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新实践与非物质文化遗产
—— 域外动向与视野

2020-12-01 04:58:01陈映婕
民间文化论坛 2020年3期
关键词:遗产文化遗产博物馆

陈映婕

一、2004年世界博物馆协会年会(ICOM)与非物质文化遗产

收集、保存、展示与研究物质形态的文化遗产,一直是博物馆的传统功能与主要任务。但是自20世纪70年代末起,各国学者对博物馆所扮演的传统角色进行了批判式反思,而博物馆的经营模式也被期待着能够在更广泛的政治与社会意义上有所突破。批评者普遍认为,博物馆长期以来一直专注于物质文化领域,其中的物质展品存在着“去语境化”(detextualized)的明显弱点,使展示体现出“一元化叙事模式”的特性,而且文化趣味也主要代表的是西方少数知识精英的“高雅殿堂”。①尹彤云:《博物馆视野中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民族艺术》,2006年第4期。许多学者们呼吁让博物馆超越“物质”的传统窠臼,变得更具包容性。这类批判并不新鲜。对于一些非西方国家的“非主流”博物馆而言,类似的疑惑一直都结构性地存在。“在太多的个案中,博物馆机构像围墙一样把藏品限制在一个消极的语境中,使其远离原生的功能,人们只是在用既定的、西方式的博物馆经验与世界观去解读这些东西。”②Kolokesa Uafa Mahina-Tuai,“Intangible Heritage: A Pacific Case Study at the Museum of New Zealand Te PaPa Tongarewa,”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 vol.1, no.1(2006).南非荷兰语博物馆(the Afrikaans Language Museum, South Africa)的一位资深馆员也表达了来自“非西方”的困惑:

在多年的博物馆工作中,我已经深深地意识到接纳与展示非物质文化的重要性,并且一直惊讶于许多博物馆的资料在很大程度上都集中于物质遗产,有些完全忽略非物质文化的存在。比如英国博物馆协会(the Museums Association of the UK),至今仍将博物馆的工作定义为“收集、保护和获取有考古价值的制品与样本,为社会进行托管……”。① Matilda Burden,“Museums and the Intangible Heritage: The Case Study of the Afrikaans Language Museum,”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 vol.2, no.7 (2007).

很明显,博物馆中普遍存在的殖民主义色彩与西方中心式的文化价值观,已经无法满足日益要求政治平等与文化权利的全球发展趋势。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Merleau-Ponty)、德国思想家阿多诺(Theodore W. Adomo)都曾激烈批评过享有特权、死气沉沉的旧式博物馆。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将博物馆列为三大权力机构之一,认为:“博物馆与博物馆化式的想象,具有极其深刻的政治色彩。”②Benedict Anderson, 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London: Verso Publications, 1983, p.178.20世纪60年代,“美国的公民权利运动就公开表示对博物馆的不满,认为它们只服务于文化精英,在展现和解读非西方文化时,反映出的是白人的价值观。”③Saskia Vermeylen, “Jeremy Picher: Let the Objects Speak: Online Museums and Indigenous Cultural Heritag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 vol.4, no.4(2009).学者开始关注不仅要“让物品发声”,还要让一些社会中的土著居民、边缘族群与惯于沉默的普通人,能够在博物馆中占有一席之地,发出自己独有的声音。这些对于传统博物馆自身局限性的批评,以及对博物馆在推动社会公正与文化进步方面的社会性思考,都在促进博物馆事业与其他文化领域不断地接近与融合。

200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颁布了《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the Convention for the Safeguarding of the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对于一些非西方的国家而言,“非物质文化遗产概念的出现之所以赢得敬意,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它折射了‘非欧洲世界’所关心的问题。而以前的那些公约,则充满了西方历史传统的色彩。”④Marilena Alivizatou, “Contextualizing Intangible Culture Heritage in Heritage Studies and Museology,”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 vol.3, no.3(2008).一些学者开始意识到,尽管博物馆、档案馆与其他类似文化机构有其自身的发展瓶颈,但是应该被号召起来去做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方面的努力。2004年在韩国首尔召开的国际博物馆协会年会(the International Council of Museums,简称 ICOM),对于世界范围内博物馆学理念与实践的转变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它促使各国博物馆专业人士得以有机会去观察、研究并开拓一个新的社会文化领域。

