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思肖对松江文人的影响

2020-12-02 07:20陈福康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松江

陈福康

“中国最大之爱国诗人”,①汪静之编:《爱国诗选》第二册《作者小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8年。这是20世纪江南新文学诗人汪静之在抗日战争时期对宋元之际江南诗人、画家郑思肖的盛誉。郑思肖(1241—1318年),号所南,字亿翁,一生生活在距松江不远的杭州和苏州,在松江也有他的朋友。他最著名的《心史》一书,用铁函封锢沉藏于古寺深井,至明末在苏州被发现和刊刻后,立即在松江文人中广为流传。郑思肖其人其事,其画其诗,特别是其书《心史》,对松江文人有很大的影响。

一、郑思肖在松江有朋友

我偶尔发现,700多年前住在苏州的郑思肖,在松江是有朋友的。清末姚光发②姚光发(1800?—1888?年),字衡堂。江苏娄县(今上海松江)人。由拔贡任高邮州训导,肄业门墙者多知名士。道光戊子(1828年)成进士,适卧病,次年改庶吉士,散馆观政户部。以母老乞归。养亲事毕,年已六旬,不复出山。当路延其主讲云间、求忠、景贤三书院。时遭兵燹之后,学殖多荒落,赖其启迪善诱,有登鼎甲者。重修县府志,为总纂,三年而书成。董积谷仓事,井然有条理。年八十有九。纂、光绪癸未(1883年)刊的《松江府续志》卷三八有《附·冢墓考证》,记有《华亭县宋章氏墓碣》,按语云:

案,明章台鼎③《松江府续志》:“章台鼎,字青莲,华亭人,诸生。工诗文,与董其昌、陈继儒鼎立词坛。姚宏绪称其诗如云中白鹤。万历间陈继儒修《郡志》,台鼎实助其成。”辑《章氏宗谱》云:“宋元冲公维聪暨配陆孺人,葬海隅乡蕴士里,今属青浦,其合葬墓碣郑思肖撰,存郡城云峰寺。”前《志·青浦》不载维聪墓,而第称章氏墓碣在云峰寺,又不明指其人,均失考。

可惜章维聪生平不详。郑思肖既为章氏夫妇合葬墓撰写碣文,可知必是他的朋友无疑。如果这块宋(或元初)墓碣或其碣文拓片还幸存于世,我们就可以看到郑思肖的一篇佚文了。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找到?

二、郑思肖画作对松江文人有影响

在郑思肖生前,或者说在《心史》被发现之前,郑思肖是以画家著称于世的,尤其是他的墨兰最为有名。元代有一位松江籍僧人、画家雪窗(?—1352年?),在郑思肖逝世后20年,为苏州云岩寺住持,又为承天寺(即郑思肖《心史》沉井之地)住持。雪窗应该未能见到郑思肖,但在当地必然听到郑氏画兰的故事,也可能见过他的画,并肯定受其影响。雪窗亦以画兰称,当时画家柏子庭甚至有诗说在苏州“户户雪窗兰”。据我所知,雪窗墨兰和所南墨兰都对日本画坛很有影响。

郑思肖画兰特别有名,历来知道的人很多;而他还善画竹,如今知道的人却不多。明朱存理(1444—1513年)《铁网珊瑚》①四库馆臣认为《铁网珊瑚》实为明赵琦美(1563—1624年)得无名氏残书,又以自己所见书画真迹增补编次而成;或因朱存理别有《珊瑚木难》之书,后人遂傅会此书为朱氏所作。故《四库全书》否认此书著者为朱氏,径著录为《赵氏铁网珊瑚》。但钱曾《读书敏求记》卷三《朱存理铁网珊瑚十四卷》云:“存理字性甫,别号野航,吴之长洲人。采辑唐宋元名人书画跋语裒成一集,名曰《铁网珊瑚》……其留心搜讨,真不遗余力矣。余……近购得所南老子《推篷竹卷》、徐禹功仿杨补之《梅花卷》……又得张伯雨楷书《玄史》等……野航采此三卷,俱录入‘法书’‘名画’中,定为上品。可见吴下名迹登此书者多矣……赵清常《脉望馆书目》更有《续铁网珊瑚》,未知谁氏所集,吾不得而见之矣。”可知钱氏确认《铁网珊瑚》为朱氏所作。而赵氏藏目既著录他人之续书,怎么不提是自己写的此书呢?据《铁网珊瑚》赵氏跋,他先从秦四麟(酉阳)处得此书钞本(书品、画品各四卷);后从焦竑(弱侯)处得另一卷帙较多钞本。因两本互校,增为书品十卷、画品六卷,调整次序,又以自己所见少许真迹续于后,成于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赵氏且提到朱氏名字。可见他虽整理过此书,但并非其著者。十六卷本的《画品》卷三即著录有郑氏墨竹,题为《郑所南推篷竹卷》。其后,在清康熙时集中出现的一批书画著录专书,如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顾复《平生壮观》、高士奇《江村销夏录》、吴升《大观录》中,以及后来的陈撰《玉几山房画外录》等书中,对此竹卷皆有著录。《江村销夏录》记:“宋郑所南《墨竹卷》,纸本,高三寸,长四尺。诗款在卷中错杂于竿叶之间。颓毫焦墨,笔法苍老,若不经意。真逸品也。先生为宋宿儒,入元高隐,盖信国之俦也。”《式古堂书画汇考》记:“所南老子《推篷竹图》并题卷,纸本,高三寸,跋高七寸,长四尺。”《大观录》记:“郑所南《竹枝图卷》……此卷纸本,高仅三寸,长四尺。此君(谓竹——作者注)清标劲节,于澹烟苍霭间如见漪漪寒玉。跋纸高七寸,题咏散华落藻,并元明妙迹。余录南宋诸贤故事,附公于简末者,亦以公为宋遗民有采薇终焉之志也。”《平生壮观》记“《推篷竹卷》,纸,高三寸,长四尺。上不露竹顶,下不见竹根”,后人的题跋则是写于“后纸”,计有“蒋堂、郑元佑、周惟新、钱良右、庄[藏]六翁、汪遂良、张渊、王廷器、陆行直、哲烈[烈哲]、葛寿孙、周寿孙、陆居仁”等。这里提到的陆居仁,就是元末明初松江的一位诗人。

