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佳
中国历史上的汉化现象源自上古华夏相较于夷狄在文化上的优越感。在中原帝国与周边少数民族的边界渐趋稳定的中古,汉化现象中原与边境地带长期性交流、周期性冲突,边境地带在文化与制度上渐趋同于中原王朝的过程。更具体地说,西周初年以降,数百年的兼并战争使原本夷狄杂处的中原地区逐渐形成了“华夏居内而夷狄居外”的格局。①胡鸿:《能夏则大与渐慕华风:政治体视角下的华夏与华夏化》,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40页。战国后期,现实世界里中原地区政治军事和文化心理上的优势塑造了“用夏变夷”的思想。由此而演化为了最早的“汉化”概念,即后进文明融合于先进文明的政治、经济、文化、种族的同一过程。②段志强:《从“用夏变夷”到“进于文明”:重审思想史中的“汉化”概念》,《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然而,如最新的研究所揭示的那样,以中原农业文明为基础的帝国在汉武帝时达到了扩张的极限。③胡鸿:《秦汉帝国扩张的制约因素及突破口》,《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11期。此后,中原王朝与边境地带的政权长期共存。尤其以长城为界,以北的游牧政权以移动灵活、善于骑射等冷兵器时代军事上的优势,周期性地挑战中原王朝。①关于中国历史上游牧——农业文明周期性的冲突,参见Owen Lattimore,Inner Asian Frontiers of China,Boston:Beacon Press,1967,pp.76-80;赵鼎新《国家、战争与历史发展》,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02-109页。于是,汉化的概念超越文化或种族的同化而演进为少数民族统治者在以汉族人口为主的区域建立政权、游牧经济转为定居农业经济后,不得不采纳汉族的统治制度和官僚体制的过程。②Ping-Ti Ho,“In Defense of Sinicization: A Rebuttal of Evelyn Rawski’s‘Reenvisioning the Qing’,”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57.1(Feb.,1998),p.131.
近年来,围绕关于清朝统治成功的主因的讨论,清史学界衍生出了分道扬镳的两派,汉化问题再次被推向论争的中央。主张清朝统治的成功得益于清廷实行了汉化政策的学者认为,满族统治者并未囿于以民族差异为界限的分而治之的政策,而是“实行了制度化的汉化政策,贯彻程朱理学。”这不仅促进了“满族八旗部落政权向统一的中央集权帝国演变,而且也赢得了儒家精英们的忠心支持。”③何炳棣:《捍卫汉化》,载刘凤云、刘文鹏编《清朝的国家认同:“新清史”研究与争鸣》,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0页。与满族汉化论相对,新清史学派的学者则主张,尽管入关后满族统治者渐渐采纳了汉族的经济生活方式,然而满族统治者主观上仍然认同其民族的特殊性,尤其重视捍卫八旗制度以作为维系“满洲特性”的制度保障。④Mark Elliott,The Manchu Way:The Eight Banners and Ethnic Identi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这一统治策略的意义还在于,“满洲特性”的维系为18世纪清廷疆域向西扩张提供了重要的“内亚资源”。⑤这一观点的代表性著作包括:Pamela Kyle Crossley,A Translucent Mirror:History and Identity in Qing Imperial Ideology,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9; Peter Perdue,China Marches West: The Qing Conquest of Central Eurasia,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5.
具体到本文将要集中讨论的满族军事征服时期和入关的早期,后金政权的人口、财政政策实则经历了先“满化”后“汉化”的过程。既有的研究已经注意到战争中被劫掠的汉族人口或编入八旗汉军成为“正身旗人”,或编入八旗王公旗下成为“户下家人”,呈现出与满族服饰、习俗、信仰趋同的“满化”过程。⑥王钟翰:《关于满族形成中的几个问题》,载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编《满族史研究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第10-13页;刘小萌:《清代北京旗人社会》,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449页。先后经历了杀戮、编汉人入满族贵族庄园为奴,天聪年间随着征服区域的扩大,皇太极改变了针对汉人口的管理方法,1631年在原有的汉炮兵基础上组建了汉军旗。⑦张晋藩、郭成康:《清入关前国家法律制度史》,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11-318页。新附汉人照满族例编入汉军牛录,创造性地解决了对被征服地区进行统治的难题,以较低的财政成本快速扩大了后金政权的税收基础。另一次汉族人口大规模的“满化”发生于清入关后。畿辅一带的汉人迫于土地被圈占后的田赋负担而投充旗下为差。⑧宋秀元:《从档案史料看清初的圈地与投充》,《故宫博物院院刊》1987年第1期,第87-92页。
然而,汉族人口的“满化”只是集中发生在满洲军事征服时期以及清入关的早期。随着顺治四年后圈地的暂停不仅投充汉人再未增加,康熙八年发布谕令永远停止圈地,乾隆朝更是竭力裁减汉军,允许汉军出旗为民。①刘小萌:《清代北京旗人社会》,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473页;周远廉:《清朝兴亡史》,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第44页。与雍正、乾隆时期朝廷强化“满洲之道”相反,作为政治、经济过程的“满化”不仅未得到推进,反而在疆域一统、传统税收制度的步步推进中逐渐弱化。
