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 重庆 401331)
语言学界对“而”字的研究主要分为两类:一是总体研究,探讨“而”字的语法、语义功能,如薛凤生(1991)、杨荣祥(2007)、裘燮君(2005)(2009);另一类是专门针对“名而动”这一句法结构中“而”字语法和语义、功能辨析,最早有吕叔湘的转折连词说和王力的顺接和逆接说[1]448,有薛凤生(1991)和陈宝勤(1994)的连接两个谓语成分说,有杨荣祥(2007)和陈祝琴(2009)陈述化标记说。
《诗经》《孟子》是先秦时期流传下来的重要文献,“而”字广泛运用其中,但针对这两本书中的“而”字开展研究的不多,只有王秀玲(2003)《<诗经>“而”字研究》、麦宇红(2005)《<诗经>“而”字用法考》、俞正贻(1994)《<孟子>的“而”》,分别对“而”字的词性、意义和功能进行了穷尽性研究和细致描写,但有一个共同的局限就是在研究中为区分句法结构与语义表达这两个层面的问题。如将“名而动”结构描写为“主而谓”,并将“而”字解释为转折连词或假设连词,如此之类的问题亟须解决。
《诗经》里的“而”字共出现48次(不包括相同者),主要有3种用法:代词、助词和连词。
代词:用为第二人称代词(2次),相当于“汝”,意为“你”。如“文王曰咨,咨女殷商,而秉义类,强御多怼。(《大雅·荡》)”“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小雅·小宛》)
助词:作语气助词或形容词词尾(10次)。如“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国风·著》)中的“而”与疑问语气词“乎”连用,为句末语气助词。又如“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国风·静女》)中的“爱”通“薆”,隐蔽。薆而,犹薆然。指那女子躲在暗处里,使得他找不到她,因此他才挠头跺足,表现出焦急和惶恐的样子。故,此处“而”字亦为形容词词尾。
连词:作连词是“而”字在《诗经》中最主要也是最重要的用法(46次)。以下笔者从其句法位置和句法功能两方面着手,探讨“而”字在语法上的连接作用。
一是单句中的连词“而”,连接的是两个句子成分,有主谓、连谓、状中。连接两个谓语成分,语法上表示先后的两个动作,语义上对前部分有强调,故“而”字前后两部分不能调换位置。其一,“而”前后两端是连谓关系。(1)表递进,可译为“且、又”。如“慧而好我,携手同行。”(《国风·北风》)(2)表顺承,可译为“就、然后、乃”。如“桑之落矣,其黄而陨。”(《国风·氓》)(3)表转折,可译为“可是、但、却”。如“还而不入,否难知也。”(《小雅·何人斯》)“知而不已,谁昔然也。”(《国风·墓门》)(4)表并列,可译为“又、和”,或不译。如“俾尔炽而昌,俾尔寿而臧……俾尔昌而炽,俾尔寿而富……俾尔昌而大,俾尔耆而艾。”(《颂·闭宫》)其二,“而”前后两端是状中关系,前一部分表示动作行为的原因或时间。如“彼月而微,此日而微……彼月而食,则维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小雅·十月之交》)其三,“而”前后为主谓关系。如“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国风·相鼠》)”此句中的“而”字是语言学界争议最多的,尤其是第二个“而”字,以往的学者多认为是假设连词(同“如、若”)或陪从连词(用如“之”),现在的学者多认为“而”字在此处不是连接作用,不具有连词的语法特征。下文我们将专门讨论。
二是连接复句,“而”字连接两个分句,分句间有顺承和转折关系。如“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国风·宛丘》)“既庶既繁,既顺迺宣,而无永叹。”(《大雅·公牛》)
另外,“而”字同“如”,表示比较。可译为“像”。如“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国风·君子偕老》)“彼都人士,垂带而厉。”(《小雅·都人士》)
《孟子》中使用“而”字的频率相当之高,几乎每个章节都有分布,只有少数几个较短篇幅不见“而”字,其使用频数达到674次,语法功能主要为语气助词和连词。
