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维与王族的交往及其生命历程意义

2020-12-02 02:02
唐都学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王维

高 萍

(西安文理学院 文学院,西安 710065)

王维在开元天宝年间以诗名盛传,有“天下文宗”之誉。他一生的交游对其诗歌形成和诗名远播影响很大。开元三年(715),王维15岁赴长安,开始了长安的干谒生活。开元九年(721)春,擢进士第,解褐为太乐丞,但因伶人舞黄狮子案,被贬济州。长安生活的七年,是王维人生奋斗的开端,也是他人生的第一次大起大落。他经历了干谒、贵游、仕进和贬谪,既有出入王府的高端生活,又有贬谪的失意之悲,而这种经历在王维的生命历程中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王维与王族的交往

唐代科举考试以进士科为重,主考官取弃评定成绩一是根据试卷的分数,二是参考应试者平日里的诗文以及他们的声誉。因此唐代应试者往往以诗文广泛结交权门、干谒显贵,以求荐举,有行卷、温卷之风。王维年少即赴京城,也渴望结交贵胄,谋求仕进。董乃斌先生《重读王维之片得》云:“王维青年时代的作为,说明他那时是积极谋身,有意仕宦,并且是夤缘干谒,屈己求进的。”[1]他青年时代走的是与一般士子同样的干谒、行卷、应举、为官之路。王维15岁赴长安游宦,但与其他士子干谒州郡长史、六部侍郎不同,他在京城很快就博得了贵戚豪右的青睐。《旧唐书·王维传》记载:“昆仲宦游两都,凡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宁王、薛王待之如师友。”[2]5052《新唐书·王维传》记载:“维工草隶,善画,名盛于开元、天宝间,豪英贵人,虚左以迎,宁薛诸王,待若师友。”[3]5765两唐书中均记载了他早年在长安的盛名情况。

为何王维能够交结王族呢?史书中并无记载,但从王维的家世和才华上可窥出端倪。《旧唐书·王维传》载:“王维,字摩诘,太原祁人。父处廉,终汾州司马,徙家于蒲,遂为河东人。”[2]5051蒲即蒲州,在今天山西永济县西,天宝元年改名为河东郡,因此又称河东。据《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载,王维所属河东王氏,为太原王氏的一个分支,所以王维的祖籍应是太原,而蒲州是他后来搬家所居之地。蒲州位于长安、洛阳两都之间,既是唐朝的发祥地,也是北方的边防重镇。王维父辈把家迁移到蒲州,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积极地靠拢中央政权及官方文化的家族[4]。

王维母亲出身的博陵崔氏为五姓贵族之首。中宗时宰相崔湜,睿宗时宰相崔日用皆出自这一世家。虽然门阀制度到唐代受到了冲击,但几百年的传统观念在人们心中还是根深蒂固。王维能在京城得到王族的青睐或许与崔家有很大的关系。宇文所安说:“从社会声望方面看,王维的家庭背景是盛唐重要诗人中最高的”,他“出生在帝国最有权势的两大家族中”[5]33。王维能够交接诸王,当与显赫的出身有关。但能让诸王待之如师友的人,必然有非同寻常的才能。《新唐书·王维传》记载王维“九岁知属辞”。又载:“客有以《按乐图》示者,无题识,维徐曰:‘此《霓裳》第三叠最初拍也。’客未然,引工按曲,乃信。”[3]5765《太平广记》卷179载王维:“性娴音律,妙能琵琶”[6]1331。

王维与诸王交往的确切时间和具体活动,两唐书没有明确记载。从现存诗作看,交游最密切时期在开元八年(720)前后。关于王维与宁王的交往,两唐书仅记“待若师友”。宁王是睿宗长子,唐玄宗李隆基的兄长,因不愿看到皇族倾轧,主动将太子之位让给弟弟李隆基,因此被称为让皇帝。他精通音律,技艺高超。唐人孟棨的《本事诗》中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