此次年会以“博物馆与非物质遗产”(Museums and ICH)为大会主题,学者从不同角度对于二者的关系进行了讨论,其中既引发了一些争议,也逐渐形成一些共识。一些学者对于二者结合的实际可行性提出疑问,认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本质是活态与变化的,而传统意义上的博物馆侧重表现与展示的是物质遗产。如果让博物馆去经营非物质文化遗产,就可能会面临一个普遍性的困境,即存在将其“化石化”(fossilising)的危险。但是,美国史密森尼文化遗产与民俗生活中心(the Smithsonian Center for Folklife and Cultural Heritage)的库伦博士(Richard Kurin)指出,博物馆可能并不擅长于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但问题是,也许没有比博物馆更好的机构来从事这方面的工作了。①Michelle Stefano, “Safeguarding Intangible Heritage: Five Obstacles of Facing Museums of the North East of England,”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 vol.4, no.7(2009).他的观点反映了一些学者的积极思考:如果博物馆积极接受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理念,那么他们是否有能力在非物质遗产保护方面做得比较理想,而博物馆应该如何更好地去建设呢?UNESCO和ICOM的资深参与者、伦敦城市大学的勃兰(Patrick Boylan)在评论2004首尔年会时说:“其中一些会员发现,非物质文化遗产是能够与他们的工作有所关联的。从这个意义上讲,首尔此次大会如同‘起床铃’(wake up call)一般,唤醒了博物馆对于从事非物质文化遗产工作的极大潜能。”②Marilena Alivizatou,“Contextualizing Intangible Culture Heritage In Heritage Studies and Museology,”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 vol.3, no.3(2008).

2004首尔年会的重要成果之一,便是正式提出了一些与非物质遗产密切相关的决议,如“邀请所有相关的博物馆从事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收集、保存与促进工作,对于所有易消亡的资料、重要的电子和文献形式的遗产资源给予一定关注……建议在对博物馆人员的所有培训项目中,突出强调非物质遗产的重要性,并将对于非物质遗产的理解纳入到对博物馆人员的资质要求中去”③http://icom.museum/the-governance/general-assembly/resolutions-adopted-by-icoms-general-assemblies-1946-to-date/seoul-2004/.。一些专业期刊中的相关论文也显示,2004首尔年会对于世界范畴内的博物馆界产生了持续而积极的影响力。此后一些博物馆结合自身的资源基础与展示经验,开始尝试运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理念与方法,在展示主题中旗帜鲜明地提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概念,确认了二者之间的内在关系,并使之成为具有可行性的长期经营方式之一。

二、博物馆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实践

事实上,早在20世纪90年代,一些具有人类学和民俗学研究背景的博物馆,尤其是在“非欧洲世界”的国家,一定程度上已经在承担对于无形遗产与文化记忆进行评估、保存与传播等方面的工作,并组织了相近主题的展览与活动。在2004首尔年会上,他们分享了关于博物馆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相结合的经验与实践,并提出了自身正在面临的问题与困难。这批论文成为2006年于韩国首尔(Seoul, Korea)创刊的《非物质遗产国际杂志》(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的首卷内容。④2004年的首尔年会上,组织者们起初只是非正式地讨论关于创办一个新的学术期刊的计划。但是在会后的18个月里,来自各个国家与专业领域的博物馆负责人与非遗专家进行了更广泛的交流,希望加强行业内对于非物质遗产重要性的认识,同时也需要在学术性出版物和相关领域进行更多的信息交流。为了支持此次大会所做出的努力,韩国文化旅游部门便通过韩国国家民俗博物馆,拟新建一个学术期刊平台并给予拨款。Kim Hongnam, Patrick Boylan, “Introduction 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 vol.1, no.1(2006).其中的个案来自韩国、日本、新西兰、越南、美国、英国、墨西哥、南非等诸多国家,为全球范围内的博物馆与文化机构提供了解读与操作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宝贵实践,也鼓励了同行们根据自身的文化需求与实际资源,激发出博物馆新的社会文化功能与当代意义。

