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晓
印度洋处于东西海上丝绸之路航线的中间航段,印度半岛的诸多沿海港口和岛屿承担着航海贸易中转枢纽的重要地位。因而对印度洋历史航海地名的研究也一直是海洋史研究的重点问题。印度本民族缺乏记载历史的传统,然其周边其他民族却有着对印度历史地理的丰富记载。因此对印度历史地名的研究往往更多地依赖东方汉文文献和西方波斯、阿拉伯文文献以及欧洲西文史料群提供的信息。
中古时代是伊斯兰地理学、制图学发展的鼎盛时期。从8世纪至16世纪,穆斯林商人和水手主宰着阿拉伯海和印度海域的商业贸易网络。他们将最先进的世界地理知识传播开来,伊斯兰世界的学者将这些知识汇编并系统化成地理学著作。(1)参看朴贤熙:《印度洋地理知识的拓展与穆斯林的贡献——从古代至公元1500年》,程秀金译,载《全球史评论》第11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91—108页。因而,中古时代的穆斯林文献中拥有关于印度地区的丰富记载。另外在中国,宋代开始,国家开始注重商业,鼓励海外贸易的开展;至元时海上活动达到鼎盛,这一趋势一直延续至明朝初年,出现了郑和下西洋的航海壮举。因而宋元明时期的汉文航海文献的数量和信息量也显得尤为突出。本文对地名的考证,穆斯林文献方面主要利用12世纪伊德里西(AbūAbd Allāh Muh· ammad al-Idrīsī)的地理学著作《遥远之地的喜悦之旅》(Nuzhatal-MushtāqfīIkhtirāqal-Afāq)、13世纪阿布勒菲达(Abū al-Fidā')地理书、14世纪拉施都丁(Rashīd al-Dīn)《史集·忻都、信德与怯失迷儿史》(Jāmial-Tavārīkh:Tārīkh-iHindvaSindvaKishmīr)、《迹象与生命》(sārvaAh·yā')、迪马士基(Shams al-Dīn AbūAbd Allāh Muh· ammad b.Abī T·lib al-Ans· ārī al-S· ūfī al-Dimashqī)《陆地与海洋的奇迹》(Nukhbatal-DahrfīAja'ibal-Barrwaal-Bah·r)以及阿拉伯旅行家游记《伊本·白图泰行纪》(Rih·latIbnBat·t· ūt·a)等穆斯林材料。与之对勘的汉文文献则是南宋赵汝适《诸蕃志》、元代汪大渊《岛夷志略》、陈大震《大德南海志》,以及明代记录郑和下西洋事件的《郑和航海图》《瀛涯胜览》《星槎胜览》《西洋番国志》等。同时,如马可·波罗(Marco Polo)、鄂多立克(Odoric of Pordenone)等一些同时代欧洲旅行家的记载,也加以参考,帮助一些地名的判断。
Hīlī这一写法,是穆斯林对此地的称呼。这一地名集中出现在13—16世纪的穆斯林文献中。
14世纪初拉施都丁在其《史集·忻都、信德与怯失迷儿史》中排列了印度西岸马里八儿(Malībār)地区的沿海港口,第一个是Sindāpūr(缠打兀儿),然后是Bāknūr,然后是Manjarū[r](莽葛奴儿),再过去是Hīlī(2)校勘本原作HBLY,显然是第二个字母音点讹误,当为HYLY(Hīlī)。,然后是Fandarīna(梵答剌亦纳)(3)校勘本原作SDRSTA,为字母多处音点讹误,当校正为Fandarīna。,然后是Janklī,再过去就是Kūlam(俱蓝)。(4)Rashīd al-dīn Fad· l Allāh Hamadānī, Jāmi al-Tavārīkh: Tārīkh-i Hind va Sind va Kishmīr, Muh· ammad Rawshan ed., Tehran: Mīrās-i Maktūb, 2005, pp.38-39.据此可知,Hīlī位于莽葛奴儿和梵答剌亦纳之间。同时拉施都丁的另一部著作《迹象与生命》则在介绍椰子、印度金链花、罗望子果、肉桂、胡椒、槟榔、苏木的产地时,提到了Hīlī这个地名。