超越以“种族性”或文化同化的方式界定“满化”与“汉化”,本文将“满化”与“汉化”视作清代前期两种不同的人口管理和财政税收方式。本文试图梳理建州女真起兵至清入关后十年间满族政权如何在军事征服步步推进的过程中,通过不断调整其人口、土地政策,逐渐建立起中央集权制的财政体系的过程。这一过程呈现出作为具有游牧部落特色的人口、土地政策的“满化”在军事征服扩张到以汉族人口为多数的农耕地区后,渐渐达到了政治、经济上的极限。面对统治几倍于自身的汉族农耕人口的难题,在不能提供一种新的、适应于农耕文明且更先进于既有财政体系的前提下,“汉化”的财政税收政策逐渐取代军事征服时期收编汉人入旗的“满化”。本文将呈现清朝开国过程中这一财政税收政策的转型过程。这一研究将以清朝开国为案例,深入讨论王朝开国的财政机理,探究中央集权的官僚体系得以形成的财政过程。该研究将揭示“满化”与“汉化”背后的经济、财政过程,为当下清史研究中围绕“满化”与“汉化”的讨论提供一个财政史的新视角。
“满化”的形成:部落兼并战争时期建州女真的人口、财政政策作为“满化”标志性制度的八旗可以溯源到满族的狩猎传统,而作为政权初兴时的人口、财政方式则成型于满族部落间兼并战争。努尔哈赤起兵前的建州女真近于初民社会。以渔猎为主要生产方式的满族,其氏族成员以村寨为单位“行师出猎”。后来作为八旗制度基本组织的牛录,最初指的便是以十人为单位的狩猎组织。②祁美琴、强光美编译:《满文〈满洲实录〉译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01页。1580年代,满族各部落“彼此攻伐,兄弟相残,族众者、强勇者欺凌劫掠弱寡,甚为混乱”,掀起了大规模部落兼并战争的序幕。③祁美琴、强光美编译:《满文〈满洲实录〉译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7页。
旗制建立前,新附人口或战争俘虏成为努尔哈赤穆昆或氏族的成员。所得人口由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兄弟分领。④Gertraude Roth Li,“State Building Before 1644,”in Denis Twitchett and John K. Fairbank ed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9,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p.39.十六世纪末叶,被俘的汉人、朝鲜人被分配给满洲官兵为奴,在农庄劳作。1596年,申忠一从朝鲜到费阿拉,沿途看到有“农幕”分布。满族居所“例置屯田,使其部酋长掌治耕获”。外族农奴耕种的庄园产量低下,远不及部落成员的屯田。正如申忠一所注意到那样,“大吉号里越边忍川童阿下农幕,而自今年永为荒弃云”。⑤申忠一:《建州纪程图记》,载潘喆等编《清入关前史料选辑》(二),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443页。
1583年努尔哈赤起兵后的二十年间,随着兼并战争规模的扩大和俘获人口的增多,牛录渐渐由临时的狩猎组织演化为满族政权常规军事、财政制度的基本单位。首先,部落兼并战争为努尔哈赤的政权带来了大量新附人口。新附人口既有慑于建州女真军事实力的主动归附,比如,1588年,“苏完部主索尔果率本部军民来归,……又董鄂部主……亦率本部军民来归,……是时上招徕各路,归附益众”。⑥王先谦、朱寿朋撰:《东华录·东华续录》天命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12页。也有部落灭亡后其人口被建州部收编。比如,1607年征讨辉发部,“歼其兵,招抚其民,乃班师”。①王先谦、朱寿朋撰:《东华录·东华续录》天命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24页。归附的人口被迁移至努尔哈赤住地附近,集中居住。②郑天挺:《清史探微》,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317页。归降的女真各部或分配到已有的各牛录,或单独设立牛录。③周远廉:《清史论文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2-3页。努尔哈赤视新附人口为自身实力扩充的重要途径,故而,重赏来归之人。比如,1618年2月,“赏来归之东海附近使犬部人,以要子、奴仆、马、牛、衣物、粮食、楼阁及碗碟几瓶、柜子,马杌子等诸物至足”。④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53页。
随着人口的快速增加以及归附部落大小不一,原有的牛录规模已经不能满足编制新附人口的需要。于是,1601年努尔哈赤对牛录进行改革,牛录组织从狩猎时代的十人扩充为三百人。1615年,牛录组织下设置职官,在原有四旗的基础上又增设四镶旗,成八旗定制。⑤刘小萌:《满族的社会与生活》,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第104-116页。八固山所包含的等级结构,如金代女真的猛安谋克制一样,使原本分散的部落权力趋于集中。⑥三上次男著、金启孮译:《金代女真研究》,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37-138页。1626年努尔哈赤对诸贝勒大臣的一席话正切中八旗制度在政权初创时期权力集中过程中的作用:
“推尔等之意,以为国人众多稽察难遍。不知一国之众,以八旗而分隶之,则为数少矣。每旗下以五甲喇而分隶之则又少矣,每甲喇下以五牛录而更分隶之则又更少矣。今自牛录额真以至什长,递相稽察,各于所属之人,自膳夫牧卒,以及仆隶,扉不详加晓谕,有恶必惩,则盗窃奸宄,何自而生哉。”⑦《清太祖实录》卷10,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影印本,第19页。
这种层级性的组织分化了庞大的人口基数,在官僚体系缺失的情况下使集中管理成为可能。随着征服区域的扩大,牛录逐渐取代原有的部落、村庄组织,成为吸纳新附人口、整合女真各部落的重要的组织形式。⑧Gertraude Roth Li,“State Building Before 1644,”in Denis Twitchett and John K. Fairbank ed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9,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p.34.