博物馆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之间的结合,存在一个渐进的发展过程。正如瓦努阿图文化中心VCC(the Vanuatu Culture Centre, Port-vila)的前主任、人类学家瑞吉瓦努(Ralph Regenvanu)所观察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不仅是一类文化表达,一类传统知识,还是一个活态的、发展中的开放性过程。”①Marilena Alivizatou, “Contextualizing Intangible Culture Heritage in Heritage Studies and Museology,”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 vol.3, no.3(2008).在随后的若干年中,博物馆实践非物质文化遗产理念形成了一种积极的效应,并变得日益普遍。与非物质文化遗产有关的主题和活动,陆续出现在各个国家的各类博物馆及其展示中,如地区性博物馆、民俗博物馆、历史博物馆、民族志博物馆、语言博物馆、传统技艺博物馆、露天博物馆、数字博物馆,甚至还进入了煤炭博物馆、天文博物馆等等。

位于新西兰的图帕帕国家博物馆(the Museum of New Zealand Te PaPa Tongarewa, New Zealand),虽然目前依然以物质收藏为主要方向,但是自1997年起,其中的瓦努阿图岛文化中心(VCC)便与多家文化机构联系与合作,开始了对于该岛国口头史、家族谱系、仪式、表演等非物质文化事项的田野作业。博物馆邀请的田野工作者均来自于当地社区的义工。他们被选为当地文化多样性的代表,并对文化的记录与保存有着真正的兴趣与热爱。义工们在工作室中接受培训后,对资料进行收集、纪录和整理,定期分享自己的田野经验,并决定来年要进行的研究主题。国家电影与音像公司则负责编辑和贮存数据资料,制作相关的电影与音像资料。2005年,该博物馆举办了正式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为主题的展览“文化在行进!太平洋地区的舞蹈服饰”(Culture moves! Dance costumes of Pacific),运用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理念与方法,以实物、图片与视频的多样方式,展示了特定社区中传统与现代的舞蹈服饰,提供了具体物品所在的活态语境。活动的参与者涉及广泛,来自不同的社会与文化背景,包括博物馆工作者、作曲者、服装设计者、学者、作家、音乐家和各类艺术家。在四天两夜的活动中,参与者获得了知识,体验了文化,创造了文化语境,并从文化、国家、美学、社区等多个角度一起进行讨论,使活动本身成为一个活态空间。之后馆内还举行了主题为“文化在行进!大洋洲的舞蹈:从哈瓦舞到街舞”(Culture moves! Dance in Oceania from hiva to hip hop)的会议。新西兰图帕帕国家博物馆的这两次活动,发展与巩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其内部的意义。②Kolokesa Uafa Mahina-Tuai,“Intangible Heritage: A Pacific Case Study at the Museum of New Zealand Te PaPa Tongarewa”,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 vol.1, no.1(2006).

位于威尔士的国家煤炭博物馆(National Coal Museum),其重要展示主题之一便是欧洲旧工业时代的采矿业。为了突出以“人”为核心的活态遗产情境,而避免只用一些统计数字来描述历史,博物馆邀请参观者体验地下矿井的生活、扮演角色。他们还聘请了曾经在那里工作过的老矿工当导游,为观众进行实地讲解,展示了大量以人物为主的照片与口述历史的内容。组织者们认为,非物质遗产展示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还包括了观众们的“情感经验”,如怀旧、同情、伤感、质疑等,他们根据主题和语境将这些情感体验再创造出来,使之成为活态遗产语境的组成部分。③Caroline Wilks, Catherine Kelly: "Fact, Fiction and Nostalgia: An Assessment of Heritage interpretation at Living Museum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 vol.3, no. 10(2008).

根据200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定义范畴之一“关于自然与宇宙的知识与实践”,巴西联邦天文学与相关科学博物馆(the Brazilian Federal Museums of Astronomy and Related Sciences),在2004年的“国际博物馆日”策划了关注不同宇宙观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展览项目。其中分别展示了四种不同解释宇宙起源的宇宙观:《圣经》中的“起源”故事、现代科学的“大爆炸”理论,以及巴西土著人中流行的两类创世故事。展览的主要目的在于挑战与质疑参与者的既定观点,因为人们的大量观点都来自于学校教育,又常常被当作是绝对真理。策展者希望在一个价值平等的基础上促进关于不同宇宙话语之间的对话,鼓励参观者以一种批判的眼光去对待“不同的科学”,以尊重文化的多样性。①Luiz Carlos Borges, Marilia Braz Botelho, “Cosmology: an Intangible Heritage Exhibition and Educational Program at the Museum of Astronomy, Rio de Janeiro,”International Journal Intangible Heritage, vol.3, no. 4(2008).