同时代阿拉伯地理学家迪马士基的《陆地与海洋的奇迹》中写道,被称为胡椒之国的马里八儿国有以下一些城市:Fāknūr,S· īmūr,Manjrūr,Hiraqla,Hīlī和Jirfattān,Dahfattān、Badfattān和Fandarīna,Shinklī,Kūlam。(5)Shams al-Dīn Muh· ammad ibn Abī T· lib Dimashqī, Cosmographie de Chems-ed-Din Abou Abdallah Mohammed ed-Dimichqui, A.F.Mehren ed., Saint Petersburg: Académie impériale des sciences, 1866, p.173;法译本参看Shams al-Dīn Muh· ammad ibn Abī Talib Dimashqī, Manuel de la cosmographie du moyen āge, traduit de l′arabe “Nokhbet ed-dahr fi ′Adjaib-il-birr wal-bah′r” de Shems ed-Dīn Abou-′Abdallah Moh′ammed de Damas, et accompagné d′éclaireissements par M.A.F.Mehren, Copenhague: C.A.Reitzel etc., 1874, p.234.还记载说,Hīlī位于海岸边,其人民是异教徒。(6)Shams al-Dīn Muh· ammad ibn AbīT· lib Dimashqī, Cosmographie de Chems-ed-Din Abou Abdallah Mohammed ed-Dimichqui, p.173; Manuel de la cosmographie du moyen āge, p.234.
另一位阿拉伯历史地理学家阿布勒菲达记载说:距离莽葛奴儿(Manjarūr,i.e.Mangalore)三日航程处有一座巨大山丘延伸至海中,远方的旅行者称这个海角为Hīlī。(7)Henry Yule, Hobson-Jobson: A Glossary of Colloquial Anglo-Indian Words and Phrases, and of Kindred Terms, Etymological, Historical, Geographical and Discursive, William Crooke ed., B.A.London: J.Murray, 1903, p.303.
此外,13世纪的伊本·巴伊塔尔(Ibn al-Baytār al-Mālaqī)说,缠打兀儿(Sindapūr)位于Hīlī地区,即出产黑胡椒的地方。(9)[法]费琅辑注:《阿拉伯波斯突厥人东方文献辑注》,耿昇、穆根来译,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304页。
现代研究者根据这些穆斯林记载,判断出Hīlī的地理位置:它位于莽葛奴儿以南,古里和梵答剌亦纳以北。玉尔认为其名出自德里山(Mount Delly),是Cananore以北16英里伸入海洋的一个明显的海角。
汉文航海文献中有几处地名常常被认为可与Hīlī勘同。
二是《诸蕃志》之“哑哩喏”。夏德和柔克义英译《诸蕃志》认为此“哑哩喏”(A-li-jo)可能就是马可·波罗的“Eli”和穆斯林作家记录的“Hīlī角”。(14)Friedrich Hirth and W.W.Rockhill trans., Chau Ju-Kua: His Work on the Chinese and Arab Trade in the Twelfth and Thirteenth Centuries, Entitled Chu-fan-chi, St.Petersburg: Printing Office of the Academy of Science, 1911, p.90.冯承钧《诸蕃志》校注本从之。(15)[宋]赵汝适著,冯承钧校注:《诸蕃志校注》,北京:商务印书馆,1940年,第33页。但苏继庼质疑此说,他认为“哑哩喏”发音上不能与Hīlī对应,并提出“哑哩喏”可能是位于柯钦以北20英里处的小港阿尔瓦耶,并将此地勘同于《岛夷志略》的“下里”。(16)[元]汪大渊著,苏继庼校释:《岛夷志略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68—269页。杨博文《诸蕃志》校释本从之。(17)[宋]赵汝适著,杨博文校释:《诸蕃志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71页。联系前文对“下里”的判断可知,《岛夷志略》《星槎胜览》之“下里”,可能与《诸蕃志》之“哑哩喏”为同一地,即位于更南的柯枝附近,而非北面的Hīlī。
