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君丽
(山东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山东 济南 250300)
宋代婉约派词人与广西颇有渊源。因为元祐党籍的关系,秦观仕途不顺,多次遭受贬谪,绍圣四年(1097年)二月,秦观接到了编管横州(今广西横县)诏令,其后又徙雷州(今广东雷州),元符三年(1100年),秦观被赦免任命为宣德郎,放还至藤州,出游光华亭,客死他乡,时年五十二岁。学界对秦观在广西的地域性研究取得了一定成果。有人从文学的角度出发,探讨广西的贬谪生涯对秦观诗词创作和风格的影响,如姚菊[1]105-111、王凯[2]33-37、薛正新[3]100-106+133、刘勇刚[4]64-74等人,从不同角度探讨了贬谪横州对秦观心态和词风的影响,认为贬谪横州对秦观是一个更大的打击,使他的精神走向一个极端,内心也更加痛苦,因此秦观此时的诗词创作表现出极力寻求精神解脱却无果的无奈。
也有人从挖掘地方文化资源的角度对秦观进行了研究。黎之江探讨了横州人为何至今还怀念秦观[5]181-186。古材型总结了与秦观相关的历史遗迹,认为秦观在横州开馆设学,起到了开启民智的作用[6]92-100。莫杰也认为秦观设馆讲学,广收生徒促进了当地文化的发展[7]462-46。甘书明认为秦观推动了横州教育事业的发展。[8]51-54但蔡家强、谢明仁在广泛收集史料和严密地论证前提下,认为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秦观没有办学授课的条件,也不存在四方人士慕名上门求学的可能。[9]77-82毛水清对秦观在横州的诗词创作做了分析[10]91-94;喻志丹[11]92-93和马成生、赵治中[12]52-59认为《好事近》这首词创作是在处州而非广西藤州;廖盛春认为《江月楼》一诗并非秦观所作,而是元代的余观[13]46-47。由此观之,秦观在广西相关问题的研究存在着一些争议,争议产生的原因之一就是地方志的记载存在不实之处,二是有人根据为数不多的材料进行了过度的解读,故而有必要以地方志为基础,对秦观在广西的相关史迹、诗词、事迹等相关问题进行整理和归纳,从而辨别地方志记载秦观相关问题中的“虚”与“实”问题,进一步探讨如何辩证看待地方志中历史名人记载的真实性问题。
根据《秦淮海年谱考订笺证》和地方志的记载,可大致知道秦观的贬谪路线。绍圣四年夏,秦观从郴州出发、经衡阳、过浯溪,经广西灵川吕仙山,赋诗《吕仙茶十二韵》。又在桂州(今广西桂林)的秦城铺遇到一位绍圣年间落第归来的书生,书生作诗一首:“我为无名抵死求,有名为累子还忧。南来处处佳山水,随分归休得自由。[14]”秦观读后,感怀身世,泪如雨下。这首诗也预示了秦观未来悲惨的命运。其后,秦观来到贬地横州,居住在西城登高岭上的浮槎馆,在这里度过了一年多的难忘岁月。元符二年(1099年),编管雷州,途经容州北流县,有《鬼门关》一诗:“身在鬼门关外天,命轻人鲊瓮头船。北人恸哭南人笑,日落荒邨闻杜鹃。[15]43”
