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的“儒家”底色
——《水浒传》“贬抑儒家”吗

2020-12-02 11:52
南都学坛 2020年6期
关键词:头巾宋江水浒传

杜 贵 晨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 山东 济南 250014)

《水浒传》又名《忠义传》《忠义水浒传》。其写“孝”、写“义”、写“忠”、写“替天行道”“忠义双全”[1]940等,都可以明确追溯到儒家思想的表现,但论及书中人物,却似乎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儒家。明无名氏《又论〈水浒传〉文字》一文开篇就说:

《水浒传》虽小说家也,实泛滥百家,贯串三教。鲁智深临化数语,已揭内典之精微。罗真人、清道人、戴院长又极道家之变幻。独其有心贬抑儒家,只以一王伦当之,局量匾浅,智识卑陋,强盗也做不成,可发一笑。[2]《各本序言总论》27

此文虽原载明容与堂刻《水浒传》卷首,但系出“无名氏”,后世远不如金圣叹评点广受读者专家重视,但于《水浒传》思想倾向乃至艺术成就的认识和评价都关系重大,具体包括如下必须予以思考和回答的问题,即书中王伦能代表“儒家”吗?宋江等主要人物形象就完全不是“儒家”吗?其情节、细节描写不蕴含有儒家意识吗?以及作者对“儒家”持怎样的态度等。

对此,笔者虽然认为《水浒传》是一部“新神话”[3],其从“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到“宋公明神聚蓼儿洼,徽宗帝梦游梁山泊”,一路“神道设教”(《周易·观卦·彖》)写来,看似几乎没有“儒家”的色彩与倾向,但实际不然。书中“白衣秀士”王伦仅是被讽刺的儒生,却非全书“有心贬抑儒家”的典型;除却上述写“孝”、写“义”、写“忠”等明确突出儒家创立并持守的根本思想原则的表现之外,宋江、卢俊义、吴用等中心人物形象的塑造,虽都涉神魔异迹、豪客侠盗,但出身禀赋都深著儒家底色,乃作者自觉为之,从而锚定了《水浒传》为儒学之别传的真关系。分说如下。

一、王伦不能代表“儒家”

《水浒传》写王伦,虽然也称他“好汉”,但绰号“白衣秀士”(第十回),明是讽刺其为“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之辈,更具体说他是个“村野穷儒”,“落第腐儒,胸中又没文学”(第十九回)。他“因鸟气合著杜迁来这里落草,续后宋万来”,三个人在梁山“打家劫舍”。他自知“没十分本事”(第十一回),所以容不得本事比他高的人,“手下人都说道他心地窄狭”(第十五回),林冲骂他“笑里藏刀,言清行浊”,“嫉贤妒能的贼……做不得山寨之主”(第十九回),后即因此被林冲杀了。这样一个人怎么就是“儒家”?其实作者也没有把他作“儒家”看待。

《水浒传》态度鲜明地说王伦是“假文墨”“大头巾”的象征。《水浒全传》第七十一回“单道梁山泊的好处”结尾有一段文字说得明白:

可恨的是假文墨,没奈何著一个“圣手书生”,聊存风雅;最恼的是大头巾,幸喜得先杀却“白衣秀士”,洗尽酸悭。[4]575

上引这段文字虽不见于百回本,但其所彰显之义与百回本一致。其前后各三句乃互文见义,“可恨的是假文墨”与“最恼的是大头巾”都指王伦。前者概括他“落第腐儒,胸中又没文学”,后者说他“酸悭”,属“大头巾”一类人物。其说“先杀却‘白衣秀士’”,可以“洗尽酸悭”,实是作者宣泄对“大头巾”之恨。

