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性知识在民间叙事中的嵌入策略及其功能
—— 以黄振华故事为基础的讨论

2020-12-01 04:58:01
民间文化论坛 2020年3期
关键词:辽东满族生活

江 帆

黄振华是谁?他是辽宁省清原满族自治县的一个普通农民,1943年生人。黄振华身材敦实高大,说话大嗓高声,为人豁达,古道热肠。上下连屯若有“红事白事”,多见他主持、帮忙的身影。黄振华兴趣广泛,爱说书讲古,喜扭大秧歌,当然,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最出彩的还是讲故事。黄振华是辽宁省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满族民间故事”的代表性传承人,近年来,经常有人或专程到山村登门聆听,或把老先生请到山外讲述。总之,黄振华连同他的故事火了。听他讲故事的人一拨又一拨,观其情述其景,似可用“欢天喜地”来形容。人们是那么乐于被他的故事牵引着,连同思绪和心灵,驰向辽东的莽莽山林,走进那精灵遍布、充满神奇的故事世界。每每故事听罢,都有人发出犹如穿越时空的感叹:不是现代化好多年了么,怎么在辽东的大山里,还藏着这么多精美故事,还有这么一位讲故事的大家,啧啧!

听黄振华讲故事,是一种享受。

黄振华的故事是活泼的、热情的、奇幻的,与人们寻常印象里刻板的、带有老式套路的民间故事很有些不同。不知是有意设置还是原本如此,他的故事大多发生在辽东的山林以及他生活的那一带村屯,听上去颇有“在地性”和“在场感”。加之他的绘声绘色,如同身临其境般地讲述风格,轻而易举就将他的故事与人们熟稔的那些场景模糊不定的“老套”故事划清了界限。听众一旦进入他的故事,好奇心仿佛满血激活,尽管故事中的场景及用物或许于他们有这样那样的时空隔膜,但听众不想打断深究,故事人物的命运让人牵肠挂肚,故事离奇的情节令人欲罢不能,人们都急切地想跟随他前往辽东山林和村屯探个究竟。就这样,人们在不知不觉间又一次触摸或体悟了那些刚刚与我们挥别、甚或余温还在的传统;就这样,在交错的时空中,故事的魅力再次绽放,浓郁的生活气息与内蕴的生命纠缠,在不知不觉中俘获了无数听众。

其实,一些经典故事在世代流传中总是不断被重复讲述,而处于不同时空的讲述者的“创造”就隐藏在对故事的这种“复制”之中。讲故事在东北民间俗称讲“瞎话儿”,东北民众这样描述讲“瞎话”:“瞎话瞎话,扯起没把,三根牛毛,织个马褂,老头穿八冬,老太太穿八夏。太破太旧,扔到房后,儿媳妇捡回来,补一补,纳一纳,一穿穿到七十八。”补一补,纳一纳,即指讲述者在讲故事时的“创造”。黄振华的故事之所以有着不同寻常的魅力,即在于他对故事的独到把握与处理,犹如技艺高超的工匠,他对故事的打磨、讲述中的创造以及讲述风格的拿捏都堪称独到。对黄振华的故事予以解析,可发现其一些基本特征。

一、凸显对辽东山林的崇信与敬畏

用黄振华的话说——“这山里的精怪多了去了!”

精怪故事是黄振华故事最具特色、最见精彩的部分。其较有代表性的故事有:《雷劈精怪》《妖精沟》《李达遇山怪》《水上吃饭的精怪》《山里的四不像》《露尾巴的狼精》《蝙蝠成精》《癞蛛子精》《蚊子精》《白老鼠成精》《树精》《柳仙烫嗓子》《种瓜老头儿与泥鳅精》《斗蟒仙》《精灵运木头》《狐仙赠豆》《王祥打火狐》《鹰抓狐狸》《黄皮子闹事》《二杆子治黄鼠狼》《鹰神比武》《石磙子成精》《趿啦——卟噔》(车绞棍成精)、《猪槽子闹事》《莲花双头蛇》《西关城门上的大蟒》等等。光听这些故事之名,就不难想象故事中的精怪当真是千奇百怪。