三是《郑和航海图》的“歇立”。《郑和航海图》所录地名是根据穆斯林的称呼记录的,语音上也能与Hīlī对音。此外,航海图上清晰显示“歇立”位于莽葛奴儿之南,古里之北,(18)向达整理:《郑和航海图》,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58页。这与Hīlī的位置也一致,且地图标注“歇立”之处绘以海边崇山,地貌上也进一步与Hīlī相符。由此判断,歇立与Hīlī勘同,将无疑义。
最后,汉文文献中还有一个地名,大概能同Hīlī勘同,这便是《岛夷志略》中的“希苓”/“郗苓”。此地名在书中并未专列成条,而是出现在“东(束)淡邈”和“须文那”两条目中。
(东淡邈)皋揵相去有间,近希苓数日程。
(须文那)胡椒亚于郗苓、淡邈。
东(束)淡邈被苏继庼考证为缠打兀儿(Sindābūr),即后来的果阿(Goa),在莽葛奴儿以北,Hīlī位于其南。苏继庼提出希苓可勘同于Hīlī,并指出这是关于Hīlī最早的汉文记载。(19)[元]汪大渊著,苏继庼校释:《岛夷志略校释》,第278—279页。而“须文那”条之“淡邈”当为“东(束)淡邈”,此处郗苓和东淡邈又同时出现,或可再度说明二者相近。
综上可知,Hīlī是中古时代位于印度西南海岸Cannanore附近的一个港口,是胡椒的产地。此地名可与《郑和航海图》之“歇立”、《岛夷志略》之“希苓”/“郗苓”勘同,但并非是《岛夷志略》《星槎胜览》之“下里”,亦非《诸蕃志》之“哑哩喏”。
此地是中古时代极负盛名的印度马里八儿海岸大港,但它的名字在穆斯林文献中经常被讹写成各种形态。
12世纪中叶,地理学家伊德里西在其地理书中记载印度沿海城镇:
Barūj、Sindābūr、Tāna、Fandarayna、Jirbāttan、Klk.yān、s·injī、Kl.ksār、Lūlawā、Kanja和Samundar。
从Tāna沿海岸线到Fandarayna有四日程(marh·ala)。Fandarayna城坐落在马里八儿(Manībār)河口处,忻都岛屿和信德商人的船舶在此停泊。其居民富庶、生意繁盛、商业发达。
城市北面有一座巨大、高耸的山峰,植被茂密。山上有村庄和畜群。
从Fandarayna到Jirbāttan有五日程。(20)Al-Sharīf al-Idrīsī,India and the Neighboring Territories, S.Maqbul Ahmad ed., Leiden: E.J.Brill, 1960, pp.58, 63.
拉施都丁《史集·忻都、信德与怯失迷儿史》记载Fandarīna位于Hīlī和Janklī之间。(21)Rashīd al-dīn Fad· l Allāh Hamadānī, Jāmi al-Tavārīkh: Tārīkh-i Hind va Sind va Kishmīr, pp.38-39.而在其《迹象与生命》一书中,这个地名又被写成JNDLAY、FNDLAY、QNDLAY、MNDLAY、HDRANY等多种形式,并说此地出产椰子、印度金链花、罗望子果、肉桂、诃子、槟榔以及苏木。
迪马士基介绍说Fandarīna是在Hīlī与Shinklī之间,与Dahfattān和Badfattān在一起,称其主要居民是犹太人、印度人和穆斯林,基督教徒很少。(22)Shams al-Dīn Muh·ammad ibn Abī T· lib Dimashqī, Cosmographie de Chems-ed-Din Abou Abdallah Mohammed ed-Dimichqui, p.173; Manuel de la cosmographie du moyen āge, p.234.