然而“大头巾”却非指王伦本身,王伦只是戴头巾的强盗头子。真正的“大头巾”是指“头巾”之“大”者,即做了官的“假文墨”,那些无学问、没本事,却靠了科举做官有权势的人。这在《水浒传》中一则有王英曰“况兼如今世上都是那大头巾弄得歹了”(第三十二回),二则写秦明在清风山被捉了,有燕顺劝他“权就此间落草,论秤分金银,整套穿衣服,不强似受那大头巾的气”(第三十四回)云云为证,是以“大头巾”指做官的腐儒。因此,王伦虽在梁山为盗首,但其性情为人却一如官场中“大头巾”令人“最恼”,杀了王伦这个“大头巾”似人物,正可为世间“洗尽酸悭”,即出一口痛恨官场中“王伦”之气。

另外,上引《水浒全传》既说“没奈何著一个‘圣手书生’,聊存风雅”,即把“圣手书生”萧让做了“风雅”即儒雅人物的代表,就是明确不把王伦作正经“儒家”看了,从而王伦被杀不仅无损于“儒家”,而且为“儒家”“洗尽酸悭”,即清理了假货,哪里是“贬抑儒家”?又从作者自道“没奈何”写萧让以冲淡之看,其写王伦也仅是伪劣儒生的典型,而非真正儒家的代表。

又从《水浒传》写三教人物对比看,其于“儒家”人物中写一“白衣秀士”王伦,一如书中也写了绰号生铁佛的恶僧崔道成(第六回)和绰号飞天蜈蚣的王道人(第三十二回),他们分别为释、道中的败类,先后被武松、鲁智深杀了,当然不是贬抑释、道,林冲杀了王伦,也不是“有心贬抑儒家”,相反是为“儒家”清理门户,伸张正气。

二、宋江、卢俊义、吴用的“儒家”出身

《水浒传》写“梁山泊好汉”一百零八人,虽多豪客侠盗甚至颇有神魔异禀,但是一方面皆为“义士”都未远离儒家的本色,另一方面其领袖人物即排位最前的宋江、卢俊义、吴用三巨头都出身“儒家”,思想性格上是儒家底色甚重之人。

先说宋江。《水浒传》曾特笔写宋江自幼业儒,第三十九回“浔阳楼宋江吟反诗”,其词曰“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第一百回卒章见志,写宋江临终自道“我自幼学儒,长而通吏”云云,可见自始至终,宋江都以“儒家”自居。

《水浒传》更突出了宋江有儒家贤者诸般的品质,第十八回写宋江出场说:

那押司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排行第三。祖居郓城县宋家村人氏。为他面黑身矮,人都唤他做黑宋江;又且于家大孝,为人仗义疏财,人皆称他做孝义黑三郎。上有父亲在堂,母亲丧早;下有一个兄弟,唤做铁扇子宋清,自和他父亲宋太公在村中务农,守些田园过活。这宋江自在郓城县做押司。他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士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霍,视金似土。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时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赒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的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1]216

这段文字强调了宋江的孝悌、仁义、文武才干、见义勇为等,无非《四书》修身齐家、伦理纲常上的道德要求,表明宋江形象根本是按照儒家贤人标准塑造出来的一个典型。

需要特别一说的是所谓“浔阳楼宋江吟反诗”。按《论语·学而》载:“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由此说到《水浒传》第三十九回写“浔阳楼宋江吟反诗”中关键的“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两句,尽管“诗无达诂”,黄文炳能因此诬他谋反,但从宋江“于家大孝”等品质看,他那“敢笑黄巢不丈夫”的“凌云志”,实应理解为书中所写他曾对武松等不止一次表达的愿望:“如得朝廷招安……日后但是去边上,一枪一刀,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得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一世。”(第三十二回)这就是说,在宋江看来,人生的目标应该是“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要比黄巢那样造反不成沦为盗贼而死的下场要好得多了。这是古代士人传统的人生追求。孔子《阳货》曰:“吾将仕矣。”比较孔子的欲出仕以行道,宋江虽因负罪在逃,但不忘初心,终死于对大宋朝廷之忠,岂不正是儒家“守死善道”(《论语·泰伯》)的精神。

