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琳 苏得权
(1 韩山师范学院政法学院,潮州 521041;2 广州大学教育学院,广州 510006)
“有时你的快乐是欢笑的源泉,但有时你的欢笑也能成为快乐的源泉”,在欧洲和北美创建了多个“正念静修中心”的一行禅师(Thích Nhat Hanh)如是说。在中西方的谚语中,也有许多类似的表达:“当你微笑时,全世界都在向你微笑”“笑着去忍受”(grin and bear it)“假装快乐直到你真的快乐”(fake it’til you make it)。这些谚语的存在说明人们早就意识到,当一个人脸上做出快乐的表情,可以让整个人感染上好心情;而当一个人面临负面的情绪时,“摆出一张快乐的脸”,可以增加积极情绪的体验,减少负面的情绪体验,明显地改善情绪。其实,在具身认知的研究领域,这些谚语的内容一定程度上已经获得了研究的支持。实证研究表明,面部表情可以对情绪产生反馈作用,进而影响个体情绪感受和体验,而其中,快乐的面部表情对积极情绪有促进作用。
人类的情绪活动是以生理唤醒、面部表情、情绪行为及主观体验等因素为特征的复杂心理现象。Ekmanh 和Izard 等人在对面部肌肉运动成分分析的基础上,提出了“基本情绪理论”(theory of basic emotions)。该理论认为,情绪分为快乐(happiness)、惊奇(surprise)、悲伤(sadness)、愤怒(anger)、厌恶(disgust)和害怕(fear)6 种基本情绪(Ekman &Friesen,1971;Izard,1977)。这6 种基本情绪在面部表情模式、生理唤醒、情绪行为和主观体验上均有各自独特的特征(Ekman,1999)。“基本情绪理论”对基本消极情绪的分类及其脑机制的研究具有极大的促进作用,但在积极情绪方面则遭遇到困境。该理论能将消极情绪划分为悲伤、愤怒、厌恶、害怕4 种特点鲜明的情绪类型,但在积极情绪方面,这种区分则显得略微无力。可能就像列夫·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的开篇语写道:“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在情绪方面,也是如此:积极的情绪都是相似的,消极的情绪各有各的消极。积极的情绪主要以快乐为主,也就是说,当我们提到积极情绪,主要是指快乐情绪。
为了弥补“基本情绪理论”的不足,“情绪维度理论”(dimensional theory of emotion)应运而生。情绪维度理论通过三个维度,即效价(valence)、唤醒度(arousal)和优势度(dominance)构成了情绪坐标系(Lang et al.,1997),其中效价和唤醒度是构成情绪最重要的两个维度。效价是指个体的主观感受从正性到负性的一个连续变化过程。也就是说,在效价的维度上,积极情绪和消极情绪不是非此即彼的分离割裂的两极,而是一个两者同时存在的连续变化过程。可以把情绪想象成一个天平,当积极情绪一端的砝码加重时,消极情绪的一端会相应地上浮。也就是说,当积极情绪增加时,消极情绪会相对地减少。
自积极心理学兴起以来,对积极情绪的关注逐渐成为研究热点。积极情绪对个体的身心发展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积极的情绪是保持身心健康的必要条件,是诸多认知活动顺利进行的重要保障,对个人潜能的开发具有重要意义。
积极情绪有利于身体健康,有助于疾病的预防和患者的康复。积极情绪与身体健康的关系研究表明,积极的心理和情绪状态在保持生理健康上有很大的意义。在面对压力事件时,自我报告经常处于积极情绪状态的人更不容易生病(Alloy,Abramson,& Chiara,2000)。关于积极情绪和身体健康的“压力-缓冲”模型认为,积极的情绪可以在不同的时间点,包括压力之前、期间或之后,防止压力带来的负面生理后果(Pressman & Cohen,2005)。临床医学的实验研究也证实了不同效价的情绪状态对于免疫系统调节功能具有影响。研究表明,积极和消极情绪都与一种免疫抗体分泌S-LgA 的水平有关。Labott和她的同事让健康的女大学生被试分别观看滑稽和悲伤的录像片,观看滑稽影片的被试S-IgA 水平显著升高,表明免疫系统活动增强;而观看悲伤影片的被试S-IgA 水平明显下降,表明免疫系统的活动受到了抑制。也就是说,积极情绪状态可以相应地提高免疫系统的活动,而消极情绪则相反(Dubitsky,1995)。
