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
我是一块青砖,长在村岭的一段土长城上。我来自于哪个朝代呢?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总之可以用久远或是更久远来形容。是那个人的鲜血,喷洒在我的身上,我便有了灵性。
那个人叫张黑娃,是翠花的男人。我看翠花嫁给黑头黑脑的黑娃,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黑粪蛋上。
人不可貌相,日本鬼子来了以后,我彻底改变了对黑娃的看法。他身手矫健,无数次穿梭于这段土长城之间,给八路军传送情报。
其实,早些年,想娶翠花的还有一个人,就是本村的那个苏来子。
他可真不是个东西,想调戏翠花,被黑娃打得鼻青脸肿,别看黑娃平日里老实巴交,一声不吭,这事儿,他眼里不揉沙子。可他哪知道,这一顿揍,却惹来了杀身之祸。
黑娃是在一个深夜被日本鬼子抓走的,给日本鬼子带路的就是苏来子。
眼看着黑娃被日本兵带进了村岭上的城墙脚下,“村里还有谁私通八路?”日本翻译面露青筋,像一只得了狂犬病的疯狗。这个时候的我,恨不得飞身起来,一砖头砸过去,要了这几条疯狗的命,可我的身体被泥沙牢牢地禁锢,一点儿也动弹不得。
黑娃紧紧咬着嘴唇,不出声。日本鬼子没了耐性,上去猛扇了黑娃几个耳光,黑娃嘴角流出了血。接着,日本鬼子真下狠手啊,一把锋利的刺刀插进黑娃的胸膛,这个三十几岁的壮汉被开膛破肚,活活被挑死了,一腔鲜血喷洒在我的身上,我浑身跟着潮湿、跳动起来。
翠花抚摩着丈夫血淋淋的尸身,“哇哇……”哀号起来。悲痛淹没了整个村庄,是天塌了,她的眼前一片漆黑,晕死过去。
我在山岭上听着翠花的哭声,也忍不住流泪。
邻居们帮忙把黑娃埋葬在了我的眼皮底下——长城根下的小土坡旁。
日本人被赶出了中国后,张黑娃成了烈士。那个让人恨得牙根痒痒的苏来子,因为做的坏事太多,被政府抓走了,再没了音信。
翠花带着两个孩子,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这一年大旱,整个村子都没啥收成。翠花和两个孩子整天饿得前心贴后背。一天,家门口来了个蓬头垢面的男娃,十来岁的样子,破衣烂衫的一身泥。翠花拿出半个玉米面窝窝,递给了他,这可是孩子们一天的口粮。这男娃饿狼一般,三两口下了肚,翠花又递给他一大碗水:“孩子,慢点儿喝,别噎着!”只听得“咕咚咕咚”一仰脖,一大碗水被他喝了个干净。“你咋还不走呢?”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翠花忍不住问。
“婶子,你没认出我吗?我是苏来子家的栓子啊!我娘撇下我不知去向,她临走前说,让我来找您……”栓子抱住翠花的腿泪眼汪汪。
什么?翠花听了,脑袋嗡了一下,身子一颤,差点儿跌倒,她赶紧扶住门框。仇人的儿子,这该杀的,黑娃的一条命折在他手上,还嫌不够,又来一张嘴讨债了!栓子娘哦,你真是把准了我的脉,知道我一定不会亏待了你的娃……自己家的孩子,已经够受了,再多一张嘴……
望着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她又恨不起来。
小儿子歪着大脑瓜壳问:“娘,栓子哥穿上了您做的新鞋,我们咋没有呢?”翠花看看小儿子那双鞋,大脚趾都露出了头。
“娘,那一个窝头你还没吃一口,就给栓子哥了,你不饿吗?”
大儿子摇着翠花:“娘,栓子哥背着你做的书包去上学了,我啥时候也能去上学呢?”
孩子们的话揪着翠花的心。翠花想哭,又不敢在孩子们面前哭,她悄悄来到黑娃的坟前,偷偷地哭,她不能亏了那个没了爹娘的娃啊……
我在山岭上听着翠花的哭声,也想流泪。我们土长城的青砖们都笼罩在一片悲伤之中。
多年后,我看到村庄变了,一幢又一幢农家小楼拔地而起,一拨又一拨游人来游览土长城,人们在我们青砖的身上挖出了一个又一个关于长城的故事。
我终于看见翠花笑了。
当年政府给烈士子女安排进城工作的一个指标,翠花没让自己孩子去,名额留给了栓子。
栓子出息了,成了旅游文化局的领导,他要主持修缮土长城,打造这个历史文化村庄。
家的门口停着一辆小轿车,浑身明光锃亮的。是栓子,來接翠花到城里享清福的。
不去!翠花硬硬地说。
翠花任由小轿车绝尘而去,又独自来到土长城脚下,双手抚摸着我——黑娃的血迹早已随着风雨渗进我的身体,我知道她不会离开,她会永远守在这里。
守着守着,我发现有一天,翠花也变成了一块青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