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 韬
一
1943 年在西南联大任教的冯友兰先生(字芝生,1895—1990),出版《新原人》。此书是《贞元六书》之第四种,它用新的观点重建儒家的人生哲学,帮助当代人寻找生活的意义,产生了较大影响,可以说是六书中最为人们关注的一 本。
此前他出版的《新世训》,以道德理性与理智理性为依据,讲述正确的“生活方法”,引导人们在符合或不违反道德的前提下获得人生事业的成功。这对处于现代化转型进程中的国人很有益处,但不甚符合儒家成贤作圣的传统,相对于冯先生“阐旧邦以辅新命”的一贯宗旨来说层次偏低,所以又写成此书。它强调人之所以为人,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在于他对宇宙人生有觉解;觉解的多少决定人精神状态即境界的高下;加强修养,迈向圣贤境界,是人的天 职。
当时知识界许多人读了之后,都在思量自己在何种境界,身边的人各在何种境界。有一桩轶事说:“西南联大时期,冯氏曾路遇金岳霖,金氏开玩笑道:‘芝生,到什么境界了?’冯答曰:‘到了天地境界了。’遂相顾大笑而去。”①胡文辉:《现代学林点将录》,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 年版,第65 页。金先生是联大教授,说明教授们也在思考境界问 题。
此书也惊动了佛教界人士,但是因为它常拿佛老说事,批评佛老见解,他们的反应是负面 的。
印顺法师(1906—2005)当年在四川合江担任法王学院院长,对于大后方的思想动向有条件就近观察。他后来回忆说:“抗战期间有新儒家运动,运动还在开始,而排斥宗教的——‘二氏’‘佛老’这一类陈腔滥调又逐渐搬出来了。”①印顺:《我之宗教观》,北京:中华书局2011 年版,第36 页。他心中对此早有不满,看了《新原人》,更动了一点“法怒”,于是撰写《读〈新原人论〉》一文,进行反批评。全文三百余字,言简意赅,现迻写于 下:
人生之任情而动者,不觉也。知以节情而畅其情者,畅其情则为功利,节其情而为道义,义利战于胸次,似觉而实未觉也。情得智泯而净化之者,以智泯情则声闻之己利行,以智化情则菩萨之普贤行,情智未免于起伏,分觉也。任智而行者,情以智转而智在情中,人生之极致,大悲大智之大觉也。以是观之,道家“畸于人而侔于天”,近声闻之己利行;儒者“极高明而道中庸”,近菩萨之普贤行。有高山仰止之心,无达本情忘之术,似而未真,宜乎有“圣人亦有所不知”之叹!
冯芝生作《新原人论》,曾不能知人生进程之分齐。欲以形式之概念,拟议于现量之正觉!知佛教之有己利行,而不知菩萨之有普贤行。陷入理学窠臼,悠悠于“二氏”之滥调,安见其能原人也!②印顺:《华雨香云》,北京:中华书局2011 年版,第140 页。其文本不分段,为说解方便,姑且分之。
文章短小精悍,树佛家之大旗,攻冯氏之软肋。但因篇幅太小,亦仅点到为止,其中深意留给读者深思默 会。
二
首先引起我们注意的是印顺的文题,他将冯友兰的书名写成《新原人论》,而且在文中又加以重复。这个错误躲过他本人、弟子、编辑以及广大读者的眼睛,至法师圆寂,历经五六十年而安然无恙,让人怀疑它的存在并非疏漏而是有意为 之。
唐代,道学思想正在酝酿之中。儒家思想家韩愈(768—824)写过《原人》 《原道》 《原性》等系列文章,佛教理论家宗密(780—841)写过《原人论》。两种“原人”的思想从不同方向对道学的兴起产生过重要影响。单从书名看,《新原人》似乎只与韩愈有关,是韩氏原人理论的开新,但事实并非如 此。
