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希凡
我沉醉于马平的中篇小说《我看日出的地方》,还有了怡然言说的冲动。这并非因为我对马平既有创作实绩与名声的盲目崇拜,更不是因为小说的发表平台是《人民文学》这个令人眩惑的高度,我之所以手难释卷乃至掩卷难忘都在于小说自身的成色。
或许很多读者都容易读出小说对于乡村扶贫、乡村振兴这个伟大的现实民心工程的审美观照,在我看来这确实也是小说家的旨趣所在,但并非仅仅有了这个旨趣就可以成为精彩的小说文本。或许也有读者会从一度风行的叙事学角度来阐释小说在技术层面对叙事理论经典法则的遵从,但优秀的小说家在具体创作进程中是不会有意识地唤起关于叙事文学的知识性记忆的,而总是要在自我的审美预设及其经验、灵犀的驱动下做出不蹈他人覆辙的生命创造。他们的小说美学并不主要在于技术的美学,而在于生命的美学。正是基于对一些可能性公共认知的自我警惕,我试图从“日出”和“紫薇”这两个关乎生命且具有互映互照关系的核心意象切入小说的本体性窥探,看看马平小说何以能诱人不舍。
首先令我感到灵魂颤栗的是一个柔弱而美丽生命的过早陨落:当娄樱子投身到六耳湖的波澜涌到了主人公(也是小说的叙述者)金春早的心上,它也溅湿了我的眼眶,拍打着我的心扉。循着六耳湖的清波,我在追寻娄樱子并没有封建家长的强力催逼,何以要去做现代刘兰芝而“举身赴清池”?她那么清纯可爱,人们都说“六耳水库边上出了一个大美人”,她读书成绩那么优秀,也怀揣着灿烂的大学梦想,更何况她早就有了深藏心底的对青梅竹马的同学金春早的爱恋。她和金春早都是成绩优秀、长相出众的少年,从小就听人说是“天生的一对”。如此丰富深长的生命眷恋,他们本来都有足够的理由迎来生命中最动人的“日出”!正因为如此,“看日出”成了小说的中心事件。“日出”本身仅仅是万古不变的宇宙现象,但只因为有了人的“看”,它就瞬间变成了生命现象和精神现象。当金春早和娄樱子看得如痴如醉、令人心动神摇之时,这个中心事件也就完全有可能承载那些虽则贫穷却有着憧憬的乡土生命的公意!“看日出”当然不是人对于太阳的生理条件反射,金春早和娄樱子看日出的自觉和惯性延续都始于他们对于爱情和理想的生命觉醒。那些仅仅止步于衣食之需、温饱之求的庸常乡土生命,哪里会有这样的闲情雅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看下去呢?而金春早竞然还要在他们每看一次“日出”之后给娄樱子写一篇作文,还发誓“你看到老,我写到老”,娄樱子竟然能把写日出那一段“背了下来”。如此一来,“看日出”就实在有些超尘脱俗了。当金春早和娄樱子相期一起考上理想的大学时,“看日出”是他们对锦绣前程的共同期许;当娄樱子因为家境的贫穷辍学之后,金春早高考落榜后的复读却因为“班上没有了娄樱子,我连看黑板的心思都没有”,也跟着辍学了。此时“看日出”又成了他们对“在初中时就被当成早恋了,却是在高中快毕业了都没有把那个话说开”的纯情守望。当金春早“回了家”,娄樱子“却离开了家”,被迫嫁给偶然发迹的鲍云龙之时,“看日出”就成了金春早和娄樱子终难如愿却死不甘心的灵魂挣扎……可见,“看日出”是他们的生命自觉,是他们的精神宗教,是他们的情感宿命,它承载了人世间多么美好的生命憧憬和人情人性升华!
