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藤湖南与何兹全的汉魏历史分期述论

2020-12-02 11:52
南都学坛 2020年6期
关键词:历史

薛 小 林

(兰州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东汉史是秦汉史研究领域内尚比较薄弱的一环[1],西汉、东汉虽然都以“汉”为朝代之名,但东汉不是西汉的翻版,两者成立的背景、面对的问题及政治的风格、社会的结构、国势走向均有较大差别。东汉一方面继承了西汉一代的政治制度、统治经验和文化遗产,另一方面也背负了西汉二百年累积的政治、经济、社会及民族各方面问题,这些问题影响了东汉及之后的历史走向,两汉之间的断裂并不少于延续。在内藤湖南和何兹全的历史分期论中,东汉均被认为是历史分期的转换节点。具体而论,两位先生分析的侧重点有所不同,内藤湖南侧重于东汉王朝与周边部族相互关系演变的因素,何兹全侧重于东汉王朝内部经济、社会和文化变化的特征。合而观之,两位先生从外和内两个方面,对汉魏之际时代的深刻转变,做了深度的揭示。对内藤湖南与何兹全的汉魏历史分期论做一比较研究,有助于理解两位先生总体的历史演变观以及东汉的时代特征,都具有一定的学术意义。

一、内藤湖南的历史分期论

历史分期体现了史家对历史发展脉络的把握和理解。在日本学者内藤湖南及其后学的历史分期论与何兹全及其同道的“魏晋封建论”(或称“汉魏之际封建论”)中,东汉均处在一个转折过渡期的位置,东汉之前与之后是两个不同的历史时期,社会历史的结构和性质均有较大差别,前一个阶段在东汉逐渐终结,后一个阶段的新特征在此时逐渐形成。内藤湖南将中国历史分为上古、中世、近世三段,虽然他的分期借鉴了西方史学家对西欧历史划分的方法,但是内藤湖南“并不追求与欧洲、日本所用的上古、中世、近世的概念相一致的标准,从而避免了如当时有些学者那样陷入西方理论的教条、进行硬性套用的做法,而是坚持了从中国历史发展的内在依据出发的立场”[2]。内藤湖南认为按照朝代更替来区分时代的做法虽然方便,但并无历史意义,历史学家应该遵照一定的立场和标准,对整体的历史演进动脉和节律有所把握,做出符合历史内在波动大势的历史分期。历史分期不是随意的和无关紧要的,而是反映了历史学家特有的历史观和独特的历史认识体系,是“史识”的体现。

内藤湖南最重要的“史识”是指出了中国历史上两次文化性、历史性的重大转变,第一次是汉末、魏晋南北朝之际,第二次是唐宋之际。华夏中国与周边民族的互动是内藤湖南历史分期的核心线索,从五帝时代到东汉中期,内藤湖南认为中国文化完成了独立发展并开始了向周边的扩展,此为第一期上古时代;五胡十六国到唐中叶,周边民族觉醒并崛起,其力量反作用于中国内部,此为第二期中古时代。东汉中后期至汉魏时期,即上古与中古之间的过渡期,换句话说,汉魏之际是历史分期的重要节点,历史在此时发生了重大转变。内藤湖南做了一个形象的比喻,将中国文化向周边的扩展比喻为投石水中产生的水波扩散;将周边民族觉醒后对中原地区的冲击和影响,比喻为水波受到堤岸阻挡而反作用于水池中心。中国文化的扩展即为第一个历史时期,而周边民族反作用于中原中心则为第二个历史时期,汉魏之际是其间的过渡,或者说,是历史变革发生的时期[3]。

