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新
人性理论可以说是教育思想的重要理论基础,任何教育观点的提出都与教育家对于人性的假说和看法有关。
美国教育心理学家桑代克就曾经说过,教育研究者的一项重要职责,就是提供改造人类个体的科学知识,即揭示人的个体在未受教育之前的“本性”如何,通过教育,“本性”怎样变化,人的个别差异如何形成等。
中国古代最早提出人性問题的是孔子。他提出的“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的命题,揭开了古代人性理论的序幕,也为形成各种各样的人性学说提供了可能。所谓“性相近也”,是说人的天赋素质或人的自然本性并无太大差异;所谓“习相远也”,是说人的后天素质或人的社会本性,在后天学习的作用下相距渐远,形成了较大差异。
由于孔子对人性问题语焉不详,后世教育思想家便根据自己的理解,从他关于“生而知之”与“学而知之”的论述中,引申出孟子的“性善论”与荀子的“性恶论”。
孟子的“性善论”认为,人生来即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个“善端”,如果扩而充之,就会产生仁、义、礼、智四种品质。后天的教育与个人的主观努力,在把“善端”发展成仁义礼智的过程中起了关键作用,因为“善端”只是提出了一种发展善性的可能性,教育与个体努力才使之变为现实性和必然性。
荀子则针锋相对地提出了“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的命题,认为“本始材朴”的人性是恶的,只有“化性起伪”,通过后天环境影响与教育作用来改变人性,使人变恶为善。孟、荀的人性善恶之分所导致的后世关于人性有善有恶等观点,基本上属于伦理学研究的范畴,而中国古代教育思想的理论基础,主要涉及以下两方面的内容。
早在两千多年前,中国古代就有了气—阴阳—五行的学说,历代教育思想家中有不少人以此为自己的学术见解立论,从而逐渐形成了人性问题上的气禀论。气禀论有三层意思:一、宇宙万事万物都有性,性来源于天地二气的运动变化;二、人与物同样也有性,人性也是天地阴阳之气孕育化生的结果;三、人出生时所禀之气有全与偏、清与浊、明与暗、厚与薄、多与少的不同,人性也就表现出智与愚、贤与不肖、贵与贱、寿与夭等千差万别。简言之,气禀是指人生来对于气的禀受,主要指人的遗传因素。
气禀的概念最早见于《韩非子·解老》:“是以死生气禀焉”,认为气禀是人的生命的来源。汉代王充认为 “人禀气而生,含气而长,得贵则贵,得贱则贱”。他把以气禀为主的遗传因素作为人性(包括人的社会属性)的终极原因,但并不把这种人性作为终极人性,而是肯定环境和教育对于人性的发展的作用,强调人性的可变性。
宋代理学家提出了区分气质之性与天命之性的二元人性论。二程认为,人性的本原是纯理,至善如水,这个天命之性对于从尧舜到徒人的任何个体都是相同的。这个抽象的天命之性通过“气”的中介降落到人体,人禀受这个“气”所形成的性,即所谓气质之性。气质之性与天命之性共同构成了现实的人性。当抽象的天命之性与现实的气质之性结合在一起时,也就体现出人们在智能、气质、性格等方面的个体差异。朱熹在阐发张载与二程的气禀论时验证了上述观点。
朱熹的晚年高足陈淳在《北溪字义·性》中总结了气禀论的基本思路:第一,肯定气禀对于个体差异的形成的作用;第二,指出了人性的可变性。人在气禀面前不是无能为力,只要下苦功夫,就可以纠正气禀的偏颇,获得良好发展。由此看来,王充、二程、朱熹,乃至以后的戴震等气禀论者,莫不重视教育的作用,重视个体的学习。
孔子“性相近也,习相远也”的命题,在性善性恶的纷争中长期未受到足够重视,而王安石的阐发则再次使其放出异彩,逐渐成为以后人性理论的主旋律。他认为,孔子所说的相近之性,只是指人的初始之性相近,由于各人的“习”不相同,后天形成的人性也就相去甚远。“习”在人性的形成和发展中起着关键作用。明代王廷相在人性的起源问题上比较重视“天赋”的生理因素,在人性的发展问题上则非常强调“习性”的社会因素。王夫之也继承了性习论的传统,注意把“性”与“习”有机地统一起来,尤其重视“习”对于人的发展的意义。