主人公的生命憧憬并没有单调地投射在“日出”之上,他们所受到的巨大生命诱惑不能没有金春早家门前那株富有神性而硕大无朋的紫薇树的参与:金春早有着特定的视点,他总是“在紫薇树下面看日出”,而且是坐在父亲从六耳湖打捞回来的“白石头”上“看日出”。而娄樱子很多时候也并非是为了专“看日出”,紫薇树对她的诱惑有时比“看日出”本身更大些,“她一连三年每年一次,一次带上了妹妹,却没有一次带来了太阳。最后那一次,她在垭口一现身就电闪雷鸣”,“她好像要看一看,紫薇树能够经得住怎样的风雨”。可见,紫薇树始终是他们投射到“看日出”进程中的心灵默契,是与“看日出”交融在一起的整体性生命关注,“日出”与“紫薇”两个统摄着主人公生命进程的意象是互映互照的。紫薇树实在是卓尔不群的树,它“可以开出两种颜色的花”,原来“那是两棵树”“天长日久就变成了一棵樹”,而且是因为“人家那是合抱,不分开……”,紫薇树的合抱对应着男女主人公的精神合抱,灵犀尽在人树之间。紫薇树还有一个人所共知的名字——痒痒树,但小说里的紫薇树却颠覆了人们对她因为“害羞”而“痒痒”的寻常理解,那是她每遇伤心之时的“颤抖”,紫薇树也成了人情人性的通灵通神之树!她是金春早和娄樱子的审美眷恋和诗意沉醉,而两树合抱则更是主人公的精神情感期许——紫薇树简直就是他们的知己!但我也注意到,金春早和娄樱子对紫薇树的别样倾心并非他们的专利,娄樱子的妹妹薇子就不止一次跟着姐姐一道来领略过紫薇花开的盛景,金春早的母亲如果不是因为对紫薇树的迷恋,是断然不会嫁给父亲的,而在母亲死后,父亲经常神秘的深夜出走以及对紫薇树的坚定护卫,其实都有类于金春早和娄樱子的生命底蕴。这对青年身上其实有着父辈的精神投影,而六耳湖边的乡亲们也并非对开两样花,两株树长成一株树形成“合抱”之势的神奇现象毫无感觉,只是他们程度不同的神性觉知无法与主人公等量齐观。
对于“日出”的憧憬也好,对于“紫薇树”的迷恋也罢,这种更具书生意气的诗意行为在现实生存原则下是敌不过乡土人生的窘困与庸常的。金春早与娄樱子的憧憬永远是一个憧憬,经济的窘困只能把人们的精神企望降格到最为严峻的现实生存。虽然娄樱子的母亲并不否认金春早的长相、学业,但在最为迫切的生存诉求之中,长相和学业是多么微不足道,就是那富有神性的紫薇树也不能带给她丝毫诱惑。她托人带给金春早的话也同时夹带着更多人对于紫薇树的价值评判:“那个家有什么?对了,门前有一棵紫薇树,那树还有个名字,叫百日红。不要说红上一百天,他们家红过一天没有?”“听说他们家弄了一个石头当狗。一个家穷成那样,会有贼去偷吗?”于是金春早的紫薇树终于输给了鲍云龙的小汽车,娄樱子的身体被迫背叛了金春早。好在他们的精神情感守望是罕有的坚贞,现实中的委身并没有改变他们在乡村道德伦理罗网中执著的精神突围,命运的定格也丝毫没有动摇他们对“日出”的憧憬和对“紫薇”的守望。然而,人在命运面前又是何等的脆弱渺小!娄樱子不幸身罹癌症,他们的憧憬与守望被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之下。金春早拿什么可以拯救娄樱子呢?此时此刻,那神奇的紫薇树就在金春早父子的难分难舍之中被赋予了重大使命。娄樱子的丈夫,做生意亏本的鲍云龙也并非不想拯救娄樱子,也就在此时,鲍云龙并不纯洁的拯救行为与金春早达成了某种程度的约定,就连一直因为恐怕被金春早卖掉的紫薇树也是那样善解人意,不再为此“颤抖”了。但是,金春早宁舍紫薇树也要救活娄樱子与娄樱子即使死去也绝不愿意卖掉紫薇树之间在无暇沟通的情况下形成了彼此间的崇高错位,紫薇树被卖掉了,娄樱子也举身投湖了。六耳湖的波澜翻卷在人们心中的是青春之花的惨然凋谢,是美的飘逝之后留给人们难以挽回的无尽失落与余痛!