韩愈的系列文章,是用风俗习惯、儒家伦理等等,规范人的日常行为:衣食住行,读书作文,必须符合中华传统,而拒斥“胡僧”的生活方式;君臣父子,夫妇长幼,必须遵行名教纲常,反对佛家之无君无父。在天地之间这样活着,才是真正的人。儒家学者向来认为,韩愈此说大有功于圣学。但它有一个问题:缺乏对人的精神生活的关 注。
宗密“原人论”与之不同,专门从精神世界对人的本性进行研究探讨。以为对佛教真理的觉与不觉,觉悟的完满与不完满,对于人的内在生命有根本的意义。在觉悟的阶梯上,人的精神状态有高下之别,大体可以分为三个等级。完全不觉的人,如信仰儒道二教者,属于“迷执”级,其人在迷误中生活,六道中轮回,不得解脱。其次,对佛法已有初步觉悟,但是信奉不了义教,如人天教、小乘教、空宗、唯识等,认识偏狭浅陋,不能真正得到佛果,属于“偏浅”级。最后,是相信真实了义的佛教即所谓一乘显性教者,认识到心是万法本源,也是成佛根据,并且以此悟真之智,断恶修善,息妄归真,最终妄尽真圆,成为真佛。这是“直显真源”级。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主要依据《禅源诸诠集都序》与《原人论》两部著作,论述宗密的理论贡献与历史地位,结论是“上为以前佛学,作一结算。下为以后道学,立一先声。”①冯友兰:《三松堂全集》卷三,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249 页。评价相当之高。宗密坚持唯心的境界论,以对真理的觉悟为人的真正生命,以人生的意义在于不断向更高的悟境攀登,直至优入圣域,这一思想历来为道学家们所肯定,冯先生也不例 外。
《新原人》基本观念是,人对宇宙人生的意义有觉解,即了解与自觉。觉解的不同水平,形成人的不同精神状态,即境界。境界从低到高共有四种: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前二境界中人是在梦觉关的梦一边,不是浑浑噩噩,就是自私自利。后二境界中人则在梦觉关的觉一边,认识到自己是社会的人,人生的意义在贡献社会,而不是自私为己,其人为贤人。或更进一步,认识到自己不仅是社会的人,而且也是天地(冯先生给它取的标准名称是大全)的人,对天地也要有所贡献。他知天,事天,进而乐天,同天,与天为一,其人是圣 人。
不难看出,冯友兰与宗密思想高度契合,《新原人》不仅是“原人”的开新,而且更是《原人论》的开新。可以作这样的推测,印顺错写书名,意在透露一个秘密:《原人论》为《新原人》提供了理论原型。冯友兰作为新儒家的代表,虽然频频出手批佛,但实际上对佛学有严重的“路径依赖”,和历来的道学家一样,走的是阳儒阴佛的老 路。
在文章的第一段,印顺亮出了自己的原人论,其大原则与宗密一致,因而与冯先生也是一致的。该文以为,人的精神状态大概有如下几种类型或阶段:第一“不觉”,这种人任情而动,相当于冯友兰的“自然境界”。第二“似觉而实未觉”,有两种情况,其一是节情而畅其情者,其一是节其情而为道义者,分别相当于冯友兰的“功利境界”与“道德境界”。这两个境界在冯先生那里是完全不同的,功利境界的人自私为己,而道德境界的人大公无私。前者未觉,后者已觉。但在印顺看来,因为他们只知节情而不知化情,故可称为“似觉”,但功利境界的人节其小情而得其大欲,道德境界的人虽然能行道义,但不能化情,心中时有义利的交战,所以最终仍处“未觉”境地。与前两者不同,佛家凭缘起性空之佛智来化情,这才是真的梦醒,算走上觉悟之途。然此中又有高下之分,声闻、菩萨两乘,其人有部分的、较浅层次的觉悟,“情智未免于起伏”,此为第三“分觉”。最后是佛,其人具有最高觉悟,做到“任智而行”,使“情以智转而智在情中”,把情与佛智融合为一,因而处于人生的最高境界,此即为第四“大觉”。这里的以智转情,将宗密的断恶修善,息妄归真等,解说得更为清楚明 白。