英国赫尼曼博物馆下属的“非洲世界”美术馆(African World Gallery of the Horniman Museum,South East London)与当地12所学校共同合作,以物质遗产与非物质遗产为载体开展教学实践,设立了旨在帮助社会弱势群体(如具有先天学习障碍的青少年)的教育项目“灵感非洲!”(Inspiration Africa!)。组织者试图激发学生们运用想象力去表达自己的名字;用文字去表达对非洲传统音乐和乐器的感受;通过观看异文化的服饰,理解其中颜色的文化象征含义;在特定的文化主题下,进行诗歌创作、绘画、手工与编织等活动;描述与评论自己在活动后的感受。这个项目使物品的遥远所属地与欧洲学生的日常生活建立一种“有创意的联系”,帮助他们拓宽文化视野,完善交流能力与提高创作水平,从而更自信地融入主流社会与社区生活。②Viv Golding, “Inspiration Africa! Using Tangible and Intangible Heritage to Promote Social Inclusion Amongst Young People with Disabilitie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 vol.1, no.8(2006).

这些各具特色的博物馆项目不仅根据自身的资源基础与展示经验,灵活地实践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理念与方法,还积极拓宽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应用领域,使博物馆变成一个富有文化语境、更具包容性和贴近大众的社会空间。

三、博物馆转型:活态遗产与社区角色

“社区”(communities)的概念已经成为许多学者定位博物馆新社会功能的热门关键词之一,其中涉及文化遗产的所有权、非西方的话语权、口述史与集体记忆、知识的再生产、社会空间与日常生活等诸多议题的研究与讨论。一位美国学者在谈到2004首尔年会时评论:

当时(年会)大多数的谈话与演讲都几乎像“啦啦队”(鼓励和支持博物馆去从事非物质文化遗产工作),但是真正做起来,并不容易。这意味着博物馆不仅仅要关注如何保存与展示艺术品,而是要作为一股社会动能,越过他们自身的“围墙”,进入到他们正在努力代表的社区中去。③ Marilena Alivizatou,“Contextualizing Intangible Culture Heritage in Heritage Studies and Museology,”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 vol.3, no. 3(2008).

学者们期待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观点能够有助于博物馆塑造新角色与功能,甚至创造一类新的知识生产方式。他们纷纷表达了要求博物馆“转型”的呼声。“博物馆不应该是一个机构或者主要用来教育‘没文化的’大众,而是成为生产知识的一种方式,成为表达观念、经验与价值观的诸多方式之一,以及一个社会中心与社区的纽带。”④Margaret Hart Robertson, “The Difficulties of Interpreting Mediterranean Voices: Exhibiting Intangibles Using New Technologie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 vol.1, no. 2(2006).人们认为博物馆应该进入社区的日常生活,让默默无名的普通人成为主角,给予来自相异背景的参观者体验和交流文化的机会,共同恢复与创造社区的历史记忆,并对现代知识实现有意义的再生产。英国城市大学的博兰(Patrick Boylan)认为,博物馆的新角色不仅是收集活态的文化、使藏品语境化,同时也需要以一种尊重的态度去对待真实的当代生活事件。①Marilena Alivizatou, “Contextualizing Intangible Culture Heritage in Heritage Studies and Museology,”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 vol.3, no. 3(2008).《非物质文化遗产与博物馆:文化保护的新视野》一书的作者阿里瓦兹特(Marilena Alivizatou)也提出,博物馆不仅是文化的档案馆,还是一个自然生发的社会空间。②Marilena Alivizatou, Intangible Heritage and the Museum, New Perspectives on Cultural Preservation,London, New York: Routledge, 2012.博物馆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结合,在一定程度上,正是在人们对博物馆功能的新需求之中得到催生。随之不断涌现出的博物馆新实践也在不断证明,非物质文化遗产话语能够成为其实现角色与功能转变的催化剂。

在博物馆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工作与当地社区融合的过程中,由于人们对于“社区”的具体定位和任务目标的差异,其保护工作也体现出灵活多元的特性。如何根据社区的历史与现实,运用恰当的理论与方法,设定目标社区被展示的时间、空间与主体;如何使博物馆的社区工作体现出更深层的文化认同与社会进步的当下意义,都成为现代博物馆需要思考的重要问题。