元符三年(1100年),获赦北归,移衡州居住,再次路过容州,容州太守热情款待,秦观饮酒赋诗,好不快活。乾隆《梧州府志》卷十五记载秦观“饮酒赋诗如平常”[16]326。几天后,太守派兵护送,不久来到藤州,出游流杯桥、玉泉井、江月楼和光华亭。秦观在光华亭上为客人复述梦中所作的长短句:“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17]”。秦观的身体状况不好,在他的诗词中早有预兆,在横州时,秦观说:“自是迁臣多病,非干此地烟岚。[14]”在雷州时,秦观自作挽词,又写下《病犬》,表达自己虽疾病缠身仍不忘效忠朝廷的决心。然而,事与愿违,在藤州的秦观醉起讨水喝,水至却不能饮,笑着离开了人世。
概而言之,秦观在广西的路线为:桂州—横州—容州—雷州—容州—藤州。秦观贬谪广西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他所行之路,构成了一条独特的贬谪文化路线,留下了很多历史遗迹,构成了我们对秦观的主体印象,也凝成了广西文化的一部分。
以广西各地的方志为参考,现将与秦观相关的史迹归纳总结如下:
绍圣四年(1097年)二月十八日,朝廷下诏,秦观移送横州编管。大约在冬季,秦观来到横州,有《冬蚊》一诗为证,居于浮槎馆。元符二年(1099年),秦观离开横州,徒雷州。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被中原人视为南蛮之地的横州因他的到来增添了许多文化气息,留下了诸多历史遗迹,成为横州著名的历史名片。
1.淮海堂。在海棠亭后,海棠桥之上,原为秦观建造。海棠桥侧有祝姓书生,秦观曾醉宿其家,醒后作词《醉乡春》。“淮海”为秦观的号,后代多次重建淮海堂,以纪念秦观对广西的文化贡献。据雍正《广西通志》卷四十五载,明代正德年间,知州黄琮建;嘉靖中,知州冯伸、高士楠重修。
2.海棠桥。在城西一里处。据宋代刘受祖的《海棠桥记》:横州西北有一溪流名“香稻”,跨溪有桥,南北旧多种植海棠。因秦观留下“瘴雨过,海棠开”名句而得名。由于年久失修,海棠桥几度崩塌,曾更名为“去思”,后又更名“清秋”。[18]淳祐六年(1246年),右骁骑将军李公植镇守横州,重新修建此桥,桥长一十五丈,高二丈二尺。明嘉靖十五年又重修。
3.浮槎馆。在横州城西南十里,秦观编管横州时的住所。因有枯槎横于滩上,枝叶扶疎,坚如铁石,其色如漆,光莹照人而得名。秦观在此期间写有《宁浦书事》六首。明朝正德年间,知州黄琮重建浮槎馆于淮海堂后;又因友人晁无咎不远万里前来看望秦观,后人并置晁无咎像。嘉靖年间,知州冯伸、高士楠重修。宋代徐安国、贾成之,明代张佳允、吴时来等人都留下诗句,如徐安国诗曰“万叠山围城堞古,一湾江抱海槎浮[14]”。浮槎馆成为后人凭吊秦观的主要场所。
4.月江楼,又名横浦楼。在州旧城上,宋守陈大纪建,据雍正《广西通志》记载,秦观有诗:“九天雨露蛰蛟龙,琅玕长凭清虚府”[14]。
5.醉乡亭。在海棠桥畔,有一名姓祝的书生居住在此地,秦观曾醉宿其家。第二天写下《题海棠桥祝生家词》:“唤起一声人悄,衾冷梦寒窗晓。瘴雨过,海棠开,春色又添多少。社瓮酿成微笑,半缺椰瓢共舀。觉倾倒,急投床,醉乡广大人间小。[19]98”苏轼、黄庭坚、秦观命运最为相似,都经历接连的政治打击,一贬再贬,唯有秦观表现得最为悲伤愁苦,一句“醉乡广大人间小”道尽了心中无法言说的悲苦,故后人修建了醉乡亭来纪念他。
6.怀古亭。在海棠桥旁,为宋代州守蔡光祖于嘉定九年(1216年)建。蔡光祖在《登临怀古亭记》中为秦观无辜被贬叫屈,认为秦观在横州期间“虽喷喷烦言,而胸次舒豁,绝无牢愁愤叹之意[20]6096”。秦观虽死了一百多年,横州的人民始终没有忘记他。尽管横州偏远落后,但后人都以秦观的到来为荣,于是特意建怀古亭纪念他。
