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思宇
张载(1020—1077),字子厚,关学创始人,“北宋五子”之一,其思想博大精深、气势恢宏。张载思想及其理论体系的形成离不开他对儒家经典“俯而读,仰而思”(张载著,林乐昌编校:《张子全书》, 附录一《横渠先生行状》,第457页,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12月版)的钻研。南宋以降,书目著作屡称张载有“诸经说”,除传世的《横渠易说》外,还有已散佚的《礼记说》《周礼说》《论语说》《孟子说》《诗说》《春秋说》等。在张载诸经学中,不可忽视其对《孟子》的推崇,张载言:“要见圣人,无如《论》《孟》为要。《论》《孟》二书于学者大足,只是须涵泳。”(《经学理窟·义理》)《孟子》一书对张载思想影响颇深,但目前学界有关张载孟子学的专门研究仍在初步探索阶段,且多关注两者的人性论、心性论、道统论、井田思想等方面。笔者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选取张载对孟子思想继承发展的一处典型——“大心”说对“尽心”说的继承与发展为例,通过比较研究,从心论、修养论、境界论三个方面围绕“大心”说和“尽心”说展开,尝试推进和深化对张载及孟子思想的研究。
张载的“大心”说与孟子的“尽心”说,都围绕着“心”展开,“心”在古代通常被视为意识活动的器官,但不同思想家对“心”的理解、定义也不尽相同。因此,在分析“大心”说与“尽心”说之前,首先需要对张载和孟子两者“心”的性质、概念作简要辨析。
张载对心的定义可从“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正蒙·天道篇》)入手分析。林乐昌教授将此四句话概括为张载思想的“四句纲领”,“名”即是概念,“天”、“道”、“性”、“心”这四大概念自上而下有序排列( 参见林乐昌:《张载的学术历程及其关学思想》,《地方文化研究》,2015年第1期,第14-25页)。其中“心”是“性”与“知觉”的统一,这里的“性”是天道落实在人身上的体现,此时“性”具有道德根源的意义。“知觉”是人的感觉器官,可以与外物相作用产生感性认知。因此,张载的“心”是能够感知外物并内含道德理性的认知工具。笔者认为,在“四句纲领”中通过天——道——性——心自上而下地贯通,使“心”的含义具有天道论依据,强调了“心”的道德性与普遍性,甚至还有本体性的特征,用牟宗三先生的话讲:“此是一绝对普遍的本体。心即是体,故曰心体。”(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478页)
孟子对“心”的阐述集中体现在《公孙丑上》中的一章: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公孙丑上》)
孟子讲“心”从“不忍人之心”讲起,再到“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最后落足于仁义礼智四德上。孟子这里的“心”是人道德行为的根源和动力。孟子的“心”具有普遍性、向善性的特点。另外,孟子“即心言性”,由四端之心“扩而充之”发展、培养仁义礼智等德性,彰显出人的善性。
通过对比张载与孟子对“心”的描述,可以发现不论是张载的“合性与知觉”还是孟子的“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两者都肯定了心的感性知觉作用,都强调心具有道德性。但孟子的“心”多从经验层面出发,作为行善的端倪;而张载的“心”不仅有本体论依据,其“心”自身也有普遍性、本体性的特征。除此之外,两者在心性关系上存在着明显的差异:孟子“即心言性”,孟子言“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孟子·尽心上》),说明性是根源于心的。另外,孟子“尽心知性知天”也是从心出发,充分扩充人生而具有的“四端”之心,来实现善性,从而认知天,最终实现天人合一。张载“以性论心”,“性,源也;心,派也。”“性大于心。”(《张子全书》卷十六《孟子说》,第447页)“性,即天也。”(《张子语录上》)等,加之天——道——性——心的纲领体系,都说明“性”高于“心”并为“心”提供道德依据。另外需要强调的是,张载的“性”并非简单地指人性,张载言“性者万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正蒙·诚明篇》)“性,即天也。”可见,这里的“性”是贯通天道遍及万物,具有本原意义的概念,由此也可以体现出张载由天道到人道的哲学体系。
基于以上对张、孟“心”概念的整体把握,下面进一步分析两者“尽心”与“大心”的内涵。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尽心上》)
张载继承孟子“尽心”的思想,并加以发挥提出了“大心”的概念,张载言:
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世人之心,止于闻见之狭。圣人尽性,不以闻见梏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孟子谓尽心则知性知天以此。天大无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正蒙·大心篇》)