宁王夺饼师妻,“环岁,因问之:‘汝复忆饼师否?’默然不对。王召饼师使见之,其妻注视,双泪垂颊,若不胜情。时王座客十余人,皆当时文士,无不凄异。王命赋诗。王右丞诗先成:‘莫以今时宠,宁忘昔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7]

王维所赋之诗为《息夫人》,短短四句,委婉含蓄,而又情理俱到。以息夫人的典故表达了对饼师妻子的同情和理解,又对宁王的做法加以讽刺,宁王领悟到了王维的用意,把饼师的妻子还给了饼师。这个故事虽然出自小说家言,未必真实,但是能够反映出王维与宁王过从甚密。

在诸王中,王维与岐王关系最为密切。宇文所安曾说:“王维在十几岁时赴京城,表面上是去参加府试,但更可能是去获取某位王子的扶持。”[5]33某位王子可能就是岐王。岐王即惠文太子范,本名李隆范,后为避李隆基的名讳改为李范,《旧唐书·睿宗诸子传》记载:“范好学工书,雅爱文章之士,士无贵贱,皆尽礼接待,又多聚书画古迹,为时所称。”[2]3016窦臮《述书赋》注中云:“王多能好事,有文词,特为歌者所唱。”[8]岐王雅爱文学,长于音乐,又非常器重和赏识有才能的人,在当时影响力很大。另外,岐王对佛教亦很推崇。《旧唐书·方伎·神秀传》载:“神秀以神龙二年卒,士庶皆来送葬。有诏赐谥曰大通禅师。又于相王旧宅置报恩寺。岐王范、张说及征士卢鸿一皆为其碑文。”[2]5111王维母亲师事神秀弟子普寂,普寂开元初期在长安传教,这使王维与岐王的关系又多了一重关联。王维能与岐王交往,王维的母亲和崔氏家族可能起到重要作用,当然更重要的还是王维在诗、书、画、乐上的才华,得到岐王的赏识,因此王维“游历诸贵之间,尤为岐王所眷重”[6]1331。

岐王比王维大15岁,但对待王维若师若友,这种关系助推了王维的声名传播和进士及第。薛用弱《集异记》中记载:

公主以词牒京兆试官,令以九皋为解头。维方将应举,言于岐王,仍求庇借。岐王曰:“贵主之强,不可力争,吾为子画焉。子之旧诗清越者,可录十篇;琵琶新声之怨切者,可度一曲。后五日至吾。”维即依命,如期而至……声调哀切,满坐动容。公主自询曰:“此曲何名?”维起曰:“号郁轮袍。”……公主笑曰:“何预儿事?本为他人所托。”顾谓维曰:“子诚取,当为子力致焉。”维起谦谢。公主则召试官至第,遣宫婢传教。维遂作解头。[6]1331-1332

宋代计有功《唐诗纪事》也有类似记载:“维未冠,文章得名,妙能琵琶。春试之日,岐王引至公主第,使为伶人,进主前,维进新曲,号《郁轮袍》,并出所为文。主大奇之,令宫婢传教,遂召试官至第,谕之作解头登第。”[9]《集异记》是小说家言,不能作为信史。但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薛用弱所虚构的故事,颇合乎情理,因为王维确实博学多艺,十余岁即有多首诗‘诵于人口’,又是岐王的座上宾,还参加过京兆府试,同时鉴于岐王当时所处的微妙地位,他求自己的妹妹玉真公主帮忙办事完全有可能”[10]。王维初入京城便得到了诸王的赏识与厚遇,并且顺利地进入仕途。

“在722年以前,李范是开元时期最重要的文学扶持者。”[5]23王维正是在这一时期进入了以岐王为核心的王府文学群体。王维《从岐王夜宴卫家山池应教》《敕借岐王九成宫避暑应教》《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诗记录了他与岐王的交往活动,从中可以看出两人的关系密切。王维经常出入岐王府邸,宴饮游乐,饮酒赋诗、奏乐助兴,这种宫廷生活带给他前所未有的高端体验。初入长安时,“古墓成苍岭,幽宫象紫台”的世事变幻,“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孤寂,“未省音容间,那堪生死迁”的人生哀伤,“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的不遇之叹,已被宫廷的歌舞升平、高华典雅所替代。王维成功地进入京城文化圈中,成为都城文人,得到了主流文化的认可,这对王维诗名的形成和作品的传播起到了重要作用。