“精怪”是黄振华故事最为典型的意象,这一意象承载着辽东满族对山林渔猎生计的历史记忆,也映射了辽东满族对自然生境的独特认知。从一定意义上看,精怪也是一种文化象征,其以超越空间和特殊的形态,引导着听众在辽东的茂密丛林中穿行,去追踪潜隐在民众精神深处的族群历史与心路轨迹。

黄振华讲述的故事透露着这样的信息:历史上,与关内其它区域相比较,我国东北地区的开发较为晚近,直到20世纪初,东北广袤的乡村多数还处于闭塞的状态。在满族聚居的辽东山乡,人们在生产和生活的某些方面,甚至还未进入现代文明。在满族乡村社会的精神生活层面,各种原始性的文化观念异常活跃。辽东地处偏远,山高林密,交通闭塞,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阶段里,辽东满族民众大都处于一种近乎原始的生存状态。人们对辽东山林等自然景物难免怀有某种虔诚的神秘感,寄托着许多荒诞的幻梦。

黄振华的精怪故事取材于辽东满族渔猎生计以及晚近的农耕生活。故事情节的推演,多表现为借助某种“超人间”、超自然的神奇力量来表述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变形、感应、灵魂不死等古老观念作为故事构建的基础。探其根源,这与满族先民社会萨满教信仰中的动植物崇拜及“万物有灵”的原始观念密切相关。正是这些古老的观念,催生了“东山里”光怪陆离、百态千姿的精怪故事。黄振华的精怪故事映射着辽东满族的对山林生境的想象,体现着渔猎生计的生存危机意识,也显现出生产力低下时代北方族群心理的脆弱性。

不在东山里讨生活的人理解不了辽东满族何以对山林充满神奇的崇信与想象。人对自然的敬畏之心是生态文明的第一块基石,万物有灵的信仰需要一个载体来依托。历史上,辽东满族远离喧嚣,大多生活在山林深处,渔猎生计使人和山里的动物猛兽同处一个食物链或生态链,生计中难免杀机四伏。黄振华讲述的《黄老六打熊》,说的就是其祖父割苫房草时与熊遭遇,人熊相搏死里逃生的真实故事。在辽东满族的传统观念中,精怪是强有力的,其无处不在,无时不有。黄振华的故事把人对自然的这种敬畏放在一个更为曲折的关系中展现,故事中常常嵌有动物、植物甚至无生物帮助人类改善生存环境的情节与母题,这些动物、植物或无生物,多为辽东山林中常见的飞禽走兽和花草树木,这些动物、植物或无生物,与本区域人们的生产、生活有密切的关联。仔细品察,他的故事主要是从以下几个视域来缓解这种危机:其一是降妖除魔,展示族群英雄的传奇;其二是寻找外援,主要从动物或植物获得力量和帮助;其三是利用幻想减缓内心的压力,将正面对抗转化为虚幻的精神慰藉。对于那些帮助人类的动物、植物精怪形象,黄振华喜欢将它们拟人化处理,讲述时语气十分亲切:

这伙人在窝棚里吃饭。这窝棚就是临时搭的简易房子,冬天背背风、取取暖,做饭、吃饭、睡觉都在这;夏天更简易,不漏雨就行,就是一个歇脚的地方。大伙都坐着吃饭呢,这时来只小梅花鹿,长的精神好看,像小孩似的不怕人,跟人很亲近,蹦蹦哒哒地就来了。小梅花鹿看着这伙人了,离不远“啪”一下子前俩腿就跪下了。(《山里的四不像》)① 宋晓冬主编:《辽宁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系列丛书——黄振华民间故事精选》,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20年,第171—172页。下文所引《山里的四不像》故事均出自本书,不再另注。

