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个体回忆录撰写的思考

唐 凌

（广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广西 桂林 540001）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简称知青运动）已过去40多年了，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的重要组成部分，知青运动的历史需要如实记载。近年来，各地都在以各种方式开展纪念活动，目的是通过回顾那段艰难曲折的历程，认识中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实践探索的代价，总结经验教训，启示后人。历史研究要遵循科学规律。当代史尤其是当代政治史容易受到社会因素的影响，若要产生客观公正的成果，必须经过较长时间的沉淀。正因为如此，国家层面目前只是着重于知青运动史料的收集整理研究。近年来，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规划办公室已在历史文献领域设立一些项目，引导人们推进这一工作，比如复旦大学2015年获得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史料的搜集、整理和研究”就是其中之一。当年的知青，目前绝大多数都已退出工作岗位，有较充裕的时间和精力进行回忆。回忆插队的历史，是知青的一种社会责任。只有通过知青对亲身经历的回忆，才能将知青运动的真实情况展现出来，也只有这样，才能为学者的研究提供基本条件。个人回忆是知青整体历史记忆的基础，因此，当前应大力倡导每个知青回忆自己插队的历史，将其中的典型事例以及人生感悟记录下来，作为各具特色的原始资料。

笔者曾是一名知青，有过近两年的插队经历。在整个知青运动中，尽管这只是短暂的时光，而且是在运动的后期，但是毕竟真正融入过知青群体，与之同呼吸、共命运，有着较为深切的体会。因此，笔者以农村插队的实践作为认识基础，写下约90个生活片段及体会。每一次的写作与思考，都使笔者加深了对知青运动史的认识，进而对人生的意义有了新的感悟。为便于广大知青共同做好这一工作，形成探索的合力，特不揣浅陋，谈谈自己的一些做法与体会，以求得到更多的指教。

一、凡是有知青经历的人，都有着刻骨铭心的历史记忆

1973—1975年，笔者以知青的身份在宜山县（今河池市宜州区）洛东公社大曹村插队。近2年的艰苦磨砺，使笔者对中国现代史上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有着直接的深刻感受。过去曾阅读过不少描写知青及知青运动的文学作品，也看过一些以知青及知青运动为主题的电影和电视剧。每当一些熟悉的情景出现时，都会与文学作品或影视作品中的人物产生共鸣，仿佛又回到农村那广阔的天地里，与农民共同劳动和共同生活的一些画面，就会在眼前一一闪现。笔者一直想把自己插队的经历写下来，以便为后人了解这段历史提供素材，却迟迟未付诸行动。工作繁忙、无暇顾及固然是主要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觉得自己的插队经历很平凡，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写，很多次提起笔又放下了。

2013年7月13日，我们河池中学1973届高6班的同学在离开学校整整40年后，举行了第一次全班聚会。期间，谈论得最多的，是插队的生活经历及体会。接着，当年在洛东公社大曹大队插队的知青又聚集桂林。几天当中，在农村的插队往事也一直是谈论的主题。毕竟农村是我们青春的第一个驿站，留下了太多、太深刻的历史记忆。尽管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仍无法忘怀。聚会之后，大家建起了QQ群和微信群，分散在各地的同学，利用现代通信工具经常交流思想感情。笔者发现，插队的话题依然是最多的，当年的每一幅照片，每一个场景，每一件事情，每一细节，都会唤起大家的集体记忆。有些话题重复了无数次，仍意犹未尽。凡是认识的同学与插友，几乎没有例外。随着思想交流的深入，笔者逐渐明白了自己这代人为什么对插队生涯刻骨铭心。

