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萍
《封神演义》又名《封神榜》《封神传》,全书一百回,以殷亡周兴、武王伐纣为背景与框架,演绎殷周之际的历史风云与阐截二教的斗法奇观。书中有很多家喻户晓的人物和故事,其神魔斗法故事尤为普通民众所喜闻乐见,以“奇”趣著称,但该书不仅有“奇”趣,实际上也有“正”理,儒家尤其是宋明理学的政治伦理观念在书中有充分的体现。奇趣是其在市井民间得以流行的主要原因,正理则是其思想底蕴以及由此而形成的保护色。
清人梁章钜在《浪迹续谈》中记其乡人之言,谓《封神演义》“是前明一名宿所撰,意欲与《西游记》《水浒传》鼎立而三”,虽然学界迄今尚未有以鼎足视之者,但普通读者对书中人物与故事的喜爱程度,则丝毫不逊于《西游记》《水浒传》等书。《封神演义》作为明代神魔小说的典范之作,堪称奇书,究竟奇在哪里 清寄生氏《争春园全传序》说:“人不奇不传,事不奇不传,其人其事俱奇,无奇文以演说之亦不传。”这是对古代叙事作品“以奇为美”的审美特征的概括。兴起于明代中后期的神魔小说尤具此种“奇”趣。我们不妨从小说的一些基本要素切入,来领略《封神演义》的奇。
首先是故事的奇。小说的基本面是故事,而故事是一些依时间顺序排列的事件的叙述。《封神演义》讲述的是武王伐纣的历史故事,其故事是在宋元话本《武王伐纣平话》的基础上扩充而成。《武王伐纣平话》分上、中、下三卷:上卷讲述妲己入宫成纣王宠妃,太子殷郊受到妲己的毁谤,被逼无奈起兵反抗纣王;中卷叙述周文王姬昌被纣王囚禁,殷纣大臣黄飞虎被逼造反,比干强谏纣王被剖心而死,姜子牙发迹;下卷叙述周武王伐纣。《封神演义》改变了《武王伐纣平话》讲述历史的题材重点,而变成一部以神魔斗法、斩将封神为主的神魔小说。书中“恩州驿狐狸死妲己”写狐狸换妲己魂魄,“姬伯燕山收雷震”写雷震子出世,“子牙火烧琵琶精”写子牙火烧琵琶精,“姜子牙一上昆仑”写申公豹以幻术惑骗子牙,诸如此类富于奇趣的故事不胜枚举。如“妲己设计害比干”写比干之死,比干与黄飞虎协力烧狐穴、挖狐窟,剿灭妲己子孙,又将狐皮制成皮袄献给纣王。妲己深恨比干,誓报此仇,联合雉鸡精胡喜媚骗得纣王欢心,欢乐之中假装旧疾复发,声言只有比干的玲珑心可医此疾,纣王遂召比干入朝,强取比干之心疗妲己之疾。比干因事先服子牙符水,剖腹取心后,既不即死,亦不出血,比干不语,上马径出午门,路遇一个叫卖无心菜的妇人,妇人若言“人无心还活”,比干可不死,但妇人偏言“人若无心,即死”,比干遂血溅尘埃,落马而死。故事新奇若此,故为后世读者以及寻常百姓所津津乐道。
其次是人物的奇。《封神演义》出场人物众多,有名有姓的人物就有四百多名,虽然多数只是面目并不清晰的龙套人物,但其中也不乏血肉丰满、影响深远,在古典文学画廊中占据一席之地的经典形象,如纣王、妲己、姜子牙、闻仲、黄飞虎、哪吒、杨戬、雷震子、土行孙、通天教主、申公豹等,这些人物的故事多以新奇可喜、出人意表的奇趣取胜。哪吒作为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他的故事读来酣畅淋漓,令人热血沸腾,把哪吒的事迹梳理一下,堪称有三奇:年方七岁,便打死夜叉李艮,抽筋龙王三太子,揭鳞老龙王敖光,勇斗石矶娘娘,是一奇也;待四海龙王兴师问罪,欲水淹陈塘关,哪吒乃剖腹、剜肠、剔骨肉,还于父母,虽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之教,却又不累双亲,救下父母之命,成其大孝,是二奇也;李靖夫人在翠屏山建行宫,造哪吒神像,哪吒显圣佑民,李靖却贪图官禄,不念父子之情,打碎哪吒金身,放火焚烧庙宇,哪吒愤恨不已,在莲花化身后追杀李靖,父子追逐相杀,惊心动魄,是三奇也。哪吒的命运跌宕起伏,對伦理纲常观念的冲击也让人产生不小的震撼,他虽“忤逆乱伦”,却仍是深受读者喜爱的正面人物。这一方面是读者对哪吒顽童形象所具有的童言无忌,童行无忌行为的理解;另一方面是读者对李靖极端的“父不慈”行为激起哪吒一时的“忤逆”行径的同情。因而哪吒的形象非但不令人反感,其顽劣小孩的英雄行径还会让人产生几分欣赏与钦敬之情。