对唐宋之际的历史变革,内藤湖南在《概括的唐宋时代观》一文中有详细的论述[4],唐宋之变也是学术界反复关注和讨论的热点问题[5-6]。对发生在东汉时期的历史转折,内藤湖南论述较少,学界讨论也并不充分。后来谷川道雄在《中国中世社会与共同体》中,对内藤湖南的第一个过渡期做了补充阐释。谷川道雄指出,西汉时期,汉帝国的向外扩张导致了周边的匈奴、西羌、氐等民族被迫迁徙至帝国边境之内,民族矛盾逐渐加剧,引发了边疆地区的混乱。公元2世纪羌人的大叛乱,就是汉帝国对外发展成功后,结果反作用于自身的结果,这就是内藤湖南“第一期:上古”的完成。谷川道雄认为:“按内藤湖南的观点,从后汉后半期至西晋的时期,是‘第一期、上古’向‘第二期、中世’的过渡期。而‘第二期、中世’,具体说是从五胡十六国开始,直到唐中期,这一时期是外部种族由于自身的觉醒,而将其势力向中国内部反向波及的时代。”[7]谷川道雄提出用“两个矢量”来把握中国社会史的发展,第一个矢量是中国文化因素向周边的扩散发展,第二个矢量是周边异族在受汉文化影响觉醒后,反向对中国内部的渗透。中国古代历史之波动大势就是这两个矢量不断综合作用的结果,而东汉后期至魏晋,就是两个矢量关系发生逆转的时期。可以说,内藤湖南的历史分期,基于对汉帝国与周边民族关系发展变化的认知,即从汉文化作用于周边至周边部族反作用于中心这样一个视角,对历史做了分期。

二、周边民族对汉帝国的回波作用

华夏文明向外扩张从战国就开始了,北方燕、赵、秦所修建的长城,与其说是对周边游牧部族的防御设施,不如说是华夏国家对新扩展区域的巩固措施。秦帝国对匈奴与南越的战争,是华夏文明扩张的继续,这一过程在汉初沉寂60年后,在汉武帝时期达到鼎峰。西汉帝国在对外发展的过程中与周边各族扩大了接触与交往,但并不是随意地将其纳入帝国内部。部分归顺的匈奴、氐、羌部落迁入塞内,汉廷设属国安置之,虽数量不大,但管理有力,烽火严明,所以并未发生重大事变,在国防上不构成重大隐患。到了东汉时期,随着外部民族内徙的规模和范围越来越大,朝廷的控制力逐渐减弱。

匈奴因为遭遇内部危机分裂为南北两部,南匈奴款塞内附,汉廷将南匈奴各部安置在北部沿边各郡,目的是“令东捍鲜卑,北拒匈奴,率厉四夷,完复边郡,使塞下无晏开之警”[8]716。南单于居西河,“韩氏骨都侯屯北地,右贤王屯朔方,当于骨都侯屯五原,呼衍骨都侯屯云中,郎氏骨都侯屯定襄,左南将军屯雁门,栗籍骨都侯屯代郡,皆领部众为郡县侦罗耳目”[8]2945。匈奴势力遍布北边长城地带。乌桓也徙入塞内,《三国志·魏书·乌丸传》注引《魏书》:“建武二十五年,乌丸大人郝旦等九千余人率众诣阙,封其渠帅为侯王者八十余人,使居塞内,布列辽东属国、辽西、右北平、渔阳、广阳、上谷、代郡、雁门、太原、朔方诸郡界,招来种人,给其衣食,置校尉以领护之,遂为汉侦备,击匈奴、鲜卑。”[9]834邢义田指出:“东汉自建武九年、十年伐匈奴无功以后,即采取消极退避的政策,将雁门、代郡、上谷、定襄、云中、五原、朔方诸郡之边塞放弃,而将边民先后迁往常关、居庸关以东及河东之地。因此当南匈奴、乌桓归附时,立即填补了边地的空虚。”[10]144较之匈奴和乌桓,西北地区羌人内徙的情况更加严重,人数多、持续时间长、迁徙范围大,而且叛服无常,内徙不久后又叛乱出塞,之后又接受招抚,徙居塞内,反复迁徙的情形并不少见;内徙的羌人不但在西北边郡均有分布,而且还深入到三辅,甚至是河东、河南一带[11]。