从社会经济的角度来看,由牛录组织改造而来的八旗制也可以说是女真部落兼并战争过程中政权组织的必然之选。八旗制最大的特点是出则为兵、入则为民。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038页。战时“则传箭于诸酋,各领其兵,军器、军粮使之自备,兵之多寡,则奴酋定数云”。⑩申忠一:《建州纪程图记》,载潘喆等编《清入关前史料选辑》(二),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442页。因为战争所需要的机动性、此时后金政权组织的简陋使得旗制成为最经济、高效的政权组织形式。
彼时的满洲政权组织过于简单,牛录基本承担了政权运行所需要的财政和行政的各种职能。学者很早便注意到旗只控制人口,却不与土地发生关联,“因为满洲尚在游牧社会时期,人民可以跟着旗走,而土地不能迁徙”。李宗侗:《清代中央政权形态的演变》,《“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论文类编·历史编·明清卷》,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305页。军粮来自屯田。申忠一:《建州纪程图记》,载潘喆等编《清入关前史料选辑》(二),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443页。牛录成员需承担政权派发的徭役,却并非完粮纳税的小农。独特的游猎经济、社会的现实造就了满洲崇尚自由的文化观念。自由机动的满洲兵将汉地广泛施行的编户齐民视作对其既有生活方式的侵犯。1583年,苏克素护河部来归,告太祖曰:“念吾等先众来归,毋视为编民,望待之如骨肉手足。”①祁美琴、强光美编译:《满文〈满洲实录〉译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9页。
尚无力建立赋税体系的满洲政权主要通过牛录分派徭役以满足政权公共事务的需要。1610年,“以若证国人粮赋,则国人受苦。遂令各牛录出男丁十人,牛四头,始于荒地耕种之,自是免征国人粮赋,国人遂无忧苦”。②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9页。政权的各种职能以牛录为单位逐级派发。比如,1612年,“乃谕各牛录每十人出牛四只,欲旷野处屯田,造仓积粮”。③祁美琴、强光美编译:《满文〈满洲实录〉译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53页。再比如,1616年7月,“命每牛录各派三名刳舟人,其六百人,往努尔兰河源密林中,造刳舟二百”。④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47页。
向各牛录派发徭役只是努尔哈赤部维系其初级政权的日常财政手段。努尔哈赤部的财政基础还得益于劫掠财物和战利品。“戊申年三月,太祖令子阿尔哈图图们及侄阿敏台吉领兵五千,往乌拉部围宜罕山城,克之,杀千余人,获甲三百副,尽收人畜而回。”⑤祁美琴、强光美编译:《满文〈满洲实录〉译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18页。1607年克乌拉部,“获马匹、盔甲、器械无算,乌拉国所属城邑皆归附”。⑥祁美琴、强光美编译:《满文〈满洲实录〉译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36页。待女真诸部均为努尔哈赤部所灭时,时人已对努尔哈赤日后军事上的发展做出了如下预测:“是时,锦台什、布扬古使其臣谮太祖于明万历帝,曰:‘哈达、辉发、乌拉已被尽取矣,今复侵吾地,欲削平诸部,然后侵汝明国,取辽阳为都城,开原、铁岭为牧地。”⑦祁美琴、强光美编译:《满文〈满洲实录〉译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41页。锦什台、布扬古的使臣以一种使汉人闻而生畏的方式向万历皇帝描述了女真的军事威胁。伴随建州女真军事征服的恰是“满化”经济生活方式的扩张。
1618年,歼灭叶赫部落的努尔哈赤完成了“自明国以东,至东海,朝鲜国以北,蒙古国以南,凡属诸申语言之诸国,俱已征服而统一”的伟业。⑧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17页。而一年前已宣示“七大恨”的努尔哈赤部则进入了征服汉地的军事斗争的新时期。1618年,努尔哈赤进入汉地的首次军事胜利是在抚顺。抚顺一役,努尔哈赤部获“人畜三十万”,“马九千匹,甲七千副并有军械”。此战所得俘获数量甚多,以至于“驻五日,未将俘获分完,遂令携归尽分之”。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59-60页。首次面对俘获的汉民和占领的汉地,努尔哈赤的处置方式更多是破坏性的。他一面委任汉官管理汉民,一面以残暴的方式屠杀拒降者、攫取粮谷。满兵以传统的方式在汉人的农耕区放牧马匹,俨然视被征服的汉地为其新的放牧场。⑩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63-65页。
1619年,努尔哈赤连克萨尔浒、开原、铁岭等地,战争的胜利为新生的政权带来了丰厚的战利品。尤其是开原之役,“其俘虏财物,收之不尽,军马驮之不完,乃以所获之驴骡马匹驮运,以牛车驮载,仍有所余”。①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94页。社会学家奥本海曾将劫掠作为牧人部落征服而产生的国家形成的第一阶段。②弗兰茨·奥本海著,沈蕴芳、王燕生译:《论国家》,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年,第25页。虽然劫掠的过程中充满了杀戮,但劫掠的财物却构成了征服政权发展重要的财富基础。开原一役,后金军士均收获了包括缎紬、蟒缎等物在内的丰厚战利品,诸大臣按等级分得了金银,八家诸贝勒更是分得了所剩余的全部金银。③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97页。征服政权所俘获的汉族人口也日益增多。比如,1619年6月在一次沈阳城外的劫掠中,就俘虏了四千人口。④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46页。
然而,后金政权首次遇到管理大规模归附汉人的难题,却是在1621年进占辽沈之后。1621年3月,努尔哈赤先后攻取沈阳及辽阳等七十余城。汉人为躲避满洲兵士的迫害,四处逃遁。⑤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92页。许多辽民甚至前往朝鲜避难。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16页。离开世居的满洲,方迁都沈阳,努尔哈赤部便陷入“民少”的困境。⑦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94页。许多被俘汉人沦为后金兵士的奴仆。1621年五六月间,相继发生汉人投毒事件。⑧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06、209页。作为征服者的满人与被征服地区的汉人,关系持续紧张。