次说卢俊义。其身份也深与儒家有缘。他是梁山上入伙较晚却后来居为第二位的首领,书中写其为人虽曾惑于术数而又有些粗莽,但是“玉麒麟”之绰号却取自孔子故事。可能在于两个方面。一方面,据《拾遗记》载:“夫子未生时,有麟吐玉书于阙里人家,文云:‘水精之子,系衰周而素王。’故二龙绕室,五星降庭。徵在贤明,知为神异。乃以绣绂系麟角,信宿而麟去。相者云:‘夫子系殷汤,水德而素王。’至敬王之末,鲁定公二十四年,鲁人锄商田于大泽,得麟,以示夫子。系角之绂,尚犹在焉。夫子知命之将终,乃抱麟解绂,涕泗滂沱。且麟出之时,及解绂之岁,垂百年矣。”[5]511-512另一方面,相传孔子修《春秋》绝笔于哀公十四年的“西狩获麟”(《春秋经·哀公十四年》),后称绝笔为“麟止”。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云:“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 裴骃《集解》引张晏曰:“武帝获麟, 迁以为述事之端。上包黄帝,下至麟止,犹《春秋》止于获麟也。”[6]1181,下因孔子感生于“有麟吐玉书”并知命止于大泽获麟、《史记》效孔子作《春秋》终于“麟止”等事有“狩”“止”意,所以自隋文帝朝乃始以玉麟符特赐为京师留守的兵符。《隋书·樊子盖传》载:

帝顾谓子盖曰:“朕遣越王留守东都,示以皇枝盘石;社稷大事,终以委公。特宜持重,戈甲五百人而后出,此亦勇夫重闭之义也。无赖不轨者,便诛锄之。凡可施行,无劳形迹。今为公别造玉麟符,以代铜兽。”[7]1491-1492

隋炀帝时续行此礼制,《隋书·卫玄传》载大业九年炀帝亲征辽东,卫玄留守京师,一度出击叛军并获胜:

还镇京师,帝谓之曰:“关右之任,一委于公,公安,社稷乃安;公危,社稷亦危。出入须有兵卫,坐卧恒宜自牢,勇夫重闭,此其义也。今特给千兵,以充侍从。”赐以玉麟符。[7]1503

由此可见玉麟符始自隋朝,二帝先后特制并赐予的对象都是留守京师的大臣,乃代替“铜兽”即虎符的执掌兵权之符。后世演变为佩饰,或称“随玉麟符”[8]182。但是大约因为仍有制度或价值贵重等原因,佩带玉麟符应是身份不同寻常的标志,故宋代曾巩有七律《人情》诗前四句云:“人情当面蔽山丘,谁可论心向白头。天禄阁非真学士,玉麟符是假诸侯。”[9]61而卢俊义号称“卢大员外”,“河北三绝,祖居北京人氏;一身好武艺,棍棒天下无对”,“北京大名府第一等长者”(第六十回),其绰号“玉麒麟”,主要也就是说他有“假诸侯”的身份了。

但是,《大宋宣和遗事》写宋江三十六人中卢俊义作“卢进义”,已有此绰号“玉麒麟”,非后来《水浒传》所首创。《水浒传》写“玉麒麟卢俊义”的创新之处,在于把他作为除宋江外一个最为特殊人物看待,由于他的推重才使宋江最后坐上梁山第一把交椅,是“梁山泊好汉”从“啸聚山林”到“瞻依廊庙”(第七十一回)战略转型的一大关键人物。因此可以认为,卢俊义绰号“玉麒麟”,除了借影于孔子与麒麟的联系之外,还有效仿《史记》以“《春秋》止于获麟”为法结束晁盖死后山寨之主虚位之局的意思。总之,卢俊义“玉麒麟”的绰号使其形象也具有了一定的儒家底色。