《伊本·白图泰游记》关于此地有着较详细的记载:
我们离开Boddfattan前往Fandaraynā,这是一个拥有众多果园和巴扎的庞大、优美的城镇。穆斯林在此地有三个社区,每个社区都有一座清真寺。清真大寺坐落于海滨,其宏伟大厅的露台和凉亭可俯瞰大海。其哈的(qādī)和牧师是甕蛮(′Oman,今译阿曼)人,他的一个兄弟是一位高尚的人。中国船舶在此地逾冬。然后,我们行至古里佛,这是马里八儿的主要港口。中国、爪哇、锡兰、马尔代夫、也门、波斯客人都来到这里,这里聚集了世界各地的商人。其港口是世上最大的港口之一。(23)The Travels of Ibn Bt· t· ūt· a, A.D.1325-1354, Vol.IV, p.812.
阿拉伯作家诺外利(Abū al-′Abbās Ah· mad al-Nuwayrī)《阿拉伯文苑》(Nihāyat al-Arab fī Funūn al-Adab)记载:
上次请你来给金银花治病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爱的不是那些个位置,而是你的专业。所以,我就把合同拟好了。秀红说。
印度的萨曼达尔(Samandar)、卡尔丁(Khārtīn)、番答里纳(Fandarīna)、塔那(Tāna)、缠打兀儿(Sindābūr)、布罗奇(Barōcˇ 或者是Barōdj),布罗奇织物就出产在那里;然后到达赛义姆尔(S·aymūr)、辛坦(Sindān)、苏巴拉(Subāra)、坎巴雅(Kanbāya),后者是坎巴雅织物的出产地;然后再到达信德的第一个停泊港台布尔(Daybul)……(24)[法]费琅辑注:《阿拉伯波斯突厥人东方文献辑注》,第437页;地名转写见Gabriel Ferrand, Relations de voyages et textes géographiques arabes, persans et turks relatifs à L'Extrème Orient du VIIIe au XVIIIe siècles, Paris: Ernest Leroux, 1913-1914, pp.394-395.
15—16世纪,伊本·伊雅斯(Abū al-Barakāt Muh· ammad ibn Iyās)的《世界各地珍异物香味书》记载:
番答里纳(Fandarīna)也是一座繁华和高度发达的大城。那里出产一种叫作哥古罗芦荟的香料。其居民无限富裕。此地位于印度洋海岸线上,经常有大船出没那里。(25)[法]费琅辑注:《阿拉伯波斯突厥人东方文献辑注》,第537页。
《鄂多立克东游录》载:
胡椒生长的森林,广延足有十八天的旅程。林中有两个城市,其一叫番答里纳(Flandrina),另一叫僧急里(Cyngilin)。(26)[意]鄂多立克著:《鄂多立克东游录》,何高济译,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50页。
现代研究者根据这些历史记载,判断Fandarīna位于古里佛以北16英里处。
汉文文献中能与之勘同的地名有三:
一是《元史·食货志·市舶》之“梵答剌亦纳”:
E.H.Parker、伯希和、考迪埃都认为“梵答剌亦纳”就是穆斯林文献中的Fandarīna。(28)Henri Cordier, Ser Marco Polo: Notes and Addenda to Sir Henry Yule’s Edition, Containing the Results of Recent Research and Discovery, London: Murray, 1920, pp.119-120.无论是对音上,还是中国船舶停靠此地的特征上,二者都相一致,我国学者也多认同这一判断。
二是《郑和航海图》之“番答里纳”。不但对音精准,且海图上绘制番答里纳位于古里国北面,与Fandarīna的位置也一致,两地名勘同无疑。
