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缘、宗族与秩序:《剑桥中国晚清史》中的“现代化”建构

2020-11-30 07:32
地域文化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费正清宗族

徐 诚

《剑桥中国晚清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Late Ch'ing 1800-1911)由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1907—1991)、杜希德(Denis Crispin Twitchet,1925—2006)和刘广京(Kwang-Ching Liu,1921—2006)三位著名汉学家担任主编,初版由剑桥大学出版社(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于1978年和1980年出版,描绘了晚清社会一百余年的发展历史,展现了西方世界多元化的研究背景,反映了西方学者对于“中国学”的有益探索。①[美]费正清等编,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译室译:《剑桥中国晚清史1800——1911年》,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文中引用皆出此译本,不再一一标注,仅引英文原文为据。原书上卷由费正清和杜希德担任主编,1978年出版;下卷由费正清和刘广京担任主编,1980年出版。

以往中国学者的清史研究往往借助文集、日记、书札及档案等本国文献资料,由于语言的限制较少利用中国周边国家的史料和论著,《剑桥中国晚清史》不但利用中文文献,还广泛利用日文、西文文献,试图将晚清社会置身于世界版图中进行考察,并广泛吸收20世纪以来的研究成果,构建出以地域及城市间的区域融合为中心,以家族及家族势力为纽带,以社会制度及新兴社会关系为视角,全方位、立体化的晚清社会图景。该书以费正清《旧秩序》(The Old Order)为总序,统领全书二十一章,分别论述了晚清一百年多来(1800—1911)在经济、战争、军事、外交、科技、宗教、文化等领域的发展情况。上卷以家族力量及旧的社会秩序为视角切入,下卷则转向外交关系、革命运动及社会思潮方面,大体符合中国由封建社会走向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历史情况。

一、地缘意识下的晚清史书写

面对波澜壮阔的中国近代社会,费正清、刘广京、徐中约等历史学家试图将中国民族史、制度史、经济史以及文化史贯穿起来,以经济学、统计学的研究方法,通过中国与西方国家的来往贸易考察晚清中国在经济、贸易、科技上的发展态势,并藉此论证晚清的巨大变革与经济(econ omy)、人口(population)、宗教(religion)密不可分。《剑桥中国晚清史》的写作带有鲜明的地缘意识(Geographical Consciousness),幅员辽阔的中国,其社会结构、行政机构及思想体系相当成熟,“十八个省份被自然条件分割成若干彼此隔离,但却有着明显特征的区域,各地区又都是相对的自给自足。”①原文如下:The eighteen provinces were divided by nature into a number of discrete and clearly marked regions,each com paratively self-sufficient.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Volume 10,Late Ch'ing 1800-1911,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8,p.8.地理位置(geographical position)决定了耕作方式及贸易运输渠道,珠江三角洲、长江三角洲以及湖南、湖北的大型粮仓都为各自政权提供了坚实的物资保障。中国内部“以精耕细作的农业、严密组织的家庭生活和官僚化的行政机构为其特征”②原文如下:The gradual spread of Chinese civilization,with its characteristic features of intensive agriculture,tightly-or ganized family life,and bureaucratic administration,had given an underlying homogeneity to the whole country north and south,east and west.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Volume 10,Late Ch'ing 1800-1911,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8,p.9.的经济结构、社会秩序、行政方式得以数千年的维系。然而,随着人口和贸易在近代中国的增长,商业化的影响逐渐显现,如中国公行与英国东印度公司贸易急剧增长,又与日本、琉球、东南亚各国的帆船贸易增加。清政府在十九世纪逐渐意识到将汉人移民到非汉人地区更有利于政权的稳固,这种汉化过程恰恰见证了中国各少数民族的融合发展。当然,地缘意识的写作带有鲜明的主观色彩,西方世界独特的叙述视角将中国自然划分为两个世界:汉族与少数民族;内地与边疆。论述视角决定了地缘政治的构建模式,汉族所在的内地和沿海地区物产丰富、经贸发达、文化繁盛;少数民族聚集的“亚洲腹地”(Ch'ing Inner Asia)经济、文化极其落后,“位于西南的云南省便是一个与国家其他地区难以往来的高原”。③原文如下:Yunnan province in the south-west was a plateau not in easy touch with the rest of the country.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Volume 10,Late Ch'ing 1800-1911,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8,p.8.