二、王维与王族交往的生命历程意义

王维与王族的交往如同一把双刃剑,既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与诸王的密切来往,让王维经历了仕途上的大起大落,同时这种经历对他的思想和诗歌艺术的成长具有重要的影响。

(一)与王族的交往对王维人生历程的影响

开元九年(721),王维21岁,登进士第,解谒太乐丞。按唐代的守选制度,文士进士及第后不能马上为官,还需要参加吏部主持的考核,合格后方能授予官职。任职一般为秘书省校书郎、正字或州府参军及外县县尉等职。但王维当年即为太乐丞。《唐六典》卷14:“太常寺有太乐署,其中令一人,从七品下,丞一人,从八品下。”太乐丞虽然官职不高,但是在朝廷负责礼乐事宜,即掌乐之官,调和钟律,以供邦国之祭祀享宴。王维没有守选,所任官职与自身才华刚好相符,这与诸王的推荐有直接的关系。

这时王维意气风发,对于政治、未来都满怀希望,渴望施展才华,实现抱负。在他送好友綦毋潜时,写下了这首《送綦毋潜落第还乡》:“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既至金门远,孰云吾道非。江淮度寒食,京洛缝春衣。置酒临长道,同心与我违。行当浮桂棹,未几拂荆扉。远树带行客,孤城当落晖。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这首诗作于开元九年春。诗开头两句对綦毋潜的落第进行鼓励,慰勉他不要灰心,落第只是暂时的,在开明政治的时代,有才能的人是不会被淹没的。“圣代”一词充满了对唐王朝的信任。在诗的最后两句也是规劝对方,落第是因为他的才能没有被赏识,切莫以为朝中识才者稀,切莫因此责怪开明的“圣代”。虽是送别诗,但全诗格调奋发昂扬,劝人奋进。但任太乐丞不到半年,王维就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新唐书》只用了“坐累为济州司仓参军”[3]5764-5765一句带过。《集异记》中记载:“及为太乐丞,为伶人舞黄狮子,坐出官。黄狮子者,非一人不舞也。”[6]1332与《旧唐书·刘子玄传》相对照:“(开元)九年,长子贶为太乐令,犯事配流。”[2]3173刘贶为太乐令,从时间和官职看,他与王维当为同一事所贬。唐代宴飨用九部之乐,太平乐是其中一种,也称为五方狮子舞。黄狮子舞是专供皇帝享用的,故伶人私自作舞为大不敬。王维生性恭谨,怎能逾制而为呢?想必其中另有隐情。

开元年间,唐玄宗与诸王的关系在亲近中又充满防备:一方面,他大肆封赏诸王,纵容他们寻欢作乐。《旧唐书·睿宗诸子传》记载:宁王李宪,封地五千五百户,官居太尉。岐王李范,封地五千户,官居太子太傅、工部尚书。薛王李业,封地五千户,为太子太保(1)从中可以看出,诸王的官职很高,封地也能让他们有足够的财力纵于玩乐。但三师(太师、太傅、太保)、三公(太尉、司徒、司空)品级虽高,只是加官,无实际权力,相当于荣誉头衔。。

