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背景下的涉“心”认知
——形态演变和重要价值

2020-11-30 06:18
哲学分析 2020年4期

王 前

“心”是中国文化特有的一个核心观念。它不是指人的生理意义上的心脏,而是被理解为思维器官。中国人谈到“心”或“用心”时都知道说的是什么,却很少对其下定义或专门分析。“用心”和“动脑”在语用中不能被相互替换,很多学者却把它们当成一回事。中国当代社会生活中有大量涉及“心”的提法,如“不忘初心”“往实里走,往深里走,往心里走”“做人民群众的贴心人”,等等。在中外文化交流中,也有越来越多与“心”相关的表述,如“民相亲在于心相通”“用心奏响‘一带一路’共赢曲”等。如果对涉及“心”的认知活动缺乏深入解析,显然会影响与“心”相关的思想教育和文化传播效果。涉“心”认知是对人们通常的“用心”思维进行哲学反思的结果。它不同于“涉身认知”,而是有其特定的理论视角和内涵。在全球化时代背景下,涉“心”认知开始显现出在解决经济和社会发展重大现实问题方面的特殊意义。对涉“心”认知的形态演变和当代价值进行分析,不仅能够为人类社会的健康发展提供思想资源,也有助于增强文化自信,发挥中华优秀文化在世界上的应有作 用。

一、“心”——含义解析和形态演变

什么是“心”?自古以来人们有过种种说法,其形态经过多次演变,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中国传统文化波澜起伏的发展历 程。

中国人自古以来普遍相信“心之官则思” (《孟子·告子上》),这里的“心”有着医学和哲学上的双重含义。中医对“心”的理解是从功能角度出发的。《黄帝内经》称:“心者,五脏六腑之大主也,精神之所舍也” (《灵枢·邪客》)。现代中医仍然持有同样的看法。①现代中医的解释是:“心,五脏之一,与小肠相表里。主神明,是精神、意识、思维等高级中枢神经活动的主宰,对其他脏腑的功能活动起领导作用。”参见《中医大辞典》,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2 年版,第74 页。因而与执行这一功能相关的所有人体组织都属于“心”。中国古代哲学家们对“心”的理解超出了生理范围。孔子、孟子、荀子以及后来的宋明理学,所论之“心”都不是指心脏。孟子引孔子的话说:“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详,惟心之谓与?” (《孟子·告子上》)这操舍存亡的特点显然不是心脏所具有的。《礼记·大学疏》中讲:“总包万虑谓之心。”孟子讲:“仁义礼智根于心。”《墨经》上讲:“循所闻而得其意,心之察也。”王阳明讲得更明确:“心不是一块血肉,凡知觉处便是心。” (《传习录》卷下)张岱年先生总结了从先秦到清代有关“心”的种种观点,包括“心”具有认识功能,具有道德意识的意义,具有裁制情欲和主宰行动的作用,是人的主体性之所在,心即理,心能辨理,等等。②张岱年:《中国古代哲学概念范畴要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年版,第188—195 页。这里的“心”都是指人的内在的认识能力,与心脏的生理特征无关。中国古代对“心”的属性和功能的理解,逐渐发展成为以陆九渊、王阳明为代表的“心学”,涉及本体论、认识论、价值观和伦理学诸多领域,这在人类思想史上是独树一帜 的。

明末清初,西方生理学知识逐渐传入中国,中国一些学者也开始意识到大脑应该是思维器官。清代医学家王清任明确提出“灵机记性不在心,在脑”③参见《医林改错》上卷,脑髓说。李时珍在此之前也提出过类似观点,但不如王清任说得这样明确。。然而一些学者仍想将中国传统的对“心”的理解和西方科学对“脑”的理解调和起来。如康有为认为“心者,人体之精灵,凡知觉运动、存记构造、抽绎辨决、情感理义,皆是也,包大脑小脑而言”。谭嗣同则主张心与脑交相为用。①参见张立文主编:《心》,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3 年版,第338、353 页。在这以后,从科学知识角度,人们都相信大脑是思维器官。但是在日常语言交流中,人们仍然习惯讲“用心学习”“心领神会”“心心相印”,并没有感到这里存在什么不妥之 处。