最后说吴用的出身更接近“儒家”。第十四回写吴用出场“似秀才打扮,戴一顶桶子样抹眉梁头巾,穿一领皂沿边麻布宽衫,腰系一条茶褐銮带,下面丝鞋净袜,生得眉目清秀,面白须长。这秀才乃是智多星吴用,表字学究,道号加亮先生,祖贯本乡人氏”,形容酷似“卧龙岗上散淡的人”。第十五回写吴用在“智取生辰纲”前对人往往自称“小生”,自道“如今在一个大财主家做门馆教学”,阮氏兄弟则口口声声尊他“教授”。第十四回还写他使得一条铜链,应晁盖之邀出门,“那吴用还至书斋,挂了铜炼在书房里,分付主人家道:‘学生来时,说道先生今日有干,权放一日假。’拽上书斋门,将锁锁了,同晁盖、刘唐,到晁家庄上”,是个能文能武又有计谋的人,故绰号“智多星”,“表字学究,道号加亮先生”。第六十一回前有《满庭芳》词“单道着吴用好处”有云:

通天彻地,能文会武,广交四海豪英。胸藏锦绣,义气更高明。潇洒纶巾野服,笑谈将白羽麾兵。聚义处,人人胆仰,四海久仰名。韵度同诸葛,运筹帷幄,殚竭忠诚。有才能冠世,玉柱高擎。[1]809

由此可见《水浒传》故意比照模仿《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写吴用,重点突出其“运筹帷幄,殚竭忠诚”,是“智”与“忠”的典型。书中描写正是一再彰显吴用对梁山事业乃至对宋江个人的忠心耿耿。与鲁智深、公孙胜最后各自见机而退相比较,吴用以身殉宋江,显然是“儒家”作为,而断非道、释人物可有的品质,故在“石碣天文”(第九十八回)中是仅次于“天魁星呼保义宋江,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的“天机星”,而位居于道教代表人物“天闲星入云龙公孙胜”之前。吴用能与宋江、卢俊义三位一体,标志着《水浒传》“贯串三教”的“排座次”,不是道或释在前,而是以儒打头、道释济儒的格局。

三、情节、细节中的“儒家”意识

《水浒传》基于所写主要人物形象的“儒家”身份,于情节安排和细节描写上也多遵循儒家礼节、礼数等,充溢儒家意识,笔者曾论其“三而一成”的叙事艺术[10]、“五世叙事”的框架[11]等,都与儒家思想意识密切相关。但挂一漏万,所以还可以举出《水浒传》写宋江得为山寨之主的情节以及某些细节描写对儒家意识的体现。

从情节看,宋江能得为梁山寨之主,固然因其上山以来的种种贡献,但也由于他能遵奉《论语·里仁》里儒家所提倡的“以礼让为国”的圣教,遵循了儒家礼数即“礼三让而成一节”[12]216,也就是《礼记·曲礼上》“卜筮不过三”孔颖达疏引三国魏王肃所总结的“礼以三为成”[13]1252。

这一特点从全书看又分两层显现。第一个层次的“三而一成”是梁山寨主先有王伦,后被晁盖夺了,第三位山寨之主才是宋江。第四十一回写宋江自江州被梁山泊好汉救上梁山之后:

晁盖便请宋江为山寨之主,坐第一把交椅。宋江那里肯,便道:“哥哥差矣!感蒙众位不避刀斧,救拔宋江性命。哥哥原是山寨之主,如何却让不才坐?若要坚执如此相让,宋江情愿就死。”晁盖道:“贤弟如何这般说!当初若不是贤弟担那血海般干系,救得我等七人性命上山,如何有今日之众!你正是山寨之恩主。你不坐,谁坐?”宋江道:“仁兄,论年齿兄长也大十岁。宋江若坐了,岂不自羞。”再三推晁盖坐了第一位,宋江坐了第二位……[1]545