光武帝最初采取了收缩防线的边疆策略,内徙百姓,将捍御北方部族的任务交给了投降的内徏民族,以夷制夷,后来光武虽然下令内徙的北边诸郡居民回归本土,但效果并不明显。谷川道雄把大量异族入据汉帝国边缘地区的情形称作“汉代世界帝国的成立”,但是无论是帝国政府,还是边境的豪族和普通百姓,都没有找到与异族的相处之道,民族间的矛盾、压迫与反抗愈演愈烈,谷川道雄说:“汉代世界帝国的结构中必然存在的一些矛盾也日趋尖锐。华北各地虽有胡汉杂居的情况,但这并不意味着夷夏为对等的关系。早在东汉初,班彪就曾指出,那些利用言语、风俗习惯的不同而行欺压、剥削之能事的‘小吏’、‘黠人’才是投降羌民再次发动叛乱的原因。”[12]20汉人并没有“民族平等”的意识,传统的“夷夏观”将夷狄比作禽兽,随着汉文化的扩张,汉人的优越感和对异族的歧视越来越强,影响到汉人对待周边民族的态度和方式。内徙到塞内的异族,整体生存境遇是越来越恶劣的,以南匈奴为例,开始内附的时候,因为东汉需要借助其兵力守卫边疆,其部落组织大体得到保留,单于和各部落首领的威望勉强维系,但是却受到汉廷派遣的使匈奴中郎将的监视,汉朝官员也越来越多地直接干涉匈奴内部事务。降至汉魏之际,曹操强分匈奴为五部,立五单于,完全无视匈奴的政治传统和部族利益,以致晋末匈奴反叛的口号为“晋为无道,奴隶御我”[13]2648。谷川道雄指出,魏晋时期匈奴的民族自立性丧失,原有的部族结构和生活模式解体,汉人将整个匈奴种族视为奴隶[12]25-26。魏晋时期匈奴的境遇不是突然就如此的,而是内徙后历经东汉、三国时期不断遭受汉人政权、地方豪民侵蚀、压迫,一步步恶化的结果。

内徙羌人的境遇从一开始就非常糟糕,早在西汉元帝时,侯应谈及保塞羌人时就说“今西羌保塞,与汉人交通,吏民贪利,侵盗其畜产妻子,以此怨恨,起而背畔,世世不绝”。自汉武帝时期汉人与羌人大规模接触以来,羌人受到汉朝官吏及豪民压迫、剥削甚至虐杀的记载连篇累牍。李吉和根据羌人内徙地距离原居地的远近,区分了徙居陇西、金城和徙居安定、北地、上郡及三辅的羌人部落组织情况的不同,“被安置在陇西、金城等地者,因接近羌地,汉朝统治力量薄弱,因而有较大的独立性”,所以部落组织较完整,而“徙入安定、北地、上郡以至三辅的羌人,则与属国民和保塞羌有较大区别。他们与汉民杂处,受郡县的制约,但与边民仍有别。这些羌人因都是多次迁徙,或在战争中被打散,种姓家支已不及原来完整”[14]101。李先生的这种区分有一定的意义,愈往帝国内部迁徙的羌人,其部落组织肯定是受到更大的破坏,受到汉人压迫的程度更深。但是羌人与匈奴不同,匈奴曾经以草原帝国的形式出现,是汉朝的劲敌,汉朝曾以“敌体之国”对待之,匈奴是汉人心中挥之不去的畏惧“心结”。羌人始终是以分散的部落组织形式出现,没有复杂的阶序和集中权力,汉人对之一直是轻慢、鄙夷的态度,毫无尊重与理解可言,所以羌人部落组织完整与否,与他们受到汉人压迫的轻重与否,没有必然的对应关系。内徙羌人的境遇从一开始就非常糟糕,不似匈奴在内徙前期境遇尚可,只是后来才逐渐恶化。但是,二者的部落组织在内徙后不断解体的趋势则是一致的。

东汉朝廷在处理边疆民族问题时,太过于迷信“以夷制夷”的方针,使得布列在帝国边疆地区的少数民族保持了强劲的武力,而东汉自身却武备松弛、尚武精神不再,这对帝国安全构成巨大隐患。到魏晋时候,这个严重问题引发了当时有识之士的徙戎之论。曹魏时邓艾基于大量内徙羌胡潜在的危险,提出“羌胡与民同处者,宜以渐出之,使居民表崇廉耻之教,塞奸宄之路”[9]776。西晋武帝时侍御史郭钦上言:“戎狄强犷,历古为患。魏初人寡,西北诸郡皆为戎居。今虽服从,若百年之后有风尘之警,胡骑自平阳、上党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冯翊、安定、上郡尽为狄庭矣。宜及平吴之威,谋臣猛将之略,出北地、西河、安定,复上郡、实冯翊,于平阳已北诸县募取死罪,徙三河、三魏见士四万家以充之。裔不乱华,渐徙平阳、弘农、魏郡、京兆、上党杂胡,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万世之长策也。”[13]2549最著名的是江统所作《徙戎论》,其中有言: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志态,不与华同。而因其衰弊,迁之畿服,士庶玩习,侮其轻弱,使其怨恨之气毒于骨髓。至于蕃育众盛,则坐生其心。以贪悍之性,挟愤怒之情,候隙乘便,辄为横逆。而居封域之内,无障塞之隔,掩不备之人,收散野之积,故能为祸滋扰,暴害不测。此必然之势,已验之事也。当今之宜,宜及兵威方盛,众事未罢,徙冯翊、北地、新平、安定界内诸羌,著先零、罕幵、析支之地。徙扶风、始平、京兆之氐,出还陇右,著阴平、武都之界。廪其道路之粮,令足自致,各附本种,反其旧土,使属国、抚夷就安集之。戎晋不杂,并得其所,上合往古即叙之义,下为盛世永久之规。纵有猾夏之心,风尘之警,则绝远中国,隔阂山河,虽为寇暴,所害不广。[13]1532