现代中国人在涉及“心”的观念上存在一些值得关注的特征。首先,在学术研究中,存在将“用心”和“动脑”等同的现象。特别是在翻译一些西方文献涉及精神活动的术语时,往往用“心”来指代,比如将“idealism” (观念论、理念论)译成“唯心论”,将“mind-body relation” (精神与肉体关系)译成“心身关系”,将“psychology” (研究人们感觉、知觉、思维、情感规律的科学)译成“心理学”②《光明日报》1997 年3 月1 日发表申荷永的文章指出,用“心理学”翻译psychology,包含一种潜在的中国文化的心理学,因为“心”超越了心脏和大脑,表示人的精神世界。,而这些术语的原意都来自将“脑”视为思维器官的文化,与中国传统的“心”的观念相去甚远。其次,在日常语用中,存在将“用心”和“动脑”刻意区分的现象。凡是涉及“用心”的地方,都不能替换成“动脑”。“不忘初心”不能说成“不忘初脑”,“贴心”不能说成“贴脑”,“心想事成”不能说成“脑想事成”。然而这种区分并没有经过严格的语义分析,很少有人在“用心”和“动脑”之间划出明确界限。再者,在教育和社会治理中,存在将“用心”和“动脑”对立起来的现象,比如一些人在强调规章制度作用时往往忽视“用心”,而在强调人际情感交流时往往忽视“动脑”。因此,现代人涉及“心”的认知活动存在很多值得认真反思的地方。不仅“心”的含义需要进一步澄清,其形态演变背后的动因也值得深入探 索。

二、 涉“心”认知的特点和功能

理解涉“心”认知的特点和功能,需要回答如下问题:当人们谈论“用心”思维时,它与西方文化讲的“动脑”有什么区别?为什么古人会将“心”视为思维器官,而没有将肺、胃或别的什么东西视为思维器官?涉“心”认知是否有相应的脑神经科学方面的支持?它和当代认知科学讨论的“涉身认知”是什么关 系?

根据现代的脑神经科学研究成果,人的大脑由左右两个半球(也称左右脑)组成,其中左脑主要掌管逻辑推理、数学运算、语言表达,而右脑主要掌管形象思维、想象、直觉、创造等活动。除了左右脑,大脑的边缘系统也会影响人的认知活动。边缘系统是大脑皮层的周边部位及皮层覆盖的一系列互相连接的神经核团的总称,其功能涉及内脏活动、躯体活动、内分泌、情感等复杂过程,不仅调节情绪,也协调无意识的自主神经系统,它是整合人的全身体验特别是内脏体验信息并汇入大脑的关键器官。①杨天祝:《临床应用神经解剖》,北京: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出版社2002 年版,第433—437 页。因而边缘系统也被称为“内脏脑”。②孟昭兰:《人类情绪》,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 年版,第143—145 页。大脑在认知活动中需要整合左右脑与边缘系统的功能共同发挥作 用。

如果将现代科学对大脑功能的了解与中国古代哲学以及中医对“心”的理解相比较,可以看出涉“心”认知实际上对应于由右脑和边缘系统主导的认知活动(左脑的作用不显著),因为凡是中国人日常语境中讲“用心”的地方,涉及的都是整体性、直觉性、体验性的思维活动,这是右脑和边缘系统发挥主导作用的体现。具体说来,涉“心”认知注重情感和体验,这是边缘系统的功能,而心脏通过边缘系统影响人的思维活动也同“心之官则思”的观点相吻合。涉“心”认知包括的形象思维、想象、直觉、创造等认知活动是右脑的功能,而这些思维活动又同边缘系统的情感体验密切相关。涉“心”认知之所以将“心”视为思维器官,是因为心脏状态对这类认知活动的影响比其他脏器更显著,其病变会直接影响思维过程。相比之下,西方文化讲的“动脑”主要是左脑主导的认知活动,注重逻辑推理、科学实验和规则意识。由于这类认知活动与现代科学研究、学校教育、法律法规直接相关,故而人们总是把“动脑”与对科学和现代化的理解联系在一起。尽管近现代西方哲学也有专门研究直觉、情感、体验的流派,如机体哲学、现象学、解释学、隐喻理论、涉身认知研究等,但研究范式仍离不开逻辑分析的框 架。

