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贤 李 莲
被称为傣族“五大诗王”中的四部英雄史诗,即《兰嘎西贺》《乌莎巴罗》《章巴西顿》《章响》,皆有其特色,有着重要的学术价值和历史价值,并早已为学术界所熟知。然而,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在云南省普洱市景谷傣族彝族自治县就被发现并作了初步发掘的傣族英雄史诗《厘俸》,对于这一部于南传上座部佛教传入我国傣族地区之前产生的文学奇葩,却一直未引起学术界甚至是傣族文学研究界应有的关注与重视,更遑论对《厘俸》的深入研究了。那么,傣族英雄史诗《厘俸》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它在傣族文学发展史中具有什么样的地位与价值呢?长期从事傣族诗歌研究的王松,不仅未将《厘俸》视为英雄史诗,还将其视为“另类”傣族文学作品。他认为《厘俸》中“有些东西跟傣族叙事长诗确实不同”,“使人觉得这部长诗与另外的傣族叙事长诗格格不入”①王松:《十论傣族叙事长诗》,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63—166页。。在此,“格格不入”四个字确乎道出了《厘俸》的鲜明个性与特质。笔者的初步判断是,《厘俸》大体上可确定为是在南传上座部佛教尚未传入或佛教尚未在傣族地区取得支配地位之前在本土产生并逐步形成的作品,具有弥足珍贵的历史价值和文学价值。因而,这是一部与傣族地区佛教化之后才产生和形成的英雄史诗有着明显的区别而别具一格的文学作品,是一部在傣族文学史上具有重大意义的英雄史诗。
1980年,由云南省民间文艺研究会组织、云南大学中文系派出教师杨振昆以及77级学生孙敏、肖滇中等组成的景谷民间文学调查队,在景谷县傣族地区收集到了一部长达11万字、散文体的傣族英雄史诗《厘俸》(《俸改的故事》)。①《厘俸》, 载傅光宇编:《傣族民间故事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根据这份文稿,《厘俸》的故事梗概是:天神叭英的儿子海罕和侄儿俸改,本来都住在天上。由于俸改挑逗了海罕的妻子婻崩,于是引起二人之间的不和与争吵。同时,俸改还调戏了天神桑洛的妻子娥并,也引起了桑洛对俸改的愤懑。他们的争吵,使叭英大怒,便把海罕、婻崩、俸改、桑洛、娥并等全罚到了人间。俸改降临人间时,身穿铠甲,腰跨宝刀,骑着一匹有九节膝盖的飞马。他三岁当上勐景罕的国王,以后就东征西讨,征服了许多国家。俸改还骑着飞马,四处去抢夺美丽的姑娘,其妻妾达三百多人。其中,就有抢来的桑洛之妻娥并。桑洛到人间后,也当上了国王。当他的妻子娥并被俸改抢走后,为了雪耻,他联合了一百零一个小国,率领千军万象攻打勐景罕国。桑洛的大军与俸改的兵丁激战数年,死伤兵丁无数,仍不分胜负。桑洛无法攻下勐景罕国,只得忍辱退兵。
海罕下凡时,被叭英放到一个蛋里让母龙去孵。但九条龙分别孵了九年,也没有把他孵出来。后来,叭英又把这只蛋放进河里,结果被一个来洗衣服的女子拣回去吃了,女子因此怀了孕。海罕出生时,是用小刀把母亲的肋骨撬开后跳出来的。这一来,使大家对他很恐惧,便把他丢到牛圈里想让牛把他踩死。但是,一头金牛收养了他,并把他抚养大。海罕长大后,遇到了美丽的婻崩,二人一见钟情,终于结为夫妻,海罕也被推为勐景哈国的国王。由于海罕是金牛抚养大的,所以海罕的意思就是金牛王。一天,俸改在漫游中来到勐景哈国,当他见到了婻崩,立刻被婻崩的美丽迷住了,便设计要抢走婻崩。俸改来到海罕的宫门,假装要与海罕斗鸡。海罕同意了。待两只鸡正斗得难解难分时,俸改刹时变成一只金鹿逃走。海罕见了,立即骑上马去追金鹿,可是俸改早已转回海罕的宫庭,趁机抢走了婻崩。
当海罕知道是勐景罕国的国王俸改抢走了自己的妻子后,便决心攻打勐景罕,夺回妻子婻崩。因此,在俸改和海罕之间便开始了长达七年之久的战争。开始时,叭英为了平息俸改和海罕之间的纷争,派了一名天神到俸改那里传达旨意:俸改应立即将婻崩送还海罕,并带重金去向海罕请罪。可是俸改不愿,还在这个天神面前奚落了叭英。这便惹恼了叭英。叭英立即同意海罕征讨勐景罕,向俸改夺回婻崩,并答应派天兵天将援助海罕。大战的序幕终于拉开了。海罕事先联合了桑洛,共调集八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向勐景罕进发。森林里战刀闪着寒光,大路上象阵扬起尘灰。海罕率领的联军经过艰苦的战斗,攻克了勐景罕的一个又一个附属国。几年后,海罕的大军终于扫清了前进道路上的障碍,进逼勐景罕城下。
