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三姨传

2020-11-30 08:54於可训
长江文艺 2020年11期
关键词:陈世美姨父县官

於可训,1947年3月生,湖北黄梅人。现任武汉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湖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长江文艺评论》主编。曾任中国写作学会会长、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於可训文集》10卷。近年来发表小说《地老天荒》《特务吴雄》《才女夏娲》《幻乡笔记》等。

在我家里,只要有人提起我三姨,我妈的反应,永远是那两个字,伤心。所以,我从小就知道,我有个伤心的三姨。

三姨是我妈的堂妹,严格说来,并不是我的亲姨妈。不过,我妈的几个堂姊妹从小就生活在一起,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不分你家我家,就像亲姊妹一样。只是这些姊妹到成年以后,命运各不相同。虽然人人都免不了有伤心事,但最伤心的,就数我三姨妈。

女人最伤心的事,多半都出在婚姻上。那时节乡下不兴恋爱,更不能交异性朋友,婚姻两个字,就代表了男女关系的全部。就算有婚前或婚外的相互爱慕,那也只能称作相好。在不配称相好的年龄,男孩和女孩交好,便叫做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三姨和那个让她伤心了一辈子的三姨父的关系,就起于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说他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不过是说惯了的陈词滥调,其实并不太合适。两人虽然同住在一个村子里,但因为家境悬殊,加上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平时是很难玩到一起的。我那三姨父家穷得要死,别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样的雅事,他做不来,就是做得来,也要能舍得下放牛拾粪割草喂猪的工夫。我妈说,他唯一吸引我三姨的,就是他那点狗记性。我那三姨父的记性特别好,说过目不忘,过耳能诵,那是再恰当不过的了。相反,我三姨却笨得要死,别说《增广贤文》《幼学琼林》中那些难背的句子,就是《三字经》《百家姓》这样的顺口溜,她也背不上来。每次背书,手掌都被先生的戒尺打得通红。我那三姨父当时就坐在我三姨的座位旁边,先生的戒尺每打一下,我三姨的眼睛就眨一下,又偏过头去朝我那三姨父看一眼。再打一下,再眨一下,朝我那三姨父再看一眼。看得我那三姨父实在不忍心,有一次,就站起来跟先生说,先生,别打了,我帮她背好吗。先生果然停下了手中的戒尺,笑眯眯地望着他说,好呀,她要是读不好书,将来嫁不到一个好人家,你也帮她嫁吗。说得同学们哄堂大笑。先生却收敛了笑容,冲我那三姨父大吼一声说,把手伸出来,讨打。

我那三姨父代我三姨受过,让我三姨有一种英雄救美的感觉。从此,便缠着我那三姨父,上学放学,跟出跟进。还时不时从家里偷点吃食,暗地里塞给我那三姨父。我那三姨父起先还躲躲闪闪,怕人道论。后来胆子渐渐大了,就不避嫌,常常把我三姨拉到僻静处,说是教她背书,其实是瞅机会跟我三姨亲嘴。有几次,被同学看见了,同学告诉我妈。我妈怕我三姨挨打,把我三姨臭骂了一顿,就把这事给瞒下了。俗话说,瞒得了初一,瞒不了十五,这事最后还是传到我二外公的耳朵里了。我二外公拿出一根炸刺条,还没举起来,我三姨就全招了,事情也就败露了。我二外公是个极爱面子的人,心想,都这样了,这个书还有什么读头,再读下去,还不知道要读出什么事情来,就把我三姨从学校拉回来了。

我三姨回家后,我那三姨父不久也辍学回家,依旧干他的放牛拾粪割草喂猪的活计。这期间虽然跟我三姨偷偷摸摸地也有些来往,但远远没有在学校那样方便,那样频繁。渐渐地,两人都长大了,再见面时,就免不了要干些苟且之事。有一天,我三姨突然发现自己的身子有些异样,就把这事跟我妈说了。我妈情知这事不比亲嘴,隐瞒不住,就告诉了我二外公。心想,我这个傻妹子这次少不了一顿好打,那个自作聪明的坏小子,也不会有好果子吃。谁知我二外公听了后,只是叹了一口气,既没有打我三姨,也没有到我那三姨父家兴师问罪,相反,还有意就坡下驴,成全他们的好事。我三姨父家于是就大着胆子让人上门提亲,结果歪打正着地成就了一段姻缘。

