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松梅
(山东大学 文学院,济南 250100)
中国古代虽然没有提出明确的时空理论或范畴,但文学作品中却常有强烈的表现,古诗中即常常可见。对时空的感受与诗人的宇宙、历史、现实等多种生命意识相关,造就了诗歌里独特的时空意识景观。“任何一个诗人,只要他的诗兴是为社会生活或自然景象所引发的,他的诗歌是直接来自现实生活的,那么,他的诗中总会表现出一定的时空观念。”[1]杜甫一生为家国天下激荡“诗兴”,也写了许多思考历史、现实与人生的诗篇,他对生活于其间的时空有着迥异于他人的关怀和表现,这在他的诗歌中不仅表现较多而且非常独特,既有具体修辞手法上的时、空对仗,也有立足整体艺术构思的宏大安排,更有融化时空意识的长篇巨制,反映着他对宇宙、人生的认识和思索。
杜诗中出句用时间意象、对句用空间意象的句子非常多,这种时空表现不妨称之为“严格的时空对仗”,如《阁夜》:“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霄”两句,“岁暮”是时间,“天涯”属空间,上下相对,构成“时空对仗”联;同诗颔联:“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五更”对“三峡”,时与地相对,也是“时空对仗”。《咏怀古迹五首》其一:“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风尘际”是一个时间的概念,“天地间”则属空间范畴。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如《登高》:“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楼》:“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愁(强戏为吴体)》:“十年戎马暗万国,异域宾客老孤城”;《秋兴八首》其一:“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天台隔三江,风浪无晨暮”;《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浮”;《湖城东遇孟云卿复归刘颢宅宿宴饮散因为醉歌》:“天开地裂长安陌,寒尽春生洛阳殿”等等。
杜诗中还有一类将时空意识融化入诗句的对法,或可称之为“融化的时空交错对举”。诗例如《解闷十二首》之三:“一辞故国十经秋,每见秋瓜忆故丘”,两句不是严格的工整对,故可以“十经秋”三字的时间感受对“故丘”之空间意象。又如《院中晚晴怀西郭茅舍》:“幕府秋风日夜清,淡云疏雨过高城”,“日夜”对“高城”,无心之对,但这种时、空对举在诗人当是有意。《观李固请司马弟山水图三首》之二:“此生随万物,何处出尘氛?”“此生”与“何处”,这是比较抽象的时间与空间意象,时空对举融化得不露痕迹。《秋风二首》其二:“不知明月为谁好,早晚孤帆他夜归”,单独来看,“孤帆”只是一个意象并没有更多意义,但有了“他夜”的背景,则“孤帆他夜归”既有时又有地,时空交融,涵义扩大了很多;同诗末二句“会将白发倚庭树,故园池台今是非”亦是此种用法。再如《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友》:“水阔苍梧野,天高白帝秋”;《舟中夜雪有怀卢十四侍御弟》:“不识山阴道,听鸡更忆君”;《行次昭陵》:“寂寥开国日,流恨满山隅”等,都可归入此类。
对杜诗中的时空表现作上述分类虽然显得琐屑,但可窥见诗人对时空意识的独特体悟与艺术手法的运用自觉。而事实上杜诗时空表现最突出的更在于那些整篇融入时空意识,整体体现诗人时空感受的篇章。这一类重在体现诗人对宇宙、人生浑融统一的深刻思索,而非艺术手法的刻意运用,如《秦州杂诗》一首:
莽莽万重山,孤城山谷间。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
属国归何晚,楼兰斩未还。烟尘一长望,衰飒正摧颜。
前三句着眼于空间,“万重山”“孤城”“山谷”定下一个大的空间背景,第四句进入时间叙述;“归何晚”与“烟尘一长望”,俱有苍茫浑灏的历史意识。虽然诗歌在具体呈现上可以这样区分时、空意象,但诗人在构思时显然时空感受是浑融地交织在一起,根深蒂固地存在于诗人意识中,故自然流露于笔下。