海罕的联军在勐景罕城下与俸改的军队经过了无数次激烈的战斗,双方都损失了许多著名的将领和数不清的战象兵丁,但仍不分胜负,俸改依旧守卫着勐景罕城。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海罕联军中最勇敢的大将冈晓在重围中孤军奋战,壮烈地死去。海罕十分悲痛,立即委任冈晓的儿子——少年英雄冈恒接替了父亲的职位继续战斗。冈恒英勇善战,夺回了父亲的尸体。这时,叭英的使者熬嘎从太阳神那里为海罕要来了一头有五百叉角的神牛。决战之前,海罕举行了一次盛大的祭典。在祭典仪式中,杀死了这头神牛、一对孪生姑娘及许多牲畜,奠祭神灵。于是,海罕稳定了士气,重振了军威,在最后的决战中,海罕的联军在叭英派来的天兵天将的援助下,终于攻克了勐景罕城。俸改乘飞马落荒而逃,但在天边被冈恒抓住。最后,俸改拒绝了给海罕当奴仆的命令,被海罕处死。持续了七年的大战,以俸改的失败结束。冈恒被海罕委任为勐景罕国的国王,海罕则带着妻子婻崩凯旋而归。②李子贤:《傣族文学史略》,云南大学西南边疆民族历史研究所编印:《西南民族历史研究集刊》,第三期,内部刊物,1982年。
“从《厘俸》中可以看出,‘掠夺战争加强了最高军事首长以及下级军事首长的权力’,这些军事首长已经开始形成了一个握有实权的特殊的社会集团。像海罕、俸改、桑洛等,已经具有了初期奴隶主的某些特性。在史诗中,已经出现了家奴,男奴为主人养马、养象、割草、砍柴;女奴则充当舞女或女仆。这样,最早的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产生了。值得注意的是,《厘俸》与世界上其他民族的许多英雄史诗一样,战争是由于抢劫妇女诱发起来的。在《伊利亚特》中,由于海伦被拐骗而引起大战;在《罗摩衍那》中,罗摩则为了悉达被抢走而战;在《厘俸》中,海罕、桑洛为其妻被俸改抢走而发动了对俸改的战争。在这里,英雄史诗第一次尖锐地提出了妇女问题。随着母权制的被推翻,男子在家庭、在社会中逐步取得了对妇女的支配地位。进入英雄时代以后,对妇女的掠夺便成了战争的内容之一。‘被俘的年青妇女都成了胜利者的肉欲的牺牲品。军事首领们按照他们的军阶依次选择其中最美丽者’。在《厘俸》中,俸改身旁有芸芸三百个妻子,成了其炫耀武功及财产的标志。海罕也常把战败国首领的妻子女儿分给有功的大将。妇女终于不可避免地沦为了财产的一部分。然而这在当时看来却是一种无可非议的社会风尚。”“《厘俸》显然是南传上座部佛教传入傣族地区之前产生的作品。一般认为,南传上座部佛教约在公元十世纪以后才传入傣族地区。早在公元四、五世纪,傣族的原始社会业已解体。从《厘俸》所反映出来的宗教内容及其活动来看,纯属傣族本土的原始宗教,而未带上南传上座部佛教的色彩。因此,《厘俸》可能形成于公元四世纪至十世纪左右。《厘俸》不仅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而且在民族学、民俗学、宗教学等方面,也有珍贵的价值”。①江应樑:《傣族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4年,第558—559页。
1987年12月,由刀永明、薛贤、周凤祥翻译整理,汉、傣文对照本的诗歌体《厘俸》被列为“中国少数民族古籍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译丛第13辑”,由云南民族出版社出版。据翻译整理者介绍,这一翻译整理本仍然是在景谷傣族彝族自治县的傣族民间发掘出来的。1987年版的《厘俸》与1980年搜集到的《厘俸》,其叙事内容大体一致。笔者强烈的感觉是,二者的差异主要表现在:第一,1987年版的《厘俸》中出现了海罕、冈晓等起死回生、转世等描述,当然,“转世”一说是根据英达捧、周凤祥的回忆中出现的,民间抄本中是否出现“转世”,尚不得而知。而在1987年版的《厘俸》中确乎出现了海罕、冈晓起死回生的情节。②刀永明、薛贤、周凤祥翻译整理:《厘俸》,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7年,第219—220页、第303页。一部民间文学作品,在民间有很多异文,故事情节、细节描写上有差异都是十分正常的现象。像《厘俸》这样的英雄史诗,由于产生年代的久远,在后人不断的传抄过程中被增益进了一些后人的观念、社会生活习俗乃至宗教意识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第二,1987年版的《厘俸》,生动、壮烈的全景式战争描写更为鲜明。《厘俸》以大量的篇幅描写了历时七年的战争历程,歌颂了英雄们为建功立业所进行的殊死拼搏,仅攻打勐景罕城就经历了四次大的战役,武士的拼杀,战象的嘶鸣,艺术地再现了古代战争的特点和壮观场面。