涉“心”认知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有一套来自中国传统文化的概念体系和认知路径,并且能与现代西方认知科学和哲学形成互补的对应关系。涉“心”认知的对象是中国传统哲学特有的范畴“象”,它是对事物进行整体性的直观体验的认知结果。“象”可以划分成由具体到抽象的不同层次。具体的“物象”大体相当于西方现象学讲的“生活直观”,即直接面对生活本身把握各种具体的“象”。较抽象一些的是有关事物属性和特征的“象”,如具有动态特征的各种“气”和具有静态特征的各种“性”,大体相当于现象学讲的“范畴直观”。而揭示事物本质属性的“意象”大体相当于现象学讲的“本质直观”,即在想象过程中逐步剔除非本质因素,体验对事物本质特征理解的变化。③罗伯特·索拉可夫斯基:《现象学导论》,高秉江等译,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 年版,第177 页。最为抽象的“象”是揭示事物普遍规律的“道象”,如阴阳进退之象、五行相生相克之象等。对“象”的理解有一些西方现象学较少涉及的内容,如意图、意境、“道象”等。每种“象”都存在于事物不同层次的整体结构之中,需要从整体上来识别“象”,了解“象”之间的联系。海德格尔强调观察事物时要超越“在场的东西”,指向隐蔽的、不在场的东西,认识到任何存在之物无非是无穷的不在场的东西的集结点,是无穷的联系之网上的一个交叉点。①参见张世英:《进入澄明之境——哲学的新方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年版,第四章:“超越在场”和第五章:“思维与想象”。这种从西方逻辑分析角度看来很费解的表述,从涉“心”认知角度看是很自然 的。

涉“心”认知的过程包括取象比类、立象尽意、得意忘象诸环节,形成了格物致知的完整链条,这是西方哲学对想象、直觉、意会的研究中很少涉及的。涉“心”认知以长期的生活体验为基础,情感将“知”和“意”连接起来,体现为各种心态和心境。体验的积累和整理相当于建构电脑的“数据库”,反映着事物之间的关系网络。以此为基础的“取象比类”是对“象”的界说的特定方法,即通过比喻来说明“象”的本质特征,如古人所谓“上善若水”“兵形象水”“治大国如烹小鲜”等。“取象比类”的关键在于恰当选择与认识对象(比喻的“本体”)表面上看起来相距较远,但又具有某种相同“关系结构”的比喻对象(“喻体”)。当人们把“本体”和“喻体”相比时,能够敏锐意识到两者差异,从而将两者的共性清晰地凸显出来,这样就可以将对“喻体”的体验自然地转移到对“本体”的认识之中,用来领会“本体”的本质特征,同时建立具体的“象”与抽象的“象”的直接联系,把两种“象”原来涉及的体验世界也连接起来,拓展了人们的视 域。

《易传》上讲“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圣人立象以尽意”。较抽象的“意象”和“道象”中都有“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东西,需要通过“立象尽意”加以把握。受认知能力和获取信息条件的限制,人们最初对某一事物的本质特征可能感到“看不准”“想不通”“内心很纠结”,需要从以往体验积累的“关系”素材库中挑选合适的“象”及其关系,嵌入眼前事物的“象”的关系网络之中去,看其能否消除认识过程中的矛盾、冲突、困惑。这是一个不断选择、试错、调整的过程,其中隐含着逻辑思维的潜在作用,就是要避免推理错误、环节缺失、证据不足。一旦找到了合适的“取象比类”,能够对眼前事物的“象”的关系网络有一个融会贯通的理解,就能在直觉层次揭示事物的一般规律,使人们达到一通百通、运用自如的境界。中医有“医者意也”之说,古代很多军事家、文学家、艺术家、杰出工匠也会在实践中凭意念行动,出神入化,原来习练过的规则、模式、方案此时均可忘却,这就是所谓“得意忘象”。因为此时具体的“象”已浓缩进“意象”和“道象”之中,使自身的知情意与外部世界充分协调,“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即海德格尔所说的“上手”状 态。

