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左器群与殷周兴替时期东北边域族群的铜礼器器用

2020-12-01 11:39
地域文化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食器礼器铜器

杨 博

一、问题缘起

“礼”是殷周贵族阶层的日常生活方式。“礼”并非一纸空文,须通过各种仪式化的行为方式和器用制度得以体现,即所谓“礼仪”与“礼器”。不同种类之“礼器”组合被应用于各种“礼仪”中,逐渐形成器用制度。青铜器不是先秦时期唯一的礼器种类,但其地位最为重要,不仅是贵族阶层身份地位和权力的象征,也是商周贵族社会政治、宗教、伦理等诸多礼仪制度的器用标志。不同等级身份的贵族在不同的礼仪场合所使用的青铜礼器,在种类、数量上是有差别的。贵族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诸如册封赐命、庆赏宴飨、聘使盟会、婚丧嫁娶、车马出行等各种礼仪场合,青铜器的使用均不可或缺。“事死如事生”,青铜器不仅装扮贵族的现实世俗生活,也要为其死后所用,打造一个地下的礼仪世界。所以,青铜器就是殷周贵族墓葬中最普遍和主要的随葬器物,成为考古学上判定墓葬等级和墓主身份地位的重要标准。①朱凤瀚、杨博:《多卷本“中国古代青铜器整理与研究”简评》,《中国史研究动态》2017年第2期。墓葬情境以外,王朝周边地区所见青铜礼器的器用情况,对于判断王朝对边域的经略、族群的同化诸方面,均有重要指示意义。

广泛分布于江苏南部宁镇地区及其邻近的皖南和浙皖交界地区的土墩墓,是商周时期江南地区特有的墓葬形式。土墩墓中的随葬品多以原始瓷器、陶器为主。少数高等级墓葬中亦可见有铜礼器及殉人。商周时期江南地区出土的青铜礼器,绝大多数出自土墩墓中,且在这些土墩墓的区域内,多存在属于同一时期的聚落遗址或者城址,而有些土墩墓密集分布区却从未发现过随葬青铜礼器的土墩墓葬,附近却发现有小型遗址、战堡或铜矿遗址。邹厚本先生曾就此指出墓主身份地位与就近遗址性质之间的密切联系。①邹厚本:《〈皖南殷周青铜器〉序》,载安徽大学、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著《皖南殷周青铜器》,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9-10页。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祭祀坑出土中原系礼器尊、罍,年代在十二桥文化时期的彭县竹瓦街窖藏所见尊、罍,虽然可见巴蜀地区商周时期中原文化的影响,但其礼器器用的“列罍”②冯汉骥:《四川彭县出土的铜器》,《文物》1980年第12期。,却与中原文化迥然有别,似更多显示出周、蜀联盟而非臣服的关系。盘龙城遗址的情况更值得关注。在盘龙城文化二期阶段,不同于第一期与郑州商城二里冈文化的铜礼器组合、形制、纹饰保持一致,而是逐渐呈现出地方特征,部分铜器甚至与装饰繁缛、器型厚重相反,出现了装饰简化,器型小型化的趋向,暗示出髙等级人群在盘龙城社会财富和政治权势的衰落趋势。③孙卓:《南土经略的转折——商时期中原文化势力从南方的消退》,北京:科学出版社,2019年,299-312页。

边域地区铜礼器的来源,或由中原地区输入,或由地方仿造,甚至有可能是地方势力洗劫而来,④林永昌:《辽西地区铜器窖藏性质再分析》,《古代文明研究通讯》2007年第34期。但“凡是出有青铜礼器的地方,总是与夏商周中原文化有着某种联系,差别只在这种联系的强弱程度”⑤高大伦:《从考古发现看四川上古文化的开放性》,《天府新论》1996年第5期。,以上殷周时期江南、西南以及长江中游地区的情势,均显示出在王朝边域地区华夏族群与地方族群的交融互动中,铜礼器的组合、特色等器用情况不仅会反映出特定族群文化之特性,对于中原王朝势力的进退盈缩似亦能起到“晴雨表”的作用。