精怪故事在辽东民间盛传不衰,这一主题性叙事不止于辽东满族民众对生计体验的日常观感,还取决于人们对自然的认知与价值取向。黄振华讲述的精怪故事妙趣横生,表达了满族民众崇拜自然、渴望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理想和愿望,也道出了人与自然微妙而深刻的关系——共生、索取、领受与偿还。他的故事反复萦绕着这样一个核心提示:辽东山林确乎存在一种“令人销魂而又敬畏的神奇力量”,若对这类故事进一步探究,即可发现这些故事或微言大义或绵里藏针,但都是在传达对自然的崇拜与敬畏,亦体现着某种生态理性。从这一意义上看,黄振华的精怪故事不啻于“绿野仙踪”,还为我们提供了辽东满族从族群内部向外观望的别致视角。

二、“地方性知识”嵌入叙事框架

“地理就是历史”。品读黄振华的故事,需要从地缘坐标指认开始,这是解读故事文本的有效途径。

“东山里”是地方性称谓,是辽东民众对长白山余脉辽东山区的泛称。作为黄振华故事叙事的“核心现场”,“东山里”不仅上演着东北族群与外来文明之间的一次次矛盾、冲突、适应和融合,也凝聚着辽东满族对生境的认知、想象、调适与情感。“东山里”与外界相对隔离的特殊地理环境,为辽东满族民间故事的保存与流传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纵观黄振华的故事讲述,其“秘笈”和策略就是承继叙事原型的同时,为故事注入“地方性知识”,将其赋以区域“文化地理”的印记。如此,一些在大江南北广为流传的故事得以顺利融入东山,“在地化”的过程几无痕迹。

在黄振华的故事中,有关辽东满族的渔猎生活、风俗人情、社会交往、人性善恶,都有忠实而传神的描述。他讲故事时,习惯预留一部分空间,用来填充被现代化车轮碾压得破碎乃至无形的传统场景与生活细节。他谙熟那些渐离今人的“前现代”乡村的日常,深解乡土社会的人情世故与民众心事,他将这些巧妙地带入故事,于是便有了令外来听众或年轻一代感到陌生和新鲜的那些细节,于是他的故事便愈发显得真实和完整。

黄振华讲故事有一个特点,就是随时植入“广告”。此处所言“广告”,不是兜售物品,而是故事家对与故事关联的地方性知识的广而告之。黄振华故事中的地方性知识覆盖了辽东区域“小社会”生产、生活的诸多方面,他讲故事时的这一“捎带”,常给听众带来不期而遇的小惊喜。若将这些“广告”整合,大可连缀成一部博广庞杂的辽东地方性知识谱系。

确切地说,黄振华是有预谋地“兜售”这些行将被忘却的地方性知识。在他看来,这些知识在今天并非全然失效,尤其一些地方性知识蕴含的理念和智慧非常珍贵,理应引起当代民众的关注和反思。兹举一例:

有伙打围的,这一伙打围的多少人呢?接近30来人,是一个小组织。打围有两种,一种是打草围,一种是打红围。什么叫草围呢?兔子啦、野鸡啦、狍子啦、野猪啦,这都属于草围,打它就为吃它肉,不为别的。红围是什么?打鹿茸、熊胆,熊胆值钱,打虎、打豹,这是打红围的。打红围的人都得有两下子,枪法得顶呱呱,得有这本事才能打红围,起码对獐狍野鹿这些玩意都明白。打熊得带着快手刀,怎么叫快手刀呢?这刀在身上带着拿着顺手,一摸就出来,就能使唤,速度特别快,不能“咣咣”摸不着,刀在哪呢?这不耽误事儿了么!得麻溜点儿,伸手刀就来了,刀来了就有杀伤力,这就是快手刀。快手刀干哈啊?一个是防身,比方说熊,赶紧给它豁开,把胆拿出来,熊胆珍贵啊,为什么珍贵?不容易得着。熊一要死,随着它死的情况,胆汁继续走,就跑了飞了(熊胆化了)。你要是等熊死妥妥地再把胆弄出来,再想弄,胆就没了,胆汁都走了。所以趁着熊还没死,没死的最好,把熊豁了,胆拿出来,能得全胆。再比方说鹿,鹿茸难得啊。鹿角的血包是贵重药材啊,再一个鹿胎,都是中药里的好东西啊,对治妇女病特有效。鹿被打了以后着摸(估计)不行了,个个儿(自己)摔鹿角,把鹿角摔破,血包摔坏不要了,叫你得不着,它也够坏的了。这叫打红围的。(《山里的四不像》)