涉“心”认知与现代西方的隐喻理论研究也有相呼应之处。“取象比类”侧重明喻,因为在中国传统哲学中直观体验占据主导地位,要靠明喻发挥作用。在西方传统文化中逻辑思维一直占据主导地位,往往靠隐喻作为其必要补充。美国学者莱考夫和约翰逊提出隐喻的思维基础是“经验完形”①苏以文:《隐喻与认知》,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05 年版,第41 页。,这与中国传统的“象”有类似之处。但“象”的层次性和不同层次的“象”之间的转化机制是“经验完形”不具备的。莱考夫和约翰逊提出隐喻可以发现或创造新的意义,勾勒出整个突显的经验范围与其他经验范围之间的相似性。②乔治·莱考夫、马克·约翰逊:《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何文忠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 年版,第116、118—141 页。“取象比类”则强调发现这种相似性要经历一系列试错和调整的过程。他们还提出隐喻的真实有效标准是基于经验的连贯性,而“取象比类”强调要看其能否揭示对象事物的本质特征,在已有的经验积累和知识的关系网络上能否“讲得通”,产生一种“澄明”感,这是比经验的连贯性更高的要 求。

涉“心”认知与“涉身认知”的研究关系更为密切。“涉身认知”研究主要采用具有逻辑思维特征的实证方法,对直观体验过程和信息传播进行精细考察,揭示人的亲身体验如何直接影响大脑的认知活动。不过,对于如何定义“身”,学者们有不同见解。柏格森认为“身”是一个图像,一个有选择能力的“行动的中心”,“身”包括大脑和神经系统在内。③邓刚:《身心与绵延——柏格森哲学中的身心关系》,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 年版,第46—47 页。莱考夫和约翰逊认为“身”是用来说明意义生成的身体体验结构的概念。④刘晓力、孟伟:《认知科学前沿中的哲学问题——身体、认知与世界》,北京:金城出版社2014 年版,第189 页。梅洛—庞蒂认为意向性特征奠基于人在前反思状态下已经拥有的身体感知能力。他还提出了作为知觉基础的“肉身”概念,认为“肉身”同时作为能见者、能触摸者和被见者和被触摸者,不是物质,不是精神,也不是实体,而只能说是一种存在的“元素”。⑤转引自宁晓萌:《表达与存在——梅洛—庞蒂现象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年版,第185 页。“涉身认知”实际上关注的是大脑边缘系统在认知活动中的作用,但由于西方哲学框架里原本就没有中国人所说的“心”的位置,只能将“脑”的认知功能和身体的体验功能融为一体加以考察。这种研究是用逻辑分析手段直接处理直观体验这种非逻辑的思维活动,并不具备涉“心”认知在认知对象、途径、方法上的独特视角,因而会使人们的思路在“还原论”和“二元论”之间来回摇 摆。

将涉“心”认知同西方现象学、隐喻研究和认知哲学进行比较,可以看出涉“心”思维在揭示直观体验的机制和过程方面有其明显优势,这就是知、情、意相贯通,心灵感受和全身体验融为一体,所以才有“发自内心”“全心全意”“心领神会”之类说法。同时也应该看到,涉“心”认知在精细辨别直观体验过程的细节特征方面还存在不足之处,需要学习和借鉴当代西方哲学的相关研究成果,实现优势互 补。

涉“心”认知并不只是由右脑和边缘系统主导的思维活动,它还有一些超出人的生理机能和心理功能的社会属性。“心”能够体现人们道德意识的差异,如“良心”“诚心”“野心”“黑心”,等等。“心”还能够体现审美意识的差异,如“匠心独运”“赏心悦目”“蕙质兰心”,等等。这就是涉“心”认知的第二个基本特征,即真、善、美相结合。通过“用心”制造出的器物,应该是真材实料、品质优良、造型优美。通过“用心”实施的社会活动,应该无浮夸虚假之风,有益于国计民生,带来人心美、景色美、行为美。涉“心”认知还有第三个基本特征,就是知行合一。真正“用心”一定要使思想观念特别是道德意识落实在行动上,在“行”中深化“知”,以“知”来引导“行”。涉“心”认知能够实现从本体论、认识论到价值观、伦理学的有机统一。在这个意义上,涉“心”认知具有强大的文化功能和更为广泛的应用价值,而这一点在全球化时代背景下变得更为突 出。