中国古代的“夷夏观”有两个截然相反的面相,既有开放的一面,同时也具有封闭的一面,罗志田指出:“夷夏之辨的开放与封闭,犹如一个钱币的两面,共存而成一体。其主流是文化至上,体系开放,但就具体场合情景言则当下的政治考虑常能左右实际的开放与封闭。其开放性的一面,可以为有‘远略’之主为达‘王者一家’而用武的理论基础;但更多仍是允许夷变为夏,夷狄而中国则中国之。其封闭的一面,虽源于‘夷狄是膺’的主动用兵的传统观念,实则渐多用于防御。其要点是中国之事不允夷狄参与,文化上亦不许夷狄可以变为华夏。”[15]222夷夏观在最初只是一个表示地域差别的概念,后来演变成文化的观念,在文化上“夷狄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中国退于夷狄则夷狄之”,是一个开放的系统。但是在不同的族群之间,不但存在文化的竞争,同样也存在资源、空间和生存的竞争,当种种政治因素、现实利益渗入夷夏观之后,“夷夏之辨”就逐渐兼具封闭的一面了(1)罗志田指出:“既然族群间的竞争已达到与生死相关的程度,则‘对敌手总是恶言相向’,呼对手以带贬义的名称,也是自然的发展,原不必深论有无歧视的存在;推而言之,至少也是敌视大于歧视。但不论敌视歧视,这类实际政治考虑客观上都起到使夷夏之辨由开放走向封闭的作用。文化礼仪之选择既已由人我之别演化成敌我之别,《左传》所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遂变得斗争性十足,而成为攘夷的基本理论支柱了。”参见罗志田:《夷夏之辨的开放与封闭》,载《中国文化》1996年第2期,第215页。。中原王朝国势强盛之时,夷夏之辨开放性的面相一般会占主导地位,而当中原王朝国势不振或与夷夏势均力敌时,夷夏之辨封闭性的面相就会凸显。东汉中后期帝国周边民族势力愈益烈炽,东汉帝国接连遭遇内部危机,形成末年的军阀割据、国家分裂以至衰亡。魏晋之时,分布在北边各地的强悍异族“蕃育众盛”,中原敏锐之士感受到了压力与危险,此时夷夏之辨封闭的一面在现实政治的刺激下占据主导,郭钦所言“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就是主张隔离异族,他认为异族此时虽然降服,但他们并非真心归附,一旦有风尘之警,必定会率先叛变作乱,处于帝国内部的异族必定是严重的安全隐患。江统更是明白地说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另外江统也明白指出异族内徙后遭到汉人欺凌,“士庶玩习,侮其轻弱,使其怨恨之气毒于骨髓”,夷夏之间的矛盾异常尖锐。在江统看来,夷狄“以贪悍之性,挟愤怒之情,候隙乘便,辄为横逆”,所以为帝国安全计,必须使各族返还旧土,达到“戎晋不杂,并得其所”的局面。

魏晋时期有识之士已经观察到周边民族的觉醒,察觉到他们已经突破了华夏世界边界的隐患。当时华夏文明与周边民族的界限已经变得非常模糊,这一局面是战国以来华夏文明不断扩张的必然结果,而即将到来的第二期中古,就是周边民族反向对华夏文明影响并渗透到华夏文明内部的新时期。内藤湖南整体上把握了东亚世界中华夏文明与周边民族的关系,从二者的互动关系,即扩展—回波的作用模式,对中国历史的上古和中古做出了分期。汉魏时期是过往历史累积的反向运动势能集聚到最大、但尚未爆发的过渡期,是上古期历史运动的结果,同时也为中古期历史的运作蓄积势能。