语气助词:“而”字与其他语气助词连用,用在句末,表达强烈的陈述语气(41次)。如“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梁惠王上》)“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梁惠王上》)”
连词:《孟子》中“而”字的连接作用具有压倒性优势(673次)。同《诗经》相同,“而”连接两个谓语性成分,并根据上下文义,可表示并列、转折、递进、条件、假设、情状等句法关系。
一是单句中的“而”,连接两个陈述性的谓语、状中和主谓。其一,“而”前后并列,连谓关系。(1)表并列,可译为“和”“便”或不译。如“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公孙丑上》)中的“而”字如“和”,前后两个部分可以互换而不影响原义。(2)表转折,可译为“但、却、可是”如“不传于贤而传于子。”(《万章上》)“过我门而不入我室。”(《尽心下》)(3)表递进,可译为“而且、又”。如“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尽心上》)“莫如贵德而尊士。”(《公孙丑上》)(4)表条件,“而”字前后的两个部分存在因果关联,可译为“才”。如“五谷熟而民人育。”(《滕文公上》)“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尽心下》)(5)表假设,可译为“如果”。如“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万章上》)中的“而”字虽用在句首,但联系上文内容便知,前文已提到“夫然后之中国(天子所居),践天子位焉。”,由此可知舜是在尧之子仍住在宫中之时逼迫尧之子的,故此处是作的假设。其二,“而”前后为状中关系,表情状。“而”字前的词或短语是对后面的性状或行为做说明,有动词、形容词、时间名词、方位名词、数词和名词或动词的重叠形式。如“环而改之而不胜。”(《公孙丑下》)“五旬而举之。”(《梁惠王下》)“浡然而生。”(《告子上》)“尧率诸侯北面而朝之。”(《万章上》)“九一而助,国中十一使自赋。”(《滕文公上》)“焉得人人而挤之?”(《离娄下》)“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万章上》)其三,“而”字两端为主谓关系。主谓短语构成的主语后的“而”字具有转折之义。如“君子引而不发。”(《尽心上》)“帝之妻舜而不告。”(《万章上》)
二是“而”连接分句。复句中的“而”字,表顺承、递进和转折。(1)表转折。如“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是上慢而残下也。”(《梁惠王下》)“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万章上》)(2)表顺承。如“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之知也。”(《离娄下》)“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离娄下》)(3)表递进。如“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乎王乎?”(《公孙丑上》)“见且由不得亟,而况得而臣之乎?”(《尽心上》)
《诗经》中“而”有做第二人称代词的用法。本文主要讨论“而”的虚词用法。
一是句法功能上,“而”字都可用与其他语气词连用,帮助句子表达相关语气。且在两部语料中,连词是其主要用法,根据上下文意和具体语境,“而”字都可表示递进、转折、并列和顺承等句法意义。
二是“而”字前连接的名词等体词性成分都被陈述化。连词性的“而”字在具体组合分布上,除了能连接谓词性词语或短语外,还可以连接体词性词语或短语(如,一般名词、时间名词、方位名词、数量词和形容词等)。但这些体词性部分都被陈述化,即在一个具体的句法结构中,体词性词语被赋予了一个谓词性词语或短语所表述的内容,从而在句法上充当谓语的角色[2]。如,《诗经》中的“秋而载尝,夏而楅衡。“而”字前的“秋”和“夏”是时间名词,但在此处表述的内容是“在秋天”这样的一个陈述性的内容。《孟子》中的用例就更多了,如上文举例:“五旬而举之。”“尧率诸侯北面而朝之。”;“九一而助,国中十一使自赋。”;“焉得人人而挤之?”