三、 全球化时代“失心”带来的问题

在全球化时代,涉“心”认知的作用可以从两个方面体现:其一,西方文化传统中本来就没有“心”的位置,这种偏颇在现代经济和社会发展中暴露出一定的局限性;其二,尽管现代中国人仍然很熟悉“用心”思维,但在过度强调逻辑分析和量化评价的环境中,涉“心”认知的功能会被不自觉地消解和屏蔽,由此造成各种观念冲突和社会治理方面的问题。这两个方面都可以视为全球化时代“失心”带来的问题,从中可以看出涉“心”认知对于协调人类生存与科技进步、社会发展、环境保护之间关系的重要价 值。

全球化时代的一个突出特征,是全球性问题开始大量涌现,特别是环境污染、生态失衡、金融危机等重大现实问题,都可能从局部地区向全球范围蔓延。注重“动脑”思维的逻辑分析、科学实验和工具理性带来了近代科学技术的产生和工业革命,促成了物质财富的快速积累、生产效率的显著提高和精神享受的丰富多彩,使现代化浪潮遍及全球。然而,当环境污染、能源消耗、人口增长等因素逐渐接近我们这个地球能够承载的临界值的时候,当各主权国家的发展面临各种利益冲突的时候,如果人们只关注局部的、可量化的、显性的收益,忽视全局性的、需要体验的、隐形的危机因素和应对措施,就会造成人与物、自然与社会、科学文化与人文文化的尖锐对立,带来层出不穷的麻烦。如果同涉“心”认知相比较,可以看出这里普遍存在着“失心”的倾向,即人们处理这些问题时强调“动脑”却没有“用心”。过度强调“动脑”,很容易导致知、情、意相脱节,带来真、善、美相分离,出现知行不一的倾向。特别是在涉及全局性利益协调和评价利益冲突的问题上,就可能出现为一己私利侵犯公益,同时为自己找一堆冠冕堂皇理由的现象,比如某些发达国家在“节能减排”和环境保护等全球性问题上只顾自身利益,一些西方媒体在评价不同国家的社会重大事件时出现“双重标准”,原因之一是把狭隘的逻辑推理和有选择的规则意识作为维护自身特权地位的工 具。

过度强调逻辑分析和量化评价也会使在日常生活中熟悉“用心”思维的人们会在某些事情上出现“失心”倾向,这是涉“心”认知的功能被不自觉地消解和屏蔽的结果。在西方工业革命出现之前,涉“心”认知的原初形态在中国古老的社会生活中一直发挥着显著作用,并且使自然经济时代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处于相当发达的层次。然而,当“用心”思维在现代化的过程中逐渐演变成日常用语,而“心学”也被逐渐当作中国哲学史的一部分看待时,人们在教育、管理和技术应用中就会越来越习惯用“动脑”来取代“用心”,使得涉“心”认知的作用大打折扣。尽管在思想教育和社会管理中,现在仍然会有许多涉“心”的要求和措施,但人们对涉“心”认知的作用的理解并不自觉,一些本来可以靠“用心”就能够妥善解决的事情却变得很难处理。这里有三个方面的问 题。

首先,过度强调“动脑”的作用,会逐渐造成知、情、意相分离的倾向。比如在学校教育中注重专业知识考核而忽视人文素养的熏陶,使得不少学生应试能力很强而适应社会生活的能力较弱,“智商”高而“情商”低。在人才评价和社会管理中过度注重可量化的指标考核,也会造成很多人在人际沟通和协调能力方面的弱化。某些工程重大事故的出现,很可能是关键岗位的人粗心大意造成的。有些管理措施在局部看来合理,但整体上缺乏人文关怀,这往往是因为管理者根本不“用心”。特别是在医疗活动中,过于相信检测治疗设备给出的数据而忽视患者的情感和体验,缺少心灵沟通,很可能造成误诊、误治和医生与患者之间的冲突。解决这些问题需要发挥“用心”思维具有的知情意相贯通的功能,鼓励“用心”思维在教育、管理、医疗等活动中创造性的应 用。