16—18岁正是对生活充满憧憬的年龄。“文化大革命”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政治热情高涨，斗志昂扬，豪情万丈，积极响应领袖的号召，“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怀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理想，决心在农村干出一番事业，用自己的知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当我们从城市来到农村，与农民一道，日复一日地利用十分传统的生产方式进行劳作的时候，发现理想与现实存在着很大的矛盾。下乡之前，我们虽然对艰苦的环境有所认识，但是实践中所遇到的困难，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我们都奋战在田间地头、水利工地和晒谷场，面对各种高强度的农活，处于发育期的我们，体力常常难以承受，却又不得不坚持，因为当时的农业生产技术无法为我们减轻劳动负担。每当我们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宿舍，总会一次次地问自己和问插友、同学：凭目前我们具备的条件和能力，能改变农村的面貌吗？会赢得光明的未来吗？这种劳动的意义究竟何在？究竟能坚持多久？过去我们对人生及社会的认识几乎是一张白纸，到农村插队，生活一开始就面临逆境，因此不得不对人生进行深入的思考。思考的过程很长，否定之否定不断交替，因为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一直让我们纠结不已。后来的实践逐渐使我们认识到，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由于以家庭为单位的传统生产方式延续了上千年，加上近代以来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剥削压迫，造成农业生产力的发展受到很大制约。人民公社化运动是农村社会的一场变革，是实现农业现代化的探索。无论多么艰难，作为知识青年，都要做出自己的贡献。人的成长必须经受住艰难困苦的磨砺，况且当时的政策规定，只有在农村接受过贫下中农的教育，才有资格返城从事各种工作。过不了插队关，未来就不可能有光明的前途。因此，我们的人生观和世界观都在短时间内发生了很大变化，真正懂得理想不能离开现实，好高骛远，必将一事无成。环境越艰苦，越需要脚踏实地，务实工作，这种认识影响了我们一生。可以这样说，我们这代城市知识青年，由于基本都有过插队的经历，所以命运共性最强，生存压力最大，生活感悟最深。每次谈及插队，我们都为自己是新中国最能吃苦耐劳的一代而感慨、而自豪。正是基于此，关于插队生涯的一切，记忆都非常深刻。因为困境中的奋斗需要极大的勇气、毅力和恒心，凡是经历过的事情，根本无法忘记。

之所以对插队生涯刻骨铭心，还因为在农村我们普遍受到贫下中农的关爱与帮助（至少对李庆霖写信给毛泽东之后的知青而言如此）。农民长期在自然经济形态下生产与生活，眼界受限，观念较落后。但是20世纪70年代的农村，仍然是中华传统文化保存最完整的地区。农民对于来到乡村插队的知青，均视为需要照顾的孩子，怀着仁道之心，为我们的生产和生活提供了力所能及的条件。他们认为知青远离亲人来到农村，一切都需要靠自己奋斗，非常不容易，应该体谅知青的难处，关心知青的疾苦，分担知青的忧愁。所以，每一个工作场合，无论是生产队干部还是普通村民，对我们都尽量予以照顾。这种照顾是自发的、心甘情愿的，不讲任何代价。每一个知青在插队期间都充分感受到农民的关爱。那个时候物资普遍缺乏，农民送给我们的每一棵菜，每一个红薯、玉米，每一瓶辣椒酱等，都蕴藏着深情厚谊，意义非同寻常，让人感动不已。一些知青由于年幼无知，做了一些荒诞的对不起农民的事情，农民却宽宏大量，有的一笑了之，有的佯作不知，有的轻责不予深究。他们的勤劳、善良、坚毅，以各种方式启迪着知青，影响着知青。农民普遍对知青有“滴水之恩”。生活越是艰难，越能感知这种“滴水之恩”的可贵。况且这些“滴水之恩”是在我们初涉社会时遇到的，所以印象非常深刻。开始我们以为只有自己享受到这种“滴水之恩”，后来发现每一个知青点、每一个知青都或多或少地接受了这种“滴水之恩”，我们对此无法忘却。我们深深地认识到，正是这种情感力量的汇聚，才构成了支撑知青运动的巨大能量，给我们这一代人打上了淳朴的人性底色。