要寻觅出《厘俸》在艺术风格、主题思想、叙事模式、情节安排、基本格调等方面的特点,就必须与傣族的其它几部英雄史诗进行一番比较。已由海天出版社于2011年出版的傣族英雄史诗《乌莎巴罗》,是目前已知的傣族英雄史诗中篇幅最长,叙事规模最大的优秀作品,被列为“国家十二五规划重点图书项目”“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和“深圳市宣传文化基金资助项目”。①罗俊新整理:《乌莎巴罗》,岩香等译,深圳:海天出版社,2011年。《乌莎巴罗》的故事内容颇为复杂,在长期的传承过程中吸纳了许多傣族神话、古代传说中的一些情节内容。例如,从千瓣莲花中生出姑娘,肉团中长出男孩,以及金鹿引路,象王助战等。这部史诗叙述的是勐迦湿和勐邦果两个王国之间发生的战争,其间穿插了感人的爱情故事,战争的结局是崇尚仁义德行的勐邦果国获得胜利。这部史诗一个突出的特点是,佛教思想几乎贯穿全书,诚如该书的内容简介所云:这部英雄史诗的“故事从佛祖悟道讲起,述说佛祖如何战胜魔王修炼成佛,由此引出了勐迦湿国的故事”。“《乌莎巴罗》以南传上座部佛教的因果报应思想贯穿始终,将其作为评判是非的标准,并以此构筑情节,塑造人物,把故事层层引向深入”。王松认为:“这部长诗被列为五大诗王中的‘大王’,可能有以下主要原因:首先,它反映了傣族历史上一个相当重要的事件,即原始宗教与佛教的斗争……其次,从文学本身来说,《乌莎巴罗》这样一部大型作品,可以说是集傣族古代神话、传说、诗歌的大成,它容量大,篇幅长,艺术手法上代表了《论傣族诗歌》一书所归纳的叙事诗的几大特点,所以很自然地被列为‘王’。”②王松:《十论傣族叙事长诗》,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216—217页。
另一部傣族英雄史诗“《相勐》叙述的是相勐统一一百零一个国家的故事。茫茫森林里最强大的勐荷傣王子沙瓦里,想利用其妹妹西里总布公主的美貌来换取勐瓦蒂国王子貌舒莱的十万大军,以达到他侵略邻国、称霸森林的野心。不料,公主被魔鬼劫走。小国勐维扎的王子相勐见义勇为,杀死魔鬼,救出公主。公主与相勐终于相爱,但遭到沙瓦里的反对。沙瓦里想暗害相勐未遂,立即发动了战争。相勐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奋起抵抗,打败了沙瓦里和貌舒莱的进攻,粉碎了他们以侵略为目的的军事联盟,重建了森林的和平。”③李子贤:《傣族文学史略》,云南大学西南边疆民族历史研究所编印:《西南民族历史研究集刊》,第三期,内部刊物, 1982年,第37页。秦家华在对这部史诗作了深入的分析后认为:“《相勐》不论在内容上还是形式上,都已完整地具备了英雄史诗的特征,可以称得上是傣族文学中有代表性的英雄史诗。有的同志把它比喻为‘一颗成熟的金芒果’,这是很有道理的。当然,傣族的英雄史诗决不仅仅是《相勐》一部。从文学史的角度来考察,这颗金芒果成熟之前,傣族文学在自己的发展过程中,就已产生过其他的英雄史诗。有了一定的创作实践,积累了一定的创作经验,才会产生《相勐》这样比较成熟的作品。就目前所掌握的资料来看,《厘俸》《章响》两部英雄史诗,很可能就产生在《相勐》之前”④秦家华:《简论傣族英雄史诗》,王懿之、杨世光编:《贝叶文化论》,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48页。。王松亦认为,“《相勐》在傣族诗歌中,是一部划时代的作品,就艺术上人物塑造、故事结构、语言造诣,都达到了极高的水平。它对后来同一类的傣族故事体叙事诗的发展起到巨大的影响”⑤王松:《十论傣族叙事长诗》,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17页。。不过,王松在论及《从傣族叙事长诗看佛教的影响》这一论题时指出:《相勐》是属于“受到佛教的某些影响但不是宣传佛教的作品”⑥同上。。换言之,《相勐》是产生于南传上座部佛教已传入我国傣族地区之后的作品。在西双版纳、德宏地区传承的这部史诗的异文中,或将召相勐附会为释迦牟尼多代“轮转”中的一代;或将沙瓦里是为了报答前世之恩才拟将其妹许配给貌舒莱这样的“轮回”报恩思想。⑦王松:《傣族诗歌发展初探》,昆明: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云南版),1983年,第183—185页。