又如《舍弟观赴蓝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其二:
马度秦关雪正深,北来肌骨苦寒侵。他乡就我生春色,故国移居见客心。
欢剧提携如意舞,喜多行坐白头吟。巡檐索共梅花笑,冷蕊疏枝半不禁。
整首诗在彼、我、过去、现在之间跳跃,时间既不拘一时,空间也属多层。既有对多年异乡为客的感慨,也有当下客居的宽慰;既有“历史”的回首,也有现实的展望,整体体现了诗人对历史、人生的思索。
这类诗还有很多。《秋兴八首》整组诗就是以今昔、长安与夔州的时空转换为大背景的,而《登高》《阁夜》《月夜》《送路六侍御入朝》《公安送韦少府匡赞》《送韩十四江东省觐》《奉待严大夫》《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南邻》《曲江值雨》《蜀相》等大量诗篇都整体体现了这种时空的感受。
时代背景不同,诗人笔下的时空表现也就有所区别。周裕锴先生《试论杜甫诗中的时空观念》一文曾比较杜诗与盛唐、晚唐诗人笔下时空意识的不同,认为盛唐诗人欣赏雄壮、深浑的力的美,因而诗中常流露出一种带有漫长历史和辽阔宇宙意味的时空观念,既昂扬豪迈,又雄浑深沉。晚唐则又过分关注了个人,历史的、宇宙的意识被冲淡,诗歌境界因而显得逼仄。杜甫的诗歌是特立于以上两种唐音之外的异声突响,既不同于昂扬豪迈的盛唐之音,更迥异于纤弱工细的晚唐之调,而是雄浑中包含悲凉,细密中透出辽阔[1]。这种从时代大背景下比较不同诗人时空意识的做法易于把握某一时代整体的时空意识书写,但诗歌除了是时代的,更是个人的,诗歌的时空意识也与诗人的身世、性情、思想、审美等特定因素紧密相关。也正因如此,即便是同时代诗人也会有所差别,而不同时代诗人笔下的时空意识也可能相通。
例如陈子昂和李白,尽管二人相距半个世纪,他们的时空意识可以说带有相同的基调。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发时代之苦闷:过去与未来、天地与个人,人之处世,所能把握的,不过此一刻的“历史”。历来评者认为这首诗抒发了诗人失意境遇下寂寞苦闷的情怀,其实它更感人、更深刻的地方还在于诗人对宇宙、人生的思索,那种强烈的时空孤独感。这同时也是李白的寂寞,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云:“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茫茫东去的江水其实也是历史、年华的象征:没有人能阻止江水奔流,就如同没有人能够追回时间一样。面对历史与时间,诗人的感受还如千年前的孔子一样,“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虽能登高眺览天地壮观之色,但其所见,最后却仍注目于茫茫“去不还”的江水——一切都会成为历史,但在这壮观的天地之间,人的位置何在?这是诗人思考的问题。他一生奔波为之寻找不止的其实同陈子昂一样,都是要“在永恒的时间的长流中把握‘现在’,在悠悠天地面前站立起‘人’”[2]。
而同是盛唐诗人,王维诗中的时空世界却不同于李白。他笔下常出现的“柴扉”可视为诗人表达时空感受的独特意象,《山居即事》中“寂寞掩柴扉,苍茫对落晖”两句,远望暮色沉山的图景,仿佛万物都消融在这苍茫里。这诗的空间背景也够阔大了,但诗人却不愿再向前多行一步,他不要在这阔大的时空下兴起怎样雄壮的情怀、高远的志向,而是要掩上他那颇富象征意义的“柴扉”了。同样的诗句也见于他的《送别》《归辋川作》《送钱少府还蓝田》等作品。这个“掩柴扉”的动作十分具有王维式的意义,用肖驰先生的话说就是“在人境之中追求着孤独和寂寞”[3]151。读他的诗你会发现他其实享受这样的“寂寞”,如《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酬张少府》:“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桃源行》:“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这些诗都有一个“深山”的背景,作为诗人寻找心灵自我安顿的一个空间存在,他的独特处在于,它既是实物的,也是心灵化的,诗人在这个空间里完成他的超越。在这个空间里,诗人泯灭了时空界限,连他自己也消融进去,但他不悲哀于淹没其中,因为这正是他追求的境界。他的淹没是与自然、景物融为一体,正如《登河北城楼作》所言“寂寥天地暮,心与广川闲”。