“诸王……奏乐纵饮,击球斗鸡,或近郊从禽,或别墅追赏,不绝于岁月矣。……以为天子友悌,近古无比。”[2]3011

另一方面,又禁止诸王交结朝臣。开元八年十月,玄宗发布禁令:“禁约诸王,不使与群臣交结”[11];开元十年(722),《诫宗属制》敕曰:“自今已后,诸王、公主、驸马、外戚家,除非至亲以外,不得出入门庭,妄说言语”[12]。对与诸王交结的大臣,玄宗予以贬谪。《旧唐书·睿宗诸子传》记载:“驸马都蔚裴虚已坐与范游,兼私挟谶纬之书,配徒岭外。万年慰刘庭琦、太祝张谔皆坐与饮酒赋诗,黜庭琦为雅州司户,谔为山茌丞。”[2]3016王从仁先生认为导致王维被贬的舞黄狮子事只是一个借口,因王维与岐王关系很深,与宁王、薛王也有交往,导致玄宗的猜忌而被贬谪,王维“做了统治阶级集团内部勾心斗角的牺牲品”[13]。

初入仕途即遭贬谪,这种巨大的落差让王维无所适从,刚刚进入主流文化圈便被驱逐出去,其内心充满了难以言说的苦痛和迷茫。离开长安时写下了《被出济州》:“微官易得罪,谪去济川阴。执政方持法,明君无此心。闾阎河润上,井邑海云深。纵有归来日,各愁年鬓侵。”太乐丞从八品下,确实是个微官,正是地位的卑微才更容易获罪,诗人内心有一种无可奈何的不满与愤懑。“执政方持法,明君无此心”,执政者依法行事,而明君并无处罚自己的本意,“持法”与玄宗“禁约诸王,不使与群臣交结”之法令暗合,一种欲言又止的情绪掺杂其中。离开京城,不知何时可归,他对自己的前程充满了迷茫和伤感,没有了身份的认同和价值的认同,失去了归属感。

瞬间的贬逐让二十多岁的诗人在初入仕途就经历了理想的幻灭,产生了深度的失意之悲,给他的心灵投下了苦闷灰暗的阴影,以后再怎么成功、美满,心里都会有个洞,充斥着怀疑、疏离,都没有安全感。五年的贬谪经历使王维认清都市,走向觉醒,在边缘的位置重新审视人生,寻找精神的归宿。开元十六年(728),诗人隐居淇上,次年回到长安,师从荐福寺道光禅师学佛。都市生活带来的焦虑只有在隐逸和宗教中得到纾解,山水和佛法开始成为诗人心灵的慰藉。

(二)与王族交往对王维诗歌历程的影响

与上层贵族的交往给王维带来了人生之不幸,但也带来了诗家之幸。王维在宫廷宴游的应制活动中得到锻炼,诗艺提高,诗体丰富。而贬谪经历则让他对社会和政治有了更客观、更清醒的认识,山水田园开始进入他的诗歌世界。

王维与岐王交结时正是岐王文人群体活动最活跃的时期。岐王为文人提供了诗歌酬唱的场合和契机。《全唐诗》中与岐王宴饮游乐相关的诗作有9首,其中张谔5首,王维3首,崔颢1首,另有丁仙芝残篇1首。这些诗作所写内容无非是应制酬唱,宴饮游乐,所取无多,但在体例上都是律诗,其中五律7首,七律2首。岐王文人群体以律诗作为酬唱应答的主要文体,对律诗的发展和传播具有重要意义,对王维诗歌艺术的提升也有重要影响。宴饮游乐时赋诗往往是社交场合的迅速应对,因此在律诗创作中大都遵循三部式模式。开头交代事件,中间描写景色,最后抒发感情。首尾两联起框架作用,中间的对偶联是全诗的核心,是诗人精心构思之处。王维参与王府文人活动,在对律诗的练习和运用中,习得了结构框架、对偶规则和表达技巧,王维与岐王交往的诗作仅存三首,皆为律诗,均以三部式结构诗篇,表现出对主流文化的接受与应和。诗人的创作才能和审美表达集中在中间两联。《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径转回银烛,林开散玉珂”,以夜鸟和晨鸟的鸣声更替,身旁的落花渐积,描绘了游赏所见的动人景色,同时表现了移步换景的感受与秉烛夜游的兴致。画面清静、空灵,以景传情,别有思致。尤其是“换”与“多”字用得巧妙,味在言外,世称奇语。宋人曾季貍《艇斋诗话》说:“前人诗言落花有思致者三:王维‘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李嘉祐‘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荆公‘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清人王士禛认为后人写落花都不如王维这两句,堪称“自然入妙,盛唐高不可及如此”[14]24。《敕借岐王九成宫避暑应教》云:“隔窗云雾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镜中。林下水声喧语笑,岩间树色隐房栊”,云雾绕窗,沾惹衣上;卷起帘幔,山泉潺潺,倒射镜中。山泉在绿树掩映中,传来欢声笑语般的哗哗水声;而重重房室都在岩间绿荫的笼罩中。诗人以画家之笔有层次地写出了九成宫云涌雾绕、树抱水环的胜景,宛若仙境。黄生曰:“右丞诗中有画,‘衣上’字,‘镜中’字,‘喧笑’字,更画出景中人来,尤非俗笔所办。”[14]26虽是应制诗,但在景色的描写上动静结合,诗中有画,画中有人。