晁盖知恩图报,推宋江为山寨之主,是他比王伦高明之处。但是晁盖为人之量和待宋江之义亦有限,表现在一推之后,不仅无再推,而且临终遗嘱宋江“若那个捉得射死我的,便叫他做梁山泊主”,等于反悔曾推宋江为寨主之意,剥夺了宋江顺位继承山寨之主的权利,从而铺陈出宋江与卢俊义推让寨主的叙事。

第二个层次的“三而一成”有三推三让的情节。第一次是第六十二回写卢俊义被俘上梁山后:

吴用上前说道:“昨奉兄长之命,特令吴某亲诣门墙,以卖卜为由,赚员外上山,共聚大义,一同替天行道。”宋江便请卢员外坐第一把交椅。卢俊义答礼道:“不才无识无能,误犯虎威,万死尚轻,何故相戏?”宋江陪笑道:“怎敢相戏!实慕员外威德,如饥如渴。万望不弃鄙处,为山寨之主。早晚共听严命。”卢俊义回说:“宁就死亡,实难从命。”吴用道:“来日却又商议。”[1]826

后卢俊义坚持下山,遂即作罢。第二次是第六十七回写梁山泊好汉打破大名府,救了卢俊义上山:

宋江会集诸将下山迎接,都到忠义堂上。宋江见了卢俊义,纳头便拜。卢俊义慌忙答礼……当下宋江要卢员外为尊。卢俊义拜谢道:“卢某是何等之人,敢为山寨之主!若得与兄长执鞭坠镫,愿为一卒,报答救命之恩,实为万幸。”宋江再三拜请,卢俊义那里肯坐……吴用劝道:“且教卢员外东边耳房安歇,宾客相待。等日后有功,却再让位。”宋江方才欢喜。[1]891

第三次是第六十八回写“卢俊义活捉史文恭”之后:

宋江道:“向者晁天王遗言:‘但有人捉得史文恭者,不拣是谁,便为梁山泊之主。’今日卢员外生擒此贼,赴山祭献晁兄,报仇雪恨。正当为尊,不必多说。”卢俊义道:“小弟德薄才疏,怎敢承当此位!若得居末,尚自过分。”宋江道:“非宋某多谦,有三件不如员外处……尊兄有如此才德,正当为山寨之主。他时归顺朝廷,建功立业,官爵升迁,能使弟兄们尽生光彩。宋江主张已定,休得推托。”卢俊义恭谦拜于地下,说道:“兄长枉自多谈!卢某宁死,实难从命!”[1]915

加以众人反对,宋江只好暂罢道:“你众人不必多说,我自有个道理,尽天意,看是如何,方才可定。”然后才经过第六十九、七十两回宋江与卢俊义二人拈阄打城,宋江胜出并由“石碣天文”宣示,才顺应“天意”做了梁山第三代寨主。

总之,无论从全部叙事还是从晁盖死后的叙事看,宋江得为梁山寨主都合于儒家“三而一成”之礼。至于其间宋江还多次跪请被俘上山的秦明、关胜、呼延灼、董平等为“山寨之主”,论者或以其诸多的让位尽属虚伪,其实乃作者欲以充分显示宋江遵从孔子“以礼让为国”之道德品质,不惜反复渲染而已。