“《章巴西顿》通过富于幻想性的故事情节,叙述四个兄弟的不同遭遇,以及他们的分离、相互间的战争,直到最后统一、和好的故事。《章响》围绕苏领达的诞生、成长,以及由于苏领达与勐西丙的公主景达兰西的爱情引起了勐章响与勐西丙的大战,叙述苏领达的英雄业绩,表达了对古代英雄的赞美及要求和睦相处、统一各勐的愿望。”①李子贤:《傣族文学史略》,云南大学西南边疆民族历史研究所编印:《西南民族历史研究集刊》,第三期,内部刊物,1982年,第37页。以上四部史诗大多产生、传承于西双版纳,基本上可判断为是傣族地区本土产生的作品,且产生年代基本上也可以做出如下判断:大多产生于南传上座部佛教已传入并在精神文化领域已居于主导地位的这一历史阶段。《兰嘎西贺》也是在西双版纳流传较为广泛的一部英雄史诗,主要叙述了以兰嘎国的十头王为一方,以沓达腊塔国的王子召朗玛为一方,围绕着争夺甘纳嘎国公主婻西拉,所展开的错综复杂之宫廷角逐和气势磅礴的战争。长诗是以一系列富于幻想的动人故事有机地组成的一部完整作品。这部英雄史诗虽然是在《罗摩衍那》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但经过了傣族人民的艺术加工与创造,已成为一部“傣族化”了的作品。上述五部英雄史诗除了《相勐》之外,都被列入了“五大诗王”之一。
综合起来看,上述英雄史诗都有以下几个共同的特点:
第一,都以大量的篇幅描写战争,而战争的起因大多是为了争夺一位美貌女子。但有一点值得注意,这些史诗内容上,已有了对爱情的描述,但《厘俸》中则罕见对爱情的描述。第二,这些史诗都或多或少地参揉了一些神话情节,具有较为浓厚的神话色彩,但描写的着重点转向了人间社会的矛盾与纠葛。第三,这些史诗虽然反映的主要是古代部落之间的兼并战争,但又显示出较为明显的道义观念,而不像《厘俸》所描写的那样只着力歌颂英雄们的力量和勇敢,而未有意去彰显战争的正义和非正义性质。第四,上述几部史诗都已渗透了佛教意识,着力彰显佛的神力。诚如王松所说:“所谓五大诗王除了傣族的创世史诗《巴塔麻嘎捧尚罗》之外,其他四部都是描写同一主题,就是佛教战胜原始宗教的”②王松:《十论傣族叙事长诗》,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223页。。第五,上述几部英雄史诗都透露、彰显着傣族叙事长诗成熟期之诗句优美、意境深邃、故事情节委婉曲折、细节描写细腻准确、人物形象生动鲜活、叙事场景壮阔恢宏而又不失傣族诗歌特有的柔美与多情等鲜明个性。第六,从以上几点可以看出,上述几部英雄史诗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内容虽然是较为悠远的古代,但作品的产生和形成又是相对晚近的时期。
王松认为《厘俸》与“另外的傣族叙事长诗格格不入”确乎一语中的。王松是我们敬重的前辈。他是一位知名的作家,在其后半生倾尽全力研究傣族文学,并取得了显著的研究成果。他对西双版纳傣族叙事长诗、英雄史诗的谙熟程度令人敬佩。也许,他是以在西双版纳发掘出来的几部英雄史诗的总体风格、基本情调以及叙事模式为标准来衡量《厘俸》的。他说:“在这里我不是说刀永明同志是否改过《厘俸》原来的主题思想,而是因为我觉得里面有些东西跟傣族叙事长诗确实不同。比方说按照傣族叙事长诗的一般手法都应该有爱情的描述或者是对王后外表美丽的描写。例如海罕最少也要有一些他对王后感情的怀念、表现,这样他发动这场战争才更加有理由。在战争中有那么一段对爱情的回忆,就使故事的情节不至于那么单调。又如艾哈腊为什么要偷走海罕的王后?在整个叙事诗中对这一情节一字不提,按傣族的一般叙事长诗都肯定会在王后被抢之前对她的美丽做一些描述,这样才会让海罕有更充分的理由要夺回自己的王后……因此《厘俸》这首叙事长诗为爱情发动一场战争,却没有爱情的表现,甚至于主人公海罕对妻子的感情都没有一点表现,所以这首长诗使人读起来感到很无味、故事太单调”①王松:《十论傣族叙事长诗》,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63—164页。。这恰恰说到了问题的关键。当然,《厘俸》是不是使人读起来感到很无味,故事太单调?似乎可以作进一步讨论。但可以肯定的是,于南传上座部佛教传入并在傣族地区居于主导地位之前产生的《厘俸》,其反映的社会生活内容、价值取向、对爱情的理解,乃至作品的风格、基调、色彩等,当然有别于相对晚近产生的其它英雄史诗。更何况《厘俸》并不一定产生于西双版纳并在该地区传承。相关资料表明,《厘俸》是从德宏傣族聚居区辗转流传于景谷县傣族之中并在该县传承的。对于这个问题,我们留在下一步再作讨论。问题的关键在于,《厘俸》的特质是什么?为什么会具有这一特质?笔者曾经说过:“《厘俸》显然是南传上座部佛教传入傣族地区之前产生的作品……从史诗所反映出来的宗教内容及其活动来看,纯属傣族本土的原始宗教,而未带上南传上座部佛教的色彩”②参见江应樑:《傣族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3年,第558—559页。。因此,《厘俸》产生和形成的时代要比《乌莎巴罗》等上述几部英雄史诗久远得多。如果我们对《厘俸》的叙事文本进行较为深入的解读,就会发现《厘俸》有以下几个鲜明的特质:
第一,从格调上看,《厘俸》具有一般英雄史诗崇高、恢宏的格调、色彩,洋溢着英雄主义的气概,因而史诗中并未出现缠绵悱恻的爱情描写,也少有与战争无关的社会生活习俗的展示。