第一段文字出自《孟子·尽心上》,第二段文字出自《正蒙·大心篇》,根据林乐昌教授所辑《孟子说》,第二段文字也是张载对孟子“尽心知性知天”章的注解。无论是张载的“大心”说还是孟子的“尽心”说均属于心的修养工夫。孟子的“尽心”即是扩充人的四端之心。具体如何扩充可以从两个方面入手:一是,积极地“存心”,孟子曰“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孟子·离娄下》),心是道德的依据,把仁、礼等存于心中,实际上就是要践行仁、礼,行爱人、敬人之事。二是,“求放心”的方法,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就是把丢失了的道德之心找回来。“求其放心”是针对现实生活中恶的现象提出的,孟子认为恶的产生并非人本心、本性为之,而是后天缺乏存养,逐步丧失了良心善性,才产生了恶行,正如其所举牛山之木的例子。孟子言“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孟子·告子上》)所以孟子“求其放心”这一修养方法的实质是对于生活中的恶,要善于反思,并不断学习,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从而找回丧失的良心,避免做不善之事。总之,孟子的“尽心”有两条路径,一是积极主动的存心行善,二是内省反思,“求其放心”,改恶从善。孟子“尽心”的这两条路径相互补充,共同促进“四端之心”的扩充。
“大心”一词首次在《荀子·不苟》中被提出,“君子大心则敬天而道,小心则畏义而节”,“大心”与“小心”是君子道德修养的两个不同层面。张载虽使用“大心”一词,但与荀子的“大心”已有明显的区别,更接近于孟子的“尽心”。张载在《正蒙·大心篇》中说:“由象识心,徇象丧心。知象者心,存象之心,亦象而已,谓之心可乎?”由此可见心的功能和作用不仅仅是认识具体事物,“大心”的最终目的是认识“象”以外形而上的道(理),所以心不能局限于认知事物,不能被见闻蒙蔽,而且要“大心”体天下之物(理)。心有体物的能力,并且是体天下之物,“大心”不仅是体物范围的扩大,更是层次的提高,不仅停留在事物见闻的表象,而是要体悟到事物的本质——道(理)。
此外,张载在注解孟子的“尽心知性知天”章时,提出“大心”的概念,不仅是对孟子“尽心”说的把握和继承,其中还有对孟子“大体”“小体”思想的融合与运用,正如牟宗三先生所言:“此言大小显本孟子大体小体之分而来。”(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457页)《孟子·告子上》中阐明“大体”“小体”这一思想:
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
孟子认为耳目这样的器官,它们只能对外物产生直观的感性认知,但不能够深入思考,所以耳目之官是容易受遮蔽、干扰、引诱的“小体”。而心是可以思考、反思,超越耳目所见所闻,并能认识到天所赋予的仁义礼智等德性,所以被称之为“大体”。在掌握孟子“尽心”和“大体”的基础上,再去理解张载的“大心”说,可以发现张载的“大心”说是对孟子“尽心”和“大体”的融会贯通,张载在“大心”说中提出的“见闻之知”“德性之知”可以分别对应孟子的“耳目之官”和“心之官”。孟子的“耳目之官”“心之官”从经验层面说人的器官,张载在此基础上发展成为认识论的“见闻之知”和“德性之知”,更具哲学的高度,丰富了理学的认识论体系。张载“大心”中的“大”在文中做动词,“大”是扩充的意思,与“尽其心”的“尽”相会通。另外,“大心”之“大”还体现出“大体”的特性,“大心”既是“大体”的要求,也是“德性之知”的来源。由此,如何实现“大其心”,主要是围绕着“见闻之知”和“德性之知”下功夫,张载言“见闻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德性所知,不萌于见闻。”(《正蒙·大心篇》)“见闻之知”是指耳目等器官作用于外物直接产生的认识,是从外而得;“德性之知”是通过运用天所赋予“心”的认知功能,得出的具有道德理性的认识。“德性之知”高于“耳目之知”,因此要摒弃耳目见闻之蔽,追求“德性之知”。另外,张载还提出“心弘”“虚心”“无心”等概念与“大心”的功夫论内涵相似,即要超越耳目见闻之知,无私心,无意、无必、无固、无我之心,发挥扩充心的道德认知功能,获得德性之知,从而体察天下万物,认识天(理)。
通过对比孟子“尽心”说与张载“大心”说,可以发现两者都是讲心的修养工夫,都体现出了天人之间的良性互动。如进一步分析,可以发现张载内在超越式的发展理路。北宋时期,佛、道盛行,儒学面临危机,宋代儒者勇于造道,大力复兴儒学。作为“北宋五子”之一,张载具有高度的自觉意识,辟佛老振儒学,构建起完整的天道与人道的哲学体系,所以,张载在论证“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的观点时,体现出天道(“天心”)向人道(“人心”)的映射,表现出较为严密的逻辑必然性。另外,北宋时期儒学受佛老的冲击,修养工夫逐渐内倾化,由张载“大心”与孟子“尽心”的具体方法可以看出,虽都属于心的工夫,本已是内在修养,但孟子“尽心”的特点可以用“扩”“充”来概括,而张载“大心”的特点则是“虚”“无”。