人口的增长、经济结构的转变使旧有的体制不能为十九世纪的中国所满足,加之货币制度与税收制度在嘉庆朝的混乱现象,于是扩展外部市场成为必然。虽然1760年至1834年中国对外贸易已有了“广州制度”作为遵循经验,但这种等级服从制度不再适应日益增长的贸易要求,魏斐德(Frederic Evans Wakeman,1937—2006)注意到晚清社会的贪污腐化及营私舞弊加速了清政府的衰败,清政府经济的恶性循环在客观上给了西方国家可乘之机。于是鸦片贸易急剧增长,随之而来便是鸦片战争的打响和条约制度的形成。对战争的论述不再是单调的战争背景、战争情况的介绍,而是以地缘编排为特色,分别论述了东南沿海的通商和条约的签订,内陆地区的太平天国叛乱,蒙古、新疆、西藏等边疆地区的征服,结合区位特色剥丝抽茧,引出寻求西方技术的自强运动(Self-strengthening),从而将军事史、社会史、经济史融合贯通。

二、宗族观念中的旧中国瓦解

宗族(lineage)在古代中国尤其重要,不但关系到家族的兴衰,还左右着国家的行政力量。费正清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就注意到宗族制度在旧中国的深刻影响。④John King Fairbank. Chinese Thought and Institutions,Chicago University press,1957.中文版为《中国的思想与制度》,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8年。鸦片战争以前,宗族制约着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一个宗族往往保有自己的宗祠,它不但可以为儿童开办学校,还可以为适龄青年安排婚姻。遇到诉讼纠纷一般也只在宗族内部解决,“国家就是这样给家庭结构以法律上的支持,这是它维护社会秩序的一个明显的手段。”⑤原文如下:Thus the state gave legal support to the family structure as an obvious way to maintain the social order.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Volume 10,Late Ch'ing 1800-1911,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8,p.9.宗族可以在适当范围内行使法律手段,家长制甚至可以处死自己的子女。不可否认,这种权威的树立是建立在中国数千年的儒家传统基础上的,由于宗族制度讲究对长者的绝对尊重,导致普通农民对上层阶级——地主,也是必然顺从的。地主阶层在经济层面上的社会关系为日后家族为官奠定了坚实的经济基础,又可通过建立学校的方式培养子女;从政治上说,十九世纪的官员选拔除了府一级的考试,还可以通过向政府纳捐而获得监生身份。经济条件优越的家族其子女做官的可能性更高,于是这些文人在做官以后,渐渐形成了“绅士集团”,由于地方上的桥梁、寺庙、学校的兴建都需要当地绅士的帮助,反过来,地方官员也会保护绅士阶层的经济地位,这种相互联系的关系构成了古代中国秩序的基础。“一个世家还可以同时在乡下和大城镇扎下根基,以分散他的人力和物力资源。当农村发生灾荒和骚动时,这个家庭的城镇部分可以安然无恙。而当城市里改朝换代或出现官员造成的祸害时,他们在乡下的老家却风平浪静。”①原文如下:An established family might also diversify its human and material resources,setting up bases both in the village and in the big market town. Destitution or disorder in the countryside might leave the town part of the family intact,where as a dynastic change or official disaster in the town might leave the country seat intact.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Volume 10,Late Ch'ing 1800-1911,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8,p.14.