迁都沈阳后,一方面从满洲故土迁移而来的兵士需要在新的农耕环境中获得生计。针对迁移至辽沈地区的后金兵士的生计问题,努尔哈赤颁布了“计丁授田”谕。谕令规定从海州、辽东地方征得三十万垧田地,“每丁给种粮田五垧,种棉地一垧”。本年收获免税。得到定居基础的后金兵士,也需承担徭役:“每三丁,合种官田一垧。每二十丁,以一人充兵,一人应役。”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19页。由于新获的大量土地,后金政权得以为满族兵士提供份地,从而为旗制的存在提供了经济基础。
另一方面,面对治下日益增加的汉族人口,杀戮的成本正变得越来越高。甫入辽沈,努尔哈赤就已经意识到:“即加诛戮,而所得无几,顷刻即尽矣。若赦而养之,诸物咸出尔手,用之互市,更以佳物美果来献,则受益无穷也。”⑩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88页。长于骑射、采集的满人并不擅长农耕。满族兵士的份地并不能提供充足的军粮。1621年10月,努尔哈赤降谕汉人:“明年征收军人食粮,饲马草料及耕种之天地。辽东五卫之民,可耕种无主田二十万垧,又从该无主田内拨出十万垧,给海州、盖州、复州、金州四卫之民耕种。”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44页。被俘和归附的汉人还充当了后金政权相当部分的徭役,减轻了满人的徭役负担。比如,努尔哈赤就曾对满人说:“我迁户至此之旧诸申,不得视汉人为异国之民,毋夺其衣食和柴草,不可窃杀其豕鸡。……一经伏法,则我诸申重受筑城、劳役之苦,于国人面前岂不可怜乎?”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46页。针对汉人的兵役派遣按男丁计数,“每二十男丁抽一人从军”。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56页。面对人数日益众多的汉人,不仅像征服早期那样尽行屠杀已变得不可能,而且被征服的汉人为新生的后金政权提供了粮草、徭役和兵,极大地减轻了满人的经济、军事负担,正成为后金政权继续扩张所不得不依靠的力量。
然而,后金政权探索治理汉人的过程却并不是一帆风顺。先是,后金政权将归附的汉人均分给满人和汉官管理。①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65页。然而,努尔哈赤对于以汉治汉充满了疑虑:“倘汉人仍由汉官管束,则因其习性而贪财误国。”②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55页。为了加强对汉人的管理,努尔哈赤先是将被征服的汉人进行迁移。③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65页。其后,为了解决不善农耕的满人在进入汉地后的口粮问题,努尔哈赤更是强行征收了汉人的住房、耕田和粮食,规定“诸申人、汉人同居一屯,粮则共食,共以草料喂养牲畜。”④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60,268页。迁都沈阳后,居住在满洲故里的兵士就源源不断地迁居到此。人口的增加对粮食的供应提出了新的要求。不久,被强行与满人共居共食的汉人已经不堪重负。1622年初,努尔哈赤又将征粮的范围扩大到“未与诸申杂居地方之人”。⑤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87页。
满汉同居同食的过程中,不断有满人欺压汉人的事件发生,满汉关系持续恶化。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359,383页。1623年三、四月间,粮荒问题已浮出水面。⑦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446页。汉人有不堪满人压迫而逃遁者。⑧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454页。也有汉人对满人的仇杀。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460页。六月复州更是爆发了叛乱。后金政权被迫对叛乱进行血腥镇压,“大贝勒率兵二万前往,甄别复州路之民,大事杀戮”。⑩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503页。然而,对于新生的后金政权而言,最大的挑战仍然来自经济领域。被破坏的辽东经济,加之强行的人口迁移,极大地扰乱了农业生产。后金政权视汉人为粮草和徭役的重要来源。1624年,努尔哈赤先是下令抓捕“不耕田、无粮、不定居”的游手好闲者。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587页。后又在区分汉人有粮、无粮户的基础上,“选派人员前往各处,杀无粮之汉人”。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574,589页。
至1625年十月,征服区域的满汉矛盾已经如此激化、粮荒已经如此严重,以至于后金政权针对汉人实施了更为残暴的屠杀和编庄。借口辽东汉人窝藏间隙、叛逃而去者不绝、“不思养育之恩”,后金政权对汉人大开杀戒。“凡以彼方所遣奸细之言,煽惑本地乡民者,皆属非我保举之官,……此等之人皆另行甄别正法”。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643页。又,“八旗大臣分路前往,下于各屯堡杀之”。甄别后幸免的汉人则称为满族贵族庄屯的农奴。周远廉:《清代开国史》,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70页。“为我建城池,出官差之人则建庄屯养之”。又,“故皆建为汗与贝勒之庄屯,一庄给男丁十三人,牛七头,田百垧,二十垧为官田,八十垧供尔等食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644-646页。这样一种与汉地社会经济关系背道而驰、倒行逆施的政治、经济举措必然不能持久。倒退的生产方式造成粮食减产,粮荒频发。①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709页。皇太极甫登汗位的1627—28年,脆弱的经济无力抵御天灾,粮食歉收,一时间“国中大饥”,粮价腾贵。②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857页;王先谦、朱寿朋撰:《东华录·东华续录》天聪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16页。