儒释两家,同样重视人的内在精神生命——觉悟;同样给觉悟的类型或阶段作明确的区分;同样倡导向更高的精神境界超越,直至成圣,与天为一。正因如此,印顺承认,儒家“近菩萨之普贤行”。冯先生也承认,佛家的最高境界,亦是《新原人》讲的同天的境界。但是两者之间也有重大差别,印顺给觉悟树立了一个实在而且强大的对立面——情,而冯先生的体系对此付诸阙如。印顺认为,情感和意欲充斥于人的意识之中,具有强大的能量。它们给人带来生老病死,六道轮回等等痛苦,要出离苦海,得到诸佛的永生与快乐,就要依照佛祖所悟解的真理,认真彻底地以智化 情。
冯先生把中国传统的人生哲学,奠基在西方传统理性主义基础上。在他看来,世界是理性的,人是理性的,入圣过程也是理性的。《贞元六书》之第一种《新理学》设计了真际与实际两个不同的世界。真际类似柏拉图的理念世界,其中的共相、形式,是实际即器世界万事万物所以然之理。事物越是符合其所以然之理就越完满,人越是符合人之所以然之理就越高尚。人作为理性动物,能够认识真际,理解宇宙人生,在内心产生觉解。人在只有较少觉解时,处在自然境界、功利境界。当觉解足够多的时候,便进入道德境界。有了最多觉解之后,便进入天地境 界。
与冯先生不同,印顺对人的预设是非理性的,至少是对其非理性的方面予以特别的重视,所以二人所说通向同天境界的路径也大不一样。在冯那里,人心是白板,觉悟是从零开始,渐次穷理,增加觉解的过程。而在印顺那里,人心是充斥情欲的垃圾场,觉悟是从信解佛法开始,与情欲斗争并逐步化情的过程。他认为冯先生没有看到情欲的负面作用,与化情的重要意义,因此“不能知人生进程之分齐”,即不理解人生进程的诸阶段诸境界,整个体系不正确。“陷入理学窠臼,悠悠于‘二氏’之滥调,安见其能原人 也!”
三
儒家与佛家虽然都要成圣,都要同天,但是一般认为,它们之间存在入世与出世的原则分歧。儒家主张,人必须生活于社会之中,尽其社会与伦理义务。这是做人的起码条件,成圣成贤必须从这里起步,因此儒家批评佛老,特别是佛家逃避社会生活的出世主义。冯先生赞同这种观念,指出佛家的出世,在理论上讲不通,实践上行不通。他 说:
道家的人,总以为有方内方外之分。晋人多受道家的影响,故多以为,自然与名教,是对立底;玄远与俗务,是不能并存底。……
方内方外之分,佛家尤重视之。佛家的人的最高境界,亦是此所谓同天的境界。但佛家以为,人必须做些与众不同底事,然后可至此种境界。在此种境界中底人,所做底事,亦与众不同。佛家的人,必须出家入山,打坐参禅。其所重视底方外,比道家所谓方外者尤外。其去人伦日用,比道家尤远。
又有所谓动静的对立。在方外玩弄一种境界是静,在方内做社会中底事是动。道家的人,心斋坐忘。佛教的人,参禅入定。他们都注重于方外底人的静。但人必须在社会中始能生活。这些人虽生活而却不做社会中底事,这就是一种矛盾。……这些和尚,以社会中底事为外(按,疑当作动),以不做这些事为静。不做这些事,而却要倚靠别人做这些事。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中底一种矛盾。①冯友兰:《贞元六书》,北京:中华书局2014 年版,第699—700 页。