我们之所以对插队生涯刻骨铭心，还因为知青之间的友谊爱情、矛盾冲突、荣辱更替、悲欢离合等，都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具有唯一性或不可替代性。时代在发展，农村在改变，知青建立的社会关系已定格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时间刻度上，成为永恒。无论走到什么地方，知青群体都会找到共同的文化价值观。现代社会的媒体，使这种价值观得以有效保存及传播，反过来，也增强了我们这代人的历史记忆。

知青运动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这一历史属性决定了它不可能有辉煌的主流，因此知青的命运难免曲折坎坷。如今，我们这些当年的知青绝大多数已经退出工作岗位，在人生舞台上陆续进入谢幕阶段。回顾历史，我们的插队经历大都平凡无奇，但是我们在农村与农民共同生产和生活的历史，是新中国农业改革进程中非常独特而重要的内容。在此过程中形成的人生感悟和人生经验，具有独特的内涵及意义，不仅不能忽略，而且还要使之传承。于是如实记录这段历史，就成为我们这代人义不容辞的责任。对于知青运动，不同时代的人认识各有差异。可以预见，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差异会越来越大。这场运动已经结束40多年，新农村建设的快速发展，使得当年的痕迹不断消失。在这种情况下，知青记录自己的历史，让后人了解自己和自己所经历的插队生涯，实为紧迫之举。

我们河池中学1973届高6班的50余位同学，只有5位接受过正规的高等教育，其余同学从农村抽调回城后，多数到国有企业和集体企业工作。当集体记忆的闸门打开之后，笔者意识到，作为历史工作者，必须主动将记录的责任扛在肩上。尽管这一工作会分散笔者的精力，影响到笔者的教学与科研，在目前大学评价体系下，甚至会否定或者降低笔者的劳动价值，但是笔者不能放弃自己的责任。一方面，知青的历史正在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逐渐被淡忘；另一方面，知青回忆起那段蹉跎岁月，既感慨又深情，所体现的人生情怀让人动容。此外，现代社会一些失当舆论导向所引发的对知青及知青运动的误判，伤害了知青的感情。这些都需要通过如实的记录，还原历史真相，告慰亲历者，启迪及警示后人。个人利益与这种社会责任相比，是微不足道的。如果笔者的努力能使人们对知青和知青运动真正有一点了解，即使再苦再累，再憋再屈，也心甘情愿。笔者深知自己学识浅薄，以个人的力量无法完成记录任务。但是笔者相信，大曹知青是整个知青群体的组成部分，他们所经历的一切，是对整个知青运动的一种诠释。只要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客观记载，就能为人们打开透视这段历史的一扇窗口。于是从2015年7月开始，笔者利用业余时间写作《大曹插队轶事》的工作正式启动。

二、知青回忆所选择的对象与叙述方法

存史贵在真实，而真实性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所选择的对象与方法在叙事中是否合理、可行。笔者认为，知青回忆的记录对象至少应该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我”。作为知青的个体，笔者的经历虽然不具有代表性，但是亲历亲为毕竟是最真实的感受，许多事情虽然过去了数十年，仍记忆深刻。更重要的是，思想认识来源于实践，而插队实践的过程非常艰难，也非常特殊。认识的聚焦点是生活的目标及意义，这种认识一旦形成，就会长期影响自己。因此，应重点记录自己在大曹村插队近两年的生产和生活经历，以及其中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成败得失。

二是“我们”。这里所指的“我们”，就是与笔者密切相关的知青群体。宜山县洛东公社大曹村1968—1976年共接收过两批知青，一批是柳州知青，另外一批就是我们河池知青。大曹大队的塘冲村、新建村、木建村、大成村等村庄除了接收柳州知青和河池知青，还接收过洛东水电基地的知青和宜山县的知青。插队期间，我们与这些知青都建立了一定的关系，彼此有不同程度的了解。其中重要的事件或现象应成为知青回忆的内容。此外，与我们同时毕业于河池中学的同学，虽然分布在不同的县和村庄插队，但是同学的缘分冲破了地理的限制，各自的经历、体会、经验教训等，通过写信、走访、联合开展活动等方式得到一定的分享与传播，我们对知青运动的认知范围因此得以扩大。回忆中，他们的一些重要活动也应该包括在内。知青群体很大，“我们”只是其中的一个部分。记录对象的选择，必须以彼此真正有交往、较熟知为基本原则。