对于北美、澳大利亚与非洲等地区的一些国家而言,他们在历史上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殖民背景,这也使许多博物馆从建立伊始便具有一定程度的殖民色彩。学者们将博物馆职能定位在争取“非西方”话语与尊重土著权力上,通过积极影响弱势群体的日常生活,使博物馆成为谋求社会公正与政治赋权的文化媒介,以及更新社会的一种途径。促使社会变得更为公正与平等,被认为是博物馆的当代责任之一。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核心问题正是去关注当地社会成员与文化个体,理解与表现他们的内在观点,如价值观、归属感与自信心。在一个强调多元文化共存的时代中,博物馆需要思考如何让社区中土著居民寻求表达自身遗产的方式,使他们不再成为沉默的一群人,而不是由其他人去替他们发出声音。

早在1967年,美国国家博物馆史密森尼学会率先进行了与各类文化社区合作、建立活态遗产展示的项目“史密森尼民俗生活节”(Smithsonian Folklife Festival),以表达对于活态文化传统以及其实践者、传承者的尊重,促进多元文化形态共存。其官方网站描述了学会的宗旨和目标:

我们的文化政策很明确,首先就是直接与文化个体一起工作、合作研究,参与到基层社区中去,理解他们的价值观以及他们正在从事的文化活动。我们的目标是提升这些群体的自我展示与文化民主,以避免文化强权和文化濒危。我们中心并没有制定自己的新文化政策,因为我们接受了UNESCO这个文化机构的号召,也得到了地方、国家与国际间各级政府的建议,进而树立起政策性的理念与表达。③ Smithsonian Center for Folklife and Culture Heritage, http://www.folklife.si.edu/cultural-heritage-policy/smithsonian.

第一届史密森尼民俗生活节邀请了涉及美洲编篮、雕刻、玩偶制作、刺绣、陶艺、铁艺、银器制作、纺纱、编织等传统行业中的民间艺术家们,现场展示了横笛与鼓乐乐队、管弦乐队、爵士乐、印第安音乐、蓝调、牛仔歌,以及苏格兰、俄国、爱尔兰的舞蹈、中国新年舞剧等表演。此后该学会每一年都在华盛顿纪念碑前举办大型节日,至今已经成功举办了50届,其间展示了美国及其他世界各地的活态文化遗产,每年都吸引大量参观者。这项活动积极地影响了地方的、国家的乃至全世界范围内的文化遗产政策,并被不同国家与地区效仿。①例如罗马尼亚在1999年被邀请参加华盛顿的史密森尼民俗生活节,此后受到启发于2001年由奥斯陆博物馆(the Astra National Museum Complex)发起并组织了国家民间传统节(National Festival of Folk Traditions )。在持续六天的露天表演中,共有450位民间艺术家们在现场进行展示,并与参观者进行开放式的互动与对话。节日展演的项目包括宗教艺术、民间文学、音乐、编舞艺术、传统民间手工艺、民间科技和传统民间食品。该节与人类学纪录片节(Anthropology and Documentary Film Festival)成为中欧与东欧最具影响力的文化活动之一。Corneliu Loan Bucur, “Project Report:The National ‘Human Living Treasures' Programme of the Astra Museum, Sibiu, Romania,”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 vol.2, no. 13(2007).

博物馆的传统遗产展览与当代土著社区结合的趋势,逐渐在各个地区蔓延。1988年,加拿大的一所博物馆在卡里加尔(Calgary)举办了一次展览,名为“灵魂之歌:加拿大原著民的北极传统”(the Spirit Sings: Artistic Traditions of Canada’s First People)。但是参与组织的六位策展人里,没有一位具有当地社区的身份与背景。“本土声音的缺失”使学者们针对文化遗产的所有权与话语权进行了较多争论。1992年博物馆业内出版了一份报告《新篇章:建立博物馆与土著居民之间的伙伴关系》(Turning the Page: Forging New Partnership between Museums and First Peoples),勾勒了关于博物馆应该容纳其不同观众及有意义“他者”的纲要。在南非金伯利(Kimberley)召开的一次会议上,一些澳大利亚老年土著居民为其自身的文化实践进行辩论,引起了大家的关注。此后业内出版的《关于博物馆政策的国家专项工作》(The Report of the State Task Force for Museums Policy,1992)与《旧的财富,新的责任:有关澳大利亚博物馆、原住民与托雷斯海峡岛民的方针》(Previous Possessions, New Obligations:Policies for Museums in Australia and Aboriginal and Torres Strait Islander People,1993),被视作是澳大利亚博物馆实现传统遗产展示的重要转型。②Saskia Vermeylen, Jeremy Picher, “Let the Objects Speak: Online Museums and Indigenous Cultural Heritage,”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 vol.4, no. 4(2009).