《从岐王夜宴卫家山池应教》云:“涧花轻粉色,山月少灯光。积翠纱窗暗,飞泉绣户凉”,描写了卫家山池迷人的夜色:山花淡粉,山月助明,绿荫掩映,满窗青翠,泉水潺潺,夜晚清凉。崔颢亦有《岐王席观妓》:“二月春来半,宫中日渐长。柳垂金屋暖,花发玉楼香。拂匣先临镜,调笙更炙簧。还将歌舞态,只拟奉君王。”[15]从题目、内容、韵部看,两首诗可能是同一场合所做,但比较两诗,王维能跳脱出宫廷歌舞的香艳,加入了山水的感受,景色如绘,意象清新。

“对属能”是诗人迅速创作诗歌的首要且必备的能力,一旦掌握,就能很快写出中间两联。王维在宴饮赋诗中逐渐掌握了对偶的规则,即情景交融、动静结合、虚实相生。这种技巧的习得对王维后期的山水诗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如《寒食汜上作》:“落花寂寂啼山鸟,杨柳青青渡水人”;《寄崇梵僧》:“落花啼鸟纷纷乱,涧户山窗寂寂闲”;《赠东岳焦炼士》:“山静泉逾响,松高枝转疏”;《山居秋暝》:“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奉和圣制幸玉真公主山庄因题石壁十韵之作应制》:“谷静泉逾响,山深日易斜”;《东溪玩月》:“谷静秋泉响,岩深青霭残”;《青溪》:“谷静惟松响,山深无鸟声”等。王维的山水诗多次使用类似的诗句,而且清泉、明月、落花、鸟鸣依然是诗人经常采用的意象。

应制诗创作中结尾往往需要宕开新意,表达出委婉的情致,因此大多采用否定句式结尾。如“仙家未必能胜此,何事吹笙向碧空”“还将歌舞出,归路莫愁长”“严城时未启,前路拥笙歌”。王维在山水诗创作中亦借鉴此法,用否定句式写出精巧的结尾,如《文杏馆》:“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崔九弟欲往南山马上口号有别》:“山中有桂花,莫待花如霰”;《送别》:“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等等,皆神清韵远,风雅备极。王维在宫廷文化圈习得了律诗的体例、句式的工整、山水诗句的加入、动静结合的对偶法则,技巧上有很大的进步,正如宇文所安先生所言:“宫廷式的传统为王维提供了诗中的大部分固定成分:三部式,对偶技巧,及各种意象的丰富联系”[16]。这为其后期诗歌的成长奠定了基础。

从长安到济州,王维从京城文化圈走向了地方生活圈,从对长安文化的融合走向与长安文化的疏离。他在被贬济州的途中和在济州期间所作的诗歌总共21目,25首。与长安诗歌相较,济州诗歌在题材取向、情感倾向上有明显差异,这是他诗歌的一次大转折。王维身在长安时,渴望融入主流文化,诗歌呈现出对都城文化的认同与接受,而离开长安,成为一个边缘者,开始对主流文化审视与反思,寻找新的定位与归属。在朝中的高端体验让王维对京城文化充满了依恋,但在贬谪中,他已远离了都城的优雅高华,在流离失所的征途中,产生了孤独感和落寞感,从而创造出更有内涵的作品,诗歌抒情更自由。