尽管初入汉地的后金政权并非没有尝试过按照明制治理辽东。破沈阳城后一月,努尔哈赤便下令搜集“明国所定诸项章典,俱缮文陈奏,以便去其不适,取其相宜”。③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89页。为了安稳民心,恢复市场秩序,规定“诸物市价、课税,均照明例”。④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09页。令汉官管理汉民。⑤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64页。对于被迫迁徙的汉人,政权也尝试过对其进行编户。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89页。然而,这些仿行明制的举措不久即被更为残暴的奴役政策所取代。被征服的汉地人口沦为满族官兵农庄的奴仆,成为征服政权榨取粮草和徭役的对象。
在征服区域未广、控制人口尚少的征服早期,后金政权既没有充足的财力支付官俸,也没有充足的官僚管理税收。天聪朝,当有汉官建议“一切当照官职功次而行之”时,皇太极说道:“我国家地土未广,民力维艰,若从明国之例,按官给俸,则势有不能。”⑦《清太宗实录》卷17,《清实录》,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影印本,第9页。数年后征服区域已大幅扩张的天聪朝尚且如此,遑论征服事业初创的努尔哈赤时期。在农业税收和官僚体系缺失的条件下,以满族传统的牛录组织派发公共事务、筹集战争所需的财物仍是后金政权政治、经济的基础。不仅如此,此一阶段,将新附人口编入牛录的政治组织方式进一步扩张。越来越多的汉族人口通过牛录组织被纳入后金政权的“满化”过程,随着征服战争的胜利进一步向前推进。
努尔哈赤时期以有限的财政安置归附汉人的难题,随着皇太极时期被征服汉地的进一步扩张,却发生了很大的改观。1629年,在接连攻下迁安、滦州、永平和遵化四城后,皇太极一面论功行赏,安抚后金兵士,一面下令起用汉官管理汉地事务。他对汉人说:“依尔国旧例,不以本地之人为本地官员。我以为正直有德者,治理本地方事务,则熟谙风俗人情,有何不可。”⑧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971页。
皇太极还重视安抚降民,严惩满人欺压、杀害汉人的行为。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035,1038,1043页;王先谦、朱寿朋撰:《东华录·东华续录》天聪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3页。随着征服区域的扩大,即便“只取正赋钱粮”,所获仍十分可观。⑩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041页。皇太极时期的后金政权开始改变四处劫掠、屠杀的以战养战策略,而是转向如何合理安置汉人、将他们纳入政权体系。甫登汗位,皇太极便改变了天命末年将汉降民编庄为奴的做法。1627年,皇太极下令:“满洲汉人毋得异视。凡讼狱差徭须划一均平。”他说:“先是,天命十年十月,因辽阳广宁诸处归顺之明绅衿屡煽惑降民潜引叛逆,尽察诛之,编其户口每十三壮丁为一庄,按满洲各官品级,分给为奴。上虑分给日久,恐受凌虐,命按满洲官品级每一备御止给壮丁八名,以供使令其余分屯别居,编为民户,选汉官清正者辖之,自此汉民无逃叛者。”①王先谦、朱寿朋撰:《东华录·东华续录》天聪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3页。此后,将降民编户齐民成为惯例。1628年征察哈尔多罗特部,“俘获万一千二百人,以蒙古、汉人千百名,编为民户”。②《清太宗实录》卷4,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影印本,第7页。后金的统治者已经意识到征服早期的烧杀抢掠非长远之计。正如1630年5月皇太极对汉官所说的那样:“若孤军深入他人之境,而肆意抢掠,则我军马能驻此数月之久耶?”③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040页。人口是政权财政的基础、而非负担的观念正渐渐被后金新的统治者所接纳。1630年攻占永平后,皇太极不为所截获的财务所动,却说:“财帛虽多,不足喜,惟多得人为可喜也。”④王先谦、朱寿朋撰:《东华录·东华续录》天聪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6页。
恩养汉人成为此后后金政权的基本国策。针对满洲八分贵族中仍然存在的肆意抢掠、欺压汉人的现象,皇太极不无忧虑地指出:诸贝勒“额外修造,劳苦百姓”是导致汉民“逃亡离叛”,政权“户口减少”的重要原因。他重申:“凡新旧归附之人,皆宜恩养,故时时以此为训。”“苟于归附之人不能抚育,后虽拓地开疆,亦何以安辑之哉?”⑤王先谦、朱寿朋撰:《东华录·东华续录》天聪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7页。虽然现实中因满汉和归附先后的差异所造成的差别待遇仍然存在,皇太极不忘重申后金政权满蒙汉一视同仁的方针:“朕观尔等养育新附满洲蒙古汉人,当朕申饬时,尚稍知加意,过此即便遗忘,如是则新附之人何以为生乎?嗣后当各尽心力,恩养所属,诚能恩养,朕心实嘉慰焉。”⑥王先谦、朱寿朋撰:《东华录·东华续录》崇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18页。。
不仅为后金政权贡献了赋税和徭役,汉人的知识和技术在战争中也成为后金政权的助力。1629年9月,后金政权首次开科取士,许多原本在汗和贝勒包衣下为奴的汉人中式,从而得到了免除徭役、入仕后金政权的优待。⑦《清太宗实录》卷5,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影印本,第20页。同年,皇太极还设立了文馆,搜罗汉族士人子弟进馆学习。1636年,改文馆为三院,为清军南下准备了大量官吏和人才。⑧谢国桢:《明末清初的学风》,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74页。明军在锦州、宁远的火炮曾让后金政权吃了不少败绩。鉴于此,皇太极开始起用汉兵,组建炮兵部队,弥补满洲八旗的不足。⑨张晋藩、郭成康:《清入关前国家法律制度史》,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305页。1631年在大凌河战役中,汉军的火炮已经显示了威力。⑩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137页建造红衣大炮与乌真超哈一旗的建立同步进行,直接促进了汉军的建立。陈佳华、傅克东:《八旗汉军考略》,载王钟翰主编《满族史研究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第286页。在后金征服区域不断向内地推进的战役中,主要由汉人组成的火炮军继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1639年初在进占松山的战斗中,明军当闻知后金将以火炮攻城时,“台上人畏惧,俱归顺”。王先谦、朱寿朋撰:《东华录·东华续录》崇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1页。
