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雪
1
爷爷的皮肤是青色的,这是被天气与火把熏烤出来的颜色。爷爷在太阳下,弓背抱着一摞一摞的瓦片,像抱着可爱的婴儿,轻轻地放在院里的长板条上,就走到屋檐下,坐在舒服的椅子上,摇着扇子闭目养神。
太阳还没出来,爷爷就起床了。这时,两名小瓦匠屋子的窗帘还遮得严严实实,仿佛光一泄露进去他们就永生永世没法睡着。
爷爷来到美元村那年,还是一名头发乌黑的年轻人,如今,已是两鬓苍苍的老人。来瓦窑拉瓦的司机问起:“阿爷,你干这行多久了?”爷爷一拍脑袋,说:“记不清,几十年有吧。”司机脖子一伸,眼睛一瞪,哇一声:“这么久。”
村子叫美元村,美元村没有抄袭美国的币种名称,当印第安人在美洲大陆上安静生活、还未被别的族群侵略导致改朝换代时,美元村就已经存在。爷爷叫杜文彬,他老了,老得该获得一个尊称,于是,人们就唤他爷爷。
爷爷的头发,是人生七十古来稀的稀,所以不论天气多么炎热,他都会戴一顶破帽。长年和旺盛的窑火打交道,爷爷的红脸虽未及关公,但颇有超越关公的潜力。在难得一遇的大冷天里,和他一起共事的两个小瓦匠总会调侃:“爷爷,你就是这冬天里的一把火啊。”
有人拉瓦记账,需要爷爷签名,一般都会倚着拖拉机朝他喊:“爷爷,过来签下名。”爷爷会拍拍屁股站起来,边走边说:“又签名了。”他拿出专用的笔墨,手上一挥就是漂亮的小楷,他一边欣赏自己漂亮的字体,一边告诉人们如何写好字的秘诀。
爷爷吃饭好喝上一两口白酒,酒一下肚,就吧唧吧唧咂嘴说:“我是生不逢时,活到从心所欲之年,却仍无一个安身立命之处。”爷爷的脸因为酒劲,越发地红。爷爷是喜欢将之乎者也挂在嘴边的人,仿佛这样就能区分他跟众人。
爷爷怕和他一起吃饭的年轻的瓦匠听不懂,尽量讲得雅俗共赏。无奈小瓦匠们理解有限,只听懂前一句,年龄较小的反问:“谁不是生不逢时,要是我家里有钱,我还来这里做工吗?”较大的一直琢磨从心所欲之年是什么意思,忍不住问:“从心所欲之年是什么?不明白。”爷爷恨铁不成钢:“真是笨,就是七十岁啊,孔子说过,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所以我说从心所欲之年。”爷爷讲话的兴致已经全然败坏,他夹住一粒红色的炒花生,放在口中,慢慢咀嚼。
喝完酒,吃完花生,爷爷想,我孙女应该快来了。他抬头望向远处,隔着天边的暮色,树丛传来稚嫩的小孩叫声:“我来了。”爷爷听到,拉长声调应了一声“哦……”放下筷子站起走出几步,又回头对两个小瓦匠说:“我孙女来了,我接她去。”
路边蹦出的小女孩三五岁,圆脸,手里拿一管泡泡,吹着。后面跟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皮肤微黑,单眼皮,笑起来柔柔的,不时喊:“小宝,慢点走,等下摔倒又要哭鼻子了。”小宝跑得更快,三两下就来到爷爷面前,说:“爷爷看,我吹好多泡泡啊。”
爷爷伸手拍打飞得到处都是的泡泡,一边说:“爷爷厉害,一下子就消灭那么多。”小宝瞧着爷爷张牙舞爪的怪模样,笑得前仰后合。小宝有让爷爷返老还童的神奇魔力。
爷爷将泡泡消灭得差不多,就对女人说:“苏梅,来一起吃,我们刚开伙。”那两个小瓦匠这时才插上话:“老板娘,过来和我们一起吃了。”苏梅说已经吃过,然后说:“爷爷,你吃完再教小宝吧,刚给她买了一瓶泡泡筒,就吵着要过来吹给你看。来早了。”苏梅也随着小宝叫法。苏梅是这家小瓦窑老板的儿媳妇,自她公公三年前病逝,这家小瓦窑就归她管,但瓦窑的日常事务都是爷爷处理。
爷爷说:“没事。”他走到石桌边,给自己打了碗米饭。苏梅走过去,坐下来。小宝在空地上蹦蹦跳跳玩得正欢。
苏梅的公公夸爷爷是少见的文化人,生前曾叫爷爷当过她大儿子的辅导老师。苏梅看到大儿子上小学后确实和村子里的小孩不一样,多一份沉稳,便也叫爷爷在工作之余给小宝当启蒙老师。那时的镇上,只有学前班,小宝还小,没去上学,不过早点认字总是好的。