第二,《厘俸》具有一般英雄史诗典型的叙事模式。诸如由争夺美貌女子引发战争,或者英雄们是为争夺美女而战;史诗以极大部分的篇幅着力描写惨烈的战争场面,叙述英雄们光荣的征战生涯,刻意表达对英雄力量和勇敢的赞美;神界往往分裂为两大阵营,参与到英雄的征战中来,充分展示英雄的奇才、异能、神勇。值得一提的是,“《厘俸》保留了较多的关于古代战争的描写。将士的剽悍勇猛,阵容的庞大壮观,战场的惨烈拼杀,都艺术地再现于作品之中。特别是其中写到的象战,更具有古代战争的特点”③秦家华:《简论傣族英雄史诗》,王懿之、杨世光编:《贝叶文化论》,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49页。。已经出版的《厘俸》,用了大部分的篇幅展开了海罕联军攻打勐景罕城之四大战役的描写,就是明证。
第三,《厘俸》倾力塑造英雄时代中的英雄群形象。这部史诗通过战争的起因、发展和结局的描写,塑造了海罕、俸改、冈晓等英雄形象。俸改蔑视叭英,骁勇刚烈,曾无敌一时,当他被冈恒五花大绑地带到海罕膝下时,却不肯忍辱偷生,而愿英勇地死去。冈晓被八十万敌军围困时,面不改色,孤军奋战,直到他的大象被砍去尾巴,浑身插满弩箭,才倒在血泊之中。他的头颅虽被敌人砍去,但胡子仍不屈地翘着,牙齿还咬得格格作响。这是力量和勇敢的颂歌。清代《普洱府志》引《伯麟图说》云:“旱摆夷山居,性勤”,水摆夷“力柔性懦”;引《普洱府威远厅志》载:“旱夷性情敦朴”。④邓启华主编:《清代普洱府志选注》,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29—330页。显然,这是南传上座部佛教传入傣族地区并在人们的精神领域居于主导地位之后形成的民族性格特征。具有这种性格特征的人物形象,我们可以在许多相对晚近产生的傣族叙事长诗中见到他们的身影。温顺、敦厚、柔美,也许是在佛教思想熏陶下人们所追求的一种理想人格。而《厘俸》中的俸改、海罕、冈晓等英雄人物,其性格特征则表现为展示力量和勇气的刚烈、骁勇、剽悍。《马可波罗游记》曾记述元代傣族男子的生活状况和精神风貌:“他们除专心致志地练习骑马术,从事狩猎活动,以及使用武器和军事生活外,对其他事情概不问津。”①[意]马可·波罗:《马可波罗游记》,陈开俊、戴树英、刘贞琼、林健译,福州:福建科学技术出版社,1982年,第148页。元代李京《云南志略》曾这样叙述过当时傣族的民族性格:“遇破敌,斩首置于楼下,军校毕集,结束甚武,髻插雉尾,手执兵戈,绕俘馘而舞,仍杀鸡祭之”。②钱古训撰,江应樑校注:《百夷传校注》,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73页。当时的社会组织及社会氛围,正如《百夷传》所述:“无军民之分,聚则为军,散则为民。遇有战斗,每三人或五人出军一名,择其壮者为正军,呼为‘锡剌’。 锡剌持兵御敌,余人荷所供。”③同上,第84页。上述文献记载的这种尚武精神与《厘俸》中所描写的英雄行为完全吻合。这又可以从一个侧面看出,《厘俸》产生的年代较为久远,当属傣族从氏族社会向奴隶社会转变的英雄时代。
第四,《厘俸》所描写的战争是奴隶制形成期这一阶段上强大部落之间的兼并战争,获取对方的财富——包括土地、奴隶乃至妇女是战争的起因和最终目的。在每次战斗之后,都要进行财产、女俘的分配,同时伴以士兵们的掠夺。人们的信念是“谁的刀快谁就去拿那些东西。”当海罕的联军包围了勐景罕时,俸改的妻子们说:“人家攻城是为了要大象,要勐景罕的金银珠宝和姑娘。”这真是一语道破了战争的目的和性质。俸改身边有三百个妻子,成了俸改炫耀其武功及财富的标志。海罕也常把战败国首领的妻子、女儿分赏给有功的将领,妇女沦为财富的一部分。然而这在当时看来却是一种无可非议的社会风尚,就连婻崩对为她效劳的将领们的赏赐也居然是分配女奴。这种以掠夺的方式获得财富的手段,在当时被视为一种光荣的行径。于是,力量和勇敢成为了这个时代的道德风尚,形成了整个社会崇尚武功及英雄的风尚。海罕联军中著名的骁将冈晓就因为住在村里无功无名,连姑娘都不爱他,才骑上一头大象出来征战。他屡建奇功。当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时,便嘱咐海罕让自己的儿子冈恒接替自己的职位,让他的威名传下去。
第五,从整部《厘俸》中看不到有关道义观念的评述,在这里没有明确的是非标准和善恶观念,作品对征战双方的英雄都给予了由衷地赞美与歌颂,而无扬此抑彼的评说。本来挑起战端的是俸改,战争的失败者也是俸改,然而,这部史诗的名称却是《厘俸》即《俸改的故事》。在1980年收集的资料中讲道:在最后的决战中,海罕的联军在叭英派来的天兵天将的援助下,终于攻克了勐景罕城。俸改乘飞马落荒而逃,但在天边被冈恒抓住。最后,俸改拒绝了给海罕当奴仆的命令而悲壮地死去。