佛教徒以为,要证真成佛,必须脱离红尘,于是身处尴尬境地:在世间修行怕受外界干扰,而真的出世却又活不下去;为了生活,需要社会供养,可是自己又不想对社会尽责。与之不同,儒家、新儒家身处俗世,履行自己的道德义务,坚定地依靠增加觉解来成贤成圣,做到了“极高明而道中庸”,这是进入同天境界唯一正确的道路。“对于本来如此底有充分底了解,是‘极高明’;不求离开本来如此底而‘索隐行怪’,即是‘道中庸’。”①冯友兰:《贞元六书》,第615 页。
针对冯先生指责佛家逃避社会,印顺依据教理与教史,批他对于佛教认识片面,特别是不懂大乘佛教:“知佛教之有己利行,而不知菩萨之有普贤行。”己利行指小乘,仅仅追求个人的解脱。普贤行指大乘,讲究自利利他,具有度脱一切有情皆升佛国的情怀。修此行的人能够利乐群众,教化群众,与群众共事,不离人世间。对于大乘佛教来说,“方外”与“静”,并非必要条件。多年以后在谈到出家问题时他还说:“佛教有在家出家——四众弟子,而我国一般人,都以为佛教就是出家,误解出世为脱离人间。不知‘出世’是超胜世间,不是隐遁,也不是想远走他方。”②印顺:《华雨集》 (下),北京:中华书局2011 年版,第35 页。就理论来说,大概是这样的,大乘取代小乘,原因也正在于此,中印佛教史上确有不少高僧从事普贤行。但事实上,无论何方,绝大多数僧尼的实情是出家隐遁,过着一种想离世而又离不了的矛盾生活。这应该是佛教作为一门宗教的某些特点,如“寂静涅槃”等等被过度放大而产生的后 果。
印冯争论之时,太虚大师业已提出人生佛教的主张,印顺本人也有了人间佛教的构想。其共同特点是,将出世与入世统一起来,以为作人完满即可成佛,倡导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可见当时的佛教改革运动,已经在注意解决出世入世的矛盾。冯先生对此本应在一定程度上予以肯定,但他没有理睬,照批不误,表现了他的派性。现在,印顺批评冯先生也带派性。他完全可以用人间佛教思想,与冯的观点相融通。但是,受新儒家压抑太甚,法师觉得必须还以颜色,否定其整个体系。不过这样一来,也就出现了疏漏。仅仅因为道德境界的人没有像佛家那样化情,就把他们与功利境界的人一同归于似觉而未觉一类,很有些不公道。人们会更容易接受冯先生的说 法。
然而,在“道中庸”问题上,儒家立场也并非无懈可击。它对什么是“人伦日用”有特别的规定,将许多人们常做的事,包括一些非常重要的事,都排斥在外。冯先生 说:
宋明道学家说到“人伦日用”,似乎真是说,只是一般人所同样做底事,如“事父事君”等。至于其余不是一般人所同样做的事,如艺术创作等,他们以为均是“玩物丧志”,似乎不能是与“尽性至命”“一统底事”。这亦是道学家所见的不彻底处。洒扫应对,可以尽性至命,作诗写字,何不可以尽性至命?照我们上文所说,人于有高一层底觉解时,真是“举足修途,都趋宝渚;弹指合掌,咸成佛因”。无觉解则空谈尽性至命,亦是玩物丧志;有觉解则作诗写字,亦可尽性至命。①冯友兰:《贞元六书》,第614—615 页。