再次是法术的奇。《封神演义》最能给读者以深刻印象的,是其中花样翻新、层出不穷,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的各种法术。这些法术可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身体某一部位的功能的神化,一类是身外法宝超乎寻常的神威。
前一类如雷震子、辛环,皆肋生二翅,善能飞翔;如郑伦、陈奇,一哼一哈之间,便能令敌将昏迷坠马;如土行孙、张奎,皆善地行之术,能在土中行动自如;如高明、高觉,能目视耳听千里之外,号称千里眼、顺风耳;如杨戬,有八九玄功,能作七十二般变化;如准提、文殊、普贤、慈航、哪吒、吕岳等人,本身之外尚有多首多臂的法身,勇猛异常,威力无穷。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皆是将身体某一部位的功能夸大、神化,具有了超常的能力和威力。
后一类更是不胜枚举。《封神演义》写战争,主要是写神仙斗法,而神仙斗法的主要内容,是比试谁的法宝威力更大。《封神演义》中的法宝描写,在充分吸收民间宝物信仰的基础上,济之以编者卓绝的想象力,创造出古代小说中空前绝后的斗法奇观。如姜子牙的打神鞭,专打封神榜上有名的神祇,八部正神遇上非死即伤;哪吒的混天绫,在九湾河里摆一摆,江河晃动,乾坤动撼,连水晶宫都晃得乱响;陆压的飞刀,有眼有翅,立于葫芦射出的一道白光之上,陆压口念“宝贝转身”,那飞刀眼睛盯住敌将,连转几转,便可取其首级;孔宣背后有青、黄、赤、白、黑五道光华,一道光往下一刷,敌将便如灰投大海,无影无声地被捉去。有些法宝看似普通,却具有无穷的威力,符合事物相生相克的道理,令人尤觉新异。如赵公明,虽有缚龙索、定海珠等令阐教诸仙一筹莫展的法宝,但却敌不住萧升一枚小小的落宝金钱,法宝遇钱便应声而落;赵公明失了缚龙索、定海珠,复借来云霄的金蛟剪,杀得阐教诸仙纷纷落败,最后是陆压施钉头七箭书,才置赵公明于死地;云霄、碧霄、琼霄三位娘娘要为哥哥赵公明报仇,摆下九曲黄河阵,临阵捉人的法宝称混元金斗,实则只是人间便桶,却将元始天尊门下的十二大弟子悉数拿去,老子、元始亲自出马,才救出诸仙,制服三霄。书中其他恶阵,也都是借助法宝的威力而成,十绝阵是依靠十天君的十样法宝,破了这十样法宝,十天君便只能败阵就戮;吕岳摆瘟 阵,靠的是二十一把瘟皇伞,杨任用五火七禽扇把瘟皇伞煽成灰烬,瘟 阵遂化为乌有;通天教主怒摆诛仙阵,用的是诛、戮、陷、绝四口宝剑,剑悬门上,发雷振动,剑光便会取人性命;阐教仙人以其人之治还治其人之身,在万仙阵中祭起这四口宝剑,使得封神榜上有名的截教仙人俱遭杀戮。正派神魔的宝物,通常是光明正大,一团正气,只为降魔佑民而设;而邪派神魔的宝物,则通常是一团邪气,阴毒异常,动辄要殄灭一城生灵。越是级别较低的仙人,法宝越是光怪陆离、五花八门;而级别较高的仙人,法宝则通常只是平常的日用之物,如准提的七宝妙树,只是一段树枝而已,老子威力无穷的扁拐,则只是其日用的拐杖而已。可见《封神演义》中的法宝,非但想象丰沛、神奇有趣,而且还蕴含着古人的才智,体现出古人的哲思,不当仅以耸人视听、眩人耳目视之。
《封神演义》虽以“奇”擅场,却不乏“正”理,这个“正”理主要体现于该书的整体文化特征:混合三教,以儒为本。三教的思想在《封神演义》中呈现为混合杂陈的状态,但其思想的根本却是正统儒家思想。宋元以降,尤其是明代,三教合一的思想深入人心,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市井平民,皆祭拜三教神祇,熟知三教故事,认为儒、道、佛三家思想旨趣相通。像《封神演义》这样仙佛杂出的小说,更是深受三教合一思想的影响。