我那三姨父姓陈,本名叫有财。大约是私塾的先生嫌这个名字太土,铜臭气太重,入学以后,就给他换了个高雅点的名字叫思梅。先生爱梅心重,思梅心切,只顾了把这份心思用在给学生改名上,就没有想到,这个改了的名字,到了叫的人口里,就成了陈世美。乡下人不会说一语成谶,但事后都说,这先生的眼睛毒,料事如神。也有人说,这是有财家给先生的束修少了,先生故意起了這个念起来像陈世美的名字,下了个毒蛊,让他日后真的像陈世美那样,干出了富贵忘前妻的缺德事来。

这当然都是乡下人的说道,我那三姨父未必真的就蓄了这个心思。我妈说,倘若他读过几年私塾不出去,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怪就怪他念了几句书,认得几个字,会写会算,那年新四军在村里驻扎了几天,走的时候就把他带出去了。他出去的时候,我的凎表哥刚刚满月。临走的那天,我那三姨父哭得跟泪人儿一般,躲在房里不出来。带兵的干部只好推开房门,大喊了一声立正,才把他从房里拽出来。

我那三姨父到部队上以后,起先还常常跟我三姨来信,不打仗的时候,还来得很勤。后来部队打远了,有一段便断了音讯。再后来,又打回来了,已经当了干部的我那三姨父还抽空回家住了几天。过一年,便有了我的荣表妹。再再后来,全国解放了,听说我那三姨父已经成了大首长,住在省城的大院里,家里有勤务兵,出去有警卫员,整天忙着革命工作,也没工夫给我三姨写信。我妈说,怎么也不打个信来,再忙,也该给家里报个平安。我三姨说,有出息就好,信不信的无所谓,人在那儿,不写信也跑不了。我妈知道现在有很多干部进城后就忙着换老婆,还是有点不放心,就跟我二外公撺掇我三姨带着孩子去省城见一面。乡下的女人胆子小,别说省城,连县城也没去过几回,何况还要进省城的大衙门,我三姨想想便觉得胆寒,最终还是没有上省城见我那三姨父一面。

就这样过了几年,有一天,我三姨突然收到县人民法院送来的一张传票。那时候,法制不健全,法律知识不普及,谁也不知道传票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从县衙门来的公文,传到老百姓头上,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当下便让我妈拆开看了。我妈读的书多,认的字多,在外面教书也见过一点世面。我妈说,传票上说,我那三姨父提出要跟我三姨离婚,理由是他们是封建包办婚姻,不符合新颁布的婚姻法精神。法院要判这桩离婚案,要我三姨这个当事人亲自出庭。我三姨一听,如雷轰顶,当即便跳起脚来破口大骂我那三姨父。我们那儿乡下女人最恶毒的骂人话,这次都被我三姨用尽了,没良心的,狼心狗肺,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都是轻的。丢尸的,烂眼睛的,狗拖的,老鸹啄的,听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

骂是骂了,最后还得出庭。那天是我妈陪我三姨去的。法院破例让我妈陪在三姨旁边,但不能说话,只能听。我妈后来说,你三姨也真伤心,受了冤屈,又不会为自己伸冤。明明占着理,又说不出道理。只会哭哭啼啼地说些糊涂话,让人觉得她是在胡搅蛮缠。我妈说,法官问她,你们的婚姻是不是由父母作主,她说,不是由自己的父母作主,还能由谁作主,难不成让外人作主。又问,你们两人结婚是不是有媒人说合,她说,没有媒人说合,么样成亲,总不能自己送上门去,那不是陪货。又问,你们婚前谈过恋爱吗,她说,我不懂么事叫恋爱,结婚前,他亲也亲了,搞也搞了,还把我的肚子搞大了,你说这叫不叫恋爱。法官皱了皱眉头接着说,陈思梅同志提出要跟你离婚,你同不同意。我三姨说,我不同意。你叫他出来,我要当面问问,我侍候公婆,抚养子女,恪守妇道,又没偷人养汉,哪点做得不好,他凭什么休了我。法官说,我纠正你一下,不是休了你,是依法提出离婚诉讼。又说,陈思梅同志工作忙,没时间出庭,他请了律师代理。说着,就朝旁边坐着的一个穿制服的中年人点头示意,那人欠了欠身子又坐下了。我三姨就冲那人说,你既然是他的代理,我就让你带句话给他,他要找小老婆也可以,哪个当官的不是三妻四妾,这个我懂。但娶小纳妾也要论个先来后到,先进门为大,我是他的大老婆,原配,这个改不了。法官只好摇摇头,宣布休庭。