三是《大德南海志》之“宾陀兰纳”。苏继庼指出,“宾陀兰纳”当为“梵答剌亦纳”之异译。(29)[元]汪大渊著,苏继庼校释:《岛夷志略校释》,第322页。《大德南海志》只提供地名,而无其他描述信息。但从对音上看,是可以勘同的。今人学者亦多认可。
Janklī这一写法出自拉施都丁的著述。其《史集·忻都、信德与怯失迷儿史》中记载说Janklī位于梵答剌亦纳与俱蓝之间。(30)Rashīd al-dīn Fad· l Allāh Hamadānī, Jāmi al-Tavārīkh: Tārīkh-i Hind va Sind va Kishmīr, pp.38-39.在《迹象与生命》书中,该地名还写作JNKRY、KhBKRY、JNKRYN等多种形式,并记载此地出产肉桂、诃子、槟榔和檀木。这些不同写形基本上都是由波斯字母音点差异造成的,正确的形式应为Janklī。
在阿拉伯作家迪马士基、阿布勒菲达的记载中,此地被写作Shinklī。迪马士基也说此地位于梵答剌亦纳和俱蓝之间,其主要人口是犹太人。(31)Shams al-Dīn Muh· ammad ibn AbīT· lib Dimashqī, Cosmographie de Chems-ed-Din Abou Abdallah Mohammed ed-Dimichqui, p.173; Manuel de la cosmographie du moyen āge, p.234.
14世纪到东方的欧洲传教士也多有记载这个地名,如约旦努斯(Jordanus)在其东方行纪中写作Singuyli,(32)Friar Jordanus, Mirabilia Descripta: the Wonders of the East, Henry Yule ed.and trans., New York: B.Franklin, 1963, pp.40-41.鄂多立克写作Cyngilin,马黎诺里记作Cynkali。(33)Henry Yule, Hobson-Jobson: A glossary of colloquial Anglo-Indian words and phrases, and of kindred terms, etymological, historical, geographical and discursive,p.828.
今人学者考证这个地方就是印度西南部的Cranganore。(34)Henry Yule, Hobson-Jobson: A glossary of colloquial Anglo-Indian words and phrases, and of kindred terms, etymological, historical, geographical and discursive, p.828.
汉文文献对这个地名也有记载,一是《元史》中的“僧急里”。《元史·世祖本纪》载:
(至元二十三年)九月乙丑朔,马八儿、须门那、僧急里、南无力、马兰丹、那旺、丁呵儿、来来、急兰亦带、苏木都剌十国,各遣子弟上表来觐,仍贡方物。(35)《元史》卷14,《世祖十一》,第292页。
另有《马八儿等国传》所记:
(至元)二十三年,海外诸蕃国以杨庭璧奉诏招谕至是皆来降。诸国凡十:曰马八儿,曰须门那,曰僧急里,曰南无力,曰马兰丹,曰那旺,曰丁呵儿,曰来来,曰急兰亦,曰苏木都剌,皆遣使贡方物。(36)《元史》卷210,《外夷三》,第4670页。
另《大德南海志》录有“政期离国”,发音相符,也应是此地。
此外,还有一地名易与此地混用,这便是《岛夷志略》中的“僧加剌∕僧伽剌”。《岛夷志略》有“僧加剌”条,学者们考证一致认为是锡兰岛(斯里兰卡),本无疑义。同时,出现在“北溜”条的“僧伽剌”和“高郎步”条的“僧加剌”,也都是指锡兰。然而在“古里佛”一条中,说古里佛“去僧加剌密迩”,苏继庼先生认为此处的“僧加剌”不应是锡兰岛,而应是马里八儿海岸的Shinkala,即《元史》“僧急里”。(37)[元]汪大渊著,苏继庼校释:《岛夷志略校释》,第328页。确实,从地理位置来看,古里佛离锡兰岛还有相当远的距离,称不上“密迩”,而离Shinklī则近得多。因此,苏继庼的判断是有一定道理的,这一处的“僧加剌”更符合Shinklī的位置。