王维的济州诗多是纪行诗,一路行走,将都城中的不遇之感与山水田园的吟咏结合起来,都城文化与田园文化首次交汇。正如葛晓音先生所说:“行役和田园题材的结合,是王维田园诗的一大创造。”[17]济州诗大多书写了都市事象和田园事象,在两类事象的比对中,情感倾向也在不断变化。被出济州时,他抱怨“微官易得罪”,对济州“闾阎河润上,井邑海云深”的山水充满陌生感,而熟悉的都市又抛弃了他。此时都市和山水对于他而言都有距离与隔阂,诗人无所皈依,陷入了迷茫和孤独之中。但王维在行走中,逐渐发现了田园之美,这是只有经受过都市文明洗礼和伤害的人才能发现的恬静闲适的美。如其《宿郑州》云:“田父草际归,村童雨中牧”,写到静谧和谐的田园生活,但诗人还得“穷边徇微禄”,田园与仕宦形成了对立。《渡河到清河作》云:“行复见城市,宛然有桑麻。回瞻旧乡国,渺漫连云霞”,落寞的诗人,看到桑麻,倍感亲切,但对都城文化依然恋恋不舍。《早入荥阳界》曰:“秋野田畴盛,朝光市井喧。前路白云外,孤帆安可论!”前途渺茫与田园和乐融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两种文化的反差比对中,王维的情感逐渐倾向了田园。千塔主人“鸡犬散墟落,桑榆荫远田。所居人不见,枕席生云烟”,济州赵叟“深巷斜晖静,闲门高柳疏。荷锄修药圃,散帙曝农书”的闲适生活令王维羡慕不已。《寄崇梵僧》云:“落花啼鸟纷纷乱,涧户山窗寂寂闲。峡里谁知有人事,郡中遥望空云山”,“落花”“啼鸟”意象在诗人的应教诗中曾经出现,昔日京城“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的游宴闲情已不复存在,此时王维冷眼看俗世的纷乱,渴望过着遥望云山、不知人事的恬淡生活。

自济州归长安途中,王维写下《寒食汜上作》,颇具象征意味。“广武城边逢暮春,汶阳归客泪沾巾。落花寂寂啼山鸟,杨柳青青渡水人。”从时间而言,诗作于寒食节,这个节日是纪念不求利禄,归隐绵山的介之推。从空间而言,写于广武城。楚汉战争时这里是项羽、刘邦屯兵之处,是充满斗争的仕进之地。时空交错之中,仕宦归隐问题再次呈现出来,让贬谪之人泪沾衣襟,情何以堪。落花啼鸟皆已去,诗人要重新找寻生命的意义。王维《登河北城楼作》中写道:“寂寥天地外,心与广川闲”,表达了他渴望像崔录事一样“解印归田里,贤哉此丈夫!”愿意效法他们一同隐居,“已闻能狎鸟,余欲共乘桴”。他在济州诗中逐渐表现出对都市的疏离、冷淡,对田园的依恋与向往。都市烙下的灰暗的阴影逐渐在田园生活的恬静闲适之中纾解,王维萌发了对山林田园的喜爱,对隐居生活的向往,对僧道的倾慕,这是诗人后期亦官亦隐生活方式的萌发,也是虔心于佛教的萌芽阶段。王维拉开了他山水田园诗创作的序幕。

综上,王维与上层王族的交往在其生命历程中具有双重意义:从人生而言,助力他早年仕进,年少时即诗名远播;但也使他成为政治的牺牲品,体尝到贬谪失意之悲。从诗歌而言,王府文人群体的应制唱和,使其诗艺得到锤炼,而贬谪的经历则使他渐渐疏离都城文化,山水田园开始进入他的诗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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