然而,汉军建立更根本的原因则是归附汉人数量的大幅增加,使得将汉人归入满洲旗下为奴的做法越来越不合时宜。1633年三次抚顺之役,明军被俘5,300余人。1636年,清军在北京地区掠人畜十八万而归。1638—1639年,清军转战山东、河北地区,掠人畜四十六万。①孙文良、李治亭:《明清战争史略》,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69-470页。有限的满族兵士数量不足以统治辽东众多的汉族人口。先是,1631年大凌河战役之后,皇太极将新降各官分与各旗,“每旗四员,暂行抚养”。随后又将汉官“分隶八旗”以为长远之计。大凌河城之汉人则取其半归原有汉官管理。②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220页。1632年,汉军已初具规模:“乙未,谕额驸佟养性曰:凡汉人军民一切事务付尔总理各官悉听尔节制”。③王先谦、朱寿朋撰:《东华录·东华续录》天聪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1页。新附的汉人不断被填充汉军。同年,“上阅新编汉兵,出帑金大赉之”。④王先谦、朱寿朋撰:《东华录·东华续录》天聪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4页。
1637年七月,汉军分为二旗,此先汉人所在的规制不一的屯堡组织,被改造成为仿照满洲、规制统一的牛录。汉人分屯居住始于努尔哈赤1621年占领辽东。⑤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328页。1625年十月,借口汉人不忠、叛逃不绝,努尔哈赤又下令区分汉人,煽惑叛乱者杀之,“为我建城池,出官差之人则建庄屯养之”。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644页。此后,又不断编组汉军牛录。起先,作为军政合一的组织,,汉军一旗的组织结构是固山之下设六甲喇,甲喇之下设“牛禄拨什库”,没有形成如满洲固山—甲喇—牛录的层级旗制结构。1637年后金的征服区域已经扩展到了京畿地区,汉人马步兵已过万的满洲政权,皇太极旋即对汉军进行了改革:“照满洲例编壮丁为牛录”。⑦张晋藩、郭成康:《清入关前国家法律制度史》,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312-313页。随着生齿日繁,1639年6月,分汉军二旗为四旗。1642年6月,又分汉军为八旗,形成了与满洲相衬的旗制结构。汉人降将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所属,均入汉军。⑧萧一山:《清代通史》(上卷),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22页。通过满蒙汉统一的旗制,归附汉人被成功地纳入了清政权,解决了从单纯的攻城略地到巩固征服成果、从单一的满洲政权到满洲治下满蒙汉合一的转变。以牛录为基础的“满化”人口、财政策略继续推进,并以汉军的建立和完善为标志逐渐制度化。
入关前,作为财政过程的“满化”指的是汉官通过后金政权“恩养”政策和归附汉人通过牛录组织被吸纳进新政权的过程。《满文老档》中的《天聪颁发汉官臣敕书》中存有不少汉官归附并进入后金政权的案例。这些进入后金政权较早的汉官或为主动归附,或为城坡之时被俘,或留任原职。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920-929页。有的汉官授世职或领有佐领,进入了原本只属于满族人的八旗制,旗人身份制度化。⑩杉山清彦:《清初期对汉军旗人“满洲化”方案》,载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政治史研究室编《清代满汉关系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58-71页。
作为财政过程的“满化”对于普通汉人来说,则以天命和天聪年为界,分为两部分。这一转变的过程,极好地体现在了1635年皇太极针对汉官抱怨赋役繁重的回答中:“先是,尔等俱归并满洲大臣所有,马匹尔等不得乘,而满洲官乘之。所有牲畜尔等不得用,满洲官强与价而买之。凡官员病故,其妻子皆给贝勒家为奴,既为满官所属,虽有腴田,不获耕种,终岁勤劬,米谷仍不足食。每至鬻仆典衣以自给,是以尔等潜通明国书信往来,几蹈赤族之惑。自杨文朋被讦事觉以来,朕姑宥尔等之罪,将尔等拔出满洲大臣之家,另编为固山,从此尔等得乘所有之马,得用所畜之牲,妻子得免为奴,择腴地而耕之,当不似从前典衣鬻仆矣。”①王先谦、朱寿朋撰:《东华录·东华续录》天聪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2-3页。
天命年间将汉人编庄为奴,天聪年间则将汉人编入满族固有的政治、军事组织、由八大家负担养赡之资。一切俘获人口、财物由八家平均分配是努尔哈赤晚年厘定的国策。②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满文老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345-348页。1631年大凌河战役后,“二月以大凌河归降及俘获汉人分隶副将下各五十名,参将下各十五名,游击下各十名,尽令移居沈阳,以国中妇女千口分配之,其余令国中诸贝勒大臣各分四五人,配之以妻室,善抚养之。”③(清)蒋良骐撰:《东华录》,济南:齐鲁书社,2005年,第29页。1634年正月上谕:“朕及贝勒之家,各量所有均出之,以养上天畀我之民。”④《清太宗实录》卷17,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影印本,第8页。天聪年间,人口、土地都按八分的原则来分配。如汉官胡贡明所奏:“第以养人一节言之,我国地窄人稀,贡赋极少,全赖兵马出去抢些财物。若有得来,必同八家平分之,得些人来必分八家平养之。”⑤罗振玉编:《天聪朝臣工奏议》,载潘喆、孙方明、李鸿彬编《清入关前史料选辑》(二),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12页。“有人必八家分养之,地土必八家分据之”。⑥罗振玉编:《天聪朝臣工奏议》,载潘喆、孙方明、李鸿彬编《清入关前史料选辑》(二),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34页。