这段讲述,笔录逾500字,但只是故事的开场白,“正篇”尚未开始。黄振华以大段“闲磕儿”廓清“场域”,讲述辽东满族“围猎”的行帮组织、习俗规矩与渔猎知识,这种貌似闲聊的“游离”,在他的讲述中随处可见。还有一则《会计买马》的故事,讲的是发生在本地的一段奇闻:集体化时期生产队的“三头六将”们搭伴给集体买马,众目睽睽之下,贪心的会计竟巧妙地将买牲口的公款贪污了,此事隐匿十数年后,终被人识破而败露。黄振华在故事开场便借题发挥,先讲了一大段“骡马经”,但见他好似一个见多识广的牲口贩子,热数牲畜交易中如何识马、相马的门道诀窍,桩桩件件,细致入理,笔录后竟多达2000余字,接下来才开始进入故事正题。说到底,这些都是故事家的一种讲述策略。明摆着,这些话题“叉子”都是“有机”地嵌入,与后面的“正篇”有深度关联,铺排这些知识,是为了便于听众更好地理解后面的故事。

黄振华嵌入故事中的这些乡土知识和生活经验鲜活生动,常常令听众脑洞大开,击节称奇。讲述者也许没有意料到,这些嵌入的精彩“广告”同样也俘获着听众,“识货”人焉能品咂不出个中的价值意趣?难怪一些听众感叹:当下,能够细数详解这些地方性知识的人,在乡村已是凤毛麟角。再过些年,这些知识恐将断代失传,后人闻之、观之也不知所云了,呜呼哀哉!

黄振华的故事承载着辽东满族民众的历史记忆,是辽东满族社会史、氏族史、家庭史的浓缩与剪影,蕴含着丰富驳杂的民间知识体系。黄振华以其特殊的叙事策略,将地方性知识嵌入故事框架之中,从而使他的故事呈现出丰厚的区域文化史积淀和乡土传统的折光。

三、“别一种口述史”见微知著

从文化发生学的角度来看,民间故事本是人们的行为和思维在其所直观感知的生活世界的一种构型,人的行为和所处的时空背景相互作用,相互阐释,从而才产生民间故事的意义。生活故事往往是地方民众通过艺术叙事方式建构的区域性历史,蕴藏着地方民众对区域历史的集体记忆。生活故事虽不被正史所接受,但在民众生活中,这类故事常常被处理成本族群日常的生产、生活事件,人们习惯于将其利益及诉求内化于这类故事中,所以,生活故事是洞察区域民众心理及精神诉求的一扇窗口。

生活故事在黄振华故事中占有较大比重。这类故事以描写辽东满族的日常生活为主要内容,现实性较强,反映的生活面广阔,是满族民间意识、底层生活的一种形象记录,洋溢着浓郁的民族特色与地方风情,表达了满族民众的喜怒哀乐,抒发了他们对人生的期待和憧憬。同时,生活故事也为我们勾描出辽东满族“小社会”的历史变迁,展演了一方水土上的民生百态及各色人等的脸谱。对黄振华的生活故事予以推衍剖析,甚或可以构筑起“复线性”的辽东区域文化史。

这里暂且列举一组黄振华讲述的生活故事篇名——《放山》《黄老六打熊》《黄老六帮人不图报》《半夜杀驴》《宝马跳墙救主人》《烤假火》《半仙躲灾》《王本山下套套狐狸》《孙全打虎》《跳大神的吃豆子》《黑狗告状》《喇叭匠遇险》《胡子绑票割耳朵》《卖大块儿糖的吹牛皮》《高炮伤人的故事》《打死割乌拉草的故事》《会计过河买马》《二十四坏的故事》《打擂招亲》《八月十五招女婿》《孙子媳妇给爷爷找对象》《大姑姐偷嫁妆》《煤黑子找对象》《一鞭子打个媳妇》《赖个媳妇的故事》《会动的头骨》《雷劈买猪的》《蛇吃鸡蛋》《变戏法的说大话》《破风水》等。