悲剧的根源都在于贫困,就像沈从文《边城》中翠翠与傩送的爱情压着一座水碾房一样,没有必要物质基础支撑的爱情是难免摇摇欲坠的。贫困的人们还没有资本和资格去侈谈诗意,去拥抱人之为人理应有资格拥抱的美。娄樱子的死把金春早推向了都市寻梦的长途,他和很多由乡人城而运气不错的农民工一样,经过几年的打拼走出了经济的窘困,也赢得了真挚的爱情。然而,在都市的好运并没有使金春早对于窘困异常的故乡之土片刻淡忘,更没有使他忘记父子二人对于紫薇树的坚执守望和赎回紫薇树的神圣使命。他并没有陶醉在个人的经济翻身和重获爱情的甜蜜之中,他已经深切地感到当年与娄樱子一道对于“日出”的憧憬已不只是个人的憧憬,而“紫薇”也不仅是他和娄樱子、他和父亲的精神需要,而是理应成为物质和精神双重贫困的乡土生命共同的需要。为此,寻找“紫薇”,赎回“紫薇”就成了他和父亲以及与他感同身受的薇子、青桃、春美等人的重大合力行动。他们对于“紫薇”如此感魂动魄的守望与追寻形成了不小的冲击波和感染力,曾经为买卖紫薇树而发迹的焦海燕和胖哥受到了灵魂的震撼,奇迹般地玉成了紫薇树的失而复归。奇迹的出现历程是曲折艰难的,作为小说文本,小说家也因此而呈现了太多的巧合,但一切巧合都非人为制造,而是人性人情合乎逻辑的自然演进与水到渠,成的复归。“紫薇”最终留在了都市也回归到了故乡,金春早、青桃、薇子、春美这群从贫困的乡土走出的青年也要如同“紫薇”一样,完成一次壮丽的还乡。这绝非腰缠万贯的衣锦炫富,而是旨在用科学知识和先进技术改变家乡整体命运的乡村振兴行动,是对“日出”憧憬最忠实的兑现。乡村的振兴自然离不开都市文明的启迪与助力,但它绝非是都市人生在乡村的照搬与复制,乡村应该是一个既与都市遥相呼应而又具有自身特色的迷人世界。
有的学者曾担心乡村的都市化进程便是伟大诗人陶渊明笔下醉人的乡土诗意永远消失的进程,这种担心并非毫无道理,但也有学者清醒地意识到贫穷中的乡土诗意难免是尴尬难堪的诗意陶醉。而金春早等本身富有诗意追求的新一代有梦青年的乡土振兴是既要力求告别传统农业文明中的乡土贫穷,更要让诗意和美成为现代乡生命的共同精神拥有。因此,“望水人家”和“金紫薇农业有限公司”的卓越成效绝不单纯指向乡村的富足,这里当然需要“种植的水稻正在抽穗”的最实诚的丰盈,但也同时需要那引人心旌摇荡的满眼金黄,需要“紫薇”花开的灿烂动人和她所释放的情深意长。总之,“乡村振兴”在这里不再是一种宏大的宣传和动员,而是满含着富足的希望,承载着美与诗意的期许,指向真正意义上人情人性复归的乡土振兴。很难想象,如果抽空了“日出”的憧憬和“紫薇”的守望,仅仅富起来的乡土生命将会是何等苍白,何等愧对人之为人理应具有的丰富生命内涵。如果那样,小说也难免在对“乡村振兴”号召的简单呼应中因匮乏美学内涵和诗意憧憬而毫无悬念地走向庸俗。
不可否认,马平的小說以从容叙述的节奏,以悲怆冷凝、催人泪下的故事,以令人猝不及防的叙事波澜和审美变奏,以直扣心扉的诗意语言强化了小说的美学品格和阅读诱惑力。但我认为,所有这些功夫都并非仅仅为马平所独具,而是小说家所必备的童子功。而他在对乡村振兴战略的文学呼应中只因为有了“日出”的憧憬和“紫薇”的守望,既彰显了自己的独家绝活,又以自己深邃独特的乡土生命关怀丰富和提升了乡村振兴的意义蕴含。
可希凡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三级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楹联学会会员,四川省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南方市作家坛会副主席.四川省省级重点课程、四川省省级精品课程《中国现代文学史及作品选讲》负责人,西华师范大学教学督导,西华师范大学教指委委员。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权威核心期刊发表学术论文100余篇。著有《在文化的光芒与阴影下》等,参编《20世纪中国文学史》《巴蜀文化大典》《元曲大大辞典》《历代词分类鉴赏辞典》,获四川省人民政府第十一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三等奖。先后被评为四川师范学院优秀教师、西华师范大学首届师德标兵、西华师范大学优秀共产党员,全省高校优秀共产党员,四川省优秀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