积极的情绪也有利于心理健康。积极情绪可以通过减少紧张,降低呼吸、心率和血压来缓解心理压力,而消极情绪则反之(Hudak,Dale,Hudak,&DeGood,1991)。Fredrickson 提出了“心理恢复力”(psychology resilience)(Fredrickson,1998)和“拓延-构建”(broaden-and-build)理论(Fredrickson,2001),认为某些离散的积极情绪,包括高兴、兴趣、满足、自豪和爱,都有拓延人们瞬间的知-行(thought-action)的能力,并能构建和增强个体的个人资源,如增强人的体力、智力、社会协调性等。该机制使个体在面对消极情绪情境时,可以较快地恢复到正常的情绪状态。随着时间的推移,积极情绪的“拓延-构建”机制提高了个体的心理恢复力。
面部反馈促进积极情绪的一种可能的理论解释是面部反馈假说。面部反馈假说是从具身情绪理论中延伸出来的一种理论,该理论强调生理反馈对认知的影响。面部反馈假说的理论基础是具身思想,最早与其相关的理论研究是 William James 和Carl Lange 的研究,为面部反馈假说的建立提供了理论基础。James 和Lange 的研究提出,我们对情绪的感受建立在身体状态的变化之上(William James,1884,1890,1894;Carl Lange,1885)。James 的研究也指出面部反馈可能在情绪感受中发挥一定作用,但他和Lange 都更强调自主神经系统的变化对情绪感受的作用。Angell 认为情绪的分化可能是由面部反馈决定的(Angell,1916)。几年后,Allport 在第一个正式的关于面部反馈的理论中详细阐述了这一观点。根据Allport 的研究,自主活动会产生无区别的积极和消极情绪,然后根据面部反馈的模式将它们分化为离散的情绪类别(Allport,1922,1924)。
Allport 发表了他的面部反馈理论的55 年后,“面部反馈假说”(facial feedback hypothesis)这个术语首次出现在文献中,由心理学家Izard 提出。该假说认为,不仅情绪体验影响着面部表情,面部表情也显著影响着情绪体验。按照Izard 等人的观点,情绪活动将引起面部表情的内在程序性变化,而后,面部的反馈将给大脑提供线索,帮助人们确定自己所体验到的情绪(Izard,1977)。面部反馈假说认为,面部动作提供了感觉运动反馈,这些反馈使我们能够感觉到情绪(Ekman,1979;Izard,1971;Tomkins,1981),它能够启动情绪相关的概念(Berkowitz,1990;Bower,1981),能够为我们理解当下的情绪提供线索(Allport,1922,1924;Laird & Bresler,1992;Laird & Crosby,1974)。
基于此,Ekman 提出,保持一种特定的面部表情将引起相应的情绪,并引起相应的自主神经系统反应的变化。这一观点得到相关的实证研究结果支持。研究发现,在实验室人为地操纵被试的面部肌肉,使被试嘴角周围的颧肌和眼睛周围的眼轮匝肌呈激活状态,此时被试激活的大脑区域与由外界真实刺激引起的自然微笑产生影响的大脑区域相同(Ekman& Davidson,1993)。这支持了面部反馈假说,因为激活面部肌肉的“人为”微笑和由情绪刺激引起的自然微笑的结果在大脑中非常相似。也就是说,从面部反馈假说的角度来看,保持快乐的表情,表情能够给大脑带来反馈,从而启动和增强积极的情绪体验。
