同时,“家书万金”定格,成为成语。
“家书”作为一种特殊的中国文化符号,加上转而形成民族心理的同震共鸣,形成了中国书信文化。几乎绝大多数的学者,在谈论杜甫《春望》“家书抵万金”时,都会不约而同,毫无例外地说到这一点。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古今斯通。“家书抵万金”的出现,是中国书信文化史的重大转折点,具有划时代、里程碑意义。从此以后,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又多了一个“家书文化”固定符号,横亘古今,贯穿往来。
(作者系鲁东大学教授,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