道学家们非常重视“事父事君”等等,却轻视科学技术,以为是奇技淫巧;轻视文学艺术,以为是玩物丧志;轻视一切政治军事的伟业,以为其最高成就——尧舜事业,“亦只为太虚中一点浮云过目”②《 二程遗书》卷三。。冯先生说“这亦是道学家所见的不彻底处”,好像远远不够。自20 世纪初以来,受梁启超、陈独秀影响,学界普遍认为,儒教非宗教。在这个思想支配下,当然会以为“人伦日用”“事父事君”,“只是一般人所同样做底事”。任继愈先生冲破成见的束缚,于1979 年提出儒教是宗教的论断,当时颇有点惊世骇俗,但现在已成为许多学者的共识。用这个观点看问题,就会发现那些所谓“事父事君”的事,都具有宗教的意义,是天地君亲师崇拜的具体体现,与一般作诗写字、科技活动、军政事功,不可同日而语。说“事父事君”等等,“只是一般人所同样做底事”,是生活在这个传统中的人习焉不察的结果。外国人的观感则与此不同。明末清初来华的传教士,禁止中国信众做这些事,为此甚至不惜挑战朝廷。这是因为他们敏锐地觉察到,这些事具有与基督教对立的宗教内涵。
冯先生有鉴于道学家的“不彻底”,提出进入同天境界的关键在于有必要的觉解,而不是做与众不同的事。“无觉解则空谈尽性至命,亦是玩物丧志;有觉解则作诗写字,亦可尽性至命。”并且进一步指出,从事各种有益社会的职业皆可成圣,因而拓宽了“道中庸”的路子。但是,他关于“极高明”的要求实在太高,大大提升了它的门槛,使它看起来仍旧是一种很特别的事 情。
在冯先生看来,成圣的觉解不仅量要多,而且要符合新理学的要求。新理学用现代新逻辑即数理逻辑,对人的经验进行形式的分析与总括的分析,得出四组主要命题,并由它们推出理、气、道体、大全等四个主要观念,形成了“一个完全‘不着实际’底形上学”③冯友兰:《贞元六书》,第914 页。。人对宇宙人生有无觉解,能否提高境界,全靠对这个形上学的理解。然而掌握它绝非易事,按冯先生的意见,首先要学习现代逻辑,其次要学习西方哲学史与中国哲学史,最后最重要的是要理解新理学。冯先生自己专门从事此项研究,用了几十年功夫才到得天地境界。普通人即便有人指导,时间短了恐也无济于事。何况,他们在学习研究的同时还必须养活自己。所以它确确实实是“与众不同的事”。虽然冯先生强调,成圣不是职业,但实际上它必须是职业,一种颇为特殊的职业——专职的圣学教授、哲学家之类,结果就不大可能“道中庸”了。正如他自己所说:“人不可专以成至人为他底职业。如果他若如此,他即如和尚之专以成佛为职业,他即落于高明与中庸的对立。”①冯友兰:《贞元六书》,第927 页。这里说的至人,就是圣 人。
冯先生轻视圣学之外一切职业的价值。以科学研究为例,认为它对人之为人,人之为圣,没有助益。“所以科学家虽研究许多事物,有许多知识,但仍是在上所谓梦觉关的门限之梦的一边。……他是在梦觉关的梦边,而不是在其觉边,还是在无明中,而不是在明中。……他虽可对科学有很大底成就,但不能有圣人所能有底境界……”②同上书,第590 页。有时甚至说他们尚在自然境界。科学家如此,其他各界的“才人”“英雄”,也莫不如此。如果你说,他们虽然没有圣人的境界,但有很大的实际成就,值得景仰,冯先生会这样回答,圣人境界如广大太虚空,其他一切不过几点浮云而 已。
在唯有圣人高的思想指导下,《新原人》未能也不可能开出真与美的崇高境界。1944 年,即《新原人》出版后一年,德国哲学家卡西尔出版了《人论》,是西哲众多“原人论”中的一种。在卡西尔看来,人性即冯先生所谓“人之所以为人者”,并不是一个空洞僵化的观念,而是人的无限的创造活动。该书通过人在语言、宗教、艺术、历史、科学等领域的丰富多彩的创造,全面展示了真善美的崇高境界,同时也展示了人性诸多新的方面,诚为《新原人》所不 及。
四