三是“我们的村庄”。大曹村是我们插队的地方，创建于清朝中期，位于黔桂铁路线旁，由多民族、多姓氏的近千名村民组成。在桂西山区，该村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相对而言都是较好的。但是当时的生产力水平低下，所创造的劳动价值十分有限，我们从城市来到这里，生活方面出现了很大的落差，生产更是面临严峻的考验。俗话说：“环境和时间是改变人的无形力量。”我们在这里插队，生存法则促使我们不得不改变自己，不久我们就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与农民、村庄融合在一起。大曹村不仅为我们提供了插队锻炼的场所，还为我们提供了各种生活资料。近200年的发展历史，使其蕴藏着较厚重的文化，淳朴的民风和带有地方特色的乡规民约一直完好保存，时时处处滋润着我们。如果说我们由知青转变为村民是一个不短过程的话，那么大曹村无疑是这个过程中的一个重要转换器。因此，插队轶事应关注村庄与知青的相互关系。

四是“我们的生产队”。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生产队是农村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生产单位。笔者所在的大曹村第二生产队当时约有40来户，近200人。其中周姓占多数，此外还有毛、肖、韦等姓。周围村庄的村民相互通婚，社会交往圈方圆不过几十千米，因此生产队的队员或多或少都有亲戚关系。阶级成分为：地主2户，富农1户，其余均为贫下中农。生产队的土地、山场、水源、林木、耕牛等生产资料基本为集体所有，只有少量菜地划归私人名下。事实上，村民对这些菜地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实际上仍是集体所有制的组成部分，只是个人支配的空间更大一些罢了。我们插队期间，几乎所有的生产劳动都由生产队统一安排，统一组织实施，所有的劳动成果都由生产队根据按劳分配的原则处置。可以这样说，知青的活动基本服从于生产队。因此，写插队轶事，必须把着力点放在这一生产机构，既要关注其存在的社会基础，也要关注其生产活动，更要关注其绩效及原因。

五是“我们的生产大队”。生产大队是介于生产队和公社之间的一级农村管理组织，虽不直接组织生产，却是凝聚生产队力量，指导生产队生产，掌控生产队行政的核心部门。县、公社的通知和指令，大都通过大队传达贯彻，同时各生产队的有关诉求，也必须通过生产大队向上反映。大队建有党支部和团支部，将政治表现好、品行端正、劳动积极的社员发展为党、团员，并通过他们，带领社员为促进农村经济集体化，实现共同富裕的目标而奋斗。当时多数知青都努力争取入党、入团，以此证明自己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决心与成效，并为以后的人生事业奠定政治基础。大队还建有拖拉机站和甘蔗榨坊等集体经济实体，部分知青参与其中的一些工作。我们河池知青下来后，大队领导发现有许多文艺人才，并带有不少乐器，劳动之余经常自发地自娱自乐，于是因势利导，及时组建文艺宣传队，将全大队爱好文艺的青年人聚合起来，宣传毛泽东思想和国家的大政方针，赞颂当地的优良民俗和好人好事，传播现代先进的文化观念。很显然，写大曹插队轶事，大队的这些作用也是不能忽视的。

六是“我们的公社”。洛东公社曾组织大型水利的修建工作，将多数知青调到工地，也曾组织过全体知青的学习，加上公社位于洛东墟，与大曹大队紧密相连，我们经常要到洛东赶墟，所以比较了解公社当时所扮演的社会角色。公社与知青没有太多的直接联系，但其推行的举措对知青运动影响很大。自然及社会环境的差异，决定了各公社具有不同的发展策略及发展水平。公社既要贯彻上级的指示，也要顾及农村基层的实际，所以知青运动在每个地方的情况有所不同。恰恰因为如此，在知青回忆中就很有记录的价值。