爷爷吃完饭,就猫进右侧的小屋拿出书,摊在石桌上,让小宝过来念书。苏梅见小宝离泥坑很近,怕她跌到里面,赶紧将她拉过来:“快,乖乖坐好,开始学习。”小宝摸着桌上那本古旧的书籍,问:“爷爷,不念三字经了吗?”爷爷说:“今天我们念《千字文》。”爷爷拿起书,可恨身上穿的不是长衫,不然就活脱脱一个老学究。他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爷爷的普通话是本地土话的合体,会把“天”念成“千”,把“玄”读成“闲”,像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爷爷四个字四个字地念,小宝也跟着他四个字四个字摇头晃脑地读。
小宝念着念着,瞅见爷爷望向空茫的远处,不禁叫:“爷爷,你是不是又在想王奶奶了?”爷爷回过头,给她使眼色,说:“快念书,以后还想知道更多吗?”小宝扭头瞧母亲,又扫了两眼瓦匠,将食指放在嘴边,小声说:“我忘了,这是我和爷爷的秘密。”
苏梅和两个小瓦匠谈了会话,跟爷爷说一会再过来接小宝,便回去了。爷爷教小宝念书,解释意思给她听,又叫小宝抄写新学的字。他盯着小宝一笔一画地抄写,突然惦念起文村,他想,好久没载小宝回文村逛了。
爷爷会蹬着那辆二十八寸自行车回文村转悠,那车和爷爷一样老,外层油漆欲遮还羞地裹着里面的骨架,有一股不服老的倔劲儿。从美元村到位于镇子附近的文村,路程不远不近。文村自古地灵人杰,出过不少举人秀才,爷爷的祖父就是其中之一。據说村口那副刻在壁上的对联“文运频呼佳子弟,彩笔重绘好河山”就是他祖父的墨迹。按说这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但爷爷却对祖上的辉煌不愿提起。也许因为祖上曾经的显赫一时只是徒增今日家道衰落的落寞,所以他才不愿谈罢。
他会一路骑回村,在自家老屋那视察一圈,见门锁完好,屋前的杨桃树菠萝蜜树石榴树都长得枝叶繁茂硕果累累,屋后的那堵围墙长出顽强的苔藓,茂盛的绿色已完完全全覆盖它。一切安然,便又安心地骑着车子回到美元村。
有时,小宝会吵着要跟去,爷爷就将她放在自行车坐垫前那条横杠上,叫她抓稳车把手,就踩着车晃晃悠悠地回到村里。一路上,爷爷喋喋不休地和小宝说许多话,小宝也听得津津有味。爷爷按了下车铃,铃声随着爷爷的话响起来:“王奶奶叫王旗,是旗开得胜的旗。”爷爷强调。小宝似懂非懂地点头。
“你要记住王奶奶叫王旗,旗开得胜的旗。”爷爷再次嘱咐小宝。爷爷见惯墓地上那些无名的女性,仅仅是被冠上自己丈夫的姓氏,至于那些女人从何而来,后代都无从得知。爷爷觉得她们一定很不甘心。
陈年旧事如此清晰,使得爷爷乐观地认为,他还没老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可是,他很快又悲观起来,王奶奶知道他的心思吗?想到王奶奶,爷爷就迫不及待想飞奔去美元茶坊喝茶,那是一处消遣的好去处。
爷爷喜欢那茶坊,一有空,便从瓦窑走到这里,点上一壶馨香满鼻的乌龙茶,听人说家长里短。他最喜欢听周家的事。人们有时嘲笑周家的儿子——周长生,说他种子不行,生出的孩子不是傻就是呆。爷爷就会脸红脖子粗地和别人辩上:“你说这话要有科学根据。”爷爷天天读报,对新名词接受很快。
茶坊里有一个吊扇,从来没有开过,年深日久,渐渐由绿变灰。一些茶客不满,说:“老板,我们天天给你送钱,你连风扇都舍不得开,什么意思啊你。”老板一边上茶一边嬉皮笑脸说:“坏了,坏了,改天修好一定开。”风扇却仍旧未开。
茶坊外面的大榕树下有一个铁皮铺子,卖一些日用百货,茶坊里的人说到周长生,总会惹来坐在铁皮铺子里的人的白眼,这铺子是周长生的二妹開的。闲言碎语飘飘荡荡到她耳边时,她很不屑:就懂在那嚼舌根,有本事也像我哥做大生意去。
有时,周长生的母亲会出来陪自家女儿聊天,也就是王奶奶。这时,爷爷激动了,他紧紧地盯向路口,王奶奶迈着稳健的步子走过来,近了,近了,爷爷的心也跟着越跳越厉害,他拿着茶杯的手抓不稳,茶水就倾倒在棕黑色的桌上。王奶奶没有看见爷爷,她径直走进铺子,和女儿聊天去。
爷爷心里想着周家屋顶上那出彩的瓦片,村里人盖房用的都是青瓦,周长生家用的却是琉璃瓦,那是镇上最知名的陶瓷厂生产的,讲究工艺,他自己会烧,但成本高。当年王奶奶问他时,他说你去厂里买,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王奶奶难得求一回他,他却办不了,这心结也就存了数十年,长久不散。