陆居仁(1300?—1387年),字宅之,号巢松翁,又号云松野褐、琩湖居士。泰定三年(1326年)乡试,仅得第七名,即隐居乡间,教书度日。与王逢、杨维桢、钱惟善交往密切。去世后,与杨、钱同葬于干山,被称为“三高士墓”。陆氏跋文,据《式古堂书画汇考》钞录如下(末有印章“琩湖居士”):

竹之与笋,盖草木中之殊名,亲属一物。其根叶茂而坚,其茎心空而直,其枝背戾而袅,其叶玲珑而繁,贞而不刚,柔而不屈,居天下之大端,贯四时而不易叶,盖得气之本也。是故君子爱之。壮者谓之竹,弱者谓之笋,厥譬母子焉,少慕长焉,言其济人之利溥矣。

所南画竹,机杼自别,虽片楮断轴,咸意出尘表。此卷写掀篷见竹,尤为瑰奇。因书竹事短句。

洪武五年夏月,陆居仁书。

洪武五年为1372年。陆氏赞叹此画“机杼自别”“咸出意表”“掀篷见竹,尤为瑰奇”。这幅墨竹构思极巧,就像在船上推开篷窗一条缝,仅见长方形一横截。故又称“推篷竹卷”。后来,国画中专有“推篷竹”这一名目,殆即创始于郑思肖。①今人启功在《启功絮语》的《推篷竹图,效郑所南》诗序中说:“所南翁墨竹矮卷,只画竹丛之中截,号曰推篷,盖写船窗中所见也。”但若推篷图之首创,我认为肯定不是郑思肖,可能是比郑思肖早百余年的宋人陈伯西。元刘埙《隐居通议》卷十一《诗歌》六《咏梅诗词》载:“陈伯西……吉之泰和人,学杨补之作梅,其酷嗜如师而得笔外意,作推篷图,或半树,或一树,横斜曲直,莫不天成……世言补之未尝作半树梅,惟伯西喜作半树。”陈伯西生卒年不详,其师杨无咎(1241—1318年)比郑思肖早140多年。

这一《郑所南推篷竹卷》今是否存世?我曾向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成员、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常委傅熹年先生请教,蒙傅先生赐告此画曾印于日人高岛菊次郎《槐安居乐事》中,不知转归何处。在友人帮助下,我总算找到这本《槐安居乐事》,是1964年5月日本东京求龙堂出版的高岛氏所藏中国古代绘画、法书、法帖、碑拓的图册,印此书是作为他90岁生辰的纪念。此书绘画部分第一帧即此郑氏墨竹。可惜书中无一语记述此画来历。从照片上看,疑窦甚多,当非以上诸书著录之《郑所南推篷竹卷》。但此画在陆居仁题跋后,又有落款“照”、钤印“张长卿”的诗一首,为上述各书所未有:

犯雨蒙霜只自知,清阴不改岁寒时。

一丛翠玉荒江上,供给先生写《楚辞》。

此人当是清初松江文人张照(1691—1745年),初名默,字得天、长卿,号泾南、梧囱、天瓶居士。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进士,由检讨历任侍讲学士、左都御史、内阁学士、刑部尚书等。张氏善鉴赏,晚年曾在乾隆宫内鉴定过郑思肖墨兰卷。高岛所藏此卷墨竹,经查今在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据该馆资料介绍正是高岛所赠。(又查1946年中国战时文物损失清理委员会编《中国甲午以后流入日本之文物目录》,卷七“高岛菊次郎”名下,有“南宋郑思肖墨竹卷”。)这卷画是否郑氏真迹,我认为十分可疑,因其尺寸和题跋名单次序,与上述康熙时各书著录者无一相同。但张照题诗当属可信。

三、郑思肖生平事迹多有元明松江文人记述

元末明初陶宗仪(1316—1396年?),字九成,号南村,台州黄岩人,因战乱隐居松江,以读书耕田为乐,并撰有《南村辍耕录》三十卷。其卷二十有《狷洁》一则,专记郑思肖,为今知有关郑氏生平最早的文献之一:

郑所南先生思肖,福州连江人,宋太学上舍,应博学宏词科,刚介有立志。会天兵南,叩阙上疏,犯新禁,众争目之,由是遂变今名。曰“肖”曰“南”,义不忘赵,北面他姓也。隐居吴下,一室萧然,坐必南向。岁时伏腊,望南野哭,而再拜,乃返,人莫识焉。誓不与朔客交往,或于朋友坐上见有语音异者,使引去。人咸知其狷洁,亦弗为怪。工画墨兰,不妄与人。邑宰求之不得,闻先生有田三十亩,因胁以赋役取,先生怒曰:“头可斫,兰不可画!”尝自写一卷,长丈余,高可五寸许,天真烂漫,超出物表,题云:“纯是君子,绝无小人。深山之中,以天为春。”《过齐子芳书塾》云:“此世但除君父外,不曾别受一人恩。”《寒菊》云:“御寒不藉水为命,去国自同金铸心。”其忠肝义胆,于此可见。晚年究性命之学,以寿终。

这也是元人较详细的一篇郑思肖传记文。其中提到元兵南下时,郑氏曾叩阙上疏,因“犯新禁”,很受众人注意,因此就改了名字。“思肖”即“思赵”(宋朝国姓),“所南”即心向南方。那么,郑思肖原名叫什么,也就成了一个谜。(今在福建连江所南故里的郑氏族谱资料中,见清时有人称其原名“少因”,亦不知何所据。)陶氏已届元末,国内民族矛盾不如元初那样尖锐,所以他只把郑思肖强烈的民族意识和爱国精神轻描淡写地说成“人咸知其狷洁,亦弗为怪”。

元明之际还有一位王逢(1319—1388年),字原吉,号梧溪子、席帽山人。江阴人,因避战乱,亦流寓于松江。王逢曾为郑思肖墨兰题诗,并作有长序,实亦是一篇郑氏小传:

公讳思肖,字所南。“肖”与“南”何居?义不忘赵,北面他姓也。世家三山。曾、大父咸仕宋。起,淳佑道学君子;公,太学上舍,应博学宏词科。会元兵南,叩阙上宋太皇、幼主疏,不报。国初诸父老犹能记诵之。语切直,犯新禁,俗以是争目公。公遂变今名,隐吴下。所居萧然,坐必南向。遇岁时伏腊,辄野哭,南向拜而返,人莫测识焉。有田三十亩,邑宰素闻公精墨兰,不妄与人,因绐以赋役取之,公怒曰:“头可得,兰不可得!”宰奇而释之。又嗜诗,尝题兰云:“玉佩凌风挽不回,暮云长合楚王台。青春好在幽花里,招得香从笔砚来。”《过徐子方书塾》云:“天垂古色照柴门,昔日传家事具存。此世但除君父外,不曾别受一人恩。”《寒菊》云:“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水仙》云:“御寒不藉水为命,去国自同金铸心。”其为文操行率类此。晚年益究天人性命之学,竟以寿终。

旧传独行老康成,文物衣冠鲁两生。

甘与秦民潜避世,耻为殷士裸如京。

天池水浅鲲南息,衡岳峰高雁北征。

三百运终遗墨在,秋风九畹不胜情。

王逢此诗序,内容及文字均与上引陶宗仪《狷洁》一则颇为相似。两人年龄相仿,但我认为王逢此序较陶氏《狷洁》晚出。因陶氏文中称“天兵”,显然作于元末;而王序提到“国初”,自是明初无疑。(若是元初,王氏也尚未出世。)王氏此序,也不是仅仅钞用陶氏成文,而当是别有一点资料来源的。如他引的《过徐子方书塾》,是全诗。(其他写到郑氏者所引,或作“过齐子芳书塾”,或作“题郑子封寓舍”,且往往只引两句,不全。①另只有元明之际王达所撰《郑所南先生传》中引此诗,也是全的;但题目及诗句均有文字不同处。)还有,陶氏说邑宰是“胁”以赋役;而王氏则说是“绐”,又“奇而释之”。(王氏说的“曾、大父咸仕宋”,亦很值得注意,后人曾作错误理解,此处不讨论。)王氏也引录了《寒菊》诗两句,但与陶氏不同;而陶氏所引的两句,王氏题为《水仙》。我认为从诗意看,王氏是对的。但王氏也有说得不对的,如说思肖“字所南”,实际是字亿(忆)翁、号所南。所说“太皇”,当是“太皇太后”。还可一提的是,王氏与郑思肖不过相隔70年左右,他诗中道“三百运终”,当然是指宋朝的年祚;但“三百运终遗墨在”一句,字面上竟又像预见了300年后郑氏《心史》遗墨会重现于世,不亦奇哉巧哉!王氏此诗及序,收于他的《梧溪集》卷一,又附于后人编的郑思肖父亲的《清隽集》和收入《宋遗民录》中。