七是“其他与我们插队有关的人与事”。山村虽然较为封闭，但是现代的生产和生活却不能完全与社会隔绝。知青在插队过程中，与周围的工厂、企业、学校、医院、社团、粮食储藏所、供销社、政府部门等不可避免地会发生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因此也就会产生各种各样的感受与想法。有些人和事会对知青产生很大的影响，甚至会改变知青的命运。因此，回忆时应如实予以记录，不管起因及结果如何，只要能反映知青和知青运动的历史即可。

选择上述记录对象，决定了知青回忆所记载的只能是与插队有关的历史，也就是说，只能是整个中国知青史很小的一部分。“我”是个体，“我们”不仅是一个知青群体，而且还是一个小的社会系统。希望《大曹插队轶事》能为后人研究知青史提供一个标本，虽小，但却具有较为深刻的内涵，值得深究、反思、品味、领悟。

作为追求真实的插队轶事，应以客观叙述为主，包括自述与他述。自述的主体可以是“我”，也可以是“我们”。他述的主体主要是“他们”，即与大曹知青有关的村民、干部等。严格说来，除了“我”，其他的叙述均属“他述”，因为即使是“我们”，虽然彼此较为熟悉，但是每个人的思想和行动也很难达到一致，况且“我们”中的一些人还不在同一个村庄插队。所以，在自述过程中，出现“非我”现象在所难免。当然，作为知青，共同的语言和共同的认识毕竟多一些，将“我们知青”与非知青群体的“他们”进行区分是可以的，也是有必要的。这里将“我们”作为自述的主体，正是基于这种区分。其实这种区分只具有相对的意义。一般情况下，应以自述为主，他述为辅。

中国历来有重视修史和修志的优良传统。插队轶事尽管以回忆为主，资料的来源受到限制，但是也应刻意追求“志书的风格，史学的意境”。所谓“志书的风格”，就是尽量以事实和数据说话，并遵循“横排竖写”的原则，在统一的时限框架内分类叙述。所谓“史学的意境”，就是将重大的事件、现象放在时代背景下进行考察，努力揭示其中的历史规律。过去不少反映知青生活的作品，大都采取宏大叙事的方式，重点关注“文化大革命”与知青运动的关联性。这种叙述固然很有必要，但是由于缺乏详实的资料依据，论证过程难免虚泛。目前，在知青及知青运动史的研究尚未全面深入开展的时候，应将工作的重点放在资料的收集与整理方面，依据事实，先进行细节叙述，从一个个细节中逐渐形成共识。同时，运用现代技术手段进行统计分析，形成抽象史料。最后，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对知青及知青运动史进行客观评析。这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唯有扎扎实实，坚持不懈，不断积累，积极探索，方能取得成功。

生活是一切历史的来源。细节叙述应尽量选择生活的素材和生活的语言，在增强生动性方面多下功夫。知青在农村插队，无论是生产还是生活，都有着非常丰富的经历，留下了大量的细节，有的令人感激、感动，有的令人震惊，有的令人遗憾，值得存史。细节叙述并非越细越好，必须以有利于表现知青和知青运动的历史发展进程为依归。历史构成的基本要素是人、事件、时间、空间等。先人创立的“纪事本末体”，能最灵活最有效地将历史要素结合在一起。《大曹插队轶事》仿效这种史学体裁，围绕发生在大曹知青身上的一些主要事件、现象，分别进行记录，以提供基本事实为主，适当进行一些评论，力求从一个侧面客观展现其插队的历史。鉴于知青回忆是一种重大的社会责任，为了尽量减少失误，增强叙述的准确性和科学性，先将部分片段在自己的QQ空间公布，听取插友、同学的意见，之后再补充修改完善。