而杜甫却不同于以上任何诗人。如果说陈子昂、李白笔下的时空可称之为“宇宙时空”,王维的时空姑且称为“消融时空”,那么杜甫的时空则不得不冠以“现实时空”了。
“诗的时空美学作用,还在于它可以使作品获得鲜明的时代感”[4],用这句话来观照杜诗尤其适用。杜甫常被称为“现实主义诗人”,他的诗歌典型的具有时代画面感,其“奉儒守官”的家庭传统使他对当下现实的思考相比于“虚空”的幻想之境显然要重得多,“他登楼或是怀古,总是马上想到现实和历史、社会和人生”[1]。这也是他的执着,决定了他不像李白等人那样在自己创造的想象世界中流连,也不能如王维那样消融在时空,摆脱现实、超越当下。他是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无论咏史还是怀古,他的重心都留在现实。因此,他的时空关系既不表现为向未来的延伸、想象的敏锐、理想之境,也不在禅境的超越、哲理的思索,而是集中在对现实处境的沉重思考。且看其《咏怀古迹五首》与《秋兴八首》,诗中的核心都围绕当下,历史时空看似悠远、壮阔,诗人的眼界也十分深广、超越,但其着眼处却还在“萧条异代不同时”之“今时”,在“一卧沧江惊岁晚”的“此刻”,在“白头吟望苦低垂”——最后仍回到现实。
当然,这种“现实时空”并不是只注目当下而忽略其他,相反,杜诗的最大特点就在多方面的结合,历史的、宇宙的、个人的观念常常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在具体表现中,由于融合了多方面因素,杜诗常具有深刻的历史感、宏大的气势与深沉的抒情,给人隽永的回味效果,“篇终接混茫”,展开一个宇宙、历史、现实多维度交织的阔大时空。像《登楼》《江汉》等篇,都不单单是个人的感慨,而是既有历史的喟叹,又有宇宙的思索,但他最用力处还在现实的关怀。在此,不妨将其与初唐人的“同题”诗作一比较。王勃与杜甫都曾题咏过“滕王阁”:王勃《滕王阁诗》,杜甫《滕王亭子》二首。比较起来,杜诗二首似比王诗内蕴深厚、时空复杂多变。
初唐人对宇宙、历史、个人之间的关系有一种觉醒的意识,或者可用“更夐绝的宇宙意识”[5]来形容这种朦胧的生命感受。对时代、历史的追问,显示了一种迷惘、伤感的情调,但他们却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在初唐诗里,这种迷惑和追问一直没有停止过,虽然在不同诗人笔下有各样不同的消解。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刘希夷《代悲白头翁》都将个人置于大的时空背景下反思历史、个人存在的价值,反思自身生存着的宇宙时空,虽然情致幽美,哲理深刻,但主要在感叹生命韶华,所以色调过于伤感、单一了,王勃的这首诗也是如此。他的重心放在时代盛衰无常上,虽然写到了昔事、今情,但整首诗看起来时空还是比较单调。诗的结尾二句,只是说出了一种对历史、宇宙时空的迷茫,一种感伤的色调。诗人抛出这个问题但并没有提供更多的东西。而杜甫的两首诗则多观照现实,且时空在历史、现实之间转换,显得浑融、深刻。无论是“清江锦石伤心丽,嫩蕊浓花满目斑”,还是“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都不仅在写出诗人对历史苍茫的感慨,而且也在“人到于今歌出牧,来游此地不知还”——一种沉重反思历史的情调,一种注目当下的时代感。他为的不是要说出自己的迷惘或困惑,而是对历史与现实、宇宙与人生的深刻思索,在怀古,更在今情,是儒家在历史时间中把握人生价值,这与初唐从宇宙中寻求人的存在之谜的解答[3]244-245是有区别的。
杜甫诗歌的风格当然是多方面的,但不得不说他的多数诗歌似乎都有一个苍茫浑灏的情感基调。为何给人这种感觉呢?笔者以为杜甫性格中有很深沉的一面,相应地,他的情感表达是深邃而复杂的。对社会、国家的服从与个人生命意义的思考,其间的龃龉和挣扎,寂然中创作的辛苦与知音难觅的孤独,以及生命迷茫的充斥所带来的时空焦虑,这些感受在杜诗中都有异于常人的表现。吕正惠先生在《诗圣杜甫》中说:“感情的曲折复杂就是感情的本质。”[6]257撇开其他因素,单就艺术表现而言,杜诗中这种一波三折的深沉情感实借重时空交错表达者为多。
