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涛 钱 钰
纵览大运河全线通航的发展史,河南在隋朝至北宋时期成为大运河的中心地带,元明清三朝仍作为漕粮征运的重要地区。隋唐大运河与京杭大运河所围成的,包括商丘、开封、郑州等众多河南名城在内的“运河三角”,处在沟通中国政治中枢和经济中心之间联系的关键区域,是漕粮、物资向四面八方转输的枢纽,也是主导中华文明血脉畅通、确保治国理政目标实现的“心脏地带”。就河道线路长度而言,大运河总长度约3 200 km,河南段占据了686 km,约占总长度的21.43%。就涉及的县区市数量而言,大运河河南段涉及9个省辖市、3个省辖县,核心区覆盖了40个县市区,几乎占据了河南的半数省辖市。阐释大运河对河南水运交通的改善、对河南文化创造的助力,既有利于从大运河的视角重新审视河南文化的发展过程,也有利于加深对河南在当代大运河文化带建过程中应有地位和基本功能的认知。
黄河的总体流向是自西向东,历代人工开凿的运河多是南北方向,故黄河和运河之间多有交汇。历史上,“引黄济运”“黄运合一”“黄河侵运”等是黄河和运河关系(以下简称“黄运关系”)的主要形式。邹逸麟曾形象地将黄运关系总结为:“既是亲家,又是冤家。运河离不开黄河,但最终也为黄河所毁。”[1]转输天下财富的运河事关国家命脉,以“善徙、善淤、善决”著称的黄河又制约着运河的发展,治理黄河和疏浚运河成为历代统治者至急至重的要务。河南地处黄河与运河交织的枢纽地带,自然是需要妥善处理黄运关系的关键地区。
隋唐以前,虽然贯通全国的大运河尚未开凿,但是区域性运河已经开凿,黄河与运河之间的联系也已发生。春秋战国时期,鸿沟成为河南较早的引黄济运的水利工程。魏惠王迁都大梁(今开封)的次年,即启动了鸿沟的首期工程,在荥阳引黄河水东流进入中牟的圃田泽。秦汉时期,函谷关以东的齐鲁平原是重要产粮区,漕粮须经由黄河、渭河和鸿沟输送至都城,是典型的“黄运合一”。张良在论证定都长安的优势时,曾评价说:“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2]张良认为,由黄河和渭河组成的水道显然具有漕运粮食和转输兵力的双重功能。西汉中后期至东汉初,多次决溢的黄河曾造成运河航道淤塞,严重破坏了运河的漕运能力。汉明帝时,王景等人对汴渠和黄河进行大规模治理后,才恢复了汴渠的正常漕运。魏晋南北朝时期,曹操曾开凿利漕渠,将漳水引入白沟,实现了与黄河的连通,也是利用黄河作为运道。
隋唐至北宋,是隋唐大运河开凿和繁荣发展的时期,黄运关系更加密切。隋唐时期,大运河与黄河之间主要由永济渠和通济渠联系在一起。永济渠通过引沁水来连通黄河,再从沁水东北部开渠通涿郡(今北京)。通济渠分东西两段,西段在洛阳引谷水和洛水,沿阳渠故道与洛水并行,至偃师汇入洛河后在洛口入黄河;东段在板渚引黄河水,东行至汴渠故道后折向东南方。随着永济、通济两渠的开凿,以河南为中心的“人”字型大运河水运体系正式形成。至北宋,以都城东京(今开封)为中心存在着四条重要漕河,即蔡河、汴河、五丈河和金水河。其中,汴河因其漕运功能强大而获得“汴河之于京城,乃是建国之本”的高度评价。而这条漕运数量最大、关乎都城与国家命脉的汴河,其水源依托的正是黄河。引黄河水的汴口保持通畅成为确保汴水漕运安全的关键[3]。同时隋唐至北宋时期的黄河水患问题也非常突出,决溢的黄河常常会冲垮运河河道,影响运河漕运功能的发挥,致使疏汴治黄成为朝廷的“天字号”要务。
元明清时期,国家的政治中心主要在北京,供应国家财赋的经济中心却始终在江南地区。自元朝定都北京后,大运河逐步截弯取直,南北流向的京杭大运河逐渐成为全国长治久安的重要支撑,河南开始失去大运河水系中心的地位,其境内隋唐大运河河道绝大部分也因淤塞而失去航运价值。这一时期,黄河和运河的关系可谓是“漕之通塞视乎河,河安则漕安,河变则漕危,重漕故重河。”[4]一方面是南北大运河中的徐州至清口(今淮阴)段使用了黄河河道,另一方面是会通、济州二河临近黄河冲积扇前缘。黄河决溢势必会影响运河河道的通畅。为了解决黄运之间的矛盾,明代初期主要采用“引黄济运”和“遏黄保运”的方式,明后期主要采用“避黄保运”的策略。清代基本沿袭了明后期的做法,以“避黄保运”维持大运河漕运河道的通畅[5]。