7.海棠祠。在州城西一里海棠桥一侧,明嘉靖间知州高士楠为专门祭祀秦观而建。明代吴时来有《海棠祠碑》记录此事。建祠以前,人们已经认识到秦观对地方文化的重要性。有人在海棠桥建亭,后改为书院,名为“淮海书院”。当时人们对于如何纪念这位先贤产生了分歧。有人认为秦观的高风亮节有益于乡人,应该以“乡贤”的身份来祭祀他,可秦观又不是横州人,于理不合。有人又建议以“名宦”的身份祭祀他,可秦观又是有罪之身,又不符合名宦的标准。嘉靖年间,广东南海人高士楠任横州知州,特意修建了海棠祠,解决了这个两难问题。
8.名宦祠。在戟门左,嘉靖初知州黎磐建,提学唐胄确定祭祀对象,包括杜正伦、王嗣宗、张垓、杜祀、陈大纪、秦观、任桂、刘瑜、吕升、卢瑞、何璋、刘□、英琮,后增祀黎磐。
元符三年(1100年)五月,在雷州的秦观接到赦令,七月离开雷州,八月来到广西藤州,在此游玩。只是可惜,秦观在八月十二日卒于光华亭。秦观在藤州的时间虽然极其短暂,但还是留下了许多相关的历史遗迹。
1.玉井泉。旧名“注玉泉”,在藤县西南。同治《藤县志》、嘉靖《广西通志》、乾隆《梧州府志》等地方志均记载秦观在此游玩,并留下“涵云注玉”之句。
2.流杯桥。在水东街得隽坊,为仁封、孝义二乡之路。因唐代宣抚使丢失的金杯于此流出而得名。秦观曾在此游玩。宋代的苏轼、苏辙两兄弟、元代的余观皆到过此地,给流杯桥增添了文化底蕴。成化六年,邑人传惟宗重建流杯桥,清代同治年间崩塌。雍正《广西通志》、同治《藤县志》有相关记载。
3.江月楼。在城东横街,俯临绣江。宋代苏轼南迁经过此地,有江月诗,后人建楼以此为名。据同治《藤县志》记载,秦观曾在此游玩,留下《江月楼》一首。
4.光华亭。在南城,与浮金亭对峙,上有秦观像及诗词。秦观游于此,与客饮酒,道梦中所作长短句《好事近》。醉憩光华亭,醉醒讨水喝,水到却已没办法喝了,笑了笑,仿佛顿悟了人生,离开了人世。正应了秦观《好事近》中“醉卧古藤阴下,杳不知南北”的谶语。
5.八贤堂。嘉靖《广西通志》有载,在藤县西与贤坊,宋淳熙间建,祀唐代的李靖、宋之问、李白和宋代的苏轼、苏辙、秦观、黄庭坚、李光,共八人。
6.二女墓。同治《藤县志》记载,东山在县治东一里通津门外,高百余丈,林树苍蔚,上有唐李卫国公祠,下有秦观二女墓,山左一峰有文昌阁,楼五层,阁下瀛台、浮金亭。据说秦观侨寓藤州,二女去世葬于此。
绍圣四年(1097年),秦观接到编管横州的圣旨,路过广西桂林灵川。
吕仙山,在灵川西南平阜,《粤西文载》卷十三记载,因唐代光化年间吕岩来此游玩而得名,“其地产茶,宋绍圣间秦观以言事谪岭南,寓居灵川一年,尝赋《吕仙茶十二韵》。”[21]341光绪《广西通志辑要》也有类似记录。
上述即为地方志所记载的秦观史迹,因秦观在横州驻留的时间比较长,对横州的文化影响也比较深远,后人为他建的纪念性建筑也比较多,藤州为秦观客死他乡之处,为了增添人物命运的悲剧色彩,相关的传说和史迹也不少。
仔细对比地方志关于秦观史迹的记录,会发现相关史料存在“虚”与“实”两面,下面一一进行分析:
第一,关于光华亭的记载,如黄庭坚曾云秦观:“死于藤州光华亭上。[22]”东坡帖称秦观“伤暑因卧”而死。雍正《广西通志》卷八十六提到:“一日醉起,索水欲饮,水至笑视之而卒。”[14]细细读来,秦观似卒于游览光华亭之后。由此观之,秦观死于光华亭为实,但具体细节虚实皆有。乾隆《梧州府志》也注意到了不同史料记载中的差异,对此作出解释“其说小异,岂志载故未详耶?[16]326”正是方志修纂存疑精神的体现。