宗族制度使地主——绅士阶层更为稳固,经济基础保证了政治地位,政治关系又庇护了经济发展,可以说,鸦片战争以前的这种社会关系相当稳定,但人口的持续增长、商业的发展使旧秩序不断被瓦解,家族力量逐步减弱,但仍是社会前进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人口的增长打破了原有的分配制度,资源的短缺导致各种动乱的形成,白莲教的传教活动就是一个典型。乾隆时期,白莲教是一个松散的网络结构,其教首的地位大都由世袭获得,内部关系以师徒传承为主,他们的主要宗旨是拯救灵魂和治疗疾病。随着传教的深入,白莲教渐渐形成了“军事集团”,清政府为了剿灭白莲教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由此也给清政府一个破坏性的打击,让清政府认识到正规军(包括八旗兵、绿营兵等)已不能镇压国内的叛乱,虽然在十八世纪末白莲教大部已经被清剿完毕,但是分散于华中、华北地区的白莲教支派仍有短期的暴动,“他们无休止的叛乱几乎成为十九世纪上半叶地方史中的主题。”②原文如下:Their unceasing rebellious-ness and the government's unrelenting suppression were major themes of local his tory in the first half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Volume 10,Late Ch'ing 1800-1911,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8,p.144.哈佛大学著名汉学家孔飞力教授(Philip Alden Kuhn,1933—2016)注意到清代晚期的地方叛乱与政权的组织结构有极大关系,清中后期作为国家渗透地方所借助的“乡绅集团”具有强大的复原力。为了解决地方叛乱,国家放权导致了地方武装的逐步合法化,由此给中国社会结构带来巨大的影响。③Philip A. Kuhn. Rebellion and Its Enemies in Late Imperial China:Militarization and Social Structure,1796-1864,Har vard University Press,1970.中文版为《中华帝国晚期的叛乱及其敌人:1796-1864年的军事化与社会结构》,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

受传统宗族观念的影响,反映在学问传承上也带有“家学、师承”的影子,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乾嘉时期的吴派和皖派,吴派学者江声、江沅为祖孙;王念孙、王引之为父子,钱大昕、钱大昭为兄弟。皖派学者程原、程朴为父子,胡秉虔、胡肇晰为祖孙。这种家学传统成为中国古代学问传承的主要方式,但是在明末出现的“幕府”制度,在清代显得格外重要。组成幕府的“幕友”皆是法律、财政、历史方面的学者。到十八世纪末,幕友数量约七千五百人,“他们被省一级官僚雇佣为非官方顾问”。如乾嘉四大幕府(即卢见曾、朱筠、毕沅、阮元幕府)的幕友不仅数量多、涉及地域广,还在地方的实际行政中担任了重要作用。①林存阳:《乾嘉四大幕府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207-212页。从宗族观念到幕府制度的转变,使学者对待社会与政治的认识有所转变。人口的增加、流动及帝国的持续叛乱使宗族制度在地方上的行政力量式微,随之而来的“幕府”在行政决策、用人管理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不可否认“乡绅集团”仍享有传统的上流社会地位。时至今日,中国学者仍主要关注幕府的文学、史学成就,对行政上的研究不够留心。

三、社会秩序与东方“现代化”的建构

清代中晚期持续的动乱,使清政府面临前所未有的“内忧外患”,这一时期的社会秩序渐趋打破,传统儒释道思想已不能约束民众的思想与行为。十九世纪中后期,西方思潮传入中国,各种西方制度的“示范影响”逐渐破坏了传统信仰,思想上的转变使清帝国在政治理念、社会结构以及学术层面都有深刻影响。“中国学者的注意力已转向西方政治经验和政治知识(政)以及西方宗教思想(教)等方面了。”②原文如下:But at the end of the century,if we may judge from a popular contemporary bibliography of Chinese literature on Western learning,Chinese scholarly attention was increasingly attracted to Western political experience and knowledge (cheng)and to Western religious thought(chiao).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Volume 11:Late Ch'ing,1800-1911,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0,p.277.由古代史向近代史转变的重要标志便是西方思潮的传入,西方的技术知识(technical knowledge)、政治经验(political experience and knowledge)、宗教思想(religious thought)对中国传统士大夫的渗透是全方位的,“士绅文人”日益接受西方的知识和价值标准,“使西方思想从中国文化的外围向中心渗透”,借助学堂、民间团体和报纸三大媒介逐步改变了旧中国(Old China)的社会秩序,构建起新东方(New Oriental)的“现代化”模式。