四、郑思肖《心史》深深影响了松江文人

以上松江文人的诗文中,皆未提到《心史》,是因为他们中除张照以外,都不可能看到尚未出井的《心史》。《心史》是明末1638年才发现的,1640年由张国维写序刻印。而张国维也是与松江有关的人。据《明史》记载,“张国维,字玉笥,东阳人。天启二年(1622年——作者注)进士……崇祯元年(1628年——作者注)擢刑科给事中……七年(1634年——作者注),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应天(今南京——作者注)、安庆等十府……国维为人宽厚,得士大夫心。属郡灾伤,辄为请命。筑太湖、繁昌二城,建苏州九里石塘及平望内外塘,长洲、至和等塘,修松江捍海堤,浚镇江及江阴漕渠,并有成绩。迁工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理河道。岁大旱,漕流涸,国维浚诸水以通漕。山东饥,振活穷民无算。”《心史》出井及呈书稿于张氏,就在张氏任江南巡抚并领导治河、抗旱期间。崇祯十六年(1643年),清兵“入畿辅,国维檄赵光忭拒螺山,八总兵之师皆溃。言者诋国维,乃解职,寻下狱。帝念其治河功,得释。召对中左门,复故官,兼右佥都御史,驰赴江南、浙江督练兵输饷诸务。出都十日而都城陷。福王召令协理戎政……马士英不用……国维乃乞省亲归。南都……闰六月,国维朝鲁王于台州,请王监国。即日移驻绍兴,进国维少傅兼太子太傅、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督师江上……顺治三年(1646年——作者注)五月,国安等诸军乏饷溃,王走台州航海,国维亦还守东阳。六月,知势不可支,作《绝命词》三章,赴水死。年五十有二”。张国维不愧为伟大的爱国名臣!我们特别应注意《明史》中所记张氏曾“修松江捍海堤”,松江人民更应该记住这位先人。

而《心史》面世以后,从明清之际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300年间郑思肖对松江文人影响巨大。以下便据所知以年代先后略举一些人物。

徐孚远(1600—1665年),字闇公,晚号复斋、钓璜堂,人称东海先生。华亭人。崇祯壬午(1642年)举人。复社社员,曾署名著名的《留都防乱公揭》。与同里陈子龙、夏允彝等友善,又同创几社。南都破,与夏、陈等起兵抗清,不克,遂入闽,唐王授福州推官,擢兵科给事中。唐王败,浮海至浙,而浙亦溃,遇钱肃乐于永嘉,恸哭偕行。又投鲁王,擢左佥都御史。舟山破,从亡,入闽。又支持郑成功抗清,郑氏颇器重之,曾随郑入台。①有关徐孚远晚年行踪、去世地点及曾否至台湾,众说纷纭。《明史》谓其因松江破,遁入海,死岛中。《泉州府志》谓其居厦之曾厝埯,卒。《福建通志》本《龙溪县志》,谓其游龙溪后不知所终。《鲒埼亭集》《南疆逸史》均谓其殁于台湾。《鹭江志》亦言其垂老更适台湾,挈家佃于新港,躬耕没世。《同安县志》因之。《野乘》谓康熙癸卯岛破,诸缙绅多东渡,独闇公驾船归华亭。陈乃乾、陈洙于《徐闇公先生年谱》中明确指出上述说法并属传闻之误。综合各项信息,可测徐孚远确曾去过台湾,唯其停留时间并不长,故其非卒于台湾,当以卒于广东饶平之说法较为可信。戊戌(1658年),滇中桂王迁其为左副都御史。即入滇,迷失道路,入安南。还从鲁王。第二年,郑成功失败,未几郑亡,徐氏失去最后希望,浮沉海上,不久亦悲愤而卒。徐氏百折不挠的斗争精神永远值得我们学习,而他的这种精神显然是深受《心史》影响的。徐氏有《钓璜堂存稿》,卷十八有《题心史》一诗:

亡宋孤臣郑所南,萧然无室亦无男。

欲传万古伤心恨,遗史成时铁作函。

《钓璜堂存稿》卷十二又有专咏之诗《郑所南心史锢之井中,其书始出而胡又乱华,不知复有作史如先生者乎,若果屯大瞿,将濡笔以俟之》。所谓“屯大瞿”,指当时有人提议屯田海外大瞿山,徐氏认为此“亦全节俟时之一策也,鄙人日望之”。诗云:

每怀兴替日潸潸,难把愁容住世间。

海外一丘真绝迹,云峰千迭莫窥关。

不知晋魏堪长隐,可作阳秋付别山。

井底不沉亡国恨,高风今古尚能攀。

在抗清英烈、亦深受《心史》激励的张煌言的遗诗集《奇零草》卷首,还见到徐氏“永历十五年辛丑岁”(1661年)“题于思明”(厦门)的一篇序文,其中悲愤地提到了《心史》:

南宋之末,文信公忠贞冠江左,今勿论矣。郑所南悼宋国之覆,作《心史》,锢之井中,三百余年其书始出,书中犹曰宋室中兴有日也。然则所南先生固不知宋之不复中兴矣!

王沄,生卒年未详,原名溥,字大来、太来,一字胜时、胜持,号僧士。华亭人,明末贡生。世居听鹤轩东,为陈子龙弟子。子龙死,收葬之。晚归老康园,著有《辋川诗钞》。王氏为同乡徐孚远写《东海先生传》,以徐氏之遗诗比为《心史》:

先生著书甚富,每云“十七史”后学苦其浩繁,不能遍读,东莱吕氏虽有《详节》一书,而又削去宋、齐、梁、陈、魏、齐、周七史,未成全璧。因子更寒暑,纂成《十七史猎俎》一百四十五卷,真读史之津梁也。又著诗五千余首,以抒其忠愤,较之《心史》无以加,兹未知铁函何时复启。