殷周时期的东北地区,青铜文化的形成是多元的,发展是交错的,由于辽西地区处于欧亚草原东端,在东北各区域中也最邻近中原地区,长期以来各种文化在此交汇碰撞,融合产生新的考古学文化,始终引领东北地区的青铜文化的发展。⑥成璟瑭:《新世纪以来中国东北地区青铜时代考古的发现与研究——以青铜器为中心》,《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9年第4期。自20世纪40年代以至70年代中期,地处今天辽宁省西部朝阳市南部、大凌河上游的喀左及其邻近地区出土铜器屡见重要发现,无疑为了解殷商至西周时期此地区族群文化间的交流与碰撞提供了绝佳材料。因此,笔者拟在前贤研究基础上,由青铜礼器的器用角度入手,探究喀左铜器群所见东北边域族群文化的殷周兴替,以供师友同好批评。

二、喀左铜器群的发现与研究

东北地区迄今所见青铜礼器集中出土于今天的辽宁喀左、凌源、朝阳以及内蒙古赤峰等地区,因铜礼器最频密的发现在喀左地区,故本文统称之为喀左铜器群。喀左铜器群的研究,自陈梦家先生《西周铜器断代》以来,①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二)》,《考古学报》1955年第10期;后收入其著《西周铜器断代》,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48-51页。单就器物形态、铭文与类型学分析而言,朱凤瀚、②朱凤瀚:《中国青铜器综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428-1431页。广川守③[日]广川守著,蔡凤书译:《辽宁大凌河流域的殷周青铜器》,《辽海文物学刊》1996年第2期。、林永昌④林永昌:《辽西地区铜器窖藏性质再分析》,《古代文明研究通讯》2007年第34期。等先生的研究已近臻备,同时亦有多位学者以其研究殷商至西周时期的政治、文化问题,如李学勤先生曾据以分析周初始封至此的燕国;⑤晏琬(李学勤):《北京、辽宁出土铜器与周初的燕》,《考古》1975年第5期。杨建华先生述其所反映的不同文化间交流和冲突;⑥杨建华:《燕山南北殷周之际青铜器遗存的分群研究》,《考古学报》2002年第2期。付琳等先生归纳过辽西地区窖藏铜器的性质与归属⑦付琳、王立新:《夏家店下层文化消亡后的辽西》,《考古》2015年第8期。,徐坚先生更由其反思如何利用物质文化资料讨论上古中国文化分野的方法论问题,其文化归属推定已越来越趋向土著说或游牧居民说,⑧孙华先生曾推测喀左铜器群的成因是周人撤离时不能带走的笨重大件礼器,参见孙华《彭县竹瓦街铜器再分析——埋藏性质、年代、原因及其文化背景》,载高崇文、[日]安田喜宪主编《长江流域青铜文化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02年,166-167页。但是从已有资料判断,喀左铜器群似属于规律性埋藏。在以喀左为中心的地区,所见内涵高度近似的铜器窖藏已经多达十批以上,这种分布规律可以排除喀左铜器群是偶尔原因形成的可能性。石头和石板在喀左铜器群窖藏中频繁得到使用,如天宝同窖藏在山顶立石西侧,立石周围有一圈石块,而铜甗出土于立石和石板之间。北洞2号窖藏器物顶部覆盖一层不规则石板,坑内铜器之间多填埋石块。以不规则石板为围栏,覆盖石板和填埋石块等习俗,是草原地带的墓葬和窖藏的一个显著特征。对同一组群的铜器的形式分析和铭文分析都显示,铜器年代跨度从商代晚期到西周中晚期,小波汰沟、马厂沟和北洞均属此例。铭文也指向多个分布在不同地域的作器者。因此,喀左铜器群应该是以自殷墟或者燕地输入的铜器为主体,而且输入过程应该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参见徐坚《喀左铜器群再分析:从器物学模式到行为考古学取向》,《考古与文物》2010年第4期。王立新等先生由之考虑中原王朝对辽西铜矿资源的需求,⑨王立新、付琳:《论克什克腾旗喜鹊沟铜矿遗址及相关问题》,《考古》2015年第4期。从而为讨论殷周族群文化在北地的兴替转移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按既有研究,目前所见喀左诸器群铜礼器的年代可初分为两组略述如下:

(一)殷商铜器

1.1969年朝阳出土相当于二里岗时期的食器弦纹小铜鼎一。⑩李恭笃、高美璇:《试论燕文化与辽河流域青铜文化的关系》,载齐心主编《北京建城3040年暨燕文明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专辑》,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年,第616-622页。

2.1981年内蒙古翁牛特旗花乡头牌子出有食器两鼎一甗,苏赫:《从昭盟发现的大型青铜器试论北方的早期青铜文明》,《内蒙古考古与文物》1982年第2期,后收入其著《东北与北方青铜时代》,北京:文物出版社,2016年,第288-293页。林永昌先生以为深腹铜鼎年代在殷墟一期、甗在殷墟三期。

3.1973年内蒙古克什克腾旗天宝同出土食器铜甗一件。发掘报道判断铜甗的年代在商代晚期,克什克腾旗文化馆:《辽宁克什克腾旗天宝同发现商代铜甗》,《考古》1977年第5期。研究者多将其年代细化在殷墟文化二期。

(二)殷末周初至周代中期以前

1.1973年喀左县北洞村分别发现相距3.5 米的两个窖藏坑,即北洞一号、二号窖藏。两坑中各出铜器6件。其中,一号坑出土酒器瓿一、罍五,器形与商人风格相同。二号坑出土食器鼎三簋一、酒器罍一及推测为水器的带流钵形器一。①辽宁省博物馆、朝阳地区博物馆:《辽宁喀左县北洞村发现殷代青铜器》,《考古》1973年第4期;喀左县文化馆、朝阳地区博物馆、辽宁省博物馆:《辽宁喀左县北洞村出土的殷周青铜器》,《考古》1974年第6期。根据饰变形垂叶纹的圆鼎、方座簋与罍的器形,该窖藏的年代实应在西周早期偏早。北洞二号坑所出盘龙盖龙凤纹罍,盘龙盖、器身兽耳与四川彭县竹瓦街一号窖藏所见盘龙盖兽面纹罍近似,②王家祐:《记四川彭县竹瓦街出土的铜器》,《文物》1961年第11期。器身、纹饰则近于1966年贺家村西壕西周墓罍,③长水:《岐山贺家村出土的西周铜器》,《文物》1962年第6期。孙华先生指出贺家村西壕罍在西周康王前后。④孙华《彭县竹瓦街铜器再分析——埋藏性质、年代、原因及其文化背景》,载高崇文、[日]安田喜宪主编《长江流域青铜文化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126-168页。带流钵形器显为带有本地文化特征之器物。

2.1955年凌源县海岛营子村马厂沟出土青铜器16件。其中食器簋三、甗二、盂一、酒器卣二、罍一、壶一及水器盘二等12件器物保存完好。⑤热河省博物馆筹备组:《热河凌源县海岛营子村发现的古代铜器》,《文物参考资料》1955年第8期。林永昌先生综合诸家意见,将此批铜器分成两组,多数被归入殷墟四期到西周早期成康之世;夔凤纹鼎(原报告定名,实应为三足盘)和史伐卣的年代则可以下延至西周中期。曹玮先生曾由海岛营子这件十字带纹贯耳壶谈到北方青铜器对周原青铜器的影响,⑥曹玮:《从周原铜器看西周青铜器中的北方青铜文化因素》,收入其著《周原遗址与西周铜器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83-87页。徐坚先生亦提出鸭形尊、十字带纹贯耳壶可能代表仅见于喀左铜器群的地方特点。

3.1974年喀左县平房乡山湾子村出有青铜器22 件,计有食器鼎一、簋十、鬲一、甗三、盂一、酒器尊一、卣一、罍三及可推测为水器的盘状器一。发掘报告推断包括食器尹簋、父乙簋、庚父戊簋、伯矩甗、子荷戈甗,酒器鱼尊、提梁卣、牛纹罍、史方罍等绝大部分铜器的年代在殷墟晚期到西周早期,⑦喀左县文化馆、朝阳地区博物馆、辽宁省博物馆:《辽宁喀左县山湾子出土殷周青铜器》,《文物》1977年第12期。而作圆角长方形的叔尹方鼎腹,已垂腹明显,其形制显示出其年代不会早于西周铜器二期。⑧西周铜器分期依朱凤瀚先生观点,参见朱凤瀚《中国青铜器综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328页特别是口沿上有8个对称穿孔的盘状器,其形态罕见,当亦是值得注意的本地器物。