面部反馈促进积极情绪的另一种可能的理论解释是自我知觉理论。1967 年,Bem 提出自我知觉理论(self-perception theory),该理论强调了认知因素在解释态度时的影响,阐释了态度和行为之间的关系。当人们被问及对某事物的态度时,他们会先回忆自己与该事物有关的行为,然后根据行为推断出对该事物的态度(Bem,1967)。该理论认为,人们通过自己的行为和行为发生的情境了解自己的态度、情感和心理状态。也就是说,我们对自己内部状态的了解,也像他人了解我们一样,通过我们的外部行为表现推断而知。Laird 对该理论进行了拓展,认为姿势、面部表情及其他外周神经反应组成了自我知觉的重要线索,人们对自己的非言语行为和社会情境等线索进行知觉和解释,从而产生情绪体验(Laird,1974)。也就是说,我们就像是一个从外部观察自己的旁观者,我们根据自己的面部表情、姿势、情绪唤醒程度、动作等身体经验来推断自己的内心状态,这种推断是自动的、快速的、无意识的。自我知觉理论认为,如果一个人表现得像什么,他就会感觉到是什么,我们因为微笑而感到开心,因为怒视而感到生气。从自我知觉理论的角度来看,快乐的表情能够促进积极情绪的自我知觉加工过程,人们对面部表情的意义进行自动的推论,通过微笑的面部表情获得自我知觉(Bem,1972;Buck,1980;Laird,1974),从而推断出积极情绪的心理体验(Tourangeau &Ellsworth,1979)。
早期关于情绪的研究者认为,个体体验到的情绪是由外界刺激引起的,如由“电影片段”“音乐”“情绪图片”等外界刺激先唤醒个体的情绪,面部表情肌肉仅仅是对情绪的强度或者说是唤醒度进行了调节(Cannon,1927;Irons,1894;Sherrington,1900;Worcester,1893)。但之后的研究者提出,面部肌肉表情具有启动情绪的功能。也就是说,无需外界的条件刺激,单靠面部肌肉表情就能“无中生有”地产生情感体验。Ekman 等研究者提出,面部肌肉活动是情感体验的充分条件(Ekman,Levenson,&Friesen,1983)。他认为,做出一个与情绪相关的面部表情可以激活情感程序,从而启动相应的情绪体验。也就是说,面部表情肌肉活动不仅可以调节情绪体验的强度,面部表情肌肉活动本身也可以产生情感体验。收缩构成面部表情的特定面部肌肉已被证明足以引发某种程度的积极和消极情绪体验(Levenson & Ekman,2002)。
生理指标的实验数据支持了面部表情对情绪的启动作用。研究者在实验室中要求被试做出快乐和满足的表情,后续的面部肌电、皮肤电、心率等生理数据的监测结果与被试报告自己达到了快乐和满足情绪时的生理数据是一致的。也就是说,单纯的面部肌肉收缩足以带来主观的情绪感受,生理性指标的变化证明了这一点(Hess,Kappas,McHugo,Lanzetta,& Kleck,1992)。
被试主观报告的情绪数据也支持了面部表情对情绪的启动作用。实验证明,操控被试的面部表情使被试呈现快乐的表情,能够让被试产生快乐情绪体验。在没有外界的情绪刺激条件下,当参与者用牙齿衔笔做出微笑的表情时,他们自我评价的情绪状态比他们抿着嘴用嘴唇衔笔时“更快乐”(Marmolejo-Ramos,& Dunn,2013)。Flack 的研究发现,快乐的面部表情比快乐的身体姿势和快乐的语音语调能产生更大程度的快乐情绪体验,和快乐的身体姿势和快乐的语音语调相比,快乐的面部表情影响力更大(Flack,2006)。可能正如汤姆金斯早期的作品中阐述的那样,“……面部通过反馈向他人和自己表达情感,和其他缓慢运动的内脏器官的反馈相比,面部反馈明显更加迅速和复杂。”(Tomkins & McCarter,1964/1995,p.218)也就是说,可能正是因为面部表情的反馈比身体姿势和语音语调的听觉反馈更加迅速和敏感,因此对情绪体验的启动效应更加明显。
对自闭症患者的研究从反面支持了面部表情对情绪的启动作用。自闭症患者在面部表情和情绪体验等方面都与正常人有着明显不同的特征,诸如面部表情缺乏、情感淡漠等。因此,将自闭症患者和正常被试进行对比,可探索面部表情对情绪体验的作用。例如Stel 的研究发现,正常人在日常中会不自觉地模仿别人的表情,而自闭症患者在主动模仿别人表情这一方面存在缺陷。正常被试组无论是被研究者要求模仿影片中人物的快乐表情,还是在观看影片时不自觉地主动模仿快乐的表情,都能通过模仿表情产生快乐的情绪体验;而自闭症患者被试组由于缺乏主动模仿别人表情的能力,因此没能产生情感的波澜和体验(Stel,van den Heuvel,&Smeets,2008)。这也从反面支持了面部表情对情绪启动的重要作用。