明末寄籍松江的著名学者朱舜水(1600—1682年),名之瑜,字楚玙,一字鲁玙,浙江余姚人。被日本水户藩聘为宾师后,取号舜水,云“舜水者,敝邑之水名也”,以示不忘故国故乡,后以号行。朱氏初为诸生而以诗见知于张国维。两奉征辟,不就。福王立,召授江西按察司副使兼兵部职方司,力辞。马士英以其不奉诏,将逮捕,乃走避舟山。与王翊相谋恢复,数度渡海,赴日乞师,募集军饷。鲁王监国,累征辟,不就。又赴安南,国王强令拜,不为屈,国王转敬礼之。复至日本,时舟山既失,师友拥兵者如朱永佑、吴钟峦等皆已死节,乃决蹈海全节之志,遂留寓长崎。日人师事之,束脩敬养。水户侯德川光圀厚礼延聘,待以宾师,为制明室衣冠服之。朱氏教授日人20余年,循循不倦,彼邦文教为之彬彬焉。卒后日人谥曰文恭先生,立祠祀之。朱氏坚持抗清斗争亦为深受《心史》激励者。从日本正德壬辰(1712年)所刻《舜水先生文集》卷二中可以看到,当时有一位叫野节的日本人,就因朱氏之约,送去了《心史》。文集卷二有《答野节书十首》,在第七首中朱氏写到:“《遗闻》《心史》道服均领到。”还写道:“家国之感不去心,亦不须典籍激发也。”意思是说,自己与郑思肖一样充满家国之仇,不必重读《心史》而激发也。①《明季遗闻》,无锡人邹漪(字流漪,1615—?年)撰。邹氏为明遗民邹式金之子,黄道周弟子,近人张其淦《明代千遗民诗咏三编》卷四也咏及他,但邹氏却并不以遗民自居。《明季遗闻》后在乾隆时也被列为禁书,但其实书中对清朝多有粉饰,并每以“皇清”称之。因此,绝不可能成为激发朱舜水“家国之感”之书。再说,该书为当时人写的当前事,朱氏也绝不会称为“典籍”。朱氏在回答日人野节提问时,对此书评价甚低:“明季以道学之故,与文章之士互相标榜,大概党同伐异。邹漪,南直之常镇人,朋党之俗不能除,故其毁誉不足尽信,且其笔亦非史才,但取其时事以备釆择耳矣。”因此,可确认朱氏所说“家国之感”“典籍激发”云云,全然仅就《心史》而言。又据全祖望《跋绥寇纪略》记,明遗民林时对“每言及漪辄切齿”,称其为“不肖门生”“无聊子”。全氏《记方翼明事》甚至说:“邹氏《明季遗闻》秽诬不堪。”

《舜水先生文集》卷二二《杂著》三《笔语》,还收有野节的提问,其中一条问的就是:“前所呈《明季遗闻》及《心史》,未开卷否?”可惜,朱氏回答之笔语中今只见谈前一书,而未见谈《心史》(或是字条未保存下来之故)。今又在日本佐贺县鹿岛市佑德稻荷神社“中川文库”所藏之《舜水问答》钞本中,看到朱氏致日人野道设(即人见懋斋,卜幽轩之养子——作者注)信中提到:“旧年有《铁函心史》壹部叁本,②这里说的三册《心史》,未知是何种刊本。今见苏州张序本有分订为两册或六册的,南京林序本有分订为两册或四册的,未见有分订为三册者。隆武闽本(实际就是苏州本重印而新加序跋)《心史》则是两册。烦安之兄奉还。友元令兄(即野节——作者注)今云转恳尊公老先生(当是卜幽轩?——作者注),台兄知其事否?”可见朱氏对《心史》是非常珍爱的。

那个当时给朱舜水送去《心史》的野节,即人见竹洞(1638—1696年),本姓小野,名节,故简称野节。字宜卿、子苞,号鹤山、竹洞、葛民、括峰,通称又七郎、友元。著名汉学家林鹅峰的弟子,善汉诗文,曾助林氏完成《续本朝通鉴》。又认真向朱舜水学习。1991年日本汲古书院(出版社)出版的《人见竹洞诗文集》卷二中,收有他写给朱氏的信(此信今藏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人见文库”),即写到《心史》。从中可知此日人亦深受《心史》的感染,并认为朱舜水就是当代的郑思肖;还可知道上述朱氏《答野节书》中说到的“激发”,即野节信中之语:“且所约之《铁函心史》3册、《明季遗闻》4册,备之高览。《心史》之书,读之使人意气凛凛。朱明南渡,中原悉为北贼之有,翁亦为思肖之徒也。读此书,想此人,感其时,思其土,弥多所激发乎!”

清初陆汾,生卒年不详(可能生于明末),号云间散人(因此当是松江人)、倒埋散人。生平待考。康熙戊午(1678年)为著名诗僧读彻(亦深受《心史》激励者)编刊《南来堂诗集》并作序:

今集成,而千百年不朽;千百年不朽,而公亦不死。昔孔子殁三百三十年,而壁经始出;所南亡三百岁,而井中之史现。今公去世二十四春秋而集乃成,非天之欲永其传者,故秘其始乎!