第六,最值得加以关注的是,《厘俸》中所展示的神祇崇拜、宗教祭仪都具有鲜明的原始性、古朴性,却丝毫看不到佛教的踪影。在1987年版《厘俸》中,英雄们虔诚崇拜的是天神、太阳神、山神、树神等自然神。神灵对人间的祭祀如是评价:俸改“过去每年年头用牛马祭神,年尾也少不了猪羊。年中还有茶酒斋饭,现在把一切都丢光”;海罕“每月祭祀神灵”,“他每喝一口酒,都要请我们碰杯同享。谁祭祀我们,我们就把他保佑。”④刀永明、薛贤、周凤祥翻译整理:《厘俸》,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7年,第48页。少年英雄冈罕在征战之前“手拿金杯祭神灵:‘神灵啊,请喝一盅金杯酒……祈求天神保佑我,让我免灾又避难。天啊,神啊,请求你们来相帮’!”⑤同上,161页。天神布领暖、太阳神混宛等受到海罕的崇拜和献祭,布领暖送了一只仙鼓给海罕,还派80万天兵天将相助;混宛因为受到海罕的崇拜,将长着五支角的花神牛送给了海罕作牺牲祭神,从而保证了海罕在战争中的胜利。①刀永明、薛贤、周凤祥翻译整理:《厘俸》,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7年,223—230页。可以看出,在《厘俸》产生和形成的时代,太阳神崇拜盛极一时。在云南一些少数民族中,如景颇族、布朗族、壮族等都曾经存在着太阳崇拜,但是在近半个多世纪以来所调查的傣族宗教、民俗资料中,早已不见太阳神崇拜的踪影。《厘俸》中还保留着非常原始的血祭。这种原始的血祭至今还残留在西双版纳傣族对村寨守护神“色勐”的祭祀中。据有关研究者的调查,祭祀“色勐”有的地方一年一祭,有的地方一年两祭或三祭,也有的数年一祭。“每次祭祀的时间长短各勐也不一样,一般是一至三天,勐腊祭一次色勐要延续三个月,勐笼一年祭三次,分别在傣历的四月、八月和十月,具体时期是在该月中‘贵吃牛’的日子。祭祀的议式非常隆重、严肃而原始……主持和祭祀色勐的一切有关事宜,都由傣勐老寨负责,其它等级和土司贵族都不得干涉。祭祀时,要事先为色勐找一至几位纯贞少女作为它的‘妻室’在场,事后三年内不准她们与他人结婚。祭祀用的牺牲主要是水牛,有的地区也用黄牛”。②王懿之、杨世光编:《贝叶文化论》,昆明:云南人们出版社,1990年4月,第153页。在1980年搜集的记录稿中讲到:在“决战之前,海罕举行了一次盛大的祭典。在祭典仪式中,杀死了这头神牛、一对孪生姑娘及许多牲畜奠祭神灵。”③李子贤:《傣族文学史略》,云南大学西南边疆民族历史研究所编印:《西南民族历史研究集刊》,第三期,内部刊物, 1982年,第30页。在1987年版《厘俸》中也有相同的血祭场景描述,军队之中还有占卜师随行,有时还用敌方将领的首级来祭神。此外还有祭树神、山神等仪式,还有某些原始的巫术行为如鸡卦占卜,饮鸡血酒结拜等。在各种神祇信仰和林林总总的宗教祭仪之中,都贯穿着这样一个思想:如果祭祀了神灵,就会得到神灵和民众的喜欢,就会获得神灵的保佑,得到财富、平安,反之就会带来灾难。《厘俸》中保存了如此丰富的原始信仰及各种祭祀活动,全景式地展示了傣族古代社会的信仰民俗,在傣族的各种典籍中是绝无仅有的。
第七,《厘俸》生动地再现了具有本土和古代战争特色的象战。早在西汉司马迁撰写的《史记·大宛列传》中就写到:昆明其西千余里,“有乘象国,名曰滇越”。乘象国即今保山、德宏等地。傣族养象的历史十分久远。象的功能主要是农耕助手和战争工具。④岩峰:《漫谈傣族象文化》,王懿之、杨世光编:《贝叶文化论》,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630页。《明史·云南土司传》记载:“景东部皆僰种,性淳朴,习弩射,以象战”。又明太祖洪武《实录》记载:“其酋长跨巨象直前”,“象皆披甲,背负战楼若栏楯,悬竹筒于两旁,置短槊其中,以备击刺。阵既交,群象冲突而前”。据相关史料记载,麓川思伦发于洪武十八年(1385年)调动十万之众的军队攻占景东,其中就有象队。当时东川、芒部等地的彝族农奴主曾为麓川军队提供:“人粮、象粮、马草料”。之后,思伦发又动员了十五万兵力,战象百余只,发动了定边之战。⑤马曜主编:《云南简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50—151页。这些关于战象的史实,在《厘俸》中得到了艺术的再现。海罕拥有十万头战象,“头头大象配金鞍……声如洪钟传四方”⑥刀永明、薛贤、周凤祥翻译整理:《厘俸》,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7年,第16页。。象阵往往在前冲杀,“战象威武阵前排列,雪白的象牙如出土的山笋。长长的象鼻来回摆动,要卷起大风卷起大浪”⑦同上,第23页。;阵前双方将领的“两头大象交锋,象牙交错力量相当。殊死格斗‘咔咔’有声,象上的两人也分外紧张”①刀永明、薛贤、周凤祥翻译整理:《厘俸》,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7年,第26页。;冈晓的战象“‘拜温’似猛虎,如狂飙,左冲右突不可挡……象牙相交格格响,刀光剑影起寒光”②同上,第34—35页。。俸改的坐象“占艾腊”“象牙粗大如盐臼”,“不怕炮也不怕枪”;另一头坐象“占拜中”,“跨大步”,“气如山”,“见到火光往前扑,听到枪炮声往前闯”。③同上,第59页。后来“占拜中”为英雄冈晓所获,成了他的坐象,在冈晓战死的那一场战斗中,它身负重伤时仍然“象牙插地高声吼”④同上,第145页。。