数量上,《孟子》中的“而”字总计出现674次,而《诗经》只有48次。连词性的“而”字在《诗经》中也没有完全定性,如“彼都人士,垂带而厉。”中的“而”,既具有连接功能,又有表示比较的意义。而《孟子》中则定性于“而”字的语法作用,几乎虚化了其词汇意义。
连词性质的“而”用法在《孟子》中更为丰富,“而”两端的成分更加复杂:一是“而”字连接两个陈述性成分之后加“也”,且这里“而”具有强调的作用。(1)表判断:“故二十取一而足也。”(《告子下》)表陈述:“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万章上》)(2)表否定:“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避患而不可为也。”(《告子上》)(3)表疑问、反问语气:“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滕文公上》)二是“而”后加“者”构成主语,再加“也(矣)”。如,“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离娄下》)“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梁惠王上》)三是“而”字连接动补结构。如,“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公孙丑下》)“请必无归而造于朝。”(《公孙丑下》)
“而”作第二人称代词的用法简单而明确。但是对于“而”的连词性质,却有不同的看法。在先秦文献中,由于连词“而”的使用较为广泛,在早期的经文注释中,语言学者出于解经的目的,随文释义,不顾古文文法理论的研究,导致对“而”字语法性质认识产生偏差,甚至影响了文献原意的正确理解。就连词“而”的语法功能而言,许多学者都偏离了文法,认为“而”字本身有多重功能的表达,如转折、递进、陈述或假设。如“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前后两个“而”字,句法结构都相同,但语法阐释却不一。实际上“而”字本身并没有表示假设或者转折的语义,而是由于上下文义和所在句法位置所赋予的[3]89。
语气助词的“而”一般单独或与其他语气词连用于句末,而连词的“而”则主要是连接两个谓语性成分,从而构成一个包含更为复杂的连谓短语的复句[3]92。连词“而”所连接的两个谓语成分中不仅包含词类上的动词和形容词,还包括时间名词、数量词和方位词等。如,“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中的“五旬”为数量结构,与“举”是修饰与被修饰的关系,前者是对后者行动的条件描述,形成了状中结构。但实质上,“五旬”和“举之”都是上文“齐人伐燕”这个大主语的谓语。因此就整个“大句子”而言,“五旬”和“举”的实际语义关系是连谓,“而”字在此处是一种表示连接的无形标志。这不仅出现在《诗经》和《孟子》之中,在其他先秦文献中亦有佐证。如“秦师轻而无礼”(《左传·僖公三十三年》)中“轻”为形容词,根据上下文可知,此处形容词动态化,以一种肯定的语气暗含“秦师不应该‘轻’”之意,与“而”字后“无礼”形成行为-结果的语义关系。又如“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论语·为政》)中“三十”意为“人到了三十”这样的陈述语。
上文所说的“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中,前后有两个“而”字,都是连词,且句法位置相同,都处在名词和动词短语之间,但语法阐释却相异。如,最早有王引之在《经传释词》中,认为第二个“而”字实则与“若”字同,是一个假设连词。后又有王力在《古代汉语》中提到,“而”字用在主谓结构之间时,表示假设,是一种逆接。两者的观点实则是相同的,都认为两个“而”字具有不同功能的表达。
首先,犯了逻辑上的前后矛盾的问题。此句中共有两个“而”字,且句法结构相同,但其语法功能却不相同。这在语法理论上是不能达到一致的,显然是一种随文释义。其次,混淆了语法研究的句法和语义两个不同层面的问题。句法是研究句子的各个组成部分和它们的排列顺序,而语义是指词语进入句子以后,词语与词语之间形成的词汇意义之外的一种关系意义。从表层的句法意义而言,“人”和“无仪”实则都是对原文在语义上所隐含的话题性主语的表述成分,因此,两者不是主谓关系,而是形成连谓结构。“人”在词类上归属于名词,但在句法属性上,它是作为一个判断被提出来的,与前文的“相鼠”一类形成对比,“而”后的动词“无仪”则是对话题性主语的性质描述,因此“人”和“无仪”共同形成一个句法成分[4]。从里层的语义层面来说,“人”暗含一种肯定表达“作为人应该讲礼仪”,“而”字在音节上隔开了前后两部分的陈述,后再接否定部分“(作为人)无仪”,整体形成一个大的更为复杂的陈述内容。如果认为第二句的“而”为假设连词,就是将次要的、隐性的语义层面与主要的、显性的句法层面意义相混淆了。而隐性的语义含有较大的主观性成分,且判断一个词在句法结构中的语法性质,句法层面才应具有决定性作用[5]。因此,连词“而”与假设连词“若”是完全不同的,而更像是一种有形的表联系的标志。
从句法层面而言,“而”字常连接两个谓词性成分以构成一个紧缩的复句。从语义关系方面,“而”根据上下文义,可表转折、递进、顺承和条件。但就“而”字的基本语法功能而言,不能将这两个方面混为一谈,因为连词“而”只有一种连接作用,即连接两个并列的谓语部分,共同构成一个复杂的连谓句。
连词“而”字前的非谓语性成分,如,名词、数词、方位名词、数量词等,实际上会受特定句法结构的影响而被陈述化,与后面的谓语性成分共同做大句子里的表述成分。“名而动”结构中的“而”字,不是假设连词“若”,“名”前实际省略了一个话题性主语,“名”在此处是作为对这个话题性主语的判断而出现的,“而”后的“动”也是一个陈述部分,“而”字便成了连接这两个表述成分的联系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