陆氏亦以郑思肖《心史》来比拟读彻《南来堂诗集》,以此颂扬读彻的爱国精神。

清代寓居松江的蒋汾功(1672—1757年后),字东委,号济航,斋号读孟居。阳湖人。雍正癸卯(1723年)恩科进士,知县湖北即用,乞养归。后官松江府教授,雍正甲寅(1734年)罢官。善诗文,于《孟子》用功尤深,自谓尊孟,实取诸家之长。颇为戴名世、方苞等所推重。有《读孟居文集》等,后人又编有《蒋济航先生文集》。《读孟居文集》卷四有《正统论》(后收《国朝文汇》卷七),首曰:“古今为正统之说者众矣,皆自善其见,为不可易矣。而其闲最著者,莫若欧阳氏、苏氏。近世易堂魏氏因之,增以宋末郑氏之言……”所谓“郑氏之言”即指郑思肖《心史》中的《古今正统大论》。蒋氏亦自是深受《心史》影响者。

姚培谦(1693—1766年),字平山,号松桂、述斋,华亭人。弱冠补邑庠生,再试于乡,不利,辄弃去,发愤著述。自述松江自明季陈、夏结几社,主持文坛,东南名士云集,慨慕其为人,乃设文会于家塾,缔交于当世之鸿才骏生。一时称胜,几遍大江南北,而云间之声气亦骎骎乎复古矣。然因慷慨任气,宾客恒满,亦以是受困。中历忧患,晩而家境益落,读书咏歌则终始如一日也。家故多藏书,湘帘棐几,校理不倦。一字之疑,群书比栉,必疏通证明而后止。于排模拟纂,尤为专门。著有《松桂堂诗文全集》。姚氏在乾隆年间编有类书《类腋》,①姚培谦辑《类腋》,分“天地人物”四部。乾隆壬戌(1742年),姚氏先成《天部》八卷、《地部》十六卷;乙酉(1765年),姚氏与邑人张卿云(栖静)合作,又成《人部》十五卷、《物部》十六卷,邑人张隆孙(翰莼)另成补遗三卷。嘉庆甲子(1804年)姑苏博古堂刻行。博览子史,穿穴义疏,为其一生心力所萃。姚氏所辑《类腋》卷七《天部·十二月》有“穷冬”条,引《心史·醉乡行》诗句“穷冬骄寒冻地裂”,可知姚氏亦读过《心史》。

袁栋(1697—1761年),字国柱,号漫恬(一作田),别号玉田仙史。吴江人,先世为松江陶姓(明代赘袁氏,遂承其姓)。代有隐德,以读书为事,屡试不遇,怡然如故。无他嗜好,凡所披览中有所得,随时札记,名曰《书隐丛说》。书隐者,所居之楼名,亦以自号也。《四库全书提要》云:“是书杂钞小说家言,参以己之议论,亦颇及当代见闻。原序拟以洪迈《容斋随笔》、顾炎武《日知录》,栋自序亦云摹仿二书,然究非前人之比也。”其书卷三有《井中心史》,纪事简洁:

宋末郑思肖,字所南,吾苏人。入元不仕,目击心非,著《心史》二卷,中有书元隐事,不敢示人,乃以匣盛铁裹,而藏之井中。至明末叶,张国维抚苏时,民间捞井得之。张为序而梓之以传,名曰《井中心史》云。

蔡显(1697—1767年),字景真,号闲渔,华亭人。雍正己酉(1729年)举人。一生潦倒,家居授徒。又潜心著述,陆续刊刻。《闲渔闲闲录》于乾隆丁亥(1767年)三月刻成,中有记述清人南下时之屠杀暴行及官场丑闻。当地劣绅于街头匿名揭贴,称其怨望讪谤,号召公举。蔡氏畏惧,于五月到府自首,请求作出公断,实乃自投罗网。松江府上奏,拟凌迟处死,长子拟斩立决,其余家人俱解部给付勋臣之家为奴。乾隆最初认为蔡氏尚与诋谤肆逆者有间,着“从宽”改为斩决,长子改为应斩监。后又重阅该书,复下令“按律严治不得姑息”,株连甚惨。今见《闲渔闲闲录》卷四引诗涉及《心史》:

黄冈杜茶村论诗云:“诸妙皆生于活,诸响皆生于老。”偶录诸前辈绝句,以明茶村论诗之确……韩其武《题赵承旨画兰》云:“花花叶叶带春风,出自王孙挥洒工。犹有遗民作《心史》,也将余墨写幽丛。”

徐长发(1725—?年),字象干,号玉厓,娄县(今松江)人。乾隆庚辰(1760)举人,授户部司务。辛卯(1771年)进士,迁兵部主事,转员外郎,历郎中,补建昌道。以军功赏戴花翎,署观察使。备著劳绩。官署之暇,辄与诸生讲学。民安之,忘其为长吏达官。年七十,乞归。著有《寒玉山房诗钞》《经稼堂诗集》《鱼通集》等。嘉庆时所修《清溪县志》卷一《土地类·城市》录有徐氏诗《清溪城濠中掘得铜章,系天顺二年颁给芦山县印,铸篆如新,偶题长句》,中有句云:“井中《心史》有时出,隐见未必无精灵。”

徐祚永,生卒年待考,字价人,一字学斋,号散樵,又号畲山山人,华亭人。乾隆辛卯(1771年)航海赴闽,寓居多年,并于壬辰(1772年)至丙申(1776年)年间撰成《闽游诗话》。该书卷上写到《心史》:

连江郑所南先生,宋末太学上舍,刚介有志节。会元兵南下,叩阙上疏,犯新禁,众争目之,遂变名,隐居吴下。一室萧然,坐必南向,义不忘赵也。著有《心史》。工画墨兰,多露根,与云林画山水不画人同意。尝自写一卷,长丈余,高可五寸许,题云:“纯是君子,绝无小人。深山之中,以天为春。”有邑宰求画兰不得,因胁以他事,先生曰:“头可砟,兰不可画!”其狷洁如此。赵双白有句云:“画中草木无元地,史上乾坤是赵家。”十四字可包先生一生大节。侯官邱素堂一绝云:“《心史》何年出世间,早怜空谷解人难。吴兴多少流传墨,可抵先生尺幅兰?”蕴藉可风。