类似的事件还有,1985—1986年由英国人类博物馆组织了展览“亚马逊不为人知的部落”(Hidden People of the Amazon),而亚马逊印第安人和国际幸存者组织(Survival International)批评其展示的是一个浪漫的、异域情调的、充满了怀旧的、一群与大自然保持和谐的小众部落形象。③I bid.这些争论与批评使博物馆开始意识到,只有通过博物馆与当代土著居民一起工作、合作办展、共同关心活态遗产的现实与未来,才能促进社区乃至整个社会的变化,而这个合作的过程要在土著居民的权益运动中进行。也正如墨西哥对于本国举办“国际博物馆日”的目标性描述,“应该清楚地认识到,那些保存与创造传统的土著居民,并不是让我们回忆过去的少数派,而是我们社会的成员。我们同时应该避免在表达他们的文化上走极端,或者理想化。如果真的能够努力去了解他们社区的过去与现在,就能实现与他们的真正融合。”④Silvia Singer, “Preserving the Ephemeral: The International Museum Day 2004 in Mexico,”Intangible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 vol.1, no. 6(2006).可以看到,消除博物馆的殖民特性,建立文化平等与社会公正,让社会性目标成为博物馆的主要任务,越来越得到国际普遍认同。

基于这样的认识论背景,随后到来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观点加强了博物馆与当地社区建立亲密合作关系的趋势,使之进一步关注如何去发现居民自身的记忆、历史与认同。1995年,欧盟(EU)发起合作意向,希望地中海东岸与南岸的十余个国家能共享文化遗产;2001年,建立了“欧洲-地中海遗产”项目,支持18个国际合作性子项目,重点支持保护地海中地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其中一个项目是“地中海之声”(Mediterranean Voices),由伦敦城市大学与13个地中海国家合作,记录城市居民的口头资料。他们在互联网上建立了一个IT数据库,以期更广泛地与公众进行交流。这个项目的宗旨充分地体现了非物质遗产的保护精神:

让沉默的普通人有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讲述他们对于过去和现在的感受;尝试着让人们借助非物质遗产去表达“我们是谁”和“我们从哪里来”,“文化之根”与“文化的路径”,以增强当地人的自信心,帮助其他人去了解和这个地方有关的“真实的”历史记忆,而不是那些在官方历史教科书中出现的“被言说的”或是“没有被说出来”的东西。① Margaret Hart Robertson,“The Difficulties of Interpreting Mediterranean Voices: Exhibiting Intangibles Using New Technologie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 vol.1, no. 2(2006).

在活动中,土著居民不仅是文化的解说者、表演者,还成为受博物馆尊重的艺术家和策展人。这类观点与实践在各大洲的博物馆之间蔓延。在东南亚,越南民族志博物馆(the Vietnam Museum of Ethnology)的工作重心便是展现越南当代族群与社区生活,并优先考虑日常生活中的代表性事物,如人们生活中的事件、故事和他们关心的问题,去解读文化主体在使文化遗产存活下来过程中的想法与行动。该博物馆还把照相机交给不同年龄和性别的民间手工艺人,由他们自己来决定如何在博物馆中进行表达与展示;在展览中,还邀请当地人介绍自己的文化与生活,表达他们的想法、所关心的问题,以及他们对于现在和未来的文化设想,充分尊重本土居民的文化权利。②Kolokesa Uafa Mahina-Tuai,“Intangible Heritage: A Pacific Case Study at the Museum of New Zealand Te PaPa Tongarewa,”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 vol.1, no. 1(2006).