佛教与一切宗教的最高境界都是同天,亦即人与某种绝对(亦可名为天、道、上帝、真主、大全)的神秘同一。对于种种宗教来说,这个神秘同一是实实在在的宗教经验,佛家认为它是涅槃成佛时体验到的常乐我净,基督教认为它是皈依时体验到的与上帝合一,并且经常伴有出神、狂喜等经验。但冯先生要证明,同天境界是人的哲学之思,运用概念、判断、推理得出的结论。这个过程是理性的,逻辑的,同时也是神秘的,不过它是哲学的神秘主义,与经由神秘体验而达到的人神相通或合一是两回 事。
同天境界可分为四个阶段,知天、事天、乐天、同天。在前三个阶段,只要觉解人之所以为人中的一个道理,即自己是宇宙的一分子即可实现,当然这也是极不容易的。但是要到达同天地步,则远远不够了,还要能对宇宙作总括之思。冯先生 说:
人的心能作理智底总括,能将所有底有,总括思之。如此思即有宇宙或大全的观念。由如此思而知有大全。既知有大全,又知大全不可思(说详下)。知有大全,则似乎如在大全之外,只见大全,而不见其中底部分。知大全不可思,则知其自己亦在大全中。知其自己亦在大全中,而又只见大全,不见其中底部分,则可自觉其自同于大全。自同于大全,不是物质上底一种变化,而是精神上底一种境界。所以自同于大全者,其肉体虽只是大全的一部分,其心虽亦只是大全的一部分,但在精神上他可自同于大全。①冯友兰:《贞元六书》,第688 页。
冯先生在这里论证的是,自同于大全或与大全合一的认识,是思议的结果。人在思议大全时,就“似乎如在大全之外”来看大全,“此时只见大全。而不见其中的部分”。但人又知大全不可思,自己是始终在大全之中的,虽然在大全之中,却仍然具有在大全之外的观法:只见大全而不见其中的部分。在此种情况下,人便能够“自觉其同于大 全”。
引文提到的“大全不可思”是一个重要观念。大全的神秘性与自同于大全的神秘性,都建立在它的基础上。冯先生 说:
思议中底大全,则是思议的对象,不包此思议,而是与此思议相对底。所以思议中底大全,与大全必不相符。此即是说,对于大全底思议,必是错误底思议。所以对于大全,一涉思议,即成错误。②同上书,第689 页。
此即前引文中“(说详下)”的内容。人的思能对所有的存在进行总括的思考,于是有了大全的观念。但是,思议大全就是将它当作思议的对象,此时的大全与思议相对,故“不包此思议”。然而大全是无对的,“不包此思议”的大全不是大全。“所以对于大全,一涉思议,即成错误。”这样矛盾就产生了:不思议大全就不知有大全,刚一思议大全就失去了大全。此即大全悖论,冯先生据此指出大全具有不可思议性,而此不可思议性是通过思议获得的。“不可思议底,不可了解底,是思议了解的最高得获。哲学的神秘主义是思议了解的最后底成就,不是与思议了解对立底。”①冯友兰:《贞元六书》,第690 页。它在原则上不同于宗教神秘主 义。
“大全不可思”对证明大全的神秘主义,比较好用,但是对证明人“可在精神上自同于大全”却不一定好用。根据大全悖论,不可能有对大全的思与“见”,故说“似乎如在大全之外,只见大全,而不见其中的部分”,是错的。人不能在大全之外,冯先生欲以“似乎如”三字做成之,也并不合法。其次,如果说自己在大全之中,“而又只见大全,不见其中底部分”,那么此“见”从何而来?是保留了“似乎如在大全之外”的“见”吗?但这种“见”从来就不曾有过。是人在大全之中产生了新“见”吗?大全之中的见不可能是针对大全的见,因此它见不到大全,只能见“其中的部分”。所以无论在大全“之中”“之外”,其所思所见都不可能帮助人们产生“自觉其同于大全”的信念。冯先生依照纯理性纯形式的路径到达同天境界的初衷,似乎没能实 现。