姚椿(1777—1853年),字子寿,一字春木,号樗寮生,晚号蹇道人、樗寮病叟、东畲老民,娄县人。自幼从父宦滇、蜀。后师从姚鼐。道光辛巳(1821年)举孝廉方正,辞不就。历主书院,以实学励诸生。郭麐《灵芬馆诗话》续卷五称:“松江姚春木椿,天下士也。年未四十即弃去举业,杜门扫轨,以著述为事。”清《续文献通考》称其:“才情宏放,所为诗出入李杜韩苏之间,文亦有风骨,粹然儒家言,盖尝受业于姚鼐之门,渊源有自也。”著有《通艺阁诗录》《通艺阁和陶集》《通艺阁文集》《晚学斋文集》《樗寮文续藳》等。姚氏友人陈文述《颐道堂诗选》卷十一有长诗《云间赠姚春木,兼怀吴巢松太史、严丽生孝亷》,其中写到他:“杜门结轸,徒步放。《井史》资辨讹,《壁书》供搜讨。蔚宗《隐逸传》,孟坚《人物表》。亭林释《方舆》,季由储《史稿》。欲追龙门作,岂羡《鸿都考》。”可知姚氏整天研究井出《心史》与孔壁出书,及范晔、班固、顾炎武、万斯同等人的史著,可证姚氏亦热爱《心史》者。

杨葆光(1830?—1912年),字古酝,号苏庵,别号红豆词人。娄县人,岁贡生。同治间,居保定莲池书院,与修《畿辅通志》。官龙游、新昌知县。学问淹博,兼攻书画。晚年客游上海,鬻书画以自给。与杨逸友善,尝继杨逸为豫园书画善会会长,又任丽则吟社社长。有日记《订顽日程》,长达27年,今存。民国时修《衢县志》卷九《防卫志》收有詹熙《衢州奇祸记》,记庚子(1900年)六月“江山著匪”刘加幅肇乱衢州事,又收杨氏诗《题詹肖鲁衢州奇祸记后》,其中写到《心史》:

太阴冱寒纯阳销,天公酿雪冻不浇。

夜窗展读《奇祸记》,虚堂毛发森调刁。

……

我友觥觥郡中望,召父之子良弓调。

当其与贼不两立,奉母挈妻判共焦。

及至幸存乃载笔,谓是《心史》无虚枵。

我当其时正困守,危城夜听风萧萧。

激厉士卒勉眷属,效死勿去期后雕。

与君异地有同志,两家交情真琼瑶。

读君此记感何极,直笔采向天边轺。

陈遹声(1846—1920年),诸暨人,曾任官松江。字毓骏,又字蓉曙,号骏公,晚号畸园老人。早年师从俞樾,光绪丙戌(1886年)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出为松江知府。铲除当地盐枭,浚河利农,创融斋精舍课学子,并严禁赌博,境内称治。戊戌(1898年)父丧回里,主纂《国朝三修诸暨县志》,翌年创办景紫书院。服满复职江苏,因功迁道员,入参政务,主练兵、税务诸政。丁未(1907年),授川东兵备道,曾向英商赎回江北煤田。治渝两载,颇有政绩。宣统己酉(1909年)引疾归,遂不复出。辛亥革命后,以老遗民自居。一生作诗甚多,尤喜同郡陆游之诗。陈氏是所谓清遗民中很富“激情”的一个,经常提到《心史》。①但据我判断,陈遹声似只知《心史》其事,而未能看到其书,否则必然引用更多,且一定会有专咏。如《畸园三次写定诗稿》的《带山草堂集》卷四有作于丙辰(1916年)的好多首读书诗(多有咏宋遗民所作诗文集),其中《书宋郑起〈清隽集〉后》云“思肖洵堪称肖子,画兰长作宋时春”,却未提及《心史》。编有《宋金元明四朝遗民诗选》等,著有《畸庐稗说》《畸园老人文稿》《畸园手定诗稿》等。《畸园三次写定诗稿》共二十三册,有1922年起手稿石印递印本。该诗稿的《沧桑集·上》有作于壬子(1912年)正月的《前纪事诗》七律八十一首,其七十首提及《心史》:

绿树鹧鸪啼断魂,金阊访友月黄昏。

莺花劫后过麋苑,兵燹堆中见鹿门。

大盗操戈谋入室,故人秉烛话开元。

应忘罪我著《心史》,帝统赖君笔底存。②作者自注:“访京中同官于金阊。”

其七十三首又提及《心史》:

思泛鉴湖理钓纶,茫茫宙宇一闲身。

鸱鹗鸣后无三学,枭獍藂中讲五伦。

槐井铁函缄秘史,草堂砖额署前民。

青鞋布袜具行脚,去访莲华社里人。

《畸园三次写定诗稿》的《沧桑集·中》中又有作于壬子年的《后纪事诗》七律八十二首,末首云:

奸雄愚世多称疾,③作者自注:“太仅司马仲达然也。”按,“太仅”,原文如此,误,当为“太傅”。遗老行吟学卖呆。

石子冈歌翻北曲,④作者自注:“辛亥九月,南军多唱北曲,未几而金陵陷。”竹如意裂哭西台。

大河雷雨黄熊殛,剩水江潮白马来。

百六十诗存实录,铁函留待董狐开。

《畸园三次写定诗稿》的《沧桑集·下》中又有作于壬子年的《画兰》云:

等闲莫作所南看,《井史》才沉又写兰。

惆怅官家无尺土,画花容易著根难!