其次,由于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关系的失衡,在现实生活中逐渐出现了某些真、善、美相分离的倾向。“真”与“善”的分离带来了某些“真而不善”的现象。在急功近利的目标驱动下,经济和技术上的“真”可能带来不善的后果,如环境污染、能源危机、重大事故等。“真”与“美”的分离带来了某些消极的“美而不真”的现象,如制造赝品、浮华雕饰、过度整容等。“善”与“美”的分离既会造成令人不适的“善而不美”,如工作场所的设计不能使人愉悦、机器的单调运行带来审美疲劳、产品造型缺乏美的内涵,也能造成后果更严重的“美而不善”,如使人上瘾的药物、具有生理刺激作用的食品添加剂、有慢性伤害作用的华丽日用品等。消费者对商品“善”和“美”的理解时常是感性的、注重外表的,而是否符合“善”和“美”的目的则取决于设计者和制造者的良心抉择。这种抉择可能并不外露,容易为内在的功利目的所左 右。

再者,由于现代社会分工日益专业化、人际关系日益复杂化、信息传播日益数据化,使得对个人或群体的社会评价很难在一个相对固定的环境中进行,以此建立动机与效果之间的准确对应关系,这就容易导致知与行相分离的倾向。靠“动脑”获得的书本知识,要转化成分析和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以及技术创新的能力,必须经历一个“用心”的过程,否则会出现“高分低能”、创新乏力的现象。而从课堂上学来的伦理道德和法律知识,更需要通过“用心”转化成“良知”,培养相应的道德情感,才能够落实在道德行为上。有些知行相分离的现象可能是逐渐出现的,原初的知行关系会随着人们的社会环境、地位、利益关系和生活目标的变化而变化,因而“不忘初心”的要求才显得非常必 要。

四、 体现涉“心”认知当代价值的途径

要解决全球化时代“失心”带来的问题,首先,涉“心”认知的特点和功能应该为人们所了解并重视起来,这里涉及话语体系的转变问题。如果仅仅强调“用心”思维的重要性,很多人会认为这是习以为常,没有新意。从涉“心”认知与西方现象学、隐喻理论、“涉身认知”研究的比较角度,揭示涉“心”认知的独到之处,并将其置于全球化时代的现实问题和观念冲突的大背景上考察其意义,才能够使“用心”思维这种传统文化的思想资源从自发运用走向自觉运用,从被消解和屏蔽的状态走向显著发挥作用的状态,从中国走向世 界。

其次,体现涉“心”认知的当代价值要有新的可操作的途径,实现“用心”思维的创造性转化。要体现涉“心”认知的知情意相贯通的功能,需要倡导一种“用心的审视”态度,反思科学文化与人文文化、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关系模式,为“心”找到一个应有的位置,让“情”和“意”发挥应有的作用,使人与人之间的“交心”“贴心”“心心相印”在新的时代背景下重新展现其应有价值。要发挥涉“心”认知的真善美相结合的功能,有必要在工程技术和社会管理活动中倡导一种“用心的设计”,这就是在设计活动中注重整体性、直觉性、体验性的思维,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器物以及人的身心活动的和谐融入设计过程之中,体现顺应自然、“以‘道’驭‘术’”①王前、金福:《中国技术思想史论》,北京:科学出版社2004 年版,第88—116 页。、防患于未然等思想原则,真正使设计“走心”而非仅仅“过脑”。要发挥“用心”思维的知行合一的功能,需要在思想教育、品行与业绩考核、衡量企业社会效益等方面倡导一种“用心的评价”,注重培养发自内心的“大我”意识和社会责任 感。

最后,体现涉“心”认知的当代价值要面向未来,开发其新的应用领域。在高新技术特别是人工智能迅速发展的今天,涉“心”认知具有人工智能无法取代的独特价值。人工智能目前看来主要是“动脑”思维的人工化,如微软亚洲研究院院长洪小文就曾指出计算机是最好的左脑,认为其优势在于逻辑与推理,但从未发展出右脑能力。②洪小文:《计算机是最好的左脑》,载《中国青年报》2016 年11 月15 日。还有学者指出,人工智能的所谓“创造”与人类在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人类才是真正有创造力的。③A.Braga, R.Logan, “The Emperor of Strong AI Has No Clothes: Limits to Artificial Intelligence”,Information,Vol. 8, No. 4,2017, pp. 156—176.随着人类依靠逻辑分析思维的实践活动在越来越多的领域被人工智能化,涉“心”认知的能力逐渐会成为重要的智力资源。在各项实践活动中倡导“用心”,不仅能提高社会生活中的凝聚力、亲和力和创造力,还能消解由于“失心”而造成的各种社会冲突,充分体现中国思想文化对人类社会发展的贡 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