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铭
栏目主持人:
立足本土、关注当下。以艺术史为坐标,追踪与记载近期的展览,呈现鲜活的艺术、展现艺术家独立的思想与创造,同时使读者有强烈的在场感。
在欣赏希罗尼穆斯·波希的《人间乐园》时,我们会不由感叹,仅仅在一幅画中就竟然浓缩了人间所有的喜怒哀乐。而画面上象征着贪欲、七出之恶、快乐等的桎梏的鸟类也带给观者深刻的印象。现代德语中“鸟”这个单词“Vogel”,在中世纪以后的美术界被作为“欲望的苦痛”的代名词而广泛地使用。我们仅从波希的一张画中,就可以感受到人类所追求的真理和道德、美的真谛是什么。在他的画中,对于生活是什么、怎样生活才是正确的及在这样的苦恼中孕育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等等的反省并不是相互分离而是融合在一起展现给了观者。
在《人间乐园》创作出来整整500年之后,中国艺术家江衡将同样的艺术特色反映在了自己的作品中。唯一不同的是,波希的画是为了强调现实生活的重要性而绘制出来的假想影像,而江衡展现给我们的却是歪曲的现实的极度强调,目的是引起人们对真正宝贵的人生到底是什么的反省。偶像、时尚、留在人们脑海中的美好事物、美艳之极的女人等等这些迷人却被歪曲了的事物,通常在最初的时候会使欣赏者感情受到一定的伤害,但这种感受很快便被作品带给我们的清新感及希望而取代。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的感受我们只能在江衡的作品中体会到,而在几乎同样题材的或者类似的漫画、卡通、杂志、动漫形象中,却无法体会得到。
世界上的“美”大致分为两种:一是自然赐予人类的“美”,我们称这种“美”为“崇高”;另一种是人类自身创造的人工的美。这些人造美包括时尚、设计、照片、化妆、卡通、饮食、求偶(courtship)、美艳的女人(coquettery)、礼物、建筑、桥墩、门、青春、历险经历等等,非常丰富多彩。而在上述如此之多的美好事物中,只有艺术的美是与众不同的。
大概我们中的很多人都拥有对童年时的玩具—snowball(一种玻璃球,球内有装饰有小屋等,将球体倒置摇动,会有雪样的东西飘落)的美好回忆。在圆形的玻璃球内,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飘落着雪花,炊烟从小木屋的烟囱中冉冉升起,美丽的圣诞树暗示着幸福宁静的家庭生活。端详着这玻璃球的孩子们,不由得都会被这美好的一切所吸引,并渴望着能够融入其中。但他们很快会明白,这个愿望是无法实现的,并因此而倍感消沉。有的孩子甚至不惜打破玻璃球,以求一触这个美好的世界。但这个极端的手段带给他们的则是更大的挫折感。直到有一天,孩子们长大成人,才对 snowball 逐渐变得无动于衷。艺术正是“长大了的”人们的 snowball。它就好像是现实世界中的玻璃做成的神秘的空间,艺术家们细腻入微地体味领悟生活就像在体味艺术这个充满魔力的世界。人们在各种照片、时尚设计、化妆、礼品包装等方面表现出来的“感觉”也许仅仅是某种“感觉”,也许是经过培训的“感觉”,但艺术却绝不如此单纯,它是艺术家本身对生活的感受、对世界的看法即艺术家世界观的表现。因此,如果我们从艺术品中得到了某种感动,那一定是欣赏者与艺术家本人看待世界的视角达到了某种程度的一致,形成了共鸣。叔本华说:“艺术是人格本身(art is personality itself)”, 布丰也提到“艺术是灵魂的面容( art is physiognomy of the soul)”。因此,只有艺术才能将人内在的灵魂表现出来,而这种灵魂的表现是我们所无法分析的。我们所能做到的,不过是感受到它所传达的信息从而受到感动,又或者没能感受到它的提示,而将其忽视这两者之一罢了。