这种源自于满族传统的人口、土地、财物的八分制度随着后金政权征服区域继续向汉人的农耕区域纵深扩张,丧失了早期赋税不足情况下解决政权财政问题的功效,逐渐成为后金向全国性政权转变的桎梏。天聪年间,皇太极先后囚禁阿敏、革除莽古尔泰、议罪代善,将八分的原则在政治上置之高阁。⑦姚念慈:《清初政治史探微》,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119-125页。当清军入关成为全国性政权后,将汉族人口尽收入八旗、将土地尽收为旗地的做法逐渐达到了财政上的极限。
入关前的计丁授田、将人口编入八旗的“满化”财政政策,入关后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入关后,为了解决随迁进京的八旗兵民的生计问题,从1644年开始,清廷先后在京畿附近发起了三次大规模的圈地,直至1647年初而终。⑧刘家驹:《清朝初期的八旗圈地》,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78年,第48-51页。起先,圈地虽名为圈占前明皇亲、内监的庄田。然而,实际的情况是,民田与皇庄犬牙相错,不少民田被圈占,小民流离失所。随着清兵士逐渐迁入,圈地的范围进一步扩大。被圈占的不仅有田地,还有民宅。为了疏解民怨,1644年7月,多尔衮谕令:“京城内官民房屋被圈者,皆免三年赋税。”⑨《清世祖实录》卷5,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影印本,第15页。
然而,像在关内一样安置人口、赡养八旗的计划,在清政权进入北京、向全国政权转变的条件下,变得越来越难以维系。清廷最初的愿望是满汉分居,为八旗兵士、眷属安排独立的旗地,正所谓“使满洲自占一方”,“务使满汉界限分明,疆理各别而后可。”①《清世祖实录》卷12,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影印本,第3页。然而,在原本庄田连片的京畿地区,旗地的圈占必然会侵害小农,扰乱当地的生产、生活秩序。“凡圈田所到,田主登时逐出,室中所有皆其有。”②史惇:《恸余杂记》,(明)赵士锦:《甲申纪事》外三种,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90页。1645年3月,清廷无奈传谕各州县对圈占房田进行拨补:“凡民间房产有为满洲圈占、兑换他处者,俱视其田产美恶速行补给,务令均平。”③《清朝通典》,卷2食货2,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影印版,总第2029页。
入关后,清廷已经将汉族人口编制的重心从编丁入八旗转向仿明制、编户齐民。入关伊始,清廷便下令,“地亩钱粮,俱照前朝会计录原额。……按亩征解。”④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编:《清史编年》第1卷顺治朝,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45页。1645年平定南京,按原额征解赋税的法令依旧。⑤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编:《清史编年》第1卷顺治朝,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79页。待局势稍定的1648年,又清定编审人丁之制。⑥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编:《清史编年》第1卷顺治朝,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211页。当政权的控制范围扩展到了赋税丰富的区域,清廷也就相应地掌握了维系官僚体系运转的财政来源。甫入京城,清廷便下令依照明例发放在京文武官员的俸禄。⑦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编:《清史编年》第1卷顺治朝,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38页。随着赋税来源的扩充,清廷对官员的需求也随即扩大。1646年又恢复科举,甚至“其未归地方生员、举人来投诚者,亦许一体应试。”⑧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编:《清史编年》第1卷顺治朝,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119页。
一方面是前明财政制度的落地生根,另一方面是旧“满化”财政政策越来越不合时宜,随着圈地问题日益成为新政权税收征收的桎梏,“满化”渐渐达到了财政上的极限。作为在汉地继续维系满族传统生产方式、赡养八旗的圈地,不仅圈占了赋税必不可少的良田,还占有了为政权完粮纳税的汉民。在圈地中失去土地的汉民,不少选择了投充旗人以谋生路。⑨左云鹏:《论清代旗地的形成、演变及其性质》,《历史研究》1961年第5期,第47页。虽然许诺拨补汉民在圈地中的损失,但清廷同时也允许汉民的投充行为。1645年4月,谕户部:“凡贫民因无以资生欲入满洲家为奴者,本主禀明户部,即准投充。”⑩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编:《清史编年》第1卷顺治朝,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64页。
虽然编庄、纳汉人为奴的做法本是后金政权入关前惯用的手段,然而,入关后清政权的性质已经发生了本质的变化,旗地庄园里藏匿的汉人现象成为政权整顿税收所必须解决的问题。汉人投充渐渐从圈地后的被迫投充,变为依附旗人特权、纷纷效仿的主动投充。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编:《清史编年》第1卷顺治朝,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104页。有些地痞投充旗人,狐假虎威,“借势横行”。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编:《清史编年》第1卷顺治朝,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159页。1652年6月,福建道御史娄应奎言及投充之弊,“此端既开,而奸猾蜂起,将合族之田皆开除正项,躲避差徭,是投充之无益于国也;又有将他姓地土认为己业带投旗下者,一人投充而一家皆冒为旗下,府县无册可查,真假莫辨,是投充之有害于民也。”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编:《清史编年》第1卷顺治朝,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319页。户部侍郎王永吉一语道破旗地的存在其实是与国争税:“旗下多一投充,则皇上少一土地人民,减户口而亏赋税。”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编:《清史编年》第1卷顺治朝,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338页。伴随圈地而来的投充之弊屡禁不止,不仅扰乱了社会秩序,而且与国争税,威胁着形成中的专制皇权的财政基础。1647年,清廷下令停止圈地。1653年,尽革投充。①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编:《清史编年》第1卷顺治朝,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154、347页。
