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事物愿意让你看见它的所在（9首）

童七

上允

取票之后走过安检通道

走过候车室，略微佝偻的背影

从逆光的方向看过去，我的父亲

活生生世界上另一个我

而他逐渐缩小的身影，让我想到

如果我们素不相识

此刻的他，将迅速地陷入人潮

陷入一个省城的汽车站，陷入祖国

广大疆域中巴掌大小的西南边疆

事实上，他手中香烟的明灭

像极了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他找到位置，坐下。我看到

他头顶玻璃窗的“上允”两个字

硕大无比，那是他此趟要到达的地方

是该收起这目光了，我想

一个原本寂寂无名的边陲小镇

现在，它的大和它的小

都将被一对父女重新定义

停电之后

在我生活的彝人寨子里，人们常常

这样表述停电：电，赶集去了。

我当然相信电也是会赶集的。寨子附近

最近的乡镇集市只有两公里

这两公里中间是一望无际的甘蔗林

还有一家榨糖厂，每天制造着

无边无际的香味。我也相信

电在这甘蔗林间穿梭的时候，或许

会迷路，当然也可能在集市上耽搁

太久。没有人能拒绝热带空气里

四处飘散的芒果香，没有人会在

赶集天里躺在家呼呼大睡

而人们相信电去赶集的时候，他们中

有人也正在赶集，有人则刚回家

坐在天井里乘凉，孩子唧唧哇哇唱着歌

蓝色的天幕里，靠西的方位

挂着一小弯月牙。对于赶集这件事情

无论是人还是电，在乡下，都是被允许的

落花帖

我们把事物运动的过程称之为时间

比如：一朵花从花苞的孕育到尘归泥土

我们称它为一个星期，一个月

或者一个夏季。实际上，时间存在

全是人为：我们相信生老病死

相信一切已知之数，我们命名它们

出生，消亡。全部生命的过程

人类郑重地去赋予其意义

你看到了吗，人类的渺小

他们从不知道自己看不见的事物

你听到了吗，植物的语言

声波可以穿越宇宙，你只能听到

那一点点，一点点微弱得几乎

没有的，树叶折断的声音

而当你看到落花浸没暴雨之后

的洼地，你知道只是一种形状

美好的事物愿意让你看见它的所在

原本没什么可遗憾的，这生命

雨者顶

在彝族人聚居的云南，很多村落的名字

让人摸不着头脑。比如养育过我的芍苴村

比如革鲊村，比如底尼村

另有一些名字是让人想入非非的

比如，雨者顶

我开车经过它的时候

白花花的太阳正从幽蓝的天空倾泻而下

站在路标下往上看，路边上箭头直指

阳光来时的方向，几朵白云从头顶飘过

让这个指向扑朔的村名平白多了几分净洁

经过的人擅于议论它的来由，但没人能

给出让别人信服的答案。于是人们又秉持

各自的猜测，流向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我在第三次经过它的时候认清了它

坝滩里背杂草的人，和我的母亲

有着相似的血脉，她们在暴雨中

举着大伞的坚忍，能撑起整个天地

城中村的下午

那是你无法躲避的阳光，夏日

烈日灼烧土地，城中村的废弃铁道口

枕木炽热，铁轨蜿蜒着跑向远方

沿途摆摊的是即将失去旧宅的老人

他们面前放着颜色发黄的电插板

耳机线、老式电饭煲，一位老奶奶

守着厚袜子、褐色旧式扎头绳……

他们曾被贫瘠的时代喂养，在日新月异

的社会，仍然信奉节俭的美德

想要售出一切不用之物

不用之物何其多，这个时代

大多数的不用都被清理、填埋

我们像蛇，就得经受越来越快的

挣脱与蜕变。时代的软骨病

已经逐渐浮出水面

太阳还照着枕木，万物的影子

向东方生长。碎石有着碎石的完整

冰镇可乐杯子上凝结着水珠

东边的月亮又出来了，照耀着

一些灵魂生活在旧时代的人

也照耀着我在微风中摇曳的影子

雨后黄昏

天的这边还抱着明晃晃的时间，那边

枕着乌云很快将掉进黑夜的房子

发着泄了气的光。我把一天快用完了

此刻，我感到晕眩——鸟群还从头顶飞过

水分充足的空气中有傍晚家族中的饭菜香

构思着未来的青年人从我身边走过

我持续晕眩，不知即将到来的夜

会黑成什么样，不知黑夜的床铺上

我的手和脚，要放成什么姿势

小小和她的父亲

在意识模糊的地方，每天清晨

她还是会听到父亲

上下楼梯的脚步声

打扫院子的刷刷声

刷牙，有时几声咳嗽，吐痰

端茶杯，倒水

这些声音密密匝匝

撑满了整个屋子

仿佛父亲一直都在

文明街上的乞讨者

文明在争论着走向，我和落日的云朵一道

归位于荒野的一派。我们的言语略微低俗

我们脚踩的土地再往下是现代文明的下水道

我们食用父母种植的果蔬。奶孩子的女人

有时低着头从人间走过

我还能相信什么？

当我面对乞讨者，面对他们被人间折了

两折的身高，面对他们更接近水泥地的活着

面对同为人类的低眉顺眼

面对一尊更小的婴儿的啼哭

我，两手空空

文明还在拔地而起，越来越接近星辰

月亮和夜空，都还属于杜甫和李白

夜晚的天空，云朵是霓虹灯的红

怀抱一团火焰的人，耐心护着它们生息

可我仍然两手空空，无法给大地一丝安慰

我只能保管好自己的疼

圆通山的樱花开了，蛇和其他动物

在春天里继续坐穿牢底的生活

我不能去看盛開的樱花

也不能去看那条金色的巨蟒。这个

春天的完整，被轻盈的手术刀割破

我只能小心翼翼地保管着自己的疼

不让它跑出来，惊扰春天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