艺术家江衡通过“带刺的语言”来揭示物神化的世界。他笔下的美女们无一不符合我们亚洲人的审美,妖娆、艳丽、性感,而我们从这些看似青春与美丽的美女身上感受到的是现实中的巨大的空虚与无奈。实际上,他画的并不是这些美女,而是我们的现实世界。现代社会错综复杂(complex)、多变(labile)动荡(unstable),渺茫(distance)、无常(transience)、暧昧(obscurity)是它的实质。而为了所謂的人生的概括(universal summation of life),即财富与名誉,也只不过是为了获得世俗的爱而作的虚无的努力罢了。同样,现代艺术也很难超脱出这种社会背景去。现代艺术失去了米开朗琪罗、达芬奇、伦勃朗、 歌德这些人文主义文化的代表所具有的光环。那时的艺术将形象(form)与灵魂(soul)、静止(stasis)与动态(movement)、形象化的空间(pictorial space)与叙事性的时间(narrative time)完美地共现在了一起。而生活在当今时代,在社会上扮演各种角色的人们(social actors),借用叔本华的的话说,就像在永远也无法满足的欲望的洪流中漂流的孩子们。对于包括知识分子、艺术家、劳动者、公务员等在内的所有人们来说,这是一个由各种各样阴暗的碎片堆积起来的并不完美的时代。
而江衡的艺术正是扎根于其游刃有余地观照这一时代、积极等待这一时代的进步的乐观的坚持之中。被无数的文化要素环绕着的我们体会到的种种感受,绝对不是毫无意义的。现代社会的各种媒体本质上都具有冲突的属性,每个人是无法体会到所有其他个人的感受的,但同时又不能完全将所有的东西都拒之门外。这个时代的文化还停留在不断发展的阶段,而江衡的艺术世界为我们提供了超越这个不确定、不成熟的状态,并且期待在下一个季节,在由被欲望的洪流带来的阴暗的碎片堆积而成的土壤上可以有所收获的信心。他的“散落的物品(stray object)”系列、“偶像(idols)”系列虽然批判了前面提到的阴暗的文化土壤,但还是非常饱满地强调了绘画的两个力点—— 美与和谐。他批判这个社会不合理的一面,但也决不扼杀希望。他不是无条件地拒绝社会的失衡,而是为了展望更远的地方而闭上双眼不断内省。在他的作品中,美丽的女子不管在受到令人联想到男性生殖器(phallus)的避孕套、手枪的威胁,被同样可以联想到男性生殖器的弓箭射伤流血还是服用了药丸而陶醉于幻想的世界时,都保持着美丽而又灿烂的微笑。这也正代表了江衡本人对于失衡、充满不确定性的社会并不放弃,相反充满了无限地信任与爱意的态度。
实际上,江衡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中国南方城市广州为中心展开的“卡通一代”美术运动中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家。在中国美术史上甚至世界美术史上,将卡通或漫画、动漫等作为绘画体裁,甚至掀起以此为主体的美术运动还是首次。“卡通一代”则是一次寻找是什么给人们带来了影响、反省自身的成长历程,质询内部世界本质的航行。广州邻近香港,处于珠江三角繁华的商业都市群之中,因此可以比较容易将都市消费文化和现代艺术理念结合在一起。“卡通一代”不再追问“世界是什么”而是致力于探求“我是什么”。在亚洲,生于70年代的一代人如今都已四十多岁,在他们成长为社会的主要力量的同时,也成为亲身经历时代飞速巨变的一代。他们不能像上一代一样无条件接受西方价值观就能成为精英,而不得不面对越来越激烈的世界化竞争,温暖的大家庭社会逐渐走远,他们不得不独自游戏独自承担一切。父母教给他们的单纯的、无条件的爱和他们面对的有选择、有条件的爱更使得他们无比困惑。在整个亚洲,这一代的人们的共同点就是在急剧变化的都市风景中,利用游戏、卡通等轻松愉快的手段来填补情感的空缺。而江衡几乎是无数的卡通一代艺术家中唯一一个将外部世界与自我完美融合在一起的艺术家。他用积极的态度拥抱充满变动、不安、失衡的现代生活。正如我前面提到的,任何单纯的卡通即使与江衡创作的艺术形象十分形似,但带给观者的感受却是截然不同的,理由正是因为它们没有被赋予在与外部世界冲突、融合的过程中绽放的江衡的灵魂。今后的十年中,70年代出生的人们将立足于世界的中心。我从江衡的艺术作品中看到了我们所创造并为之苦恼的普遍意义上的记忆和义务。
责任编辑 陈 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