4.1979年义县稍户营乡花尔楼村窖藏出土5 件铜器,均为食器,包括鼎一、簋一、甗二和俎一。⑨孙思贤、邵福玉:《辽宁义县发现殷周铜器窖藏》,《文物》1982年第2期。林永昌先生推断无耳圈足簋的年代在殷墟三期,而鼎、甗、俎等器物的年代在西周早期。徐坚先生认为方座下系铃的铜俎,似乎仅见于北方铜器。

5.1979年喀左县坤都营子乡小波汰沟窖藏出土10件铜器。该组铜器尚未完整公布,已见诸报道的包括食器圆鼎一、夔纹鼎一、簋一、甗五、铃首匕一和水器盘一。⑩李恭笃、高美璇:《试论燕文化与辽河流域青铜文化的关系》,载齐心主编《北京建城3040年暨燕文明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专辑》,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年,第616-622页。前七件器物研究者多推定为商器,后三件的年代似亦可晚至西周早期。铃首匕则属于北方草原地区青铜器的常见种类。

6.1941年传出自喀左县小城子乡咕噜沟村的2件铜鼎。陈梦家先生推定年代在成王时期。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二)》,《考古学报》1955年第10期;后收入其著《西周铜器断代》,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48-51页。

此外,在报道中提及仍未发表的还有内蒙古赤峰西牛波罗的甗、辽宁朝阳木头城子的簋和朝阳大庙的罍。①杨建华:《燕山南北商周之际青铜器遗存的分群研究》,《考古学报》2002年第2期。窖藏之外,喀左和尚沟墓地还出土过酒器卣和壶。②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喀左县博物馆(辛占山执笔):《喀左和尚沟墓地》,《辽海文物学刊》1989年第2期;后收入《辛占山考古文集》,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04-210页。

上面分组的依据除器物年代之外,在出土地点,器物组合等方面上述两组均存在差异。以殷代为主的器物在喀左地区以外呈点式分布,组合以鼎、甗为主,朝阳发现的弦纹鼎和克什克腾旗天宝同发现的甗,应是从中原输入的。特别是头牌子窖藏的食器鼎二甗一,器身均带有明显的范缝,与中原地区器物不同,似为本地产品。融合型(仿制品)与中原型(输入品)均以鼎、甗等食器为主,说明了当地文化对外来文化的吸收是有选择的。③杨建华:《燕山南北商周之际青铜器遗存的分群研究》,《考古学报》2002年第2期。另一组集中在喀左地区,年代从殷周之际至西周中期,其器用组合似涉及殷周兴替之族群文化转移,值得进一步讨论。

三、喀左铜器群的礼器器用

除上述陈梦家先生定在西周成王时期的咕噜沟两件铜鼎外,几组窖藏铜器的器用铭文与组合为:

义县花尔楼所出5件铜器均为食器,无铭文。组合为鼎一、簋一、甗二、俎一;簋无耳鼓腹,腹最大径与口径接近,与殷墟武官村大墓E9及小屯M18:5簋形制相近,其年代约在殷代中期偏晚。鼎、甗年代不晚于西周铜器一期,是该组铜器年代在殷末周初。小波汰沟窖藏报道不全,目前看来其年代亦不晚于西周铜器二期。

北洞一号窖藏有瓿一罍五共6件酒器,其中孤竹父丁罍的年代在殷代晚期偏晚至西周初叶。二号窖藏亦出土6 件,为食器与酒器组合,年代在西周早期偏早:食器:方鼎一、圆鼎二(含冉父辛圆鼎一)、簋一;酒器:罍一。另有一件管状流口的钵形器似为水器。

山湾子窖藏出土铜器22件,年代似已晚到西周铜器二期,即昭王时。其中有铭文者16件,具体组合及铭文情况为:食器:叔尹方鼎一、鬲一、甗三(含伯矩甗一甗一)、簋十(含尹簋一父甲簋一、父丁□簋一父戊簋一、亚□□簋一、亚兽父乙簋一、作宝尊彝簋一、檀伯簋一、倗簋一);酒器:鱼丨尊一、卣一(舟父甲卣盖、串雟父丁卣)、史方罍一、圆罍二;水器:盘一、盂一。