入关后,“满化”的财政手段越来越难以维系,本质上是因为当满族治下汉族人口居大多数、汉地的农耕文明占据压倒性优势,而满族统治者又无法提供一种更先进的生产方式。虽然承载了作为征服者的满族特权,八旗和旗地不仅是少数,而且随着清全国性政权的建立,推行和维系“满化”的财政政策的成本越来越高。虽然甫入关时,贝勒阿济格还曾打算“乘此兵威,大肆屠戮”、日后或可“退保山海”的想法。然而,类似的打算已经失去了执行的现实基础,最终流产。②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编:《清史编年》第1卷顺治朝,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40页。现实的情况与退回到满洲本初的想法恰恰相反。试图维系满族生活方式的圈地,执行不过三年便被迫取消。不仅后来的汉降民不再被编入八旗,而且到了1742年,乾隆皇帝更是发出了一道将汉军出旗为民的谕旨。③刘小萌:《试析旗下开户与出旗为民》,载和龚、张山主编《中国民族历史与文化》,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8年。入关前作为“满化”政治、经济权力分配原则的“八分”也在后来专制皇权的发展中逐渐被削弱。④孟森,《八旗制度考实》,《明清史论著集刊》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77-299页。清政权在向全国性政权转型的过程中,“满化”的财政政策渐渐失去了存在的基础,旗地和编汉人入农奴庄的做法渐渐被农耕文明的财税制度所取代。
本文选取了人口、财政政策的变迁这一视角,探究了作为边疆民族政权的满族如何在征服推进的过程中逐渐从部落转变为国家的过程。本文揭示,基于满族传统的“满化”人口、财政政策在满族部落间战争时期成型、在后金政权进入辽东地区后得到扩张。随着征服继续深入到以农耕文明为基础的汉地,后金政权创造性地创立了汉军,继续将汉族人口纳入八旗。“满化”在实现最大范围内将汉人纳入政权的同时,也完成了自身的制度化。然而,随着后金政权攻克北京、征服区域继续扩展到了中原王朝的腹地,原生于简单、小范围游猎社会的“满化”组织方式已经无力继续收纳日渐庞大的汉族人口。一方面,旗制下“八分”的政权组织原则与继续扩张所需的权力集中步步相悖;另一方面,原生于满族游猎传统、需要以持续战争驱动的“满化”经济生产方式,在朝代更迭完成、社会趋于稳定的条件下,已经失去了继续扩张的经济基础。将所有新附汉人都纳入旗制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可能,取而代之的是以农耕文明为基础的赋税制度。因此,清入关后,“汉化”的财政方式逐渐取代“满化”,新归降的汉人不再作为正身旗人或户下家奴,而是成为新政权的编户齐民。所以,从“满化”到“汉化”的财政过程实质上正是以农业税为基础的中央集权的财政体系建立的过程。
税收在近代早期西欧国家的建构中曾发挥了重要作用。因为这一时期欧洲国家间战争频繁,为了应对军费的开支,部分君主越过议会强行征税。在17世纪的英国,这种公然侵犯议会传统的专制主义倾向成为英国内战爆发的导火线,推动了以议会取代君主成为最高权力机构为标志的现代国家的形成。①Rudolph Braun,“Taxation,Sociopolitical Structure,and State-Building: Great Britain and Brandenburg-Prussia,”in Charles Tilly ed.,The Formation of National States in Western Europe,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5,pp.243-327.然而,在中国历史上,虽然税收的制度化起初也与军费和常备军的出现有关,但随着政治一统、疆域大体厘定,常规税的征收不存在如西欧那样议会与君主间的博弈过程,而是成为中央集权君主-官僚体系政治结构的经济基础。②杜正胜:《编户齐民:传统政治社会结构之形成》,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0年。
小农经济的基础决定了以农业税为基础的中央集权的政治制度形式的选择。本文所集中讨论的十七世纪,既有的研究已经揭示,当英国的农业生产已经突破了马尔萨斯的周期性波动而走向斯密式发展时,即便经济最发达的江南,农业生产却陷入了边际收益不断降低的内卷化增长模式。③Robert Brenner and Christopher Isett,“England’s Divergence from China’s Yangzi Delta:Property Relations,Microeconom⁃ics,and Patterns of Development,”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61.2(May,2002).当清进入中原,面对着广布于田间的小农,而满族传统又无力提供更先进的生产方式取而代之的前提下,承袭故明的财政体系就成为清统治者的不二之选。④十六世纪末叶,虽然掠去的汉人和朝鲜人推动了女真的农业发展,然则其农业生产仍处于畜牧和采猎的附庸地位。参见莫东寅《满族史论丛》,北京:三联书店,1979年,第48页;太祖、太宗时期的农业发展状况,参见陈文石《明清政治社会史论》,台北:学生书局,1990年,第327-422页。虽然清统治者非常重视保护包括八旗特权、骑射、满语在内的满族传统,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征服时期盛行的“满化”的人口、财政政策在入关后不得不让位于以小农经济为基础的编户齐民。有了小农经济的经济保障,清皇帝也得以抛弃满洲征服战争时期被奉为圭臬的“八分”原则,将专制主义推向了新的高度。⑤有关太宗朝中央集权的举措,见陈文石《清太宗时代的重要政治措施》,《“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论文类编》历史编·明清卷·四,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影印版,第2847-2923 页;关于十八世纪中央集权的高度发展,参见Pei Huang,Autocracy at Work:A Study of the Yung-Cheng Period,1723-1735,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