周长生的父亲原来也是开瓦窑的,后来,服装加工业在镇子兴起时,周长生说服父亲改行,办起服装加工厂,专门接外贸单子。周家很快成为村里的首富。可是,周长生商场得意,却生活失意,老婆连生两个傻儿子,一个十岁,一个八岁,大的叫福,小的叫命运。都是庙里菩萨给取的吉利名字。福喜欢在家里啃碎布,命运则喜欢坐在门槛边上看人。周长生每次从城里档口回家,看到儿子,就会忍不住想跳井自杀。女人会好言好语地哄他,第二天,周长生又完完好好开着货车到城里的服装批发商场开店做生意去。
王奶奶在家照顾两个孙子,王奶奶贵气得很,穿上等棉布做成的褂子,颜色要浅淡的,纽扣不要大红大绿,她嫌太俗气,也不要全黑和全白,太不吉利。脚上的布鞋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虽然眼睛不行,还是喜欢摆弄针线活。她对在家帮工的年轻人说,只要你帮我穿线,我闭着眼就能缝出一双好鞋来。
王奶奶头发剪得平平整整,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攥着一块鸳鸯白手帕,孙子流涎水时她就抄起手帕帮他们擦掉。她说,福,命运,你们什么时候才不让奶奶操心。王奶奶心里会埋怨菩萨,说福是你的干孙子,你怎么将他保佑成这样,怨完菩萨又怨关圣爷,命运的命可是寄养在关帝庙里的,受关圣爷庇护,可却给庇护成啥样。
王奶奶有时会搬出一张小凳子,和命运坐在门边看村里的风景,村里树木很多,有菠萝蜜树,桉树,木麻黄,杨桃树等等,还有很多草丛,常见的有飞机草、败酱草、麻风树,甚至可以看到缠绕在树上的檞寄生。周家的屋子对着村路,沿着村路往下走不远,就可以看到一口井,井口处长满绿绿的霉菌,摸起来又湿又软,很舒服。王奶奶会沿着那一两百级台阶一步步地走下去看那口井,看着那井,她就会想到从前她在陶坊当挑担娘的日子。再追溯得更远一些,她就会怀念杜家祖母教她识文断字的时光。杜祖母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她说:“《礼经》有云:‘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所谓‘三从不全对,我们女子也没必要拘泥刻板遵守了。”
王奶奶想这些事,眼泪忍不住流下来。流完泪,她重新走上台阶,抬头看那郁郁葱葱的大树将整个井围拢起来,像一个用红土坯做成的大瓷窑,不禁想到一个人,想到那个人,心里就隐隐地痛。她一边痛一边走完台阶,却看到命运正蹲在路边等她,口齿不清地叫,奶奶,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想变成风是不是?我也想变成风在天上飞。王奶奶牵过孙子的手晃悠悠地说,真聪明。
孙子们在屋里睡得深沉时,是王奶奶最轻松的时刻,这时,她就从家里走到村大队上和她女儿谈话。她喜欢那棵粗壮的大榕树,她说,一个村必须要有这样一棵树守护着,才能年年风调雨顺有好收成,日子也方可过得和和美美。
她的习惯被爷爷摸得一清二楚。
2
爷爷穿被汗渍染成灰色的白色背心,还有一条宽松的黑色大裤衩,这样的穿着方便出汗。他小心搬动晒得半硬的瓦片,放在板条上,说:“今天天真好。”年纪大一点的瓦匠告了几天假回家,只有小瓦匠正靠着低矮的墙壁坐着。听到爷爷的话,抬头望日,说:“不,这太阳有毒。”
爷爷说:“看什么看,快点来晒瓦。”小瓦匠起身,取过一块长木板,边走边说:“再晒一天就可以入窑,烧完又可以休息了。”小瓦匠开始计划几天后他的空闲时间 。爷爷问:“烧完这窑后你也要回家搞清明了吧?”小瓦匠点头。爷爷算自己的日期,说:“我也要回去搞,我提前一天搞。”小瓦匠说:“那我们错开了,反正也没什么事,不如大家都放几天假呗。”
爷爷将最后一张瓦片放好,坐到晒得硬邦邦的土地上,他用手做扇,引来微乎其微的风,批评小瓦匠:“做工就没那么积极。”小瓦匠说:“放假谁不喜欢。”
清明节那几天,瓦窑空无一人。镇子的习俗是清明扫墓可以提前,但不能推后,所以这几天都是扫墓的人,在荒坡上,在杂草丛生的野地里,人声,鞭炮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让这死气沉沉的野岭活力十足。
爷爷一早骑着自行车回文村。