1861年京师同文馆和1862年上海广方言馆的设立标志着现代教育已经形成,晚清学堂奠定了现代大学的基础,集中体现在科目设置、人才培养方面。作为培养人才的学术机构,学堂能够始终引领时代思潮,俄亥俄州立大学的张灏教授(Hao Chang,1937—)认识到青年学生在近代中国思潮中的重要作用,尤其是梁启超作为沟通古代和近代学术思想方面。③Hao Chang .Liang Ch'i-ch'ao and Intellectual Transition in China,1890-1907,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1.中文版为《梁启超与中国思想的过度(1890——1907)》,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3年。张灏指出,梁启超及其助手们在时务学堂的授课主要依据西方的民权和平等政治思想对儒家典籍《春秋》和《孟子》等加以阐发来宣传其激进思想。④原文如下:Liang and his colleagues not only tried to propagate these radical ideas among students within the school but at tempted to disseminate them to the outside world by surreptitiously reprinting and distributing many thousands of abridged e ditions of Huang Tsung-hsi’s seventeenth-century tract against despotism Ming-I tai-fang In(A plan for the prince)supplemented with interpretive comments by Liang and his friend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Volume 11:Late Ch'ing,1800-1911,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0,p.306.有关晚清学堂与社会思想的建构亦可参见桑兵《晚清学堂学生与社会变迁》(稻禾出版社,1991)。晚清民间团体多为松散的社会组织,如由谭嗣同、唐才常等发起、成立于1895年的“南学会”(Nan-hsueh hui)就为湖南、广东等地的维新运动提供了平台。其他学会如北京强学会、上海译学会、苏州苏学会、湖北质学会、广东粤学会、陕西味经学会等民间组织的成立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西学在中国的传播,这也为后来的“新文化运动”奠定了思想基础。

近代报刊作为夹杂信息、具有涵化功能的大众媒介,建构了新的“国民意识”,制造了新的“文化潮流”,进而嵌入到中国学术思想转型的过程中。①大众传媒的“涵化”作用指传播具有长期、潜在的影响,可促进形成共识,有特定的价值与意识形态作用。报刊通过“报道事实”等方式影响当代的社会观、现实观。参见陈平原《“新文化”的崛起与流播》,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0页。一方面,随着西学的传播,尤其是近代报刊的兴起,现代学术框架得以建立,逐渐影响了中国传统学术的走向。学者借助新材料、运用新方法,逐步突破以经学研究为中心的传统学术框架,知识结构不断更新。另一方面,近代报刊加速了学术的现代化进程,学术期刊围绕某一历史事件或理论专题的组稿产生促进了学术思潮的形成,并由此延伸出更为广阔的学术论争。

《剑桥中国晚清史》试图以宏大视角展现晚清社会在政治、思想、学术上的变革,其论述中心亦由“西方中心”向“中国中心”过渡,“有选择地对能表现中西文明冲突的历史内容进行专题性的叙述和分析”。②叶哲铭:《在“西方中心”与“中国中心”之间——论〈剑桥中国晚清史〉中费正清的史学研究模式》,《杭州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6期。这部作于四十年前的晚清史著作紧紧围绕新旧秩序的瓦解与重建展开叙述,并以华北、华中、东南沿海、西部边疆等为地缘中心,突出古代与近代中国在传统宗族及社会阶层上的变化,进而以西方世界的多元化视角论证近代中国在社会发展各个方面的重大变革。

余 论

《剑桥中国晚清史》反映的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西方世界的汉学研究,所以其书所用史料较为陈旧,较少直接引用中国古籍原文,对文集、书札、日记、内阁档案不够重视。四十年后,再来评述《剑桥中国晚清史》确实能够总结其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不少中国学者如桑兵、罗志田、章清等受其影响,相继出版了晚清专题史系列;更为重要的是,此书编纂者大都在欧美汉学界享有盛誉,如费正清、孔飞力、魏斐德等学者。“剑桥中国史系列”的影响具有双向性,一方面,推介了西方世界对于中国文明的探索,为八十年代以来的中国学术打开了新的视角,尤其在阅读史、媒介史、医疗史等探索方面;③参见张西平《欧美汉学研究的历史与现状》,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海外汉学研究中心等编:《西学东渐与东亚近代知识的形成和交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另一方面,欧美汉学家们在“中国学”领域的研究逐渐为中国学者重视,其研究范式、行文方式、逻辑模式为传统学术的研究提供了借鉴,现代史学学术规范的树立与欧美汉学界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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