这以后,我三姨又去了法院几次,都是我妈陪着。我妈说,我三姨在法庭上的表现,一次不如一次。最后竟当着法官的面放泼撒赖,寻死觅活。法官只好让她回去等候判决。

在等候判决期间,有一天,我三姨又收到乡政府送来的一封信。这回不是县法院来的,而是省城来的。写信的是一个叫梅爱竹的女人,看样子很年轻,说她是陈思梅同志的秘书,想跟我三姨谈谈心。信中的意思说,现在是新社会了,主张自由恋爱,反对包办婚姻。陈思梅同志虽然是她的上级,但他们在革命工作中,建立了很深的感情,产生了恋爱关系。然后是一大篇爱慕陈思梅同志的话,说首长对她也有同样的感情。又说,陈思梅同志一个人在外面很孤单,生活上要人照顾,感情上需要安慰,她还年轻,愿意担负起这个责任,希望我三姨理解和支持。又说,你们之间既然已经没有感情,就不应该再强扭在一起。还引用了革命导师的话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她希望通过这个问题的顺利解决,来庆祝新婚姻法的诞生。信的最后,转达了我那三姨父提出的离婚条件,说不论孩子判给谁,他都愿意承担全部抚养费用,直到他们长大成人。

我妈没有把这封信念给我三姨听,也没有把信中的意思,全部告诉我三姨,只说了我那三姨父提出的离婚条件。我三姨想了想说,想要孩子,做梦,那是万万不行的。孩子的抚养费,一分钱也不能少,少了我跟他拼命。只生不养,你痛快了,老娘受罪,想得美。我妈见我三姨的口气已有松动,就跟我二外公商量说,看样子,人家已经把我三妹的窝占了,你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我二外公见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胳膊拧不过大腿,想想也只能如此。他只是搞不明白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婚也结了,伢也生了,一个床上睡了这么多年,临了还不如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有爱情,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奇事。我妈也搞不懂,就敷衍我二外公说,从前叫相好,现在叫爱情,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婚是离了,我三姨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以后,逢人便说,陈思梅就是个陈世美。陈世美富贵忘前妻,陈思梅停妻再娶,图的不光是荣华富贵,还是年轻漂亮。又说,陈思梅的这个老婆是个大学生,家里很有钱,解放前是个资本家,是资产阶级的臭小姐。陈思梅娶了她,是做了资产阶级的臭女婿。这样的干部,要开除党籍,要镇压,要枪毙,要拿去法办,要用包大人的虎头铡铡了。一边说,还一边做着开铡的手势。开始,村里人只当她是气急攻心,胡言乱语,笑笑也就算了。渐渐地,村里的干部就招架不住了,说,陈思梅同志现在是省里的大干部,大领导,大首长,这些话在村里说说可以,传到他耳朵里,怎么得了。就要我妈劝劝我三姨,叫她不要乱说。我妈劝了几次,不起作用。就跟她说,陈世美跟陈思梅不一样,陈世美是皇帝要招他做驸马,他贪图荣华富贵,也不得不从。陈思梅停妻再娶,是鬼迷心竅,没人给他荣华富贵,也没人强迫他。陈世美后来派人追杀秦香莲和自己的亲骨肉,陈思梅离婚了还给孩子的抚养费。陈世美最后死在包大人的铡刀之下,陈思梅这事受法律保护,死不了。真要把他拉出去枪毙了,对你有什么好,孩子的抚养费不就没有了。靠你一个人,你以为就这么容易能把两个孩子拉扯大。我三姨想想,这个天杀的陈思梅,跟陈世美还真的有点不一样。就不再说陈思梅是陈世美,而是自己编出了一段新故事。我三姨以后几年,就讲这个故事。就像我后来读鲁迅的《祝福》里写到的那个祥林嫂,听得人的耳朵都起了茧。