每年的清明节,爷爷都赶在族人大扫墓之前先给先人扫墓。他回到老屋,就将房前屋后收拾一遍,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只是清下屋内梁上的蜘蛛网,拂下八仙桌上的灰尘,拔下院子里有碍观瞻的野草。忙完这些,爷爷就从篮子取出供品放在八仙桌上,一边对着梁上的祖先神位将认识的人全部点上一遍名,强调自己来看他们。
供品他早在瓦窑烧好,有热米团,皮黄肉嫩的整鸡,还有清煮的五花肉。祭拜毕,烧完纸钱,他又拎起供品篮骑上那辆老掉牙的自行车,往南江大坝去。
爷爷家的祖坟地在江对岸,那是肥沃的红土地,有一片废弃果园,种满青枣树。爷爷一到那里,就摘了几颗枣子填下肚子,又去别人坟上挖来几株清明花,栽在父亲的坟前,再将相邻的祖父墓地上的杂草全部清除。
爷爷望着焕然一新的土坟,满意地想,压清明纸的事就留给明天那些人做吧。他盘腿坐在自行车旁边,瞧向旁边一处坑地,那块坑地放着一具孤零零的石棺。这是为行将就木的老人提前建好的生墓。爷爷想,以后自己就是一个人躺在那里了。他记起王奶奶,对着祖父的坟叹气:“公,你没料到吧,当年由你做主结的亲,会鸡飞蛋打一场空。”老了,想一个人时只是单纯地想一个人,没有痛苦,也無多大的欢乐了。
爷爷回到瓦窑时,天色已黑,繁星满天,天气也没像白天那么热,他进屋拉开灯泡,在昏黄的灯光下取过毛巾去屋前的水缸打水洗澡。之后就搬出一张矮凳子坐在空地上乘凉,清明节的风很柔软。
这时,苏梅打着手电筒踩着柔风慌里慌张地来到窑里。还没到跟前便喊:“爷爷,小宝在吗?”爷爷看到苏梅焦急的样子,连忙问:“没有,怎么了?”爷爷担心了。苏梅急急说:“找一下午了,都没找到。我还以为你带她回文村了。”爷爷立刻回屋披衣服,拿起床头上的手电筒出来说:“赶紧去找吧。”苏梅最后一丝希望落空,她使劲一抹脸,说:“这小孩怎么不听话,到处乱跑,一点都不乖。”
苏梅想到周长生的二儿子也不见了,又说:“长生家的二儿子也不见了,现在也正在找,会不会是两个孩子一起玩走丢了。”爷爷走得急,步子迈得有点颤巍巍,苏梅忙扶他一把:“爷爷,慢点,你在家里等消息吧,这么晚了。”爷爷说:“多个人多个帮手,估计是一起丢了。”
此时,王奶奶正在家里,她抓住福的手,唉声说:“我怎么就看不好命运呢,平常都是我从村大队回去他才醒的,这次怎么醒那么早呢?”所有人都出去找命运,就剩王奶奶照看福。福见王奶奶将他抓得那么紧,不满地挣扎,结结巴巴叫:“奶奶,布,奶奶,布。”
王奶奶没有理会福,一心想着另一个孙子,担心他会不会饿着,伤着,会不会被人骗,会不会被怪物吃了。福突然停止挣扎,怔怔地盯着王奶奶,说:“命运在稻洼,命运在稻洼。”稻洼是村里人对离村几公里远的平原水田的称呼。
王奶奶听到福的话,脑子灵光一现,对啊,怎么没想到稻洼呢。她赶紧拉着福出去叫长生去稻洼找找看。福很少走夜路,兴奋地东张西望,对一切充满好奇,他想,原来晚上的树是没有颜色的。他望着天喊:“奶奶,星星,奶奶,星星。”王奶奶没有福的闲情雅致,急匆匆来到村大队上,那里临时组成找人大本营,几个村里人负责在那等消息。她一到那就说:“去稻洼那找,命运和小宝可能在那。”稻洼?两个小孩不会跑那么远吧。”一人迟疑。另一人却恍然大悟:“对啊,小孩喜欢去那里玩,可能真跑那里了,我去叫长生。”王奶奶抓紧福,担心孩子掉到水里淹死,据说田里水深着呢,淹死一个小孩有余。
命运和小宝真的在稻洼上,玩到迷了路。
今天下午,小宝看到命运一个人走在路上,她好奇地问:“命运,你去哪里?”命运虽然脑子不好使,可穿的衣服非常整齐崭新。他不像村里的野孩子,穿一双橡胶拖鞋就到处乱窜,他脚上穿一双白色的小球鞋。因为很少出去,那球鞋特别干净。命运跳起摘下路边的一片树叶子,拿着树叶子在小宝面前晃着说:“我要变成鸟儿唱歌。”小宝笑他:“人怎么能变成鸟呢。”命运神秘地说:“能呢,你不懂,我懂,我知道鸟儿的法子。”命运的话引起小宝的好奇心。小宝说:“那我也想变成鸟儿,你带我去好不好?”于是,两个孩子边走边看,他们看到很多新奇的东西,看到云在天上千变万化,看到夕阳落下去,月亮却没有爬上来,看到白天变成黑夜……