在人性的形成问题上,气禀论与性习论虽有偏重先天差异与强调后天活动的不同,但两者并没有不可跨越的鸿沟,其共同之处在于都不否认人性的可变性,都不否认教育对于人的发展的作用。
清代教育家戴震就较好地把两者统一起来了,他认为把气禀与性习相统一的基础是气。人先天由禀气而产生的性,是性的内部基础,然后还必须在后天资于外在之气,以养“本受之气”,以益“己之德性”,这样才能使人性获得完善的发展。可见,在人的发展问题上,戴震秉持一种遗传与环境、教育并重而以后者为主的理论,是先天因素或内部基础与后天因素或外在条件相结合的理论。
在塑造人性的方法上,中国古代教育家也有两种不同的观点,即内求与外铄。内求说认为,知识、智力与品德生来就存于人的心中,所以塑造人性的方法就是反身向内心去求。外铄说认为,知识、智力与品德并非内心所固有,只有在外部条件的作用下,才能获得知识、智力与品德,所以塑造人性的方法就是接受外界影响。
孟子可能是最早区分内求与外铄的教育思想家。他说:“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认为四个善端是孕育在人心中的种子,只要向内反求,通过“扩而充之”“求其放心”“善养吾浩然之气”和“养心莫善于寡欲”等一系列内求方法,就能加以保持,从而使人得到健康的发展。北宋邵雍进一步发挥了孟子的“内求说”,提出了“观物”的概念。他解释说,虽然人的耳、目、口、鼻等感觉器官具有感知的作用,但“观物”并不需要上述感官,而只要向内“反视”,就“莫不全备”(《伊川击壤集·乐物吟》)。这种“反视”的方法与禅宗的直觉顿悟颇为接近,要真正地获得知识,把握自然界的规律,不是靠“外铄”的社会实践活动,不是靠教育,不是靠人的智慧,而是靠无思无为的内求活动。
二程也是“内求说”的张扬者。他们认为,学习和教育的过程从本质上就是向内反求的过程。明代王守仁更加直白地提出了“天下无心外之物”的命题,塑造人性的方法,不是对外界客观知识的探求,而是“从自己心上体认”,是一个“致良知”的内求过程。
如果说孟子是先秦时期“内求说”的肇始者,那么荀子则是“外铄说”的首倡人。他认为,“终日而思”的内求式学习不会有什么结果,还不如“须臾之所学”,而“善假于物”(《荀子·劝学》)的外铄式学习,则使人受益无穷。只要能够刻苦学习,善于考察客观事物、掌握外在条件,就一定能学有所成,塑造优良的品性。
南宋时期事功学派的代表人物陈亮、叶適也对“内求说”提出了挑战。如陈亮认为,作为事物的客观规律的“道”,不可能通过“玩心于无形之表”的内求功夫去把握,只有通过和客观事物的接触,通过具体的外铄功夫,才能真正把握。叶適则认为内求与外铄是获得知识和道德修养不可缺少的两个方面,都是塑造人性的有效方法。明代教育家王廷相也力主“外铄说”,并批评了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在这方面的失误,指出人类获得知识虽然要依靠先天赋予人的生理本能和感知能力,但如果没有人凭借这些能力与外界接触,没有人的社会活动,就不可能产生人的认识活动。
事实上,“内求说”并不是百分之百地否认“外铄”,否认人与客观事物的接触,而不过是把有限的“外铄”作为达到“内求”的手段而已;“外铄说”也不是百分之百地否认“内求”,只是更强调通过人的实践活动来获得经验和知识,形成品德,发展个性。教育思想的这种差异,表现在教育实践中,往往就存在着教育风格和教育方法的差异,如在道德教育中,“内求说”一般更重视“存心养性”“禁于未发”“自省自讼”,而“外铄说”则往往更强调“环境熏陶”“朋友观摩”“教师指导”的原则和方法。
(作者系全国政协常委、副秘书长、民进中央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