我三姨的这个故事,我已经记不完全。只记得故事的前面讲的还是陈世美的事,只是后面没有让陈世美去死,而是被贬到一个小地方去做了一个县官。有一天,这县官的衙门口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婆,是个要饭的叫花子。这老太婆到了县衙门口,也不通报,就不管不顾地往里闯,当即被衙役挡在门外。被挡在门外的老太婆就大口大气地叫喊县官出来。县官听见门外吵闹,就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正在这时,县衙门前的街面上突然响起了嘡嘡的锣声,紧接着就看见一抬官轿,前呼后拥八面威风地抬了过来,稳稳地在县衙门前落定。县官正准备趋前迎接,那个要饭的老太婆却朝他大喝一声说,还不快快跪下,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何人。这时,就有一群人围了上来,在那个要饭的老太婆身边围起了一圈彩屏,没片刻工夫,像变戏法似的,从彩屏围子里面走出来的,竟是一个凤冠霞帔的贵夫人。跪在地上的县官正惊得目瞪口呆,却见下轿的那个官员走到他身边,和颜悦色地把他搀扶起来,口里说着,父亲大人快快请起,不必行此大礼。那贵夫人却说,我儿不必客气,让这个没良心的再跪些时。县官这才知道,原来从轿子里出来的这个官员,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个贵夫人就是被自己休掉的发妻,顿感羞愧不已。

我三姨给这个县官的儿子封的官职,是八府巡按,给这个县官的发妻封的荣誉称号是诰命夫人,都是从戏台上学来的。至于这个县官姓什名谁,却始终未曾明言。有她自己编的这个故事,我三姨也算出了一口恶气。只是这故事中有些细节,后来竟不幸应验,看来冥冥中还真有定数。

上世纪五十年代,我那三姨父自作聪明,反对大跃进,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被贬了官,发落到我們这个县,也就是他的老家,当了一个小小的县委副书记。家里人听到这个消息,都以为我三姨会跳起脚来叫好。我三姨却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报应,就没再做声。被贬回家乡的我那三姨父,本来有很多机会回家看看,又怕见到我三姨难堪,所以始终没有和自己的父母见上一面。倒是我三姨大大方方地带上一儿一女,到县城里去看过我那三姨父几次。县委会的人都知道我三姨和我那三姨父的故事,进门无须通报,也不必像故事里讲的那样装神弄鬼,只跟门卫点头笑笑,就径直走进去了。

我那三姨父这时候很落魄,虽然住的是单人宿舍,房间里除了一张单人床,一个旧书桌一把靠背椅和一口小木箱之外,就没有别的什么像样的东西。我三姨就问,你那口子怎么没跟过来,我三姨父叹了口气说,她正跟我闹离婚,要跟我划清界限,不愿意跟我到下面来受苦。我三姨说,你同意了。我那三姨父又叹了一口气说,她向法院提出离婚诉讼,说已经跟我没感情了,还扯到我的政治问题,现在是政治决定一切,我不同意又有什么用。我三姨说,这个我懂,当初是爱情决定一切。我三姨平时不会说话,这一句话却戳到了我那三姨父的痛处,说得我那三姨父连气都叹不出来。

我那三姨父被贬回家乡那几年,饮食起居,都亏了我三姨照顾。我三姨三天两头地往县里跑,不是帮我那三姨父浆衣洗裳,缝缝补补,就是给他送吃的,送喝的。碰上生病住院,还要守在床边端茶倒水,侍候出进,闲时给他讲些村里人的故事解闷。我那三姨父跟我三姨离婚以后,我三姨一直没有离开他家,一来是他的父母要人照顾,二来是两个老人根本不同意他们离婚,只承认我三姨是他们的儿媳妇。到这时候,我那三姨父才知道感谢我三姨,说你真是个好人,我对不起你,有时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我三姨说,你少流猫尿,我也不要你拍马屁,当初我也骂过你,你要想听,我再骂几句,你就不说我是好人。我那三姨父只好点头说,该的,该的。