马厂沟出土的16 件铜器,其组合与铭文为:食器:鼎一、簋三(含犮簋一、鱼父癸簋一)、甗二、匽侯盂一;酒器:鸭形尊一、卣二(义卣一、史戍卣一)、罍二(含鱼父庚罍一)、壶一;水器:盉一、盘一。尚有一件器物残破无法辨识。从器形看,史戍卣盖两侧有犄角,壶已作长体“橄榄”形,鼎腹浅盘、附耳,饰长卷尾鸟纹,三件器分期大致在铜器二期,即西周早期偏晚,约昭王时。

如果我们对上述器物作一求“最大公约数”的处理,则可归纳器用组合的基本器物为:食器:鼎、簋、甗;酒器:尊、卣、罍、壶;水器:盘、盉。这一器用组合与同属西周铜器二期,即昭王时期的随州叶家山M111 相较,④湖北省博物馆、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随州市博物馆:《随州叶家山:西周早期曾国墓地》,北京:文物出版社,2013年,第112-113页。最大区别在于没有酒器觯,其他则基本相同,不由使人联想起周人器用组合对本地区的广泛影响。

殷商青铜器及“㠱侯”“孤竹”等铜器铭文,说明这里与琉璃河遗址近似,应受到殷商文化的影响,研究者业已指出喀左铜器的年代、组合与铭文可使人们很自然地将其与琉璃河遗址出土的铜器联系起来,两地共出的“匽侯”“伯矩”和“圉”器也反映出喀左地区与周初燕侯(匽侯)可能存在密切联系。①杨建华:《燕山南北商周之际青铜器遗存的分群研究》,《考古学报》2002年第2期。孙华先生曾指出,周初以燕国为主的周人,曾联合一些臣服于周人的北方部族,将经略目光努力向北,沿着渤海湾深入到辽西的大、小凌河流域,逐渐进入魏营子文化分布的中心区。②孙华:《彭县竹瓦街铜器再分析——埋藏性质、年代、原因及其文化背景》,载高崇文、[日]安田喜宪主编《长江流域青铜文化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166-167页。当然,在征服与领土控制关系以外,双方存在贸易等关系也是很有可能的。考古物质文化所见的族群文化认同亦可为上述说法提供佐证。

考古物质文化的不同式样、形制会在标识身份的过程中被积极地维持或抑制,而其他的式样或形制可能会跨越族群的边界。③[英]希安·琼斯著,陈淳、沈辛成译:《族属的考古——构建古今的身份》,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52-153页。青铜器作为商周贵族礼仪制度的器用标志,似亦可成为文化与身份族群的重要表征。对应喀左铜器群而言,上述分组的殷代组,中原式的鼎、甗的体现周人重食器特征的器物似均可视作跨越族群的边界,从而为当地土著族群所接受的那部分。而对后一组而言,由上述器物铭文与组合情况可知:

首先,各窖藏内器物来源较为复杂,应未必是贵族家族自制器之遗存,其中尚包含一些殷代晚期器物,并应有较多周初殷遗民所作器物,器用特色似显示出几处窖藏并未有湮埋祭祀等宗教含义。组合器物年代集中在殷周之际至西周早期,即西周铜器二期以前,这与琉璃河遗址的年代下限亦是一致的,由之断定其与周人所封之燕,继而认为其接受周人青铜文化之影响是存在一定合理性的。

其次,族氏铭文器物加入组合的情况在本组多见。组合中族氏铭文混杂,一般在三种以上,似说明组合中铭文没有指示族群的作用,它们加入组合单纯是因为它们作为簋、卣等礼器的属性。此种情况特别是族氏铭文器物中少见鼎一样,同样见于关中畿内的石鼓山与西周早期的叶家山,后者来源应即出于周人灭商后之“分器”,④参见拙作《西周初期铜器墓葬礼器组合关系与周人器用制度》,载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编《青铜器与金文》(第一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525-540页;《西周初期墓葬铜礼器器用区位研究——以随州叶家山为中心》,《江汉考古》2020年第2期;《白浮西周燕国墓葬的族属与礼器器用》,《北方文物》2020年第4期。已成为判断殷周族群文化分界的重要标尺之一。⑤张天宇:《一墓多族徽与商周分界》,《江汉考古》2016年第6期。这也证明了使用这些器物的本地族群与殷遗民无关,器物来源似可由掠夺甚或贸易来推求。