不知不觉,他们来到稻洼上。稻洼是一片一望无际生机盎然的平原,天特别的蓝。村里的小孩最喜欢跟随下地干活的母亲来稻洼。稻洼可玩的地方太多太多,可以扎稻草人吓唬胆小的鸟儿,可以在水田里摸螺抓鳝鱼,也可以去旁边的旱地挖红薯,也可以去稻洼溪玩水。稻洼有很多小溪流,水从远处的高坡一直流到田里去,而稻洼溪是水最清最广最深的一条溪流,水没过膝盖,清澈见底。
命运和小宝跑去稻洼溪玩得忘了时间。暮色越来越重,远处的树丛扑棱棱地传来鸟儿归巢的声音。命运停下来,轻轻说:“听,鸟儿在说话呢。”小宝站在泥泞的田里凝神倾听。命运问:“听到没?”小宝侧着身体,远眺那片茂密的林子,手里抓着一个大田螺,说:“我只听到风在哗哗地叫。”命运把沾满淤泥的手往衣服上擦了擦,边走边说:“我带你去听小鸟唱歌,到时我们也会变成小鸟呢。”
“哎哟。”
命运回过头,看到小宝苦着脸从田里爬起来,哭丧说:“我全身都是泥。”小宝摔了一跤,身上沾满泥水,泥水从她身上又慢慢地回流到地里。小宝忍不住哭:“妈妈要骂我了。”她艰难地挪动步子,手里还紧紧抓着大田螺。命运见小宝走不动,便说:“我来背你吧。”小宝扬起胖嘟嘟的小脸问:“你背得动我吗?”命运傻笑:“可以,快点吧,不然就听不到歌声了。”小宝趴在命运的背上,给他看手里的大田螺,田螺柔软的身体全部缩进硬壳里,壳背上的颜色和淡淡的夜色重合了。命运说:“奶奶给我讲过田螺姑娘的故事。”命运的口水落在小宝的手背上。小宝用另一只手擦了擦,说:“真脏。”然后咯咯地笑了。
爷爷见小瓦匠轻视瓦窑,决定给他讲讲来历:“你知道这个窑当初建时花了多大力气吗?水桥省吃俭用好几年才盖起这个窑的。”水桥是苏梅的公公。
“水桥,现在老板的爸。十六七岁就一个人背着包袱出来闯。刚来我家瓷窑那会儿,连和泥都不会,可是他有心,又聪明,学东西很快就上手。可惜斗大字不识一个,还是我教会他写自己名字的。”说到这,爷爷哼哼笑一下,又继续说:“水桥家里除了一个族叔,没人了。一场大台风将他家的屋子吹破,听说我们村出的锅碗瓢盆全省第一,便来看能不能学点东西,顺道看能不能攒点钱,娶上一个会过日子的媳妇。他可節约了,一分钱都不乱花,哪像你,没钱还去买烟抽。”爷爷批评大瓦匠。大瓦匠听爷爷提到烟,又犯了烟瘾,从裤子口袋里拿出烟,取出一根抽上:“这不解闷吗?老婆又不在这。”
爷爷说:“水桥学了几年,把做陶的手艺学会了,我们村一个挑担娘看他老实,就自愿给他做媳妇。成完家,他想该立业了,就带媳妇回村里把房子修缮一遍,又去开垦村外的荒地,盖起这个青瓦窑,要知道,瓦片比瓷器还好弄。”爷爷说完,又指着面前的村路说:“原来这一带,都是荒郊野岭,白天来都害怕,现在才通了路。”
小瓦匠喝完椰子水,拍拍滚圆的肚子说:“好饱,等下尿要多几泡了。”小瓦匠想起刚刚爷爷的话,好奇地问:“爷爷,你说你家开瓷窑的,后面怎么不开跑来美元村烧瓦了?”
太阳渐渐斜射到他们身上,烤得他们越来越热。爷爷将凳子挪到屋下,叫小瓦匠把砍柴刀收好,说:“我家的瓷窑原来在南江边,先是搞合作社,后来又变成国营陶瓷厂,我不想给这些人干,他们不懂又爱指手画脚。瓷窑归国营后我就跑去邻镇给人当代课老师,后来觉得还是玩泥巴比较适合我,所以我就来和水桥干了。”爷爷来这里还有更深的原因,只是他不明说。
大瓦匠说:“原来爷爷和我们老板是好兄弟。”乌云慢慢又聚拢过来,阳光被乌云捂得密不透风,天空暗下来。
“看来这次真的要下了。”小瓦匠说。
爷爷搬着椅子走进自己的小屋里,说:“这雨估计要下大了,我去睡个觉。”爷爷关好门,就听到外面两个小瓦匠在喊:“下了,下了。”爷爷从小窗望去,看到他们跑进隔壁的屋里。雨在空中噼里啪啦,将原本静谧的村野震得隆隆作响,打在木窗上,又急又猛。
爷爷听着雨声,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本书。这是一本已经泛黄的线装书,上面还有爷爷的祖父注释的字迹,存放的时间很久,可是保存完好,爷爷非常会保护这些书籍。爷爷想到祖父对他说的话,爷爷打小就跟着祖父念书,祖父是清朝末期最后一批秀才,祖父教育爷爷:“光读书不做事就是书呆子,一个真正的读书人,要有经世致用的思想,怀这样的思想去读书,才能成就伟业。” 祖父显然把自己毕生未能实现的愿望寄托在爷爷身上。
爷爷的父亲则对爷爷说:“人要先填饱肚子,书不能当饭吃,学会做陶,以后走哪都不会饿肚子。”爷爷在祖父和父亲的夹攻下,逐渐长成了一名温文尔雅的青年,他读到书,也学会了制陶。
爷爷捧着书想:“谁知道你们谁对谁错?”