时空的转换通常是忽然插入的背景或意象,它往往“突然转入一个较高的境界,而在逻辑上切断与前面的联系”[7]260,也就造成了全诗意脉的突然断裂、跳荡,使诗歌的文气、感情随之起伏、跌宕。兼之杜甫推崇“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的宏壮的审美意识,他的时空意识也就相应的十分深远阔大,这又给他的诗歌增添了深邃、阔大的美感。如其《愁》诗:
江草日日唤愁生,巫峡泠泠非世情。盘涡鹭浴底心性,独树花发自分明。
十年戎马暗南国,异域宾客老孤城。渭水秦川得见否?人今罢病虎纵横。
前两联写景,景中寓情,颈联忽插入两句回忆,“十年”与“异域”时空对举,以己之遭遇括诸史事:十载戎马,战乱频仍,在这十年里,我这个他乡客子孤老异域——是杜诗常见的以小见大手法。前四句除“巫峡”一句景象稍大外,其余三句俱写景微细,而到五、六两句突然转入叙事,且境界颇为壮大,这样就使意脉出现中断,意味着诗人的情感将到达到另一个层次。接下来,第七句着眼未来,第八句仍结归现实,貌似是时间的叙事,而时中自有地点的转换,时、空意识密不可分。整首诗就在时(今日、昔时、未来)、空(此地、彼处)的转换中完成一个“环状时序”,诗人的思绪从现在驰向过去,再由过去展望未来,然后复归现在,“既能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俯视过去,对过去进行理性的批判和诗意的否定,又能触目感怀,对现在进行反讽和嘲笑”[8],这正是我们通常评价杜诗所说的“潜气内转”,而文学史上评价他的“沉郁顿挫”也应该从这样的角度去理解。再回头看第五、六两句,表面上它与前四句似不连属——今时之“微物”触愁与昔日之战乱不休,诗人为何突然由此转彼呢?细思可知:它们内在的情感逻辑指向是同一的。也就是说,凝聚在其中的诗人深沉的情感是联系整首诗包括前后转折的关键。诚如浦起龙所说:“以下四句愁人心事”[9],意即后半首才是首句“愁”的真正原因,无论“江草”“巫峡”,还是“盘涡鹭浴”“独树花发”都不过“唤愁之具”,而其所以“唤愁”乃在后四句——诗人当此心境,“沉忧莫写”故“无端对物生憎”[10]367,若无此“愁人心事”,物物自得,何以唤愁?因此,诗前半首为后半首作引,用四句铺叙展开四句抒情,情中见景,景中寓情,“多层次的背景内容的迭合成就了杜诗的深厚和博大”[11]117。这首诗主要妙处就在于“在现实的景象上,加入了‘回忆’中追叙的景象,这复叠的映象,才益发奇警生动”[12],而诗人郁结于心的情感也在这时空的开阖顿挫中得到释放。
再看《登高》一诗。林继中先生《沉郁:士大夫文化心理的积淀》一文中说:“登高之所以能枨触开沉郁之绪者,更在于远望思深,仗境起心,易唤醒深层意识中最古老的忧患意识”[13]。杜甫这首《登高》诗历来为人称道,被推许为“古今七言律第一”[14],其抒情何等沉郁,时空境界何等深永阔大,诗人吞纳山川之气,俯仰古今之怀,天地、宇宙、历史、人生俱在诗人的映照下,“常人作诗,但说得眼前,远不过数十里之内;杜诗一句能说数百里,能说两军州,能说满天下……如‘吴楚东南坼’,是一句说半天下;至如‘乾坤日夜浮’,即是一句说满天下”[15],在这诗里,由“无边落木”“不尽长江”连接起的横向的“万里悲秋”与纵向的“百年”时空不仅包举“满天下”,也笼罩古今。杜甫由外而内的视点使他能从超越个体、超越实境的层次上来把握人生,在此视点下,时代的、历史的、宇宙的,包括一己之悲欢都是他观照的对象,“他的活动全映现在万里——百年这广大时空的背景上”[11]120,但诗人并不停留在抒写壮阔的时空感受,而是层层波澜,开阖顿挫。诗人开篇将弱小的“猿”置于“风急天高”的巨大时空背景之下,象征诗人孤独悲苦的身世;颔联却不接着写这种萧飒之气,而是插入两句看似颇富超越意味的哲理思索;颈联、尾联却又转入自身,接续首联中断的“哀鸣”,境界却不衰飒,时空也十分阔大,诗人深沉复杂的情感就依附在这种时空的层折、转换之中。
时空感受在诗人意识中十分普遍,但体现在不同诗人的诗中则差别很大,杜甫不仅体验独特,且将这种独特感受化为诗歌艺术手法,创造了很多独特的体式或诗境。他有意忘却时空限制、时空物象的描写,古今时空交错,真假、虚实互见,造成一种“艺术幻境”,在其晚年,更“致力于抒情诗形式的研究,力图创造诗歌独特的语言,表现诗歌独特的境界。古今时空交错,语法服务于感受,是杜律的重要创造”[16]。