邱汉生先生评议道:(张载)“其大无外之心 ,意味着包摄天地万物,实质是‘万物皆备于我’。这些说法的根子是孟子。”(邱汉生,黄宣民:《对〈张载理气观析疑〉的评议》,《中国社会科学》,1981年,第1期,第217-220页)邱先生这句话,再次印证了张载对孟子思想的吸收,而且挖掘了“大心”说深层的理论根源——“万物皆备于我”。无论是孟子的“万物皆备于我”,还是张载在“大心”说中提出的“天下无一物非我”,可以分别体现出两者“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宏阔境界。
陈来在《宋明理学》中写到“大心之知是一种意境高远的人生境界……所谓‘体天下之物’‘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就是使自己胸怀天下,放眼宇宙,把自己看成宇宙的一个必要部分,把宇宙万物看作是和自己息息相通的整体,在这样一种对于宇宙的了解中确立个人的地位。”(陈来:《宋明理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84页)张载这种与宇宙万物为一体,胸怀天下的境界,是其整体思想的升华。把握了张载这一人生境界,就能够体会到“民胞物与”以及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子语录中》)中所蕴藏着的“体天下之物”的宇宙关怀。
孟子“万物皆备于我”的本意是万事万物都为我所具备,强调的是“我”的主体性,突显出“我”的价值。结合后文“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可见孟子是在强调天赋予人“心”的主观能动性。人“心”具有内在超越性,可以认识事物的本质,认识万事万物的道理,也就是孟子“尽心知性知天”这一过程,而“万物皆备于我”正是这一过程的实现所带来的“天人合一”的人生境界。
张载的“大其心体天下之物”“视天下无一物非我”虽然可以看到“万物皆备于我”这一“根子”,但实际上两者在物我关系上有着明显的差异。张载对“万物皆备于我”做出了超越式的发展,其超越性体现在他的物我关系有其完整的本体论依据。张载所处的时代,儒释道三教在碰撞中融合,儒学在佛教的影响下构建起自己的本体论体系。张载是以天(太虚)为本体,所以在这一本体的统摄下,人与物具有了同一的根据,万物同根同源。而孟子所处的时代虽普遍承认“天”的至上超越性,但“天”不是本体之天,其重心是天人之间的互动,所以不同于张载在本体论指导下的万物同根同源,物我一体思想,孟子的“万物皆备于我”并不是真正的物我一体。相反,孟子多次强调“人禽之辨”,如他在反驳告子“生之谓性”这一观点时,反问道:“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孟子·告子上》)暂且不论孟子推论中存在的理论漏洞,这句话可以看出孟子是严格区分人性和物性的。张载在本体论的指导下,物我具有根本的统一性,而物我的差异则归因于气禀的不同。张载“体天下之物”“天下无一物非我”不仅是孟子“万物皆备于我”那种主观能动的物我统一,更是在本体论指导下万物同根同源的统一。其“民胞物与”的思想是张载万物一体思想的最突出体现,张载言:“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正蒙·乾称篇》)他认为人与物都是禀天地之气而有形,承天地之志而有性,物我同生于天地,所以所有人都是我的同胞,所有物都是我的朋友。由此就不难理解张载所提出的“无物我之私”“平物我”甚至是“无我”的方法论,其中“无我”是张载对佛教概念的吸收,“无我”可以说是在“无物我”基础上的推进。张载言“圣人无私无我,故功高天下而无一介累于其心”(《张子全书》卷十三《性理拾遗》,第302页)最终回归“大心”,回归“天下无一物非我”的“万物一体”的高远境界。
通过对张载“大心”说与孟子“尽心”说的比较研究,可以发现儒学的发展从来都是动态鲜活的,随着社会的发展不断被注入新的内容。同时,由于“述而不作”的传统,儒学发展的基础离不开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儒家经典。作为北宋时期的思想家,张载在吸收先秦儒家经典的基础上,在新的历史环境中,孕育出新的思想内容。通过研究张载对孟子“尽心”思想的继承和发展,可以使我们更加直观地感受到儒学思想的脉动,无论是对深入理解张载思想,还是对完善孟学发展史都具有重要意义。另外,我们今天研读经典,重新诠释经典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从古代贤哲那里汲取思想精华,为现实社会提供理论指导。无论是孟子的“尽心”说还是张载的“大心”说,对于个人的心性修养,道德水平的提高都具有深刻的启发作用。在享受物质世界繁荣的同时,不要忽视了内心世界的修养。最后,“万物皆备于我”“天下无一物非我”的现代诠释对于我们提升个人境界,甚至是构建和维护“人类命运共同体”都具有深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