读了这些我们弄清楚的只有一条,冯先生的意图是要人们知道,同天是一种智力活动。圣人因为有最高智商,把悖论等难题完全理解了,于是就拿到了同天境界的门 票。
印顺认为冯先生的理论,犯了一个严重错误,就是“欲以形式之概念,拟议于现量之正觉”。“形式之概念”一词,是对冯先生的哲学之概括。因为冯先生强调哲学,特别是他自己的“最哲学底哲学”②同上书,第20 页。,是研究、阐发世界人生的所以然之理的,其中的“观念命题及其推论,多为形式底,逻辑底,而不是事实底,经验底”③同上书,第17 页。。人理解了这种形式的、逻辑的知识,明白了人之所以为人之理,他就会成为贤人、圣人。印顺认为这种哲学,把深刻的世界观、人生观的转变,简化或消解为对纯形式知识的理解,是行不能通的。人心,人的内在生命是情感欲望、感觉经验的体验之流,这个体验之流能够在佛智的指导下从迷妄转变到觉悟。而“现量之正觉”,说的就是这件事。“现量”指体验之流的当下状态,改变它,使之从“不觉”转变到“正觉”,是进入天地境界的真实内在过程。所谓“欲以形式之概念,拟议于现量之正觉”,是说冯想用纯形式的理性认识,比拟、顶替净化心灵的经验。这当然不会成功。一个利欲熏心的人,也可以对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夸夸其谈,但实际上离它们十万八千 里。
印顺的同天思想有两个方面:其一,强调经验体会而非理性认知;其二,重在情感意欲从迷到悟的转变。但是文章实在太短,未能展开。好在后来他的《我的宗教观》,比较完整地阐述了自己的有关思想,让我们看得更加清楚。该书用从无生到新生来比喻、说解从凡至圣这个佛智化情的过程,其核心内容即感情意欲的“彻底革 新”。
我们要得真自由、真平等、真福乐,必须对于现实的生存彻底革新一番,使自己的身心,起一种质的变化:从情识中心而转为智慧中心的,这才不会错乱下去,永远绕着造业受苦的老路子。……佛教说无生,不是死了完了,是要在现实人生中彻底地来一番自我革命,使自己实现为无限清净的“慧命”。这样的无生—新生,要在现前去实现,假使根基成熟的话。
耶教也有此种情形,就是重生,重生才能得救,这不是一般的信仰就够了,必须深切地信仰,彻底地悔改,从祷告中引发内心的特殊经验,觉到受着神的恩典,完成了人格的改造。从此获得了新生,重生者才是将来天国的永生者。这种身心转变的自觉经验,佛教徒在受戒时、入定时、慧证时都可以引起,得着净化身心的经验。佛教的信行,就是从不断的新生中,从浅而深地完成最高的人生理想。现存的高尚的宗教,都是反省自己的,要实现自己身心净化的。残忍化而为慈悲,愚痴化而为智慧,懦怯化而为勇猛,矛盾与动乱化而为和谐安宁。要实现此一理想,耶、回、梵、佛教都是一样的,不过浅深偏圆不同而已。①印顺:《我之宗教观》,第18—19 页。
可见在他看来,同天境界表现为一种特殊的宗教经验,没有这种经验而代之以概念推理,很难说是与天合一了。从迷到悟的整个过程,先是大痛苦,然后是大欢乐。它意味着经历 “自我革命”,或“身心转变的自觉经验”,达到人生的新天地。黄蘗禅师早就说过:“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②《黄蘗希运禅师宛陵录》,载《大正藏》卷48,第387 页。因为他有真实体验。而在冯先生那里,这些都不存在。总而言之,虽然两家都在说同天,说神秘主义,但印顺在寻求真实体验而冯先生在讲哲学道理。那么,哪个说法更接近真理 呢?