以上讨论的三个地名都是印度西南部马里八儿海岸的港口,最后再谈淡印度西北部的两个地名Kanbāyat和Gūzarāt。这两个穆斯林地名的地理位置是很清楚的,但在与汉文文献对勘上,存在一定的异议,笔者欲再作探讨。
Kanbāyat是穆斯林作家对此地的称呼,印度语作Khambavati,今称Cambay,通常译作“坎贝”。它位于坎贝湾北端的冲积平原上,历史上是古吉拉特地区的重要出海口。穆斯林文献关于此地的记载非常丰富,马可波罗也有专门的章节描述这个地区。而在汉文文献中,也有多个地名被认为与此地有关,下面一一予以分析。
1.“甘琶逸”。出自赵汝适《诸蕃志》“南毗国”条:
故临、胡茶辣、甘琶逸、弼离沙、麻啰华、冯牙啰、麻哩抹、都奴何、哑哩喏、嗷啰啰哩皆其属国也。(38)[宋]赵汝适著,杨博文校释:《诸蕃志校释》卷上,第67页。
对音方面,“甘琶逸”三个字音可拟为kambayet,与阿拉伯、波斯语名称Kanbāyat准确对应,可知此汉名译音来自穆斯林地名。地理位置上,《诸蕃志》记载的“故临、胡茶辣、甘琶逸、弼离沙、麻啰华、冯牙啰、麻哩抹、都奴何、哑哩喏、嗷啰啰哩”,皆为印度半岛西岸之沿海地名。这些地名亦常见于穆斯林航海文献中,这也符合航海文献的史源特征。中外学者多认可这一判断。
2.“坎八叶”和“甘巴里头”。出自《郑和航海图》。伯希和认为,《诸蕃志》的“甘琶逸”就是《郑和航海图》的“坎八叶”以及马可波罗的Cambaet。(39)Paul Pelliot, Notes on Marco Polo, Paris: Imprimerie Nationale, 1959, Vol.1, p.140.而“甘巴里头”则是印度半岛南端的指科摩林角(Cape Comorin)。因有地图为佐,这两个地名的判断基本无疑义。
3.“坎巴夷”和“坎巴夷替”。前者出自《瀛涯胜览》《西洋番国志》“古里国”条,后者出自《西洋朝贡典录》“古里国”条。
《瀛涯胜览》载:
其国(古里)边海,山之东有五七百里。远通坎巴夷国,西临大海,南连柯枝国界,北边相接狠奴儿地面。(40)[明]马欢撰,冯承钧校注:《瀛涯胜览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42页。
《西洋番国志》载:
其国边海山远,东通坎巴夷国,西临大海,南连柯枝国,北临狠奴儿国。(41)[明]巩珍著,向达校注:《西洋番国志》,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27—28页。
《西洋朝贡典录》载:
其国在柯枝西北可六百里,东至坎巴夷替国,西临大海,南连柯枝国,北接狠奴儿国,地方千里。(42)[明]黄省曾著,谢方校注:《西洋朝贡典录》,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97—98页。
关于“坎巴夷”这个地名,菲利普斯、伯希和认为是“昔之Koyampadi,今之Coimbatore”,(43)Geo.Phillips, “Mahuan’s Account of Cochin, Calicut, and Aden”, 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1896, p.345;[法]伯希和著:《郑和下西洋考》,冯承钧译,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125页。柔克义、向达则认为此地可能是Cambay。