三、何兹全对汉魏之际历史转变的论述

内藤湖南偏重从中国文化的向外扩张及异族觉醒后反馈中国的作用模式对中国历史做分期,偏于外向性分析。中国历史分期讨论中持“魏晋封建论”的学者,则较重视从内部经济、社会、文化等方面的变化讨论社会性质的转变,可谓与内藤湖南之说内外相应,相得益彰。“中国古史分期”问题处于五种社会形态论述的大理论背景下,其中奴隶社会什么时候结束、封建社会什么时候开始,是古史分期的焦点问题(2)古史分期曾经是史学界“五朵金花”的第一枝,但是“五朵金花”的讨论都背负了意识形态的使命和重压,体现了特殊时期政治意识形态的诉求,具有强烈的“以论带史”的特征,正如蒋海升所论:“‘五朵金花’建立在依次递进的‘五种生产方式’是人类所必经的历史阶段这样一个理论预设之上,这个理论预设与中国历史经验之间的紧张是造成‘五朵金花’问题讨论众说纷纭、争执不休的源头。”蒋海升:《“西方话语”与“中国历史”之间的张力——以“五朵金花”为重心的探讨》,山东大学2016年博士学位论文,“中文摘要”第2页。随着当今史学研究理路及意识形态话语体系的转变,“五朵金花”的价值更多的只体现于“史学史”的意义上。[16]25-29,已经构成20世纪中国史学史的经典论题,产生了众多的研究成果。其中,政治意识形态的影响不可避免,但诚如蒋海升所言,当时参与争论的学者“绝大多数都是站在学术研究的立场上、怀着对学问本身的真诚与执着进行讨论的,他们通过新的观察视角、运用新的概念工具在‘中国历史’上反复耕耘,事实上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学术业绩”[17]。

“古史分期”讨论的意见主要有所谓的“三论五说”,影响最大的是“三论”,即西周封建论、战国封建论和魏晋封建论,其中要数魏晋封建论“最为丰富和系统”[18],但在当时特殊的政治环境下,历史学界居领导地位的是西周封建论和战国封建论。或许正是因为处在特殊的政治环境中,何兹全在写《汉魏之际社会经济的变化》时颇为警惕地说自己“只是用史料说话,论述变化的客观情况,画龙不点睛,不说变化的性质。既说出了思想认识,又不提分期”[19]3301。不论政治环境如何,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何兹全一直坚持魏晋封建论。当然,何先生自己说更喜欢使用“汉魏之际”,因为东汉中后期后,一些转变的迹象越来越明显。

对于“古史分期”与意识形态的纠葛,以及诸如“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这些概念本身存在的问题、它们与中国史实的龃龉,何兹全在晚年已经深深地意识到并做了反省。何先生自述他晚年思想深处有两大变化,其一就是废弃了“奴隶社会”而专用“古代社会”,其实,何先生似乎也废弃了“封建社会”的提法,因为他原本计划写一本“中国中世封建社会”,但最后决定改名为“中国中世社会”。在《中国古代社会》一书中,三个部分的标题分别是“由部落到国家”“古代社会”“古代到中世纪”,这些都体现了何先生试图超越“古史分期”讨论所背负的意识形态阴影,回归到一种纯净的对历史进行时段划分的努力。何兹全晚年提出的对历史进行“自然段”研究的主张,就是意图对“古史分期”做纠偏的一种尝试。何先生认为,在历史的发展长河中,必定存在着各具特征的自然段落,史学家的任务首先是要具体搞清楚每个段落的特点,深入分析究竟哪些特征是这个段落独有的、使其与前后两个段落区别开来。在这些事实尚未研究清楚之前,不要急于给每个段落定下性质[20]。孙家洲评论说,作为“魏晋封建说”的代表人物,他没有沉醉于以往的争论之中,而是理性地思考争论70年的历史分期问题,坦承“史学界对这个问题的争论,已有‘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说各有理’的淡漠甚或腻烦情绪”,主张“我们先不要谈论分期问题……要换个角度先研究中国历史发展过程中客观存在的自然段落”,当年大讨论中硕果仅存的代表人物,都在以超脱的眼光来回顾这一学术史了——这实际上是新时期学术讨论多元化的象征之一[16]29。