面部表情对情绪的强度具有调节作用。当面部表情与当下的情绪效价相一致时,面部表情能增加情绪的强度水平(Strack,Martin,& Stepper,1988)。也就是说,微笑的表情能使一个人的积极情绪更加强烈。大量的实验室研究表明,通过操纵被试的面部肌肉呈现出一个笑脸,能够显著提高被试的积极情绪水平。例如在McCanne 和Anderson 的实验中,被试先接受使用生物反馈和肌电图来控制面部微表情的训练,通过训练被试可以做到随意增强或减弱与特定情绪相关的某些面部肌肉活动性(但在外显表情上并没有明显变化)。之后让被试在脑海中想象快乐的生活场景,发现面部特定肌肉的活动性增强组的被试比控制组和减弱组的被试明显体验到更多的积极情绪(McCanne & Anderson,1987)。研究表明,被试不需要真正快乐,只需要表现出(acting)快乐,就能显著增加积极情绪,而且这种效果可能会在做出这种面部表情之后持续保持一段时间(至少大约十分钟)(Schnall & Laird,2003)。
反过来讲,当被试的面部表情被抑制,相同效价的情绪强度会相应地被削弱。在表情抑制的研究中,一般采用“让被试保持中性表情”“控制被试面部肌肉不动”“肉毒杆菌毒素的注射”等范式,大多数表情抑制研究结果表明,表情抑制会削弱被试自我报告的情绪强度(McCanne & Anderson,1987;Finzi &Wasserman,2006;Keillor et al.,2002),也就是说,如果抑制被试做出快乐的表情,那么被试自我报告体验到的快乐情绪也会相应地减弱。例如Bush 的实验中,被试的脸上被粘满假装监测脑电波的电极,并被告知为了保持脑电波信号的完整性,被试要保持脸部肌肉静止不动。结果发现,在观看同样的喜剧片段后,和能够随意做出面部表情的控制组相比,不允许做面部动作的实验组被试自我报告的积极情绪水平明显更低(Bush,Barr,McHugo,& Lanzetta,1989)。“抑制快乐的面部表情会降低积极情绪体验的强度”的研究结果正好从反面证明了快乐表情对增强积极情绪的重要性。
快乐的表情不仅能够增加积极的情绪体验,还能减少消极的情绪体验。正如前文提到,积极情绪和消极情绪不是分离割裂的两极,两者是一个一体化的连续变化过程。可以把情绪想象成一个天平,当积极情绪一端的砝码加重时,消极情绪的一端会相应地上浮。当消极情绪减少时,积极情绪会相对地增加。研究表明,当面部表情与当下的情绪效价不一致时,面部表情会减弱情绪的强度水平(Strack,Martin,& Stepper,1988;Adelmann & Zajonc,1989;Niedenthal,2007;Soussignan,2004)。也就是说,在遭遇消极的情绪体验时,做出快乐的表情能够减弱消极情绪体验。
在面对痛苦的情绪时,做出快乐的表情具有积极的、自我调节的功能。在痛苦的情况下主动地微笑有助于改善心情,也有助于从消极情绪中分离出来。在观看令人痛苦的视频时,被试会不自觉用微笑的方式来降低和缓解痛苦的情绪。虽然在悲伤的情境中微笑被认为是不合时宜的,但它确实具有情绪自我调节的功能(Ansfield,2007)。Fredrickson 和Levenson 发现那些在压力下自发微笑的被试比那些不笑的被试更快地恢复到平静时候的心血管功能水平(Fredrickson & Levenson,1998)。这表明,微笑可以通过减少压力下的消极情绪,帮助被试加快从压力状态中恢复过来。
有研究者将快乐的表情进行细化区分,根据眼睛周围眼轮匝肌的活跃程度,将笑的表情区分为只用到嘴角周围的颧肌的“标准微笑”和同时用到颧肌和眼轮匝肌的“杜氏微笑(Duchenne smile)”(Duchenne,1862/1990;Ekman & Friesen,1982)。Keltner 和Bonanno 通过对比“标准微笑”和“杜氏微笑”在负面情绪体验中的自我调节作用,发现“杜氏微笑”对消极情绪的削弱作用更加显著(Keltner & Bonanno,1997)。Kraft 和Pressman 通过让被试嘴里衔着筷子引发笑容,分别让被试形成“标准微笑”和“杜氏微笑”,要求被试保持表情的同时进行两项压力任务。结果表明,在压力的情境下,无论被试是否意识到自己在微笑,保持笑容的被试组的心率的恢复过程都比保持中性表情的控制组的被试更快,其中保持“杜氏微笑”的被试组的心率恢复水平最佳,报告减少的积极情绪更少。也就是说,在压力下保持积极的面部表情对生理和心理都有好处,特别是保持眼轮匝肌活跃的“杜氏微笑”效果更佳(Kraft & Pressman,2012)。