仅从故事篇名,不难辨识这些故事讲述的都是发生在辽东民众生活中的大小“事件”。这些故事展现的文化空间不是以辽东的山川地理作为地缘坐标,就是以辽东的社会历史、文化传统、生产生活、岁时节令、人生仪礼及民间信仰作为情节依托,因此,这类故事展现的生态景观及生活图景已构成一种文化体系,故事所表现的空间也可视为辽东区域社会现实空间的缩影。

辽东地域土肥水美,山林资源丰富。历史上,生息在这里的满族及其先民,曾在辽东的茂密山林、荒寒原野上披荆斩棘,筚路蓝缕,艰苦创业。这种力辟榛莽的奋斗开发精神,成为辽东区域文化精神的底蕴。辽东区域生态维度对族群性格的模塑,主要表现为粗犷、豪爽的精神气质,一方面具有与大自然抗衡的生命冲力,具有火热的“感情逻辑”,豪爽痛快,少文饰与虚假,崇尚自然, 热爱生命;一方面由于渔猎生计的特点使然,形成疏于文化创造,粗疏不细,具有粗放式耕作、粗线条处事的特点。黄振华故事的风格,与辽东文化传统上的粗犷豪放同出一脉,凸显着区域民众对所处生境的浪漫想象以及精神世界的雄奇之美。

黄振华谙熟辽东山林植物、动物的生长、生活习性,对这些自然资源有着深厚的感情。他讲《打死割乌拉草的人》,开头照例先插入一段“广告”,讲一段乌拉草的知识:

这事发生在团山子。这地方有乌拉草。乌拉草分多少种啊,哈达甸子里的乌拉草叫红根子,根是红的;团山子的乌拉草叫青根子,是在山上长的,不成堆,长得一片一片的,一根一根的。乌拉草差不多都一米来高。这个乌拉草是最好的,冬天锤一锤,根是三棱的,锤开之后软乎,靰鞡鞋絮上乌拉草最暖和,比别的草都暖和。这地方还有三棱草,羊胡子草。羊胡子草是一堆一堆的,长得像山羊胡子似的,不高。羊胡子草糟,但是它取暖不怎么够暖……(《打死割乌拉草的人》)① 宋晓冬主编:《辽宁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系列丛书——黄振华民间故事精选》,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20年,第201—202页。

接下来的故事内容惨烈,猎人行猎误伤了割草的路人。故事内容关乎着生计,有令人信服的生动细节,但是,当情节发展触及到人性,黄振华的品评便突显出关东人的耿直豪爽,其道德评价不由分说。至此,这个故事的着力点也渐渐清晰,其不是对山林及旧时生活单纯的遥望与追思,情节兜兜转转,最终落到了对人性的评判——这也是黄振华许多生活故事的落点。

值得提及的是,黄振华的家族史及其人生经历也同样充溢着传奇色彩,对他的口述史予以采录整理,内容多达6万多字。黄振华以“我讲的故事——我的故事——老黄家的家族史—— 上大堡往事——渐渐消失的白事习俗”五个维度,对他的个人经历、家族历史、生活的一方水土以及区域习俗传统予以了详实讲述,大量生动鲜活的细节,跌宕精彩的家族过往,使这些口述史具有极大的故事性。尤其黄振华的祖辈、父辈的生命史,充满传奇,情节堪比经典故事,此中的精彩篇章有《黄老六打熊》《黄老六救人不图报》《高炮伤人》《黑狗告状》《石磙子成精》等。对此,黄振华充满自豪,毫不讳言经常将家族祖辈的人生奇遇和冒险经历当作故事传讲,并自认情节比寻常故事还要精彩。这些故事搭建起黄氏家族兴衰起伏的过往,也见微知著地映射着辽东区域的历史和族群的心灵史。个人生命史不仅是个人所经历的生命历程,也往往是他所生活那个时代大多数人经历的生活。以“口述史”为背景品读故事,有“拔出萝卜带出泥”之功效,有助于人们深刻理解民间叙事对历史“事实”和历史脉络的阐释与表达,把握故事与生活之间的关联与张力。