苏梅的丈夫和苏梅在家里吵翻天。
苏梅的丈夫平常都在镇上领些木匠活,帮人打造结婚用的木椅、木箱、木床之类。一般都在镇上待到晚上才回村里。可是,这几日不是什么黄道吉日,结婚的人少,无活可干,他就待在家里。
他把对木头和做工的精细态度带到生活中来,使得连日来对苏梅很不满意。苏梅下地干活时经常把锄头啊镰刀啊落在地里,做菜时不是放盐少就是油放多了,打扫房屋时总是几下就完事,一点都不干净。这都是他近日观察的结果。他批评苏梅丢三落四做事马虎的毛病。苏梅脾气好,说,你这木匠脾气,下次我再改。
这次换苏梅敏感了,这些天,小宝都跑去找命运玩到很晚。苏梅想到小宝说过的话,虽然童言无忌,但她还是会顾虑重重。她说不能让小宝再去找傻子命运。丈夫说她多事,小孩子在一起玩是多正常的事,非要搞得那么复杂。可苏梅心里的疙瘩始终消不去。于是,她和丈夫商量,打算把小宝送到城里全托。丈夫把桌子都拍疼了,大声说:“明年就读学前班了,还上什么全托,浪费钱。”苏梅举出儿子的例子,说儿子在城里读书花更多的钱,骂丈夫重男轻女。虽说苏梅理由充足,无奈丈夫霸权主义,一句“不去”掷地有声地砸下来,气得苏梅连骂他小气。丈夫也不甘示弱,说苏梅是妇人之见。两人的声音渐渐盖过屋外的雨声。睡在里屋的小宝被吵醒,走到大堂说:“妈。”
苏梅一看,好啊,始作俑者来了,她怒气冲冲朝小宝说:“以后不准你去找命运玩,知道没有?”小宝问,“为什么?”苏梅说:“不准就是不准。”丈夫和苏梅杠上,对女儿说:“你喜欢和谁玩就和谁玩,别管你妈。”苏梅摆出威严:“你要再去,把你屁股打开花。”小宝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怎么了,一撇嘴:“我找爷爷去。”说完,就拿起放在屋角的伞踩着雨水走出去。苏梅说:“下雨,不准去。”小宝回头:“雨快停了。”眨眼就溜得没人影。丈夫在一旁幸灾乐祸。苏梅怒视他一眼,丢下一句话:“晚饭你做。”就走去上屋看电视。他一捋袖子对苏梅的背影说:“做就做,又不是没做过。”
雨后初霁的天空一尘不染,小宝腋下夹着那把紫色小伞,穿一双红色的小雨靴,一路踩到瓦窑,她看到爷爷坐在泥坑旁边的洗衣板上,像一尊不苟言笑的雕像,就喊起来:“爷爷,你一定又在想王奶奶,你一想王奶奶就是这个表情。”
风将小宝的话清清楚楚刮到爷爷耳中,爷爷站起来说:“我孙女怎么跑来了?”小宝奔向爷爷的怀里:“想爷爷了呗。”
从低矮的树丛升腾而起的袅袅白烟不知道是村里人家生的烟火还是雨后泛起的雾气。爷爷抱着小宝望着,觉得应该是炊烟,爷爷仿佛闻到饭菜的香气,他摸了摸肚子,刚才几泡尿一撒,肚子早就干瘪,他感到饥肠辘辘。他问小宝,要一起吃饭吗?小宝说:“我和爷爷吃饭,还要和爷爷喝酒。”爷爷轻轻一拉小宝的小辫子,笑骂:“小孩子不能喝酒。”
爷爷去喊醒了那两个瓦匠,叫他们赶紧起来生火做饭。又转而对小宝说:“小宝,爷爷今天不教你《千字文》了,教你读一首诗好不好?”小宝坐到洗衣石板上,说:“好。”爷爷叮嘱她别往后仰摔下去,就进屋拿出笔墨。
他将一张宣纸铺在石板上,拿着毛笔蘸着墨水边写边念:“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他写完,就指着上面的字说:“这是李白的《独坐敬亭山》,李白是唐朝伟大的诗人。”小宝指着上面的字问:“爷爷,刚刚你那样就是独坐吗?”爷爷将毛笔放好,说:“算是吧,你把这首诗背熟,就可以吃饭了。”
小宝就趴在石板上,对着上面的黑色大字绘声绘色地念:“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小瓦匠往炉子添了把柴火,笑道:“小宝好厉害,会念诗啊。”小宝淘气地说:“那当然,我很厉害的。”爷爷站在屋前,说:“不能骄傲。”小宝朝爷爷做了个鬼脸。
饭菜很快做好,爷爷给自己倒了一小碗米酒,就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口,酒一下肚,他打了个酒嗝。“真香。”小宝把头凑过去闻了闻,摇头晃脑装晕:“这酒太厉害,一闻就醉了。”几个人都被小宝的可爱逗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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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八月底,福和命运就要去城里的特殊教育学校。王奶奶泪眼汪汪的,仿佛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似的。