带着快乐的表情去认知世界,就像是带玫瑰色的眼镜看世界。快乐的表情就像是给认知过程加上一个玫瑰色的滤镜,让我们对事物的评价变得更加积极。中性的刺激也会受到某种情绪评价,而情绪评价反过来又会影响刺激处理过程(Ping,Dhillon,&Beilock,2009),而快乐的表情让我们更倾向于对中性的事物做出积极的解读。Blaesi 和Wilson 让被试在牙齿间咬住一支笔(“微笑”状态)的时候观看同一个人的面部照片,面孔照片从微笑到皱眉以10%的增量变化。被试的任务是判断这张脸是“快乐”还是“悲伤”。结果显示,和没有咬笔的控制组相比,在“微笑”状态下的实验组被试感知人脸快乐的阈值明显更低。也就是说,处于“微笑”表情的被试比中性表情的被试更容易将中性的面部表情感知为快乐的(Blaesi & Wilson,2010)。
快乐的表情能减少刻板印象。人们在高压力、焦虑、挫败、生气、充满敌意的情境下更容易产生偏见和刻板印象(Greenberg et al.,1990;Greenberg,Simon,Pyszczynski,Solomon,& Chatel,1992;Stephan & Stephan,1985;Wills,1981),相反地在快乐的情境下,刻板印象会相对减少。研究者让被试用牙齿咬住一支笔(无意识地做出微笑的表情)的同时完成观看黑人面部照片的任务,后续的内隐联想测验(IAT,Implicit Association Test)中,保持微笑的被试组比控制组的被试出现更少的黑人种族偏见(Ito,Chiao,Devine,Lorig,& Cacioppo,2006)。
快乐的表情能够增加快乐的记忆。与情绪状态相关的身体状态有助于记忆的编码和检索,因此微笑的表情能够帮助快乐记忆编码和检索。当被试被要求持续保持快乐的表情,在后续的记忆测验中,被试记住更多快乐的词汇;给予被试一个中性的主题词(如树),被试能够回忆起更多被评定为更快乐的故事(Schnall & Laird,2003)。
在解释快乐的面部表情和认知之间的关系时,大部分的研究者认为情绪是一个中介变量,也就是说,研究者认为快乐的面部表情对认知的影响机制是快乐的面部表情使个体产生或者增强了快乐的情绪体验,而快乐的情绪体验又影响了个体对事物的认知。但是也有研究者发现,面部表情能够跳过情绪,直接改变认知。Havas 等人使用内隐联想测验(IAT)范式研究识别句子情绪效价的时间是否受到与情绪效价一致或不一致的面部表情的影响。结果发现,当被试用嘴唇衔笔(抿嘴的表情)时,他们能更快地识别消极的句子,而当他们用牙齿衔笔(微笑的表情)时,他们能更快地识别积极的句子(Havas,Glenberg,& Rinck,2007)。因为使用的是IAT 测验范式,被试的反应时是迅速而简短的,被试来不及从面部反馈中获得相应的情绪体验。因此Havas 的研究表明,面部表情可能可以直接影响语句理解,而无需激活任何情感状态。这样的结果可能表明,面部表情和认知之间有一条不需要情绪调节的通路。
无论面部表情对认知的作用是否需要通过情绪的作用,毫无疑问的是,积极的认知会反过来促进积极的情绪。Ellis 的情绪ABC 理论认为,对同一事件(A)的评价与解释(B)不同,就会得到不同情绪结果(C)。因此当个体通过积极的面部表情使对事物的认知变得更加积极时,会相应地带来积极的情绪。
纵观情绪研究的历史,根据身心在情绪生成中的不同主导作用,可将以身心独立为标志的传统情绪研究分为三个流派:其一是从身到心的情绪理论流派,以美国心理学家William James 和丹麦生理学家Carl Lange 为代表,该理论流派认为身体状态的变化引起心理状态的改变,强调情绪就是对身体状态变化的知觉和意识。其二是从心到身的情绪理论流派,以美国心理学家Walter Cannon 和Magda Arnold 为代表,该理论流派认为心理状态是躯体状态和情绪行为的直接原因,心理状态引发行动趋势,这种行动趋势被知觉为情绪,并导致外显情绪行为的产生。其三是身心相互作用的情绪理论流派,以美国心理学家Stanley Schachter 为代表,该理论流派认为心理认知与身体知觉到的生理唤醒的相互作用产生了情绪反应。