黄振华生活的上大堡村是典型的辽东村落,山地丘陵的区位生境使当地满族形成独有的生计方式,很多生计方式如今已随着生活的变迁渐行渐远。黄振华家族故事保留了对往昔生活的珍贵记忆,藉由这些家族叙事,我们得以洞窥旧时辽东山区的闭塞生境,体察其时民众的生存之难。

我们老黄家有一个老爷爷,半个脸,这脸剩半儿拉(半面)了,那半儿拉没有了,那不俩脸剩一个么。怎么没有的呢,让熊瞎子(熊)啃的。这边人常说“你那脸让熊瞎子舔去了,没脸!”这熊瞎子还真舔人,它那舌头带刺的,舔的肉给吃了,它吃东西就是舔着吃。

那天,我这老爷爷干啥去了?上山捡蘑菇去了……① 黄振华口述,访谈人:江帆;访谈时间:2017年10月18日,访谈地点:黄振华家。

苏子沟住着一家姓王的,姓王的家五口人,有个老头。这老头重活不能干,待还待不住。他干啥呢?早上起来捡粪,天蒙蒙亮,他就起来,老人都睡不着……捡粪就捡粪呗,你别瞎说话呀。那时候胡子(土匪)、棒子手(劫道的)哪哪都是啊,哪下晚儿都有人家挨抢的、挨砸的,人心惶惶啊。结果呢,天没亮这老头就出去捡粪去了,起的太早了。老头走到两个沟岔交错的地方遇着俩人,干啥呢?分赃呢,分钱呢。这俩人光顾着分钱了,也没注意这个老头……(《黑狗告状》)② 宋晓冬主编:《辽宁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系列丛书——黄振华民间故事精选》,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20年,第178—184页。

这个故事发生在我老家,这里头参与的还有我四爷爷,我四爷爷人称“高炮”。

这高炮在哪住呢?在阿吉住,叫阿吉堡子。俺们家是哈达东沟,还有一个地方叫上哈达、下哈达,都是这一带的地名。那时候这地方称为炮手的有高炮、黄炮、张炮……这几位炮手枪法好,冬天闲着没事就上山打围。这地方狍子、野猪、野鸡、兔子、豹、虎都有,还有熊瞎子。(《“高炮”伤人的故事》)③ 同上,第199—200页。

作为时代的见证者,黄振华见证了社会生活的快速变迁。他的经历、体验、所见、所闻、所感都烙有时代的深深印记。他本人及其家族的故事虽无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但却有许多拨动人心的细节,让人感受到辽东民众平淡生计中蕴含的智慧果敢,艰辛困苦中对生活的坚守热爱,动荡世事中对家庭与社会的责任,扶危济困中的淳朴民风。

真正有深度的乡土叙事,都是通往区域历史及族群心灵史深处的路标,能够引导人们认知一方水土,进而认知“一方人”及其文化。故事有自己的生命,故事是在历史中生成并渐次丰腴的民族精神的物化,故事组织起一个非现实的时空,可以成为日常生活的参照框架。黄振华的故事以一种超越了现实的理想指向,修复并传承乡土社会中的道德观念与人生意义,这些故事对于区域民众来说,不是从生活中抽离的“艺术”,而是他们实实在在的生活,是安身立命的生存背景,是形成族群认同的依据。这些具有关东韵味的“别一种口述史”,同样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与文化价值。

四、“在地”与“可观”的叙事策略

置身其外的旁观与身在其中的体悟能够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讲述效果,黄振华深谙此道。