过了几年,我那三姨父又被调回省里去了,虽然没有完全官复原职,但大小也是个省里的领导。又像他当年到部队上一样,起先还经常来信,后来就越来越淡,最后又没了音讯。我三姨知道他这人就这德性,也不在乎。好歹是孩子他爹,只当是为孩子尽了一点人情。过了没多久,我那三姨父又给我三姨来了一封信,说是有件事,他拿不定主意,要征求她的意见。原来是我那三姨父回到省城以后,先前说已经跟他没有感情的梅爱竹,又对他产生了感情,要求复婚。他不知道该不该同意,让我三姨帮他拿个主意。我三姨把这事告诉了我妈,我妈说,这个陈思梅也真好意思,这种事要你帮他拿主意,你是他妈,还是他姐,挨得着吗。我三姨说,他一个人在外边,身边没有个人照顾,也是可怜。我妈说,再可怜也不能要这种女人照顾。你还没看出来,这就是个嫌贫爱富,专攀高枝儿的货。陈思梅就是跟她复了婚,他再犯错误,她还会跟他离。现在运动多,说不定哪天陈思梅又被运动下去了,到时候还得你照顾。我三姨就埋怨我妈说,你就不能说点好的,指望他什么也不能指望他犯错误。我妈说,我就这么一说,犯不犯错误又不是由我说了算。

说话间就到了“文化大革命”,我妈果然没有说错。这回不是我那三姨父个人犯了错误,而是很多领导干部都被打倒了。我那三姨父被打成走资派挨斗争的时候,他和梅爱竹的复婚手续还没有办完。果然像我妈说的那样,梅爱竹说,复婚的事是她受了陈思梅这个走资派的蒙蔽和欺骗,她要继续和他划清界限,反戈一击,坚决站到无产阶级革命派这一边来。不久,我那三姨父就去了五七干校,过起了住集体宿舍吃大锅饭的日子。

五七干校在一个叫鸭子湖的地方,离我三姨家不远。我三姨怕我妈笑话,发誓再也不管我那三姨父的事,也不让两个孩子去看他。连他的父母问起,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一句说,还好,就应付过去了。我妈知道我三姨心软,心里一定像猫爪子在抓,就跟她开玩笑说,别死扛着啦,去看看也没人说你,好歹夫妻一场,不能眼看着他受苦。我三姨说,这种人是白眼狼,喂饱了就眼瞎,不认人,死活都跟我没关系。话是这样说,真的遇到事了,我三姨还是放不下。

说有事就有事。这天上午,有人跑来给我三姨捎信,说陈思梅出事了,要他家里人去看一下。我三姨说,她当时吓得腿脚发软,跑去一看,才知道他还活着。一问,原来是发疟疾打摆子,躺在床上起不来。这时候,干校的人都在长江干堤上防汛,防汛大军借住在附近的老乡家。这天早晨,房东老太太正在喂猪,发现少了一只猪崽,就满屋子去找。结果见它在一间柴房里,正在地铺上拱着一个人的脸。这人看上去像死了一样,伸手一摸,鼻孔里还有一口气。再靠近一看,原来就是富贵忘前妻的那个陈思梅。老太太认识这人,觉得这人太没良心,平时不爱搭理他。但看眼前这样子,又觉得可怜,于是就打发人到他家去报信。堤上防汛的人多,老太太不知道干校的人在哪一段,也不知道卫生队设在什么地方。听说这些时都在挑灯夜战,大约也没有人顾得上他,只好找他的家人。我三姨想想,也无别的办法,情急之下,就找来一根麻绳,把我那三姨父连人带被子都捆了,往背上一揹,谢过老太太,转身便走。我那三姨父连打了十几日摆子,已是骨瘦如柴,合着被子,也不过几十斤重。老太太见我三姨背着一个大男人,身轻如燕,行走如飞,不禁目瞪口呆。望着我三姨走远了,这才突然想起,这女人莫非就是陈思梅休了的那个结发的前妻。禁不住摇头感叹说,贤惠呀,真是贤惠呀。

我那三姨父在家里养好了身子,就回了五七干校。养病期间,我那三姨父的父母逼着他跟我三姨复婚。有一次,他爹当着我三姨的面骂我那三姨父说,你也要知个好歹,谁是假意,谁是真心,连这点也分不清,你就白披了一张人皮,连畜生都不如。其实我那三姨父也有点心动,觉得这次是我三姨帮他捡回了一条命。又觉得自己这些时在家养病,有父母在堂,儿女承欢,还有我三姨端茶倒水,侍奉汤药,精心照料,一家人亲亲热热,其乐融融。本来就该如此,我何不就汤下面,破镜重圆呢。见我那三姨父心有所动,他的父母就来劝我三姨。我三姨说,二老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薅不住您儿子的那颗花心,他回城了,还要跟那个梅爱竹复婚。又说,不管怎么样,我永远都是陈家的儿媳妇,他不要这个家,我要。我要把我的两个儿女拉扯大,给您二老养老送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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