以上的三种传统情绪理论流派无论是强调情绪产生过程中身心的因果关系,还是强调两者的协同作用,都是将“身”和“心”独立分离开来。而新兴的具身情绪理论打破了“身”和“心”的壁垒,摒弃了传统的身心分离论,将“身”和“心”统一起来,认为身心一体化,情绪的产生是身-心-外部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
新兴的具身情绪理论是具身认知理论下的一个分支,它强调身心一体化,身体和认知之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具身认知主张,思维和判断等认知过程本身与身体的感觉运动系统构成了耦合(couple)关系。身体是认知的身体,认知是身体的认知。知觉、思维、判断、情绪等心智过程与身体紧密交织在一起,在与环境互动的过程中,组成了心智、身体和环境的有机整体。因此,所谓“具身认知”并不仅仅是“认知”,它既包含了思维、学习、记忆、情绪等心智过程,也包括了身体结构和身体的感觉运动经验(叶浩生,2014)。
具身情绪理论强调“具身”的影响,即强调情绪体验依赖于感觉运动的身体体验。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Merleau-Ponty)提出了“具身的主体性”(embodied subjectivity),强调身体就是主体,人以“体认”的方式认识世界、他人和自己(Merleau-Ponty,1945)。这种体认本质上来说就是一种“身体经验”,是源自于身体的结构和身体感觉运动系统的独特体验。面部表情对情绪体验的影响契合了具身情绪理论:面部表情能够对情绪体验产生影响是以身体反应(面部肌肉活动)为前提的,即时的身体状态(含面部表情)和认知的耦合作用共同造就了情绪体验和情绪行为。
组成心智的意识经验实际上由各式各样的身体体验构成,这种体验是身体化的,为认知加工提供了素材(Merleau-Ponty,1945)。快乐的表情能够启动快乐的情绪,单纯的面部肌肉收缩足以带来主观的情绪感受,而自闭症患者由于缺乏主动模仿别人表情的能力而无法产生相应的情绪体验,这正是契合了“认知的内容是身体提供的”、“情绪体验来源于身体体验”的具身思想。具身认知强调认知对身体的依赖和身体经验对认知的作用。认知是身体对外界的感知,身体的生理结构、身体的活动方式、身体的现时状态以及身体的感知运动经验决定了人类对世界的感知和诠释(Goldman & Vignemont,2009)。身体的现时状态影响了我们情绪体验的强度和唤醒度,身体提供的是实时的信息,我们通过身体而体验各种信息。而面部表情的肌肉变化是敏感而迅速的,因此快乐的面部表情能够实时调节情绪状态,相应地增强积极情绪,减少消极情绪的产生。具身认知思想认为,认识的出发点是身体知觉与知觉对象的融合与渗透(叶浩生,2019)。身体参与了认知,影响了思维、判断、态度和情绪等心智过程,身体决定了我们怎样认识世界以及认识的程度和范围,决定了我们怎样形成观念,怎样进行推理,产生什么类型的体验等等(叶浩生,2011)。因此,快乐的面部表情能帮助我们形成积极的观念,增加对事物的积极认知,甚至增加对积极事物的记忆。
关于具身情绪理论的大量实证数据的支持极大地增加了研究者的信心,研究者开始尝试将理论运用到临床实践中,通过面部肌肉表情活动来改善与临床疾病相关的情绪异常,包括精神分裂症和抑郁症(Flack,Laird,& Cavallaro,1999)和经前综合征(Schnall,Abrahamson,& Laird,2002)。令人振奋的是,研究发现,无论人们是有意控制表情还是无意地做出表情,无论人们是否察觉了自己脸上表情的意义,对情绪都能产生调节和影响作用。即使人们已经意识到他们的脸部肌肉被调整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在压力情境中也能产生积极的情绪作用(Kraft& Pressman,2012)。也就是说,有意或无意的笑,只要表情到位,都能带来积极的情绪体验。因此,快乐的表情能够改变身体对外界的感知,有效地促进积极情绪,欢笑可以成为欢乐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