黄振华讲故事有自己的策略,一些明显是各地相传的故事,经由他讲出来,便统统“在地化”,打上了本土标签。他讲故事常常这样开场:“这故事就发生在俺这东山哪趟沟……”“这件事就发生在俺这片(或抚顺市、新宾县、红透山镇等)某某村屯……”听众若有质疑,不信么,接下来他就拿细节佐证了。黄振华用以佐证的细节都是真实的,是货真价实的地方性知识,至此便不由人不信了。不止于此,有时候他还进一步强调,故事发生时本人就在场,言之凿凿,其意明显——于“你们”权可当故事来听,于“我”那可是亲历性事件,真事!就这样,甭管哪来的故事,在他这里都妥妥地着陆“落地”,有的故事还生了根,开了花,变得枝繁叶茂。试举一例:

这个故事发生在抚顺县境内,地名有一个年马洲,有上年马,有下年马。为什么叫年马洲呢?年马洲有个二马山……蛮子看坟地厉害啊,来了位风水先生。老王家就要看坟地。老王家多少人?他家上百口人,这么大个家。看坟地就走到了二马山,搁那时候起的叫的二马山……占坟不点正穴,这坟就不起多大作用,得点正穴了才能起作用。点正穴有什么不好的呢?先生给老王家占坟,他家过好了,先生眼睛就瞎了。(《破风水》)① 宋晓冬主编:《辽宁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系列丛书——黄振华民间故事精选》,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20年,第259—261页。

故事开篇似在讲当地的一个地名来历,然而这只是套路。话题一转,故事正篇却是当地富户“王家大院”占坟看风水的故事,故事的核心母题及主干情节是“占坟茔点正穴双瞎眼”,这恰是我国北方民间广为流传的一则风水故事,但黄振华以这种“落地”方式,架构起外来故事与本土生活的关联,成功地拉近了故事与听众的距离。

作为讲故事的高手,黄振华博闻强记,善于观察生活,揣摩人的心理,体会生活的细微。数十年乡村生活经历,在他那里蓄积成区域文化的智库,储存了丰富的地方性知识。他的很多故事取材于区域民众的真实经历,他的亲人、乡邻、朋友都为他的故事提供了大量素材和滋养。从他故事塑造的人物来看,尽管这些人物职业不同、身份各异,但基本上都是区域民众熟悉的人物,甚或就是他的乡邻。在他的故事中,这些人物以各自的人生角色构成一定的关系,在一个讲者和听众都熟悉并认同的空间,展演着辽东区域社会错综复杂的家族关系、宗族关系、圈层关系,亮示素朴日常“生活事件”中人性的善恶美丑,抒发民众对此的率直品评。

细节的容量是巨大的,更是充满无限文化况味的。只有调动起细节,将故事内容诉诸于直觉和感性,才能将远方的故事拉至近前,甚至令原本口耳接收的故事具有了某种“可观”性。如此,故事中的人和事才生动可感,故事也更真实可信。

再看几则故事的开篇:

王祥就是俺们沟里的,从小就爱玩枪。他的是围枪,专门打猎使唤的。这小伙儿枪法太好了,枪响就见物啊。王祥有一天就打这个火狐狸,一打,枪一响,狐狸一抖搂毛,回头瞅瞅他,“嗷嗷嗷”叫,意思你没打着,气他。这小伙儿气得寻思,打不着你?还打!一连打了三天。最后这天,枪一响,枪后尾儿(后部))开火了,“呼”一股烟,把眼睛呲坏一个,就是他瞄准的那只眼睛。火狐狸的意思是,你这眼睛瞎了,再不能打围了,打不了我了。这狐狸就不是一般的狐狸,就是治他的。瞎了一只眼他还打,怎么打呢?搁另一只眼睛打,还是百发百中。火狐狸一看,这没救了,治不了他了。(《王祥打火狐》)① 宋晓冬主编:《辽宁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系列丛书——黄振华民间故事精选》,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20年,第173—174页。

龙搅水也叫龙戏水。当时我才18岁,看着龙没?没看着。没看着怎么说龙搅水呢?也就是那么个意思,我看着水了……(《龙搅水的故事》)② 同上,第189页。

这个喇叭匠是抚顺县下哈达村人,姓王。老王家祖辈全是吹喇叭的。这王喇叭匠上哪吹去呢?有个地方叫哈达背,哈达背离哈达多远呢?8里,离哈达东沟还8里呢……哈达背这家办喜事,王喇叭匠就给人家吹喇叭去了。婚丧嫁娶都吹喇叭,坐轿时吹“嘚儿啦”地好听。(《喇叭匠遇险》)③ 同上,第190—191页。