第二,二女墓并非秦观之女墓。同治《藤县志》载二女墓为秦观之女墓,但也对其真实性提出了质疑。其一,秦观在藤州的时间比较短,去世比较仓促,两个女儿也在此去世,较为可疑;其二,苏东坡北归后,多次提及秦观的死,唯独没有提及二女;其三,苏东坡九月到藤州,当时秦观的棺材已经被运离广西,不可能把两个女儿漏了;其四,或许是将李次山所记录的义娼事迹中的“二义”讹传为“二女”。[23]宋代的钟将之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位娼妓女子十分仰慕秦观的才华,发誓非秦观不嫁。可惜秦观一贬再贬,无缘相见。后听闻秦观去世,不远数千里前去吊唁,女子“拊棺绕之三周,举声一恸而绝,左右惊救,已死矣。[24]”湖南人将此事传为奇事。《夷坚志》和《容斋随笔》也有类似记载,且这位娼妓并不是在藤州见到秦观的棺材,而是在湖南。秦观被贬雷州期间,内心无比悲伤,预感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自作挽词提到“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25]”。这也说明秦观的家人根本就不在他身边,由此可见,同治《藤县志》的质疑是可信的,二女墓与秦观之女无关。
第三,秦观寓居灵川的虚实。灵川位于桂林之北,从湖南到灵川再到桂林,这条路线是说得通的。但秦观大约于绍圣四年夏天接到编管横州的命令,第二年朝廷就改元“元符”了,根本没有一年的时间。另外,朝廷对编管人员的要求十分严格,灵川非秦观的贬地,秦观根本没有理由在此长时间逗留。秦观死后,因党籍的缘故,他的文集也跟着遭殃,许多优秀的作品毁于一旦,《吕仙茶十二韵》的具体内容已无人得知,可吕仙茶却因秦观而出名。故而秦观寓居灵川的记载也是虚实皆有。
早期秦观的诗词风格以清新为主,在经历了一系列的政治打击和贬谪之后,诗词风格变得极其凄婉悲切,特别是被贬横州和雷州期间留下的诗词,更是字字读来皆是泪。从地方志和其他文献资料来看,秦观在广西的横州、容州、藤州均留下传世诗词。编管横州时,有《冬蚊》《反初》《宁浦书事》六首和《月江楼》;从横州徙雷州,经过容州,有《鬼门关》一首;赦免放还过藤州,有《江月楼》①《月江楼》和《江月楼》内容几乎一致,应是同一首诗,嘉庆《广西通志》有收录,此应该是将横州的月江楼(即横浦楼)与藤州的江月楼相混淆的结果。《流杯桥》《玉泉井》《光华亭》《好事近》等诗。其中,《月江楼》《江月楼》《流杯桥》《玉泉井》《光华亭》《好事近》这几首诗分别涉及到了相关史迹横州的月江楼、藤州的江月楼、流杯桥、玉泉井和光华亭。
不过,广西志书所收录的这几首诗词存在一些争议。首先,《江月楼》一诗的创作地和作者问题。《粤西诗载》、雍正《广西通志》、崇祯《梧州府志》、嘉庆《藤县志》、同治《藤县志》及民国《藤县志稿》等书均收录《江月楼》一诗,作者注录为秦观。嘉庆《广西通志》认为创作地点是横州,而同治《藤州志》认为是藤州,两者言之凿凿,煞有其事。其次,《流杯桥》《玉泉井》《光华亭》的创作者问题。同治《藤县志》卷之二十的《流杯桥》将作者注录为秦观,而该志的卷之四同一首诗作者却是余观,更早的方志如嘉靖《广西通志》、雍正《广西通志》也将《流杯桥》注录为余观。