《畸园三次写定诗稿》的《村居集·上》中又有作于癸丑(1913年)的《村居》七古二十首,其十九云:

龙门金匮臧名山,浦江铁函沉井水。

吾在史馆逾十年,九朝实录识首尾。

中兴以后闻见亲,归家筑亭继元氏。

点窜《鲁史》成《春秋》,当年亦是一家史。

非莽非操亦非温,今日世变非昔比。

或拟撰纪仿庚申,或讳纪年书甲子。

衡以《春秋》干侯例,纷纷私议俱非是。

帝在房陵正统存,《唐书》何尝改年纪?

野史断首自壬癸,纪年不应壬癸止。

纵使中兴难再期,当以宣统相终始。

吁嗟乎,近闻修史征名流,几人皮里有阳秋!

《畸园三次写定诗稿》的《带山草堂集》卷三又有作于乙卯(1915年)的《紫石山房杂诗》五律二十六首,其六云:

六十年前我,安知老一乡。

汗青余竹帛,头白学农桑。

古井函沉铁,名山石作床。

署衔称旧史,珍重此中藏。

沈砺(1879—1946年),金山人,民国初任官松江。字勉后,号道非,别署醪公,室名帆影楼。光绪丙午(1906年)结识高旭、柳亚子、陈陶遗等,为上海健行公学讲师,随即加入中国同盟会。丁未(1907年)与高旭、陈去病、朱葆康、刘季平5人同游苏州,至张国维祠,启两年后南社虎丘雅集之机。是年秋瑾、徐锡麟、陈伯平等被清廷杀害,沈氏在上海参与筹办追悼会,未成,发起“神交社”。戊申(1908年)与陈去病、高旭、柳亚子等11人在上海国华楼商议结社,定名“南社”。次年十月(11月13日)南社在苏州虎丘张祠正式成立,沈氏参加。入民国,任孙中山大元帅府松江军政分府参谋长。1913年任上海卫戍司令。1927年任南京国民政府秘书、南京市财政局长兼土地局长。1929年任国民政府文官处参事,1941年任该处人事室主任。后卸职回家,郁郁寡欢。1946年冬因煤气中毒身亡。有《无适斋诗话》《四备簃剩觚》等。1910年冬,沈氏在《南社丛刻》第三集发表《立春夕读郑亿翁心史诗集及百二十图诗,因集其句,得二十首》。

姚鹓雏(1892—1954年),名锡钧,字雄伯,号鹓雏,笔名龙公、宛若、红豆诗人等。松江人。早年为京师大学堂高材生,作文宗林纾。辛亥革命时加入南社,为旧派诗词小说家。曾任上海进步书局编辑,先后主编《七襄》《春声》杂志及《太平洋报》《申报·自由谈》等。20年代初任教南京美专,后任江苏省政府秘书。上海解放后,由陈毅推荐任松江县副县长。一生创作甚丰。在《恬养簃诗》卷一《搬姜集》中有作于民国初年的《龙丁属题所画朱兰》,提到郑思肖和《心史》:

旧闻所南翁,国破身在野。

画兰不画土,寄恨谁会者。

研朱写香祖,清露共涓泻。

意境弥孤夐,风情更姚冶。

佳人餐流霞,微醉覆玉斝。

虽异《心史》心,瑶愁亦盈把。

姚氏在《红豆簃诗·江汉湖湘卷》中有《江汉湖湘之间杂诗》,为抗日战争时1938年作,中有“闻张仲仁先生不屈于寇,投井殉国”而写的哀诗,将张氏比诸文天祥、郑思肖:

祝宗祈死意如何?赓咏文山《正气歌》。

南国衣冠终不愧,此心古井久无波。

姚氏自注末两句又作:“差拟所南比芳洁,此心古井久无波。”可知其一生崇敬郑思肖和《心史》。

五、松江文人辑录了郑思肖的一首词

我在研究郑思肖时曾一直想:词,在宋代达到其艺术高峰,是当时具有代表性的文学样式,而郑思肖的熟人中即有张炎、仇远那样的著名词人,郑思肖为张氏词集作过序,而且他自己的《试笔漫语》等作也颇有词的意趣,可是《心史》中并没有词,郑思肖其他的存世诗文集中也未见词作,那他怎么不写词呢?直到十几年前,我才喜知有研究者从南京图书馆所藏未刊稿本,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宋庆长辑集的三十六卷本《词苑》的卷一中,辑得了郑思肖的《十六字令》(又名《花娇女》《绛州春》《苍梧谣》)一首,而宋庆长也是松江人。这是现在所见的唯一一首郑思肖写的词:

身,莫置操心比石坚。风自疾,劲草上粘天。①邓子勉:《宋词辑佚五首》,《词学》第十二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

唯尚不知宋氏生平,不知其辑自何处,亦不知钞写是否有误。词的后一句甚有气势,令人想到《心史》中的被清人洪亮吉《北江诗话》誉为“古今奇语之冠”的诗句“翻海洗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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