三、知青回忆的价值取决于真实及表达方式的科学

回忆录是历史的一种表达方式，其价值不仅取决于回忆的内容是否真实，还取决于表达的方式是否科学，能够让社会理解和接受。随着时光的流逝，发生在40多年前的知青运动渐行渐远。与此同时，时代的不断发展变化，构成了越来越多的绚丽多彩的生活画面，进一步在现代社会与知青历史之间竖起了一道屏障。因此，凭记忆写作，难免出现误差。为提高真实性，减少模糊与误差，回忆必须以知青共同关注的事件或现象为主，而且基本事实必须真实可靠。对道听途说、似是而非的事情，不能记录。这就决定了记录的内容是有取舍标准的。

回忆插队历史，应尽量结合文献资料进行，以确保叙述过程的严谨与规范。插队期间，尽管劳动任务繁重，时间和精力有限，笔者仍坚持写下了不少日记，记录了一些较重要或较有意义的事情，以及所获得的感悟及体会。笔者在农村参与的部分重要工作，尤其是担任大曹大队团总支副书记和大曹村第二生产队保管员期间，所保留的部分材料，包括笔记和小报等，由于感觉有一定的纪念意义，所以一直没有丢掉，成为轶事写作的重要依据。近年来，在大曹村民的帮助下，笔者还收集了《周氏族谱》（大曹支谱）《洛东公社历史调查资料汇编》《洛东历史传说》《洛东墟庙宇由来》等资料。当然，更多的资料来自笔者平时学习和研究中的积累，包括《庆远府志》《宜山县志》《宜山县文史资料》《宜山县洛东公社档案》《宜山县抗日战争史料》《宜州碑刻集》等，蕴含有不少与洛东和大曹村有关的信息。现代网络技术平台的创建，使社会各种信息迅速汇聚。借助这一平台，大曹知青插队期间所涉及的不少企业、机构、团体的历史及现状，大都可以知晓。这样，回忆录的写作就有了较多的参照。

既然回忆录所记载的不仅是“我”，还包括“我们”“我们的村庄”“我们的生产队”“我们的生产大队”“我们的公社”等，那么相关联的事和现象就较多且复杂。应根据具体内容，采取不同的表达方式。有的事情发生在某个或某些知青身上，便可“以人记事”，“他（或她、他们）”作为当事者，记忆通常都比较深刻，所述事实大都比较可靠。有的事情影响较大，涉及的人也较多，便可“以事记人”，因为只有将这种事情的来龙去脉记述清楚，才能有效展现知青运动发展历程中的典型，确定知青的地位与作用。有些事情和人物都具有一定的个性，则可“记人、记事相结合”，实现人与事的交融，增强其存史价值。

生活片段的回忆往往最生动，也最容易出现误差。在记录中应坚持多方求证的原则，无论涉及自己还是知青群体，都要尽量通过集体回忆确定事实。虽然对当年发生的许多事情记忆深刻，但是毕竟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每个人都难免会出现部分记忆失真的现象。而通过集体回忆，就能最大化地还原历史真相。聚会是集体记忆的最佳方式，不过由于受到条件限制，不可能经常进行。所幸的是，网络技术为知青QQ群和微信群的创建提供了强大的支持。许多与知青有关的信息，通过QQ群和微信群，得到了及时有效的传播，其中一些似是而非的问题，经大家讨论、辨析，认识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在此过程中，大家还相互补充一些细节，不仅丰富了内容，而且使说服力大为增强。