在盛唐的时空抒写中,诗人不仅常以“‘不切’的放纵笔法来拓展意境”,而且“很自然地就将情境延伸到设想的领域”,虽然杜诗常被评价为“写实”,但论笔法的开阖放纵则与李白实堪匹敌:“无论是李白的万里游,还是杜甫的万里悲秋,诗人都明显地从实际观察到的空间跨入了想象的空间”[11]125,而且杜诗的“思维空间异常地广阔,思绪跳荡的幅度极大”[7]271。“思飘云物动,律中鬼神惊”,他倏忽变幻的诗思,腾掷跳跃的想象创造,古、今、彼、此错综的时空转换,都使杜诗在“沉郁顿挫”的诗风之外“别造一同异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觉”[17]。这类诗例如许多歌行杂体,如《古柏行》:“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这在杜诗里是较特殊的句式,已不能用一般的夸张手法来分析,同《秋兴八首》其六中“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和《黄草》中“万里秋风吹锦水,谁家别泪湿罗衣”等同一笔法。它由某一点触发而勾连起二者,又加以想象创造:“云气”与“月”的浑沦一片可交通柏与巫峡、雪山,即云落梢头,仿佛柏之气长可由万里之云而接巫峡;月照柏枝,其寒如通雪山之白。诗人突破时空限制,语法服务于感受,创造了这类独特的诗句。而在诗篇的其他部分,诗人“口中说物,意中说人”[10]106,既说古人,亦说今人——“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古今、虚实已难分,时空开阖壮阔,意境真幻莫辨。而《渼陂行》《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戏题画山水图歌》《戏为双松图歌》《丹青引》《桃竹杖引》等诗,奇情奇思,光怪陆离,其艺术之夸张,想象之杳渺,时空之迭变,已达“出神入鬼”[18]之境。
除歌行杂体诗外,杜甫许多写实的诗歌同样具有这种“艺术幻境”效果。像《阁夜》诗:“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几处起渔樵”,诗人将“野哭千家”与“夷歌几处”这两个差别很大、不可能出现在同一空间内的意象叠映在一个画面上,打破了时空限制,不仅凸显了对比的效果,也使寻常物象呈现出崭新的姿态,给人以触目惊心之感。在这个背景之下,“野哭千家”与“夷歌几处”两个意象已非单纯写实,而具有艺术夸张、想象的效果,这是杜诗时空艺术造成的特有“幻境”。而《登高》诗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两句,且不说秋而言“悲”已突破写实,悲秋又曰“万里”,多病以至“百年”,壮阔、超越的时空意象相对,艺术虚实错综。
叶燮《原诗》中说:“惟不可言之理,不可施见之事,不可径达之情,则幽邈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惝恍以为情,方为理至、事至、情至之语”[19],杜诗打破时空局限,借想象之接引,将不同时间、空间的意象或背景叠映在同一个画面上,虚实错综,变化杳冥,创作了许多十分杰出的篇章。
综上所述,时空意识在古典诗歌中是一种普遍的存在,由于其本身的抽象性,一般都难于表现得具体。杜诗中的时空表现其特殊性如上所述,但笔者以为最属于杜甫个人的,乃是其每一种时空都结合着时代的、个人的细腻情感,表现得具体而微。如果说李白的时空书写总呈现出承担社会责任与追求个体自由的矛盾,而在杜甫,则是那样交融、诚挚而认真,他总是饱含悲悯之怀抒写着时代兴衰、民生之艰,因为他看到的就是一个正在运行的时间与动荡不稳的世界,这唤起他“行动”的欲望。吕正惠先生说杜甫比李白更具有“人间性”[6]252,这就是为什么他会有那么多发自内心的同情弱小、怜悯民瘼的深沉情感,即使在漂泊无依、濒于绝境时,他还能“减米散同舟,路难思共济”“盘飧老夫食,分减及溪鱼”,一个胸怀狭隘,目光短浅的人绝不会有这样内蕴博大的情怀。杜甫诗中的时空意识就是结合着这些人间的、细小的、具体的极为细腻的“情”而体现出来,这或许正是他最感动我们的伟大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