王奶奶戴一副老花镜,刚刚正在鞋底上穿针引线,她女儿又怀孕了,她打算给女儿缝一双平底布鞋,她说穿平底布鞋的孕妇不论走多久的路都不会觉得累,而且还好生。现在,她放下活,不厌其烦地将叮嘱的话说了又说,周长生坐在大裁布床上,觉得母亲啰嗦,便不耐烦打断:“去了有老师照顾,不用担心他们。”王奶奶回到刚刚的位置,准备纳鞋底,一个眼花缭乱,针眼没那么齐整,她便停住。命运站在门边咬着指头望向外面,周长生的女人走过去问:“命运在看什么?”命运说:“我在等小宝,她说要过来看我。”
正说话间,小宝在院子里喊开了:“命运,我说话算话,说来看你就一定来。”是爷爷领着小宝过来的。命运见到小宝,兴奋得扯起衣服擦了下脸,觉得自己干净了,就拉过小宝指着裁布床说:“上去玩。”裁布床很大很长,将整个堂屋占一半,床的末端放着一个圆柱形的布匹。福也爬了上去。
周长生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把木尺,守着裁布床的前头,盯着几个孩子,怕他们一个趔趄摔下来,对周长生说:“注意看着点。”三个孩子齐心合力地把那块布匹推到中间,把这布匹当做障碍,滚过来滚过去玩得兴奋无比。
爷爷一直立在门边,王奶奶搬过凳子对爷爷说:“光顾看孩子们了。”爷爷坐下。他来美元村这么多年,还没进过这间流光溢彩的屋子。如今,借小宝的光,他才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踏入。
王奶奶將鞋子针线收好,爷爷瞧王奶奶皱纹遍布的手,说:“做给谁啊?”王奶奶说:“给我女儿,她怀二孩了,趁现在还能动,给她做双鞋子。”爷爷说:“现在年轻人都不穿这个。”王奶奶将袋子扎好,回头看了一眼裁布床上的孩子,将自己的凳子搬到门边,坐下说:“想穿都没得穿了,现在的姑娘,还有谁懂这针线活?”
爷爷没再说话,他看向那几株杨桃树,日头越来越长,下午六点多了,阳光却没有落下去的迹象,远处的晚霞染红半边天,外沿是淡淡的橙黄色,一片柔和。近处的树木还藏着雨珠,风轻微压过,水珠就四处飞溅,落在爷爷粗黑的手臂上。
爷爷想起有一次,见到王奶奶时也是这样的景色。王奶奶的老师,也就是爷爷的祖母,在王奶奶十二岁那年去世,王奶奶满心忧伤跟着他的父亲过来参加葬礼。王奶奶的父亲指着爷爷,让她叫他文彬哥。王奶奶躲在父亲背后喊了一声。爷爷比王奶奶年长三岁,却比她还害羞,转身就跑掉了。想到这儿,爷爷忍不住暗笑自己真傻。
王奶奶兴许也是想起过去的很多事情。她顺着爷爷的目光紧紧盯着那棵叶子稀疏的杨桃树,那棵杨桃树害了病,长得很瘦,瘦骨嶙峋的枝桠上挂着几颗营养不良的青果,让人一看就嘴角泛酸直咽口水。那果瓣长得倒是分明,像峡谷里长出的高山,让人望而生畏,无法攀越。
爷爷看一眼沉默的王奶奶,又沉浸在回忆中。那天,王奶奶哭得很猛,整个送葬的队伍都可以听见她嘹亮的哭声,那声音刺破遮天蔽日的树木,直插云霄。他听到有人说,旗这孩子乖。
送葬时必须目不斜视也不能回头,爷爷只能用眼角的余光偷瞄路边的人,希望能从任何的蛛丝马迹中找到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庞。他想,旗这么伤心的原因是祖母教了她整整七年,每天朝夕相处,她对祖母自然感情深厚。
爷爷叹了一句:“时间真快,死的死,老的老了。”爷爷的话触动了王奶奶,王奶奶看了看两个孙子,说:“是啊,老了啊。孙子都这么大了。”爷爷说:“你这一生都齐全了。”王奶奶听出无尽的意味,轻轻地问:“文彬哥,是我害了你吗?”爷爷苦笑:“什么害不害的,瞎讲。”
爷爷坐了好久,觉得再坐下去就成木偶人。便伸直屈得发麻的腿,对小宝说:“小宝,回去了,一会你妈妈要来找了。”王奶奶问:“不坐了?”爷爷摇头说:“不了。”小宝说:“爷爷,我不回去了,一会你叫妈妈来接我。”爷爷说:“不行,一会妈妈要骂的。”爷爷走到裁布床边,生拉硬扯把小宝抱了回去。
……
命运一走,小宝就没了朋友。
小宝对这个说,你这个鼻涕虫,我才不和你玩。又指着那个道,你光着脚丫跑来跑去把自己弄得这么脏,我不喜欢你。小宝的话把村里的小孩们得罪了。她只好一个人待在家里念书。苏梅忧心忡忡地对丈夫说:“小宝是不是和命运在一起玩傻了,一个小孩子怎么能说这种话。”丈夫收拾工具准备去镇上给一户人家打家具,他说她多心。
这时,爷爷过来接小宝去窑里。听到他们的话,就说:“这说明小宝聪明呢,来,小宝,给爷爷背背李白的《独坐敬亭山》。”小宝奶声奶气地说:“我一直很乖。”苏梅只好自我解围:“反正命运也不在了。”
爷爷和小宝走过村边,看到王奶奶正从那口井的台阶上一步一步地走上来。王奶奶刚去井边提了一桶水,给自己洗了下手脚。她喜欢这井流出的水,又甜又凉又清。