(44)W.W.Rockhill, “Notes on the Relations and Trade of China with the Eastern Archipelago and the Coast of the Indian Ocean during the Fourteenth Century.Part IV”, p.455;[明]巩珍著,向达校注:《西洋番国志》,第27页。冯承钧在校注《瀛涯胜览》时跟从伯希和的说法,注曰坎巴夷是Coimbatore,(45)[明]马欢撰,冯承钧校注:《瀛涯胜览校注》,第42页。但他在《马可波罗行纪》汉译中却将Cambaet也译为“坎巴夷替”,并注说这就是Cambay。(46)[意]马可波罗:《马可波罗行纪》,冯承钧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第452页。可知,对“坎巴夷”和“坎巴夷替”这两个地名,学界有两种意见,或是印度南部不临海的Coimbatore,或是印度西北海港Cambay。笔者认为,上引明代三种文献描述得很清楚,坎巴夷或坎巴夷替既然位于古里之东,那么它显然就不应是遥远西北方的Cambay了。
4、“甘巴里”或“甘把里”,出自《明史·外国传》记载。
甘巴里,亦西洋小国。永乐六年,郑和使其地,赐其王锦绮、纱罗。十三年遣使朝贡方物。十九年再贡,遣郑和报之。
宣德五年,和复招谕其国。王兜哇剌札遣使来贡,八年抵京师。正统元年附爪哇舟还国,赐敕劳王。
其邻境有阿拨把丹、小阿兰二国,亦以六年命郑和赍敕招谕,赐亦同。(47)《明史》卷326,《外国七》,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8454—8455页。
此外,《明史》的《成祖本纪》《宣宗本纪》和《郑和传》中也提到这个地名,称郑和下西洋曾到访过这个国家。对于这个地名,有学者认为是指内陆的Coimbatore,有认为指印度半岛南端的科摩林角(Comorin),还有人认为是西北的坎贝(Cambay)。(48)[法]伯希和著:《郑和下西洋考》,冯承钧译,第72页;张星烺编:《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六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409—410页。笔者认为,此地名为科摩林角的可能性较大。原因有二:一是郑和下西洋航线所至唯有科摩林角,内陆的Coimbatore和西北Cambay他并未到达;二是《郑和航海图》上绘有“甘巴里头”地名,“头”描述的是半岛尽头突出的部分,即科摩林角的“角”(Cape)之意,那么“甘巴里”就应该是此地本名,对应于Comorin。
综上,印度西北部的Kanbāyat可与汉文文献中的“甘琶逸”“坎八叶”对应,而“坎巴夷”“坎巴夷替”“甘巴里”“甘巴里头”不能对应于此地。
Gūjarāt是穆斯林对这个地方的称呼,梵文作Gurjjara。此地今天是印度西北沿海的一个邦,通常译作“古吉拉特”。古吉拉特历史上是一个非常具有航海传统的地区,公元13世纪末这里建立了伊斯兰政权,但在此之前几百年,它的名字就早已被穆斯林商人、旅行家广泛知晓了。在汉文文献中,其名可见《大唐西域记》“瞿折罗”、《诸蕃志》“胡茶辣”和《大德南海志》之“胡荼辣”。“瞿折罗”是梵文地名Gurjjara的对音,“胡茶辣”则与穆斯林的读法Gūjarāt或Gūzarāt对应,而《大德南海志》所记“胡荼辣”的“荼”字当为“茶”之讹写。
关于古吉拉特的风土、地貌、贸易状况,中古时代的穆斯林文献、汉文文献和欧洲旅行家的记载表现出了高度的契合性,这也为学者将不同语言文献中的地名勘同提供了依据。文献记载的一致性主要表现在三方面:
第一,该地区拥有相对独立的地方政权。拉施都丁《史集·忻都、信德与怯失迷儿史》记载说,Gūzarāt是一个大国(mamlakat-īaz·īm),领有甘琶逸(Kanbāyat)、须门那(Sūmnāt)、贡根(Kunkan)和靼拿(Tāna)等城镇。(49)Rashīd al-dīn Fad· l Allāh Hamadānī, Jāmi al-Tavārīkh: Tārīkh-i Hind va Sind va Kishmīr, p.37.《诸蕃志》载言:“胡茶辣国,管百余州,城有四重。”(50)[宋]赵汝适著,冯承钧校注:《诸蕃志校注》,第34页。马可波罗也说:“胡茶辣是一大国(a great kingdom)。”(51)[意]马可波罗:《马可波罗行纪》,第449页;A.C.Moule & Paul Pelliot, Marco Polo, The Description of the World, New York: AMS Press INC., 1976, Vol.1, p.419.可见中外记载皆表明古吉拉特拥有相对独立的地方政权。
第二,此地物产。《诸蕃志》记载胡茶辣“土产青碇至多,紫矿、苛子、诸色番布”。(52)[宋]赵汝适著,冯承钧校注:《诸蕃志校注》,第34页。青碇即靛青,《马可波罗行纪》“胡茶辣国”一章也记载了此地出产靛青(indigo)。此外,马可波罗还详述了当地棉花的出产情况,并说低于12年树龄的棉花树所产优质棉花可用于纺织,同时还记载当地所产各种精美的皮革刺绣品。(53)A.C.Moule & Paul Pelliot, Marco Polo, The Description of the World, Vol.1, p.419.穆斯林文献也记载古吉拉特治下的重镇布罗奇(Broach)和甘琶逸所产棉布极富盛名。(54)[法]费琅辑注:《阿拉伯波斯突厥人东方文献辑注》,第437页。事实上直至今日,古吉拉特地区的棉花出产和纺织业都仍十分繁盛。这些都与《诸蕃志》所载胡茶辣土产“诸色番布”相吻合。
第三,此地的海外贸易状况。《诸蕃志》“胡茶辣”条记载此地物产“每岁转运就大食货卖”,另于“层拔国”(桑给巴尔)条亦言“每岁胡茶辣国及大食边海等处发船贩易”,(55)[宋]赵汝适著,冯承钧校注:《诸蕃志校注》,第55页。这表明胡茶辣与阿拉伯地区间通航贸易。马可波罗也说当地“每年有大量货船装载这些皮革前往阿拉伯及其他城市和地区”。(56)A.C.Moule & Paul Pelliot, Marco Polo, The Description of the World, Vol.1, p.419.确实如此,古吉拉特地区与波斯湾、阿拉伯贸易极其频繁,其海岸港口常年有阿拉伯商人定居。
在记录异域地名方面,汉文文献因时代和作者的不同常会使用多种多样的译音用字,与之相比,波斯、阿拉伯文以及欧洲的拼音文字记录的地名则要明确、一致得多。因此,中外地名比勘工作的难点,在于甄别汉文译名之所指。另一方面,汉文记载内容之丰富,从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译名繁杂的短处,并使其足以引起史学家的重视。本文以穆斯林文献记载为线索,将宋元明时期汉文文献中出现的疑似地名一一与之比勘,并用欧洲旅行家记载加以佐证,考证了中古时代印度半岛西海岸的五个重要地名。
1、穆斯林文献的Hīlī,就是《诸蕃志》的“郗苓”“希苓”和《郑和航海图》的“歇立”,但不是《岛夷志略》和《星槎胜览》的“下里”。
2、穆斯林文献的Fandarīna,就是《元史》“梵答剌亦纳”、《大德南海志》“宾陀兰纳”和《郑和航海图》“番答里纳”。
3、穆斯林文献的Janklī,就是《元史》“僧急里”、《大德南海志》“政期离”和《岛夷志略》“古里佛”条中的“僧加剌”。
4、穆斯林文献的Kanbāyat,就是《诸蕃志》“甘琶逸”和《郑和航海图》“坎八叶”,而不是《瀛涯胜览》《西洋番国志》“坎巴夷”和《西洋番国志》“坎巴夷替”,也不是《明史》“甘巴里”及《郑和航海图》的“甘巴里头”。
5、穆斯林文献的Gūjarāt,就是《大唐西域记》“瞿折罗”、《诸蕃志》“胡茶辣”和《大德南海志》之“胡荼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