上述几个特点足以说明,《厘俸》是傣族文化史、文学史上一部不可多得的珍品。它具有民族史、民族学、宗教学、文化学、文艺学等多学科的价值,堪称傣族古代社会文化的“百科全书”。
前面我们对王松所说的《厘俸》“跟傣族叙事长诗确实不同”,“跟另外的傣族叙事长诗格格不入”的具体内容进行了大致分析,那么,为什么会产生这么一部与另外的傣族叙事长诗“确实不同”和“格格不入”的英雄史诗呢?现在,我们可以引申出以下几个问题进行讨论,即《厘俸》究竟产生于什么时代,是在什么历史条件下产生和形成了这部英雄史诗,《厘俸》又是如何传承至今并在景谷被发掘出来的呢?
(一)《厘俸》是南传上座部佛教传入并在傣族地区居于主导地位之前产生的作品。江应樑认为:“公元一二九二年兰那国芒来王(泰族)征服南奔,小乘佛教就传到了兰那,然后从清迈传到景栋,再从景栋传入西双版纳,其时期当在公元十四世纪下半叶到十五世纪上半叶,至于小乘佛教从缅甸传入德宏傣族地区,时间当稍晚于西双版纳”⑤江应樑:《傣族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4年,第344页。。江应樑还援引了《马可波罗游记》所记金齿州:“其人无偶像,亦无庙宇,惟崇拜其族之元祖,而云,吾辈皆彼所出”。又引《百夷传》:“其俗不祀先奉佛,亦无僧道”。再引《明史·云南土司传·麓川》:“平缅俗不好佛,有僧自至云南,善为因果报应之说,伦发信之,位诸部长上”。⑥同上,第344—345页。马可波罗在云南游历的时间大致是1280—1290年,《百夷传》成书于1369年,这就说明在13—14世纪之前,南传上座部佛教尚未传入我国的西双版纳和德宏地区。南传上座部佛教传入傣族地区并逐步取得支配地位,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这样看来,《厘俸》产生和形成的年代至迟是在13世纪以前。
(二)13世纪以前的傣族社会正在经历着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元代李京说:“西南之蛮,白夷最盛”⑦钱古训撰,江应樑校注:《百夷传校注》,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73页。。自6世纪,傣族的根兰氏族在今瑞丽一带建立“勐卯果占壁国”,到14世纪麓川王国出现,这一时期,正是傣族各部落之间不断征战;傣族历史走过从原始氏族解体到奴隶制的形成,以及封建领主制下地方政权——麓川王国的建立及发展的过程。其间,充满刀光剑影、厮杀声不绝于耳的后五百年,是傣族历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个历史时期,是傣民族逐步在元代以后直至明代成为云南省一个最强大的民族共同体之最恢宏的时期。在10世纪前后,是傣族社会发展的一个极其重要的阶段,即进入奴隶社会的发展阶段。大致在11世纪时,由孟生威(即后来明代建置的木邦土司。其境在萨尔温江中部,北抵麓川、南至孟峨、东到公明山、西北达伊洛瓦底江)、孟兴古(即后来明代建置的孟养土司,其境在伊洛瓦底江西岸及瑞江下游一部分地区),孟底(为大盈江流域一些傣族部落的联盟),孟卯(在瑞丽江两岸)四大部落组成了一个更大规模的联合体——憍赏弥国。①江应樑:《傣族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4年,第174—176页。这个联盟中的勐卯,就是后来的麓川。之后麓川势力不断发展,兼并了各土司区域。元代时麓川与中央王朝发生了战争。中央王朝对麓川首领思可法的叛乱时而征时而扶,然而征、扶皆无功,处于无可奈何的境地。马可波罗是这样描写麓川傣族的:“他们除专心致志地练习骑马术,从事狩猎活动,以及使用武器和军事生活外,对其他事情概不问津”②[意]马可·波罗:《马可波罗游记》,陈开俊、戴树英、刘贞琼、林键译,福州:福建科学技术出版社,1982年,第148页。。至明代,除车里、元江和景东外,当时所有的傣族分布区几乎全被麓川所兼并,其势力范围扩张到了西双版纳远,及八百媳妇国。