在保护的具体实践中,物质遗产与非物质遗产不仅在概念上不可分离,而且在真正的社区生活中也无法完全区分开。文化遗产作为一个整体,在塑形社区居民的认同中有着更为复杂的理解力。土著居民通过口头历史与视觉表现来展示其现实生活中的艺术品,能让观众从当地人的角度来了解到他们是如何评价与审视这些物品的美术价值。这对于西方美学原理来说是一次概念上的挑战。值得称赞的是,个别博物馆还将仪式中的神圣物品归还给了土著社区。③Dawn Casey,“Culture Wars: Museums, Politics and Controversy,”Open Museum Journal, vol,6(2003),http://archive.amol.org.au/omj/colume6/casey.pdf.对物质背后的美学及象征意义的相互认同,有助于实现不同文化间的平等与尊重。南非的伊兹科国家博物馆(the Iziko National Museums)建立于19世纪初的殖民时期,一直侧重于物质遗产的收集与展示。20世纪末国家制订了保护活态遗产的白皮书,该博物馆开始关注人与自然环境关系之下的物质文化与非物质文化,以及不同社区中的人们如何将文化与自然资源相结合的方式。2003年,该馆重新设计了展览“岩石艺术的力量”(The Power of Rock Art),替换以往八十多年都没有发生变化的、关于布须人(Bushmen)的岩石画展。在展示土著桑人(San People)的遗产时,侧重表现绘画与雕刻中所包括的信仰系统,并增加了其“文化空间”的内容,而这在以前是被忽略的。当代的桑人社区同时也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打破了以往的沉默,提出了对于祖先遗产所有权的看法。随着社区居民参与到展览活动中,该博物馆也在保护与发展活态遗产中,积极地实现了转型。④Henry C.Jatti Bredekamp,“Intangible Heritage at Iziko (National) Museums, South Africa,”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 vol.1, no.7 (2006).

此外,真正关心文化的所有者及其发展未来,还意味着博物馆工作需要与社区居民的社会福利联系在一起。运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概念去产生经济结果也并非新鲜事。比如美国的“史密森尼民俗生活节”帮助上千名民间手工艺人出售了他们手工制作的纺织品、篮子、陶器、绘画、木刻、金属制品与珠宝等,获得了上百万美元的回报。北卡罗莱纳州的手工制品项目使整个地区的传统手工业都实现了市场化。澳大利亚的科布有限公司博物馆(Cobb+Co. Museum, Toowoomba)为了使遗产在一个变动的社会中传承给下一代,设立了针对社区年轻人的培训项目。他们在社区实践中强调将继承“传统的手工技巧”与一定程度的当代创意结合在一起进行,希望培训出“有环保意识的、高超手艺的、收入可观的、有创造力的社区艺术家。”①Deborah Tranter,“Safeguarding Australian Heritage Trade Skill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 vol.5, no.6 (2010).

对于具有旅游经济背景的传统社区而言,非物质遗产的概念还有助于帮助城市社区完善旅游产业,使之成为传统旅游观光的有意义部分。比如在西班牙的大加那利岛(Grand Canaria),以往的游客只是去那里“消费”美景与气候,与当地的具体现实和文化形态并没有太多关联,游客们也没有进行观察或学习、与当地发生交集,从而得到真正的“开阔的眼界”。快餐式的文化观光对当地社区产生了严重的消极后果,导致城市被人为“美化”或“僵化”的后果,迫使“不美观的”的传统社区退出城市,并摧毁了社区生活本身。比如“街角小店”慢慢消失了,游客们被更“时髦”和“安全”的城市设施所吸引。因此当地博物馆发动所有的信息提供者与受访对象参加展览,来共同思考有关社区发展的一些问题。比如如何将非物质遗产文化旅游和社区参与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人们如何用非物质遗产的理念去保护物质遗产?如何使非物质遗产的概念与城市形象规划相联系,去重新定位城市与社区、激发对旅游景点的新营销策略?前来参观的学生们还会被问到一些与社区相关的问题,不同年龄的孩子会被问及对于不同地中海城市的看法。参观后的一个月内,老师们会观察他们的观点是否会发生一定程度的变化。孩子们还会参与博物馆的一些活动,学会尊重大自然、尊重他人、循环利用资源和文化宽容;他们还被鼓励去访谈他们的长辈,并用摄像记录下来,等等。

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精神不是专注于那些孤立的条目,一个习俗,或是一个技艺,而是关注特定社区中的“人”的日常生活和文化权益。在多元共存的时代精神之下,非物质文化遗产话语使物质展品体现出文化深度,有助于塑造博物馆新的社会功能与现代角色,参与当代城市文化发展的动态进程。