宗教心理学的奠基人威廉·詹姆斯曾经说过一段名言,可供我们参 考:
事实上,在形而上学和宗教领域,只有当说不出的实在感造成印象,支持某个结论的时候,能够清晰表述的理由才对我们具有说服力。诚然,我们的直觉与理性共同运作,统治世界的伟大体系才可能成长,就像佛教或天主教哲学一样。但是,出于冲动的信念建立了真理的原型,用语言表述的哲学不过将其转译成花里胡哨的公式。非推理的直接确信是我们内心的深刻部分,推理论证只是表面的展示。本能是领导,理智是随从。①威廉·詹姆士:《宗教经验种种》,尚新建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 年版,第54 页。
所谓“说不出的实在感”,所谓“直觉”就是那种神秘体验。推理论证虽然有用,但也只是对神秘体验的解说与补充。从这个观点看,没有自己的体验,即使能把理性的论证搞得明明白白,说得头头是道,也不代表理解了天地境界。人生境界的跃升,包括从功利境界到道德境界,从道德境界到天地境界,是整个身心的转变,不光是理论认识的提 高。
《新原人》提出这样一个论点:“在道德境界中,人无我,其行道德,固是因其为道德而行之,即似乎是争权夺利底事,他亦是为道德底目的而行之。”②冯友兰:《贞元六书》,第609—610 页。“争权夺利底事”应该是具有负面意义的事,不道德的事。冯先生要表达的意思是,道德境界的人做任何事都出自道德动机,即使做不道德的事情最终也还是道德的。他对于道德境界的人(当然更包括天地境界的人),过于信任了,以为他们通过觉解“形式之概念”,用不着“自我革命”,就真能做到无我乃至同天,就具有了正确应对一切道德困境的能力,为达目的甚至可以使用不道德手段。实际上,无须学习义务论的伦理学著作,人们从生活中就能体会到,许多事情本身就存在明显的正当性或不正当性,不可以以任何借口,去做那些具有负面意义的事,不道德的事。不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印顺虽然没有从这个角度提出异议,但依他的观点,未经“自我革命”的人,其所谓“无我”缺乏真实体验作基础,病在先天不足,他们对隐蔽的“我”可能视而不见,自以为出于道德动机、同天目的,实际也许刚好相反。过高的自信会让他们在复杂险恶的外部环境中,作出错误的抉 择。
五
本文第二节提到,冯印二人对人的本性有不同预设,决定了他们对进入同天境界的实质有不同理解。冯先生认为人是理性的,入圣是掌握哲学理论的过程。印顺认为,人是非理性的,入圣是化解情欲的过程。20 世纪初,在西方传统理性主义或人本主义思潮涌入中国,并且得到思想界广泛认同的背景下,冯先生的观点占有明显的优 势。
然而在传统理性主义发源地的西方,形势已经变了。随着欧美各国进入后工业化时代,社会生活的变化,特别是诸多科学的伟大发现,引起哲学思潮的巨大转折。17 世纪兴起的传统理性主义声光已淡,现代人本主义(亦称现代非理性主义,或非传统理性主义)思潮蓬勃发展。西哲史专家杜镇远教授 说:
现代人本主义……和传统理性主义迥然不同,用“我欲(或我意)故我在”,代替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的命题。强调的是人的存在的非理性方面,即情感与意志,而不再是逻辑思维这侧面或层次。①杜镇远:《他山之石》,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5 年版,第290 页。
现代科学从物理学到心理学,在人们眼前展现出一幅新的世界图像。现实世界不再服从铁板一块的理性规律,而是一个充满非理性因素的极其复杂的丰富多彩、生机勃勃的整体。在这个世界中,“人不仅通过思维,而是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世界中肯定自己”。②同上。引号内为马克思语。
现代人本主义并非不要理性,而是要在全面理解人的非理性的同时,恰当处理理性与非理性的关系,求得更全面的真理。与之相比,冯先生坚持的传统理性主义,对于世界人生的解释能力就显得相当不足了。印顺思想与非理性主义较为合拍,但是未经现代化的洗礼,面貌比较陈旧。所以两位大师各有所长,又各有不 足。
冯先生依照惯例,对批评意见一般不予回应,因而二人没有再战。但这仅有的一次理论交锋,对于我们也很有益。人的内在本质是什么,人应该怎样修养和提高自己?把两位大师的观点加以淘洗提炼,可以有一个更好的答案。如果我们做个思想实验,让他们两位与西方哲学展开交锋,或许会得出一个更全面的答 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