何先生在《中国古代社会》的再版前言中,颇为自豪地说:“汉魏之际,社会经济有变化,这大约是研究这段历史的人都能看到的,因为这是历史事实,但认识这变化是由古代到封建的社会形态的变化而又给它以系统的理论说明,并以可靠的历史文献证成其说的,大约我是第一人。”[21]再版前言内藤湖南和何兹全都注意到了东汉中后期之后是中国历史发生重要转变的时期,在内藤湖南的表述中,汉魏之际是第一期“上古”到第二期“中世”的过渡期;在何兹全的分期中,是“古代社会”的终结和向“中世社会”转变的时期。如上所论,内藤氏的理论着重从中国与周边异族的互动过程来说明这个转变,何兹全则是在东汉政治社会内部三个重大变化的基础上做出的论断。首先是经济方面,城乡经济的骤然衰落;其次是社会关系方面,大量的自由平民、奴隶向依附民的转化;最后是思想文明方面,汉代积极的面对现世的思想及世界观,转化为消极的面向来生的宗教世界观[22]。

东汉经济的衰退首先是农业衰落和人民流亡。东汉帝国重建后,光武、明、章三朝对经济的恢复成效有限,史书说此期“齐民岁增,辟土世广”[8]195,大约是遵循惯例的溢美之辞,明帝在诏书中说“田荒不耕,游食者众”[8]115,章帝在诏书中说“比年牛多疾疫,垦田减少,谷价颇贵,人以流亡”[8]132,和帝之后农业失调、土地荒芜、灾荒屡见、农民流亡的情况史不绝书。农民流亡是乡村、农业普遍衰落的标识,又是农业进一步衰落的原因,王符说洛阳“浮末业者什于农夫,虚伪游手什于浮末”,不仅洛阳,“天下百郡千县,市邑万数,类皆如此”[23],农民弃业大量涌入城市。经济方面的另两个变化——城市的衰败及金属货币的萎缩——都是由农村及农业的衰败引起的,失去了农业和农村的基础,市场、交易、城市、金属货币就会相随而衰。汉魏之际发展起来的坞壁替代了昔日繁华的城镇,十六国时期一些州郡的治邑都是在坞壁旧址上草草建立的。论者多强调董卓之乱对经济的摧残作用,但“把东汉末年社会经济大破坏,归罪于董卓是不可以的;归因于董卓,就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三国开始,社会经济衰落,此后几百年直到中唐没有恢复到战国秦汉时期的繁荣。这不能简单地说是董卓破坏的”[21]1571。自王莽时货币开始杂用布帛金粟后,布帛这种实物货币在东汉一直被使用,充分反映了东汉经济的萎靡不振,董卓之乱只是东汉几百年累积的经济、社会和军事问题的彻底爆发而已,这种衰败是内在的、根本性的。相比较而言,无论是战国秦末的战乱还是唐末五代的战乱,破坏程度都不逊于东汉末年,但是西汉和北宋都很快迎来了经济的极大繁荣,而魏晋十六国则是长达几百年的持续低迷。

依附身份和依附关系在东汉后期获得了非常显著的发展,秦汉时期百姓的身份是国家的编户民,而到魏晋时国家的编户民被寺院、大族的庄园大量分割,国家承认他们荫庇人口的合法性。何兹全原本习惯于使用“依附关系”表示魏晋以来的人际关系,但是考虑到战国秦汉也有依附,“战国秦汉的依附关系是以自由民的投靠为主,而魏晋南北朝隋唐的依附关系则以奴隶半解放仍不离主人者为多”,所以何先生后来使用“隶属关系”表达魏晋之后的人际依附关系,用“依附关系”表示战国秦汉以自由投靠、来去随意的主客关系。从“依附”到“隶属”的变迁,经历了两个关键步骤,第一个是王莽时改奴隶为私属,第二个是曹魏时给公卿以下租牛客户,这个趋势从王莽时开始,到曹魏时完成。在王莽末年和东汉末年的动荡局势下,豪强大族建坞壁以自保,民众为了安全纷纷投靠,在战乱的局势下,投靠者与坞壁主之间的依附关系无形中强化,投靠者并不是战国秦汉时期来去自由的那种依附者了,而渐渐地成为隶属于坞壁主的客和部曲。