在缺乏集体回忆材料的情况下，涉及个人的一些生活片段，记录时应以展现事情经过及其作用为主。一些事情发生的具体时间若实在无法明确，至少要确保与当时的生产任务或生活环境有较强的契合度。知青的情感生活，具有一定的私密性，记录时原则上应征得当事人的同意。即使已公开的一些爱情故事，也必须实事求是地介绍，切不可主观臆断，不负责任地评议。鉴于当事人目前大都健在，为避免影响到他们的生活，名字以汉语拼音缩写代替。这不是刻意掩饰，而是维护他们的尊严。当年的知青不少带有心灵的创伤，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让其伤疤暴露在社会面前。还有一些知青因涉及一些特殊的社会关系，不希望打乱相关者的现实生活平静，而虚化其名字，便可避免引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一些重要的人或事，若出现回忆意见相左的情况，则需要深入实地开展调查研究，在掌握较多新线索的基础上，做出合理的判断。实在无法进行辨析，只能放弃记载，以免以讹传讹。自从开启《大曹插队轶事》的写作计划后，笔者和其他一些大曹村的知青已多次回乡，在看望乡亲们的同时，针对若干疑问进行调查，努力澄清事实真相，寻找有关原因。

自述为主的回忆录，文风可自由随意。根据不同内容的表达，或严肃，或轻松，或传统，或新潮，语言尽量通俗。属于那个时代的概念、术语、思想情感、价值观等，尽量保持原貌。重要的事件、现象，或容易引起误解的内容，加上注释，以便查考。保存的图片资料作为附录，使表达更为形象直观。

以人民公社化运动为核心的农村改革，是新中国建设社会主义的实践探索。由于缺乏经验，更由于“文化大革命”的破坏，这场运动最终以失败而告终。因此，知青作为直接参与者，不得不扮演悲剧的角色。我们在回忆这段历史时，既不能回避当时所面临的困境，也不能怨天尤人。因为社会在不断发展，形势在不断变化。过去所经受的磨难与失败，在正确的思想观念引导下，会转换为现代社会的智慧与力量。生活态度决定人的生存状态，进而决定人的命运，此乃天道。基于这种认识，《大曹插队轶事》一方面努力展现当时农村生产和生活的实际状况，不讳言落后与困苦；另一方面，秉承积极乐观的人生观，客观评价人民公社时期的各种制度、方法、现象及其作用。

必须明确，知青与知青运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知青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社会的特殊群体，而知青运动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大曹插队轶事》应如实反映大曹知青插队期间的生产和生活状况，以及他们在此期间的人生体验和成长印记。同时，对于知青运动，也要联系国家和民族的历史，评析其产生的根源以及对知青人生的影响。“文化大革命”的性质及其危害，历史已经做出了结论。知青在农村辛勤劳作，贡献自己的青春和力量，而处境大都艰难困苦，命运大都曲折多舛，这是对“文化大革命”危害的一种具体诠释。把握好历史评价的基点，知青的回忆就不会偏离政治方向，社会就能接受知青立场的表达。还必须明确，知青运动与知青运动的执行者也是不同的概念。当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浪潮席卷全国的时候，各地各级政府及各生产单位按照国家的有关规定，采取有关措施，对知青进行安置。在此过程中，他们中的许多人，从工作职责和人性的立场出发，给予知青力所能及的帮助，让知青在困难的环境中感受到温暖，看到未来的希望。《大曹插队轶事》应正确区分知青运动的执行者与知青运动的关系，充分肯定他们的职业操守和人文情怀。他们的能力可能有限，但工作的价值珍贵，闪耀着善、爱、真、美的光芒，知青永远不会忘记。此外，不同阶段的知青运动存在着差异。按照目前通行的看法，大规模的知青运动开启于1966年，结束于1977年。1972年福建省莆田县教师李庆霖写信给毛泽东，反映知青插队所面临的困境，毛泽东亲笔回信，表示将统筹解决全国此类问题。从此，知青的生存状况得到了较大的改善。大曹知青有的在此之前下乡，有的则在此之后下乡。不同时期的政策，造成了不同的社会环境，也给知青带来了不同的影响。“我们知青”的构成有差异，插队经历及结局也各不相同。如实记录，才能真正揭示知青运动发展的过程及其内幕。

《大曹插队轶事》涉及的范围很小，涉及的史学难题却很多。记录自己的历史，仅靠激情是不够的，理性的思考，科学方法的运用，才能实现存史资治的目的。实践探索的结果，只能让社会去检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