爷爷见到王奶奶,说:“旗。”小宝也喊:“王奶奶。”王奶奶走过来问:“你们去哪?”爷爷说:“我要带小宝去茶坊喝茶。”小宝说:“不是去瓦窑那念书吗?”爷爷说:“今天爷爷带你去喝香喷喷的乌龙茶。”王奶奶说:“我也刚好要去我女儿的铺子,和你们一起走吧。”
爷爷牵着小宝的手,眼睛一直盯着地面,他看到王奶奶穿的鞋子上,绣着几朵春意料峭的花,爷爷觉得是梅花,却又不敢肯定。他想,年轻时的她好像特别喜欢绣梅花,但是这里的人都没见过真正的梅花。
他们沿着村路往村大队走去,路途不算很长,很快就到了热闹的村大队上,王奶奶说:“我走了。”就挤进铁皮铺子里。
爷爷恋恋不舍,责怪那条村路太短了,短得还没走够就已经到了目的地。小宝指着茶坊大堂前的点心柜说:“爷爷,我要吃菠萝包。”爷爷带着小宝坐在靠门的位置,说:“行,今天你吃什么爷爷都买给你吃。”
茶坊里的顾客大多是在村里服装厂工作的工人。他们咬着包子大声取笑茶坊老板,说他晚上吹风扇吹太多了,才一夜间患了面瘫。茶坊老板患面瘫已经好几天,躲在里屋闭门不出地拿黄鳝鱼的血整日涂在脸上治疗。茶坊的经营就暂时由他二十来岁的大儿子接手。他大儿子倒是大方,茶客们起哄叫他开风扇,他就乐呵呵地去按墙壁上的开关。那风扇赋闲太久,已然是懒汉,这次开始工作便有愤愤不平的意味。先是不满地在半空抖了几下,将灰尘洋洋洒洒地掀开,继而又脾气大发声响阵阵,最后才进入状态飞速地旋转起来。
茶客们纷纷护紧自己的茶和点心,连声喝道:“关上,关上,这灰尘落进去怎么吃。”老板的大儿子又跑过去关上。一些人将落灰尘的茶倒掉,一些人掰掉沾了土灰的馒头,惋惜地说:“真是浪费。”有人说:“不要再开了,再开茶钱我就不付了。”
爷爷庆幸自己坐在离风扇很远的门边上,所以毫发无损。爷爷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清楚楚望见王奶奶,而铁皮铺子的门柱挡着,王奶奶却看不见他。爷爷觉得,自己在美元村这么多年,只为默默地看着她老去。而今,和她说了几次话,内心一直激荡的感觉竟被平复下去。那年要是她舅舅不来她家求救,用那时流行的法子——冲喜,想必他们的人生都完全不同吧。
爷爷发觉自己这几天都在总结一些事情,关于过去、现在的事情。小宝咬了一口菠萝包,含混不清地念起了《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
就在这年某个秋日的下午,王奶奶照旧去井边打水。她以为自己还硬朗,走路还可以虎虎生风。结果水没提上来,脚下却一滑,摔在井边,断了骨头,去市区医院住了整整两个星期的院。医生说还要多留院观察几天,王奶奶死活不依,说一定要回家里去。于是在一个美好傍晚,王奶奶回到美元村。整整在床上躺了一年。
那时,小宝已经成为一名学前班的学生,而福和命运在学校教育下,认了许多字,也懂得了算术,日日进步着。
爷爷仍旧守着瓦窑,不过小瓦匠说不想烧瓦,扛着包袱走人了,就剩下爷爷和大瓦匠。
王奶奶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这一年,让她意识到自己气数将尽。王奶奶伸手摸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又歪着头看自己身上的衣裳,衣服换洗得勤,香喷喷的。
爷爷拎着一袋苹果,走进周家,来到侧房。他看到王奶奶正躺在床上发呆,阳光从开着的雕花小窗照进来,落在王奶奶的脸上,有盈盈光泽。爷爷把苹果放在桌上,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床边对王奶奶说:“要不要给你削个苹果?”王奶奶摇头:“刚吃过饭。”
爷爷瞅着那缕阳光,默默坐了一會儿,就说:“我走了。刚烧了一窑的瓦,要看火候。”王奶奶说:“这板凳还没热就着急着走。”爷爷听出话里的一丝挽留。
那窑青瓦烧了三天三夜,烧得太久太旺,出窑之时碎了。爷爷盯着自己生平第一次烧制失败的瓦片,听到了飘飘扬扬的丧乐。王奶奶在青瓦出窑时死了。那哀婉的乐声一圈一圈地缠绕着树木,飘到瓦窑。爷爷捏着一块碎瓦片,去了村队上,他感到一股力量正不断从体内流失,他想,他是真的老了,彻底老了。他目送奔丧的队伍走过,突然,他看不见了,他以为自己瞎了,其实,是泪水朦胧了眼睛。
爷爷在大榕树下站了许久,直到树木淹没人群,才转过身,沿着路走下去。他的心里正绵延不绝地念:该离开美元村了,它已经没了他心心念念的东西。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