但正如鲁迅先生所言,《封神演义》虽“时出佛名,偶说名教,混合三教”(《中国小说史略》),然而只是“受了三教同源的模糊的影响”(《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书中并无明确的三教“合一”或“归一”的主张,仅谓三教“同源”或“一家”,遂将三教的思想与内容混合杂陈于一书。综观历代三教合一的思想主张,其基本文化立场并不相同,多是以某一家为本,杂糅融合其他二家。那么《封神演义》是站在哪种文化立场上混合三教的呢 该书表面看来是怪力乱神笼罩全篇,但实质上却是以儒家思想,尤其是权力化的理学思想为其深层底蕴,具有“以儒为本”的特征。其所认同与主张的天命、革命、仁政、民本、忠孝等政治伦理观念,都具有鲜明的理学文化特征。常有研究者以革命思想与忠孝观念为例,阐发《封神演义》在思想上与儒家政治伦理观念的乖违,但实际情况恐怕并非完全如此。
某种特定类型的人物是某种特定文化的产物。《封神演义》产生的时代,毕竟是宋明理学居于意识形态的主导地位的时代,所以该书正面褒扬的圣君贤臣形象,如文王、武王以及那些忠于殷商、坚守臣节的忠臣,皆是宋明理学所倡导的政治伦理观念的载体。在中国古代,革命一词主要“指王朝易姓而言”(梁启超《新史学·释革》),是以暴力手段除残去暴、改朝换代。但《封神演义》中的文王、武王都是毫无复仇之心与革命之志的仁君。文王无罪见囚七年,其子伯邑考惨遭醢刑,但他依然“守分安居,全无怨主之心”;逃回西岐后,大臣们几次劝他伐纣自立,他都严词训止;病危时再三嘱咐“商虽无道,吾乃臣子,必当恪守其职,毋得僭越,遗讥后世”。武王亦无图殷另立之心。子牙倡议伐纣,武王以为是不忠不孝之举,宁愿“坐守本土,以尽臣节”;后经散宜生进“陈兵商郊,观政于商,俟其自改”的“萬全策”,武王才同意子牙伐纣。在儒家学者那里,革命的要义不仅是改朝换代,而且是除暴立仁,执政者的道德是政权合法性的重要依据。《孟子》曰:“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照此推演,能王天下者必是至仁至圣者,至仁至圣者在道德上必无瑕疵,而对臣子而言,最大的道德瑕疵莫过于不忠不孝,是以王天下者绝不能存弑君自立之心。《封神演义》中的文王、武王形象正是按照这一思想逻辑塑造出来的,其悖乎常情的愚忠愚孝,正是儒家革命思想的本有之意。
忠孝观念是儒家政治伦理观的重要内容,尤其是在宋元以降理学盛行的时代,对二者的强调更是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在《封神演义》中,编者对那些忠于殷商、坚守臣节的“忠臣”极力褒扬,谓其“忠肝义胆堪称诵,无奈昏君酒色荒”,既赞赏他们忠心事主、甘心死节,又惋惜他们忠而见弃、遇主不淑。编者对其道德人格予以充分肯定,并非要维护殷商的正统地位和纣王的绝对权威,而是强调就臣子而言,“为臣当尽为臣之道,不可不事君以忠”(《朱子语类》)。理学时代极力鼓吹孝道、大肆褒奖孝行的社会氛围,无疑也会影响到《封神演义》中孝子形象的塑造。如武王伐纣,虽然是顺天意、合民心的义举,但若单从封建伦理道德的角度来看,却违背了文王不可伐纣的遗嘱,是为不孝;同时又是以臣伐君,是为不忠。编者不愿让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君主背上一个不忠不孝的罪名,遂使武王在子牙等一班文武的哄骗下完成了伐纣兴周的大业。再如纣王之子殷郊、殷洪,在助周伐纣与助纣阻周之间,他们面临着顺应天意民心和坚守忠孝伦常的两难选择。最终他们都走上了助纣阻周的不归路,颠覆了以往作品中助周伐纣、杀仇立功的殷郊形象,成为最为封建社会所推崇的全忠全孝的人。总之,《封神演义》一书虽然“混合三教”,富于奇趣,但却“以儒为本”,不忘正理,呈现出奇正并存、亦正亦奇的美学风貌。当然,当代读者更欣赏的还是书中“奇”的一面,当代大量的影视改编也主要是着眼于此,因为它毕竟是一部以“奇”见长、以“奇”著称的古典名作。
(作者系黑龙江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