第三,按铜器所列年代来看,花尔楼的窖藏年代最早,北洞村次之,山湾子再次,马厂沟最晚。其铜器置用方式目前并无详细报道,而从铜器组合来看,北洞村两处窖藏一主酒器,年代下限在西周初叶,一主食器,年代为西周早期偏早。继之的山湾子,其铜器组合即已食、酒、水器类齐全。至马厂沟铜器,则更接近其时周人墓葬中所出之礼器组合,惟缺失酒器之核心器物觯。若喀左窖藏均为当地宗族所为,则似正显示出西周初期地方宗族在适应殷周变革时期,由重酒器至重食器这一礼器组合的变化情况,上述族氏铭文器物中少见鼎,亦是此种重视食器情况之反映。

第四,从器物铭文所呈现之器用特色来看,族氏铭文器物加入组合的情况明显,其来源复杂而不能确知。值得注意的是马厂沟所出匽侯盂,其铭文作“匽侯作饙盂”。盂或主要用为水器,但文献中亦有言其功用为盛稀食或盛饭的,《仪礼·既夕礼》云:“用器,弓矢、耒耜、两敦、两杅、槃、匜。匜实于槃中,南流。”郑玄注:“杅,盛汤浆。槃匜,盥器也。流,匜口也。”①《仪礼注疏》卷38《既夕礼》,载(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仪礼注疏》、(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489页。大徐本《说文》:“盂,饭器也。”②(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11页。小徐本作“饮器也”,段玉裁注即取此说。匽侯盂自名为“饙盂”,通高24厘米,其形体大于一般作为盛饭用的簋,但仍小于一般的盂,其用于盛饭是相适宜的,是此处应为食器。平顶山应侯墓地M85应侯爯夫人墓出土盂,通高约10.9厘米,形体较一般用作水器的盂更小,且其与弦纹鼎构成组合相邻伴出,故其在M85中应是食器。③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平顶山市文物管理局:《平顶山应国墓地Ⅰ》,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655-664页。是在实际用途中,盂或亦可作为食器使用。这不由使人联想马厂沟之铜器组合于食器之看重。山湾子出有伯矩甗,伯矩氏器物尚见于琉璃河M251,似可证窖藏与西周匽侯有关。当然,亦不能排除器物在本地被改作他用之可能。如宫本一夫先生曾提出或是用作提高族群贵族威望的“威信财”,④宫本一夫:《琉璃河墓地からた燕の政体と辽西》,《考古学研究(日本)》1999年(46卷)第1号,第91-111页。只是窖藏中许多器物有明显的修补等长期使用的痕迹,即便是作为“威信财”,其礼器的性质并非减弱而应是加强了。如是,则重视食器之风,在铜器二期,即昭王时已影响深入至此处地方宗族。

最后,殷、周族群文化影响之外,喀左器群之带流钵形器、鸭形尊、十字带纹贯耳壶及系铃俎等显示出当地文化之特色,此一部分器物是否即被族群文化的研究者视作在标识身份的过程中被积极维持的,值得继续探究。

小 结

作为殷周贵族社会礼仪制度的器用标志,在商周王朝边域地区青铜礼器的组合、特色等器用情况不仅会反映出特定族群文化之特性,亦可视作中原王朝势力进退盈缩的物质表征。整体观察而言,喀左铜器群存在着与殷周族群文化因应的过程。殷末周初之前,该地区于中原青铜器用文化是有选择之吸收。殷周兴替,伴随着召公封燕,周人器用文化渐在此地区产生重要影响。从族氏铭文加入器用组合的周人器用现象,到适应周人礼器组合的变化,乃至重视食器之风的普遍,均显示出周人青铜器用文化跨越族群的边界,对当地文化施加影响的过程。值得留意的是,在此历史过程中带有鲜明当地特色的青铜器物仍长期在组合中发挥重要作用,为探究殷周兴替这一特定历史时期东北边域地区族群文化的交融提供了重要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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