同治《藤县志》卷之二十与乾隆《梧州府志》卷之二十三均收录了《玉井泉》,作者为秦观,但在雍正《广西通志》却是元代的余观。同治《藤县志》卷之二十和雍正《广西通志》卷一百二十四将《光华亭》一诗注录为秦观,而到了乾隆《梧州府志》卷之二十三作者竟然成了苏轼。廖盛春在《秦观〈江月楼〉等诗辩白》一文很好地解决了上述问题,作者通过严谨的论证,得出《江月楼》《流杯桥》《玉泉井》《光华亭》皆非秦观创作而是元代的余观的结论。理由有三,第一,藤州之“江月楼”得名于苏轼南归至藤所赋“江月”之诗,此时秦观已卒。第二,秦观的作品《淮海集》及后人辑录的《补遗》《续补遗》均未收录这些诗。第三,更早的地方志洪武《藤州志》将这些诗都收录在余观名下。[13]
最后,争议较大的应该是《好事近》的创作地点。目前有横州、藤州、处州三种说法。《好事近》的创作地点非广西,应是比较科学的判断。第一,《苕溪渔隐丛话前后集》《诗话总龟》《事类备要》等历代作品均援引宋代释惠洪在《冷斋夜话》中的一句话:“少游在处州,梦中长短句曰……后南迁,久之,北归,逗留于藤州,遂终于瘴江之上光华亭。[26]”释惠洪和秦观生活在同一时代,《冷斋夜话》也多记录元祐党人的诗词,可信度比较高。第二,秦观与好友黄庭坚在《千秋岁》里提到:“少游得谪,尝梦中作词云:‘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竟以元符庚辰,死于藤州光华亭上。[22]”这句话确实很容易让人误解《好事近》为秦观在光华亭所作,但“尝梦中作词”“竟以元符庚辰死”恰恰证明了《好事近》非在藤州所作,词中的“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只不过是一句应谶的谶语罢了。第三,光绪《处州府志》明确记载《好事近》为秦观在处州的莺花亭下所作,词中描写的景色也恰好与处州的景色相符。不过我们大可不必为《好事近》的创作地点纠结,既然是梦中所作,自然没有必要纠结创作地点。正如乾隆《梧州府志》所说:“又梦中曲有春色黄鹂等句,此帖所云,卒以八月,疑非其题词之时,盖公固尝往来于藤,岂得拘于一时以为说哉?”[16]326
简而言之,秦观死亡、寓居灵川的记录虚实参半,二女墓与秦观女儿并无关系,秦观所到横州月江楼和藤州江月楼、玉井泉、光华亭、流杯桥为实,但其创作的诗词为虚。
由上可知,地方志对历史名人的记录是存在着“虚”和“实”两面性的。所谓的“虚”就是不符合历史人物实际的记录,或张冠李戴,或添加色彩,或更改内容;所谓的“实”就是符合历史人物的实际,历史人物的行为、经历、作为、影响都是可考、可推敲的。
类似于秦观的案例在地方志中并非个案,比如,与秦观同一时期被贬广西宜州的黄庭坚的记录也出现类似的情况。雍正《广西通志》、乾隆《梧州府志》、同治《藤县志》等地方志均收录了他的一首诗《镡江即事》:“闭门觅句陈无已,对客挥毫秦少游。二子不知温饱味,西风吹泪古藤州。”[23]《方舆考证》言:“藤县北有藤江,亦曰镡江,即浔江也。”[27]从题名和内容来看,确实很容是让人误会黄庭坚到过藤州并有诗词创作。但我们再看收录于《黄山谷诗集》卷十四中的《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正字不知温饱未?西风吹泪古藤州。”[15]111题目不同,内容很像,只是将“正字”改为“二子”,“未”改为“味”。此诗创作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当时久病初愈的黄庭坚正在江陵等候新的任命,忆起藤州病逝的秦观,悲从中来,写下这首词。因为这样误会,后人将黄庭坚纳入藤州的八贤祠,成为藤州八大名贤之一。这样的误解一直延续到清代同治时期,同治《藤县志》才指出“山谷未尝至藤”[23]。故而黄庭坚贬宜州的记录为实,过藤州的记录为虚。