从古至今都闯关东,年年有。咱这东北关里人老多了,俺这堡的一打听,有几家是当地人,剩下都是关里人,就是来的年头多、年头少的事。

有一个小伙是河北的,河北三县,有昌黎、乐亭和塘沽。闯东北挣钱呐,东北的钱都没腰深,就看你能挣来不……开矿的、伐木头的、放山的(挖参)、打猎的、烧窑的、烧炭的这都有。这些活这小伙都干不了,干哪个哪个不行,太累。小伙心想,东北这钱也不好挣啊!小伙就开始琢磨了……(《卖大块儿糖的吹牛皮》)④ 同上,第196—198页。

这些故事的开篇都有强烈的代入感,细节令讲述生色,使故事有了神采,让故事有了近距离的“可观性”。

实践证明,再宏大的叙事主题与观念也需要落实到具体至微的细节上,因为细节常常与个体的生命体验密切相关,用细节支撑的讲述,才会牵动人心。巴尔扎克在《个人生活场景》一书“后记”中指出:“才能最明显的标志,无疑就是想象的能力。但是,现在当一切可能的结局都已准备就绪,一切情节都已经加工过,一切不可能的都已试过,这时,作者坚信,再前一步,唯有细节将组成作品的价值。”①周恩珍、杨九俊:《细节艺术》,《社会科学战线》,1981年第1期。故事讲述也是如此,看似漫不经心的细节,往往具有“四两拨千斤”的神奇,甚至可以隐藏象征、隐喻和秘密。就黄振华而言,细节已成为他呈现故事“在地”“在场”的不二法门。

辽东民间素有说书讲古传统,及至当代,当地还活跃着一批故事家,其中有驰名遐迩的“满族三老人”,有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的名录“满族民间故事”的代表性传承人爱新觉罗·庆凯等等,但黄振华仍以其与众不同的风格,成为辽东故事家群体中的“这一个”。黄振华的故事有着属于山林的身份认同及对故土家园的深情眷恋,他“在地”“在场”风格的讲述,让辽东山林的丰饶神秘和满族民众的心事俗常变得真实可感。透过这些精彩讲述,我们看到,经历了无情的岁月淘洗,附着于辽东莽莽山林的传统故事却依旧丰润灵动,活力凿凿。这些优美的故事穿越时空,仍旧在向世人展现其持久的生命力。同时,这些故事也以其内涵的厚重,锤实了区域文化史的厚重。

尼日利亚学者约翰·艾雅图德·伊索拉·比瓦基指出,“运用不同的语言,人类创造了自己的故事,他们重视自己的本土故事甚于来自其他地区的故事。所有的文明都非常重视包含了自身本土文化、知识体系和存在方式的故事。”②[尼日利亚]约翰·艾雅图德·伊索拉·比瓦基:《本土故事的重要性》,《信使》(中文版),2017年第2期。当今的中国已生惊世之变。如今,现代化“叙事”正在驱逐传统的“讲述”,本土故事正在被排挤和取代。然而,当我们在现代化漩涡中有所迷失时,却又往往惊喜地发现,许多优秀的本土故事中其实就藏有“现代病”的解药,蕴含着许多于当代社会有益的智慧与经验。可以说,现代化无法、也无力将传统故事全部打落尘埃,一些经典故事还会继续散发着慰藉心灵的田园气息,显示出生命的活力。对于讲故事和听故事的人来说,故事存在于历史里,历史也存在于故事里,故事中除了经验的我、欲望的我,还有道德的我、理性的我。民间故事的使命是照亮“生活世界”,同时也守护着这个世界的复杂性和丰富性,无论社会如何发展,人们还是需要“故事”这面常拭常新的“人生之镜”伴其前行。

或许,民间故事的价值正在于此,当然,也绝不仅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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