另外,何先生非常注意汉魏之际君臣观念发生的变化,除了皇帝与臣僚的君臣关系之外,又发展出多重君臣关系,如长官僚佐之间、旧君故吏之间、举主门生之间,何先生认为这是东汉以来地方势力发展的结果,也是社会上豪门强宗和属下依附关系强化的反映[24]。甘怀真也注意到这种君臣关系的变化,甘氏指出士大夫社会的形成对于中古时期君臣关系的影响很大,士大夫社会是由具有共同背景、知识、信仰、价值观的士人们通过交游品评逐渐形成的公共场域。原本官员只有两个活动场域,一个是自己的“私家”,一个是“公”的国家“汉家”,其身份在私家是家长,在公家是臣子。东汉中后期士大夫社会逐渐形成,在“汉家”与“私家”之外,官员又多了个活动的场域,他们发展出自己的人际关系网络与共同价值观。“汉末以来,士人所重视的是士人间私人关系,而非公的职务关系……中古时期的君臣关系也受这种‘私化’的影响,一方面长官僚佐间的君臣结合强调彼此之间的士人身份,另一方面则是恩义感成为君臣纽带的力量所在。”[25]可以看出,士大夫社会的形成对中古时期的君臣关系具有很重大的影响,而士大夫社会的形成正是东汉时期经济形态、社会结构、思想文化逐渐变化的结果。

思想文化方面,何兹全指出三点变化,即从儒学到玄学、佛教的传入和道教的创立。吕思勉曾说过:“中国之文化,有一大转变,在乎两汉之间。自西汉以前,言治者多对社会政治,竭力攻击。东汉以后,此等议论,渐不复闻。汉、魏之间,玄学起,继以佛学,乃专求所以适合社会者,而不复思改革社会矣。”[26]陈启云也有相似的看法:“王莽改革的失败,对东汉乃至中华中古思想文化更深沉(层)的影响是儒家改革理想的幻灭。作为汉儒改革理想核心的‘今文经学’丧失了改革的信念精神以后,在东汉时徒存外表躯壳,其学术地位被‘述古、信古、好古’的‘古文经学’所取代……改革理想和精神的丧失,决定了东汉光武帝、明帝、章帝朝政的‘保守主义’性质。不管是光武的崇儒,抑或是明、章的尚法,他们的改革,只是对现实问题‘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式的反应。这种缺乏远大理想和宽宏视野的政策措施,是导致东汉衰落和终于灭亡的‘中距程’原因。”[27]吕思勉、陈启云和何兹全三位先生都注意到东汉时期思想文化方面的巨大变动,何先生将之与经济、社会等因素合而观之,提出了汉魏之际在历史分期中的位置。

四、内藤湖南与何兹全的历史分期论异同

内藤湖南与何兹全的历史分期论,其实都受到西欧历史及其历史观念的影响,但二者都有清楚的反省,欧洲历史是他们研究中国的背景而不是硬性套用的模板,充分注意到人类历史的共性和个性,这是难能可贵的。具体而言,汉魏之际封建论仍然处在五种社会形态主导的历史观之下,对于社会性质的判定成为不可回避的问题,在这样的问题导向下,对政治社会内部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关系等方面的研究,成为历史分期的必然前提。何兹全的研究更多地是从事实出发而不是预设的框框,虽然他难免受到框框的影响。到晚年何先生在更高的层次上,反思了“框框”并提出“自然段”的概念和方法,对历史分期问题在理论上做出了贡献。内藤湖南作为日本的汉学家,对中国的观察更偏向于整体性,东亚世界的华夏文明及其周边民族的互动,成为整体性观察中国并考察“中国”动态演化的绝好视角。两者比较,我们当然可以说内藤忽视了中国的内在因素而何兹全对华夷互动缺少认识,但这样的评价是不全面的。史识是某种深刻的偏见而非求全责备,历史的复杂性、多面性使得对历史的研究必定是多角度的,两位先生从不同的角度,对中国的历史演变脉络进行了梳理,都注意到东汉中后期历史的外在方面和内在方面都发生着重大的转变,经过百年的过渡,历史进入到另一个性质不同的时期。从二位先生的历史分期论,我们可以对东汉的历史结构和性质有更深层次的认识。东汉前期,中华世界帝国突飞猛进的同时,蕴藏了颠覆性的危险,而经济的衰落、隶属关系的增长、思想文化的转型,都使得东汉与西汉有着很大的不同。东汉后期经济、社会和思想各方面的变化加剧,周边异族觉醒之后对汉帝国的反作用力也开始呈现,共同促成了东汉的灭亡,魏晋的禅让换代并没有逆转大的历史趋势,直至历史进入下一个阶段。

猜你喜欢
历史
元旦的历史演变
历史重现
如果历史是一群喵
新历史
篡改历史
历史上的6月
历史上的九月
历史上的八个月
历史上的7月
历史上的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