结语:博物馆面临的具体问题与现实挑战

对于世界范畴内的各类博物馆而言,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基本上还是一个新生事物,处在起步与尝试阶段。虽然自2004首尔年会之后的十余年里,博物馆业内不断发出有关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声音,出现了一批丰富的实践个案,并形成一股明显的学术力量,但是实践非物质文化遗产理念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充满困惑、不断反思与完善的动态历程。那些不同程度开展遗产保护项目的各国博物馆,结合自身的展示经验所提出的诸多疑问与困难,也十分值得中国同行们进行比较、参考与借鉴。

就将非物质文化遗产理念纳入工作目标的可能性而言,一些博物馆尚无法做到全面启动,实践活动也进行得相对缓慢。这类现象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都具有一定普遍性。英国纽卡索大学(Newcastle University)的斯坦夫诺博士(Michelle Stefano)调查了英国东北地区的6所博物馆,发现一些欧洲国家的博物馆馆员对非物质遗产保护概念和性质上的狭隘认识,使得他们在谈及对“过去历史的再现”时,依然认为“我们关注那些传统是如何进行的,但是在现实生活它们已经不存在了”。①Michelle Stefano,“Safeguarding Intangible Heritage: Five Obstacles of Facing Museums of the North East of England,”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 vol.4, no. 7(2009).有的博物馆依然将重点定位在那些已经消失或正在消失的历史,或者有时直接将非物质文化遗产等同于“活态历史”的概念,而“对于地方传统的当代表达”则居于次要地位。一些关于非物质遗产的记录,也主要是被用来增强观众对于物质遗产的经验、环境和价值的了解。这些模糊不清的概念与较为陈旧的博物馆功能,阻碍了他们将文化视野拓展至非物质遗产的范畴。因此,对非物质文化遗产在理论上的清晰认知,是使其进入博物馆日常工作的关键第一步。

一些客观因素也在影响着博物馆举办与非物质遗产相关的各种活动,如基础资源不足、资金和人员配备的限制、为表演者与观众准备的时间与空间有限,等等。由此,一些博物馆只能考虑展示一部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表现形式,会更多地侧重音乐、舞蹈或手工艺,而其展示目的也主要用于辅助物质遗产。一些馆员认为,如果各种基础资源充足,或者有更多的员工和志愿者参与,博物馆就会考虑组织活态展示,举办更多表演项目,那么非物质遗产在机构里的地位也会得到提升。②Michelle Stefano,“Safeguarding Intangible Heritage: Five Obstacles of Facing Museums of the North East of England,”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 vol.4, no. 7(2009).

还有一些思考集中在博物馆正在发生变化的角色与功能上,比如在与当地政府、政治组织、文化社团与普通大众的沟通过程中,博物馆所担负的责任如何?博物馆将以何种程度参与社会经济与文化保护的共同发展?就其教育功能而言,如何实现在民族志、博物馆学与非物质遗产等多个学科与领域中的内部培训,博物馆除了教育大众,是否同时也可以培训本科生和研究生?

在具体展示中所运用的操作手段与方法论层面,目前也存在较多困惑。比如在处理与共享数据的过程中,引发了一些学术伦理上的争议和紧张,比如把私人的人类学访谈放到高度公众化的媒体上,如何防止出现将相关的实证与社区体现得过于“具体化”?③Margaret Hart Robertson,“The Difficulties of Interpreting Mediterranean Voices: Exhibiting Intangibles Using New Technologie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 vol.1, no. 2(2006).也有的博物馆主动意识到自身在展示活态遗产时,往往偏好那些漂亮的、吸引人的、出色的、独特的部分,以此来吸引观众们的眼球,而不能够给出一个较为完整的文化形态。另外,博物馆应该以何种方式去展示自然环境与文化社会之间的关系?由于非物质遗产中存在着内隐的地方性知识,而观众常常缺乏系统的知识结构,博物馆需要将展示设计成能够激发人们回忆和联想、有具体情节的内容,但是却存在如何展示这些信息的技术难题。因此,相对于展示物质形态的艺术品与物品,非物质遗产展览似乎需要更多学科方法论的指导、丰富的文化想象力和现代技术的综合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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