从细节描写看,《水浒传》多于作者所心仪人物形象塑造上突出其“儒者气象”。明清评点家对此有所揭示,如第二回(金批本第一回)写“王进夜走延安府”途宿史太公庄,见太公的儿子史进棒法不精,乃对太公道:“既然是宅内小官人,若爱学时,小人点拨他端正,如何?”金圣叹夹批曰:“全是高眼慈心,亦复儒者气象。”又写史进挑战,“王进只是笑,不肯动手”,金圣叹夹批道:“写王进全是儒者气象,妙妙。”再写史进被王进打得“棒丢在一边,扑地望后倒了。王进连忙撇了棒,向前扶住”,乃又曰“全是儒者气象”[2]66-67。第九回(金批本第八回)写“林冲棒打洪教头”, 柴进让林冲与洪教头比棒:“柴进道:‘林武师,请较量一棒。’林冲道:‘大官人休要笑话。’就地也拿了一条棒起来,道:‘师父,请教。’”句下金圣叹夹批曰:“儒雅之极。”[2]198第六十四回(金批本第六十三回)写关胜,金圣叹回前评曰“写大刀处处摹出云长变相,可谓儒雅之甚”[2]1160。上述都正确指出了《水浒传》人物描写中儒家意识的渗透与规范,使某些人物形象能有“儒者气象”。由此回顾第十九回写林冲骂“白衣秀士”王伦为“村野穷儒”“落第腐儒,胸中又没文学,怎做得山寨之主”云云,言外之意也有崇尚真正“儒者气象”的作用,即在作者看来,“儒雅”“儒雅之极”才是《水浒传》理想“儒家”应有的品质。

四、余论

《水浒传》写人叙事的“儒家”底色应是出于作者的故意,是其自身儒家情怀的自觉体现,并于字里行间时有流露。

首先,最显见的是《水浒传》全书《引首》词起句云:“试看书林隐处,几多俊逸儒流……”作者自命为“儒流”,其书当然遵循儒家的思想原则,表达儒家的思想情感。

其次,《水浒传》于引首诗用“故宋神宗天子朝中一个名儒,姓邵,讳尧夫,道号康节先生”之作,其后才是道教“误走妖魔”的“入话”等,即使并不是在表明《水浒传》叙事融合儒教道教而以儒为引导、为精神之本源的创作态度,也至少客观上显示《水浒传》自“名儒”之学流出,《水浒传》为儒书之衍义,这与作者自为“儒流”也是一致的。

最后,还可以提到的是《水浒传》直接引用或化用了不少儒家言论。如第七十五回“孝当竭力,忠则尽命”(第七十五回)出自《千字文》,从《论语》“事父母能竭其力”与“臣事君以忠”两句化出;第九十八回);“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出自《孟子·公孙丑下》;第九十回“富与贵人之所欲,贫与贱人之所恶”从《孟子·万章上》“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诸句化出;第二回、第四回、第四十四回先后引用《论语·颜渊》载孔子的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等等。其数量不算太多,但作为一部比《三国演义》更为通俗的章回小说,能有此多儒家言论的运用也就很值得注意了。尤其是193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美国女作家布克夫人赛珍珠于1933年在美国翻译的《水浒传》,英文译名即《四海之内皆兄弟》,可见《水浒传》梁山好汉基于儒家伦理的一面,深得这位伟大的美国文学家的认同,以致直接用孔子的这一名言作为《水浒传》提纲挈领的题目。

但是,由于《水浒传》毕竟写江湖豪侠、绿林好汉,远离儒雅,而且作者包括改定者或于儒家学问亦不甚精通,故书中亦偶有疏漏,如第九十二回有诗云:“苟图富贵虎吞虎,伪取功名人杀人。清世不生邹孟子,就中玄妙许谁论。”李卓吾评曰:“孟子那里论得玄妙?”[1]1218可见《水浒传》虽然崇儒,但作者于儒学修习有限,又“神道设教”“三教合一”,所以看起来其儒家思想并不高明,而且仅为其人物神魔豪侠性格的内蕴和底里,时或模糊不清,须慎察明辨才见,故本文称之为“底色”。但这“底色”支持了《水浒传》写 “孝”“义”“忠”“替天行道”“忠义双全”等,并以写宋江移孝作忠为中心,凝成《水浒传》儒家思想的主导。因此,《水浒传》思想虽“三教合一”,但三教的作用不同。释、道、豪侠其表,儒家伦理观念其里,是以释、道、豪侠济儒,以之为儒学别传,庶几可也;以《水浒传》写王伦为讽刺伪儒即可,以其写王伦为“贬抑儒家”则属偏见和曲解,这种观点是完全错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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