一个强大的封建领主制的地方政权——麓川王国出现了。1385年,思伦发出兵占领景东,揭开了麓川王国与明朝之间战争的序幕。此后明朝开始了历时10余年的“三征麓川”。这场战争的规模和惨烈程度可以从以下资料中窥见一斑:明王朝调集了湖广、四川、贵州等地军队15万人之众,征伐麓川;思伦发曾调兵3万,战象80头,功夺威远;明军在攻打位于陇川江与瑞丽江合流处的马鞍山时,麓川军以象阵抵抗,明军袭其寨破象阵;正统五年(1440年),当明军直抵陇川时,与麓川军遭遇,明军大败,参将张荣战死,沐昂仓惶逃归;正统八年(1443年)6月,明王朝又命5万人军队并再“发卒转饷五十万人”征伐麓川。在明王朝与思禄发缔结了和约,命思禄发为勐养头目,从而结束了三征麓川之时,明王朝兵部尚书王骥等不由发出麓川“不可灭”的感慨。③马曜主编:《云南简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8—155页。
从6世纪前后开始至15世纪这段不同凡响的历史,对傣族来说是一个大变革大动荡的时代,其间就蕴藏着许多具有英雄史诗潜质的题材,不可能不在人们心目中留下深刻的烙印,不可能不在口承文学中产生感人的英雄传说。于是,在歌手等民间艺人的参与下,历史事实与历史传说,英雄人物与英雄传说,必然触发人们的创作灵感,进而促成了“史”与“诗”的结合,在历史事件传说、英雄人物传说的基础上,加之神话思维的参与,诗性灵感的抒发,英雄史诗就逐步产生和形成了。
(三)《厘俸》的产生地究竟在何处?它又如何传承到景谷的?笔者的初步判断是:《厘俸》大致产生和形成于10世纪前后直至15世纪这一历史时期,其产生的地区当是麓川王国属地,即现今德宏及其周边地区。在这部史诗形成之后,又辗转于耿马、双江等傣族聚居区流传,最终伴随着西部傣族的东迁,流传到距德宏地区近千里之遥的景谷傣族聚居区。据《思茅少数民族》一书介绍,景谷傣族的一部分“有从勐卯(今德宏瑞丽)经临沧迁徙到景谷的;有从景东南迁的”。④云南省思茅行政公署民委编:《思茅少数民族》,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0年,第439页。《景谷傣族彝族自治县志·大事记》云:“南宋理宗淳祐十年(公元1250年),勐卯(今德宏州瑞丽县)酋长阿只步率部占领威远睑”;元朝“至正十五年(公元1355年),麓川(今德宏州陇川和瑞丽一带)平缅宣慰使司思可法派兵攻占威远府,为麓川属地”;明朝“洪武十八年(公元1385年),麓川平缅宣慰使司思伦发命召录刀算党率部攻占威远府,统领威远”;“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四月,麓川土司思行发(思伦发子,又名散朋)与刀浑道率部侵入威远,劫掠居民,云南卫所镇扶王佑率兵征讨,思行发等被招安”;“正统五年(公元1440年)七月,麓川土司思任发率兵数万占领勐倮(今民乐)者章硬寨(今土官村),杀掳居民,抢掠象、马。明军指挥方谨、柳瑛,景东土知府陶瓒,威远土知州刀盖罕合并进讨,攻破者章硬寨,败思任发于澜沧江”;“正统九年(公元1444年)夏末,思任发率兵进攻威远,遭到明军的夹击败逃杉木笼山(今梁河、陇川交界)”。①云南省景谷傣族彝族自治县志编纂委员会编:《景谷傣族彝族自治县志》,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3年,第7—9页。1987年版《厘俸》的翻译整理者刀永明等都是景谷的傣族,据他说景谷的傣族是从德宏迁徙来的,因此《厘俸》这部叙事长诗很可能是从德宏传到景谷的。②王松:《十论傣族叙事长诗》,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60页。《厘俸》的简介提到了海罕出生在一位“沙锑”(富翁)家里,这里出现的“沙锑”就是德宏地区傣族叙事诗中经常出现的说法。从以上情况综合起来看,《厘俸》是在巴利文基础上创制的傣文出现之后,民间争相传抄《厘俸》,才逐步从德宏流传至景谷,这应当是没有疑义的。
通过以上分析和论证,可以得出如下结论:《厘俸》是一部在云南本土产生并逐步完善起来的具有史诗特质及浓郁地域特色的傣族英雄史诗;是一部于南传上座部佛教传入我国傣族地区并在精神领域居于支配地位之前产生和形成的英雄史诗;是傣民族形成和崛起期所有重大历史事件、军事行动、社会生活、时代风尚、英雄崇拜、信仰体系以及各种英雄传说的历史积淀和艺术创造的结晶。可以这样说,《厘俸》是傣族文学史乃至文化史上一部具有里程碑式的作品,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文化遗产。期待学界能对这一部具有非凡意义的英雄史诗进行深入、系统、全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