方志关于历史人物的记载出现虚实两面性说明了两个问题。第一、以前的地方志编撰存在着一些不足。比如关于秦观之死,方志沿袭了官方史书《宋史》所载“至藤州,出游华光亭①黄庭坚在《千秋岁》说道:“竟以元符庚辰,死于藤州光华亭上”,“华光亭”应该是误写。,为客道梦中长短句,索水欲饮,水至,笑视之而卒”[28]13113。故而使人引起误会,认为《好事近》一词创作地为藤州。而不同时期方志编撰时的内容和观点的相互沿袭又进一步扩大误解。第二、方志中历史名人的记录存在着名人效应。广西相对于中原地区来说,比较偏远落后,出于对名人的追捧和喜爱,人们乐意将一些原本不属于某名人的功绩归功于他。秦观就是一例,正如蔡光祖在《登临怀古亭记》里所说:“公之殁,今百余年,邦人爱之不忘,犹曰吾郡诚僻且陋,而少游尝辱居焉,往往诧以为荣。[20]6096”随着时间的流逝,许多历史痕迹已经磨灭,人们只能根据现有材料不断加工和改造,所以“虽有好事者摹其迹而锓之木,然纪事失实,不足以谂来者。[20]6097”我们今天认识的秦观,是后世根据自己的喜爱和见解不断加工后的印象叠加。
地方志是后人了解地方历史的主要材料,方志的编纂和使用,当发挥其“资政、存史、教化”的作用,从而推动广西文化事业的进一步发展,故而需要辩证看待地方志中历史名人记载的真实性问题。首先,明确认识到“实”的成分高于“虚”的部分。方志的编撰,受时代、阶级、立场、材料、史识、个人精力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特别是编写材料有限和个人精力不足的情况下,地方志的编撰不可能十全十美,有一些小瑕疵也是可以理解的,故而不应因噎废食,否定地方志承载记录地方历史的作用。其次,抱着求实的心态编撰和使用地方志,既要以方志记载作为参考,尽可能掌握更多更全面的材料,对比不同来源的史料,进而去伪存真;也要承认和找出过去方志的编撰存在的不足,做好注释,以备后人考证。再次,要认识到“虚”也可能会转化为“实”。因为随着时间流逝,不实的记录也会成为反映时代的历史记忆。就拿黄庭坚来说,由于历史的误会黄庭坚成为藤州八贤之一,名贤祠建造的目的就是为了表彰先贤德政,对民众起潜移默化的教化作用,故而黄庭坚确确实实对藤州人的精神世界产生了影响,这就是以“虚”化“实”。最后,正确看待历史名人对地方的意义。历史人物对于地方的贡献,不应局限于他们在当时做了什么,更在于他们的精神为后人所接受和传承。这一点,宋代蔡光祖在《登临怀古亭记》早就阐明了秦观对广西的意义:“贤人君子不必有教泽在人,而后人敬慕之也。随其所至,常使人高其风,希其行,愈久而不衰,是其可尚矣。”[18]故而秦观对广西意义不在于贬谪时做出多少实质性的贡献,也不在于在广西留下多少诗词歌赋,踏足过广西某一片热土,而在于他这个人为后人所铭记,其精神为后世所传承。其他历史人物的意义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