回顾黄运关系史,恰如明代人王軏所言“利运道者莫大于黄河,害运道者亦莫大于黄河。”[6]而值得注意的还有,在元明清三朝,虽然河南不再是大运河的中心地带,但是其境内原属隋唐大运河水系的沙河、颍河、卫河对京杭大运河发挥了重要的补充、代偿作用。在中央层面,以黄河、渭河作为运道将山东和河南的漕粮运至陕西,利用郑水(贾鲁河)沟通黄河、淮河两大水系,开辟京杭大运河的“西道”,这样的讨论也从未停止。
在河南大地上,经过历朝历代对运河的开凿、疏浚与加固,人工运河和天然河道共同勾连出一张四通八达的水运交通网,促使河南成为沟通四面八方的水陆要冲之地。借助这张水运交通网的舟楫之利,天下财富源源不断地在河南实现汇聚与转输,灿烂的中原文化和华夏文明也因其而获得繁荣发展的持久动力。
鸿沟的开凿基本联通了黄淮之间的主要河道。公元前361年,魏惠王迁都大梁(今开封)。迁都次年,魏惠王启动开凿鸿沟,先将黄河水向东引入圃田泽,再引至首都大梁(今开封)。公元前339年,鸿沟渠水在大梁(今开封)被分为向东流的汴河和向南流的沙河两条水系。当时的魏国地势平坦、四通八达、漕粮充足、水运便利,国家富足,城市繁华。张仪曾评价魏国:“地四平,诸侯四通,条达辐辏”“粟粮漕庾,不下十万。”[7]苏秦也说魏国有“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绝。”[7]水运便利的鸿沟在楚汉相争时并成为两大政治势力的边界,“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割鸿沟以东者为楚”[8]。纵然鸿沟河道在后世已湮灭,但它作为重要历史文化地标却依旧广为流传,不仅显形于象棋棋盘上,也散落在文人墨客的诗词歌赋中。宋人黄庭坚曾作《鸿沟》诗:“英雄并世不相容,割据山川计亦穷。沟水已东全入汉,淮阴谁复议元功。”[9]
秦汉至魏晋南北朝,随着黄河漕运的改善和汴河漕运的开拓,河南的运河事业获得了进一步的发展。秦朝时,曾在今天的河南郑州邙山设置敖仓作为漕运的中心枢纽,“会天下粟,转输于此”,将关东地区的粮食等物资沿黄河溯流而上转输到关中地区(即秦朝国都所在)。郦食其曾评价敖仓说:“天下转输久矣”“其下乃有藏粟甚多。”[8]直至东汉初年,敖仓仍然被使用。东汉王朝建都洛阳,曾开凿了沟通洛阳和黄河水道的阳渠,当时著名水利专家王景等人还治理了黄河和汴渠。魏晋南北朝时期,睢阳渠、贾侯渠、讨虏渠、广漕渠、白沟等先后被开挖,逐步构成了以许昌为中心的豫东运河网[3]。公元493年,北魏迁都洛阳,曾对黄河、阳渠、汴渠、白沟、三门峡等河道进行疏浚和治理,构筑起以洛阳为中心的运河网。
隋唐至宋是大运河河南段的黄金发展期,洛阳、开封先后成为大运河水运系统的中心枢纽。隋开皇三年(583年),为充实都城仓廪,隋朝设立了黎阳仓、河阳仓、常平仓、广通仓等四座粮仓。其中,黎阳、河阳、常平三个粮仓设置在河南境内。隋大业元年(605年),隋炀帝下令开凿通济渠,历时不足半年就宣告竣工,成功打通了中原地区与江南地区的水运通道。隋大业四年(608年),开始修筑永济渠,贯通了中原地区与华北地区的水运通道。以洛阳为中心,以通济渠、永济渠为两翼的“人”字型南北水运交通大动脉为国家漕运、商旅往来、三幸江南、三征高丽等提供了巨大的便利。隋亡唐兴,东都洛阳漕运中心枢纽的地位在唐代继续保持。唐高宗在“建东都诏”中曾将洛阳评价为:“此都中兹宇宙,通赋贡于四方……”[10]唐代构筑起以洛阳为中心的水运网,该水运网主要依托汴河(主要是隋通济渠东段)联通东南地区,依托永济渠沟通北方地区。各地贡赋通过这张水运网被源源不断地输送到都城,各地商旅和各国使节也沿着大运河来到都城。公元960年,宋太祖定都开封,开封一跃成为北宋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具有“水陆要冲,运路咽喉”的重要地位。北宋时期,大运河河道得到大规模的疏浚治理,包括疏治汴河、黄河和广济河,扩展了惠民河,开凿了金水河和白河等水利工程[3]。
河南处于丝绸之路与大运河的交汇地带,拥有非常便利的水陆交通网,许多沿线城市成为名噪一时的大都会。隋唐至北宋时期,洛阳、开封、郑州、商丘等地可谓是大运河水运的中心枢纽或重要节点,其中的洛阳和开封更是先后成为国都和大运河中心。政治、经济、文化活动的富集,沟通东西、通达南北的便利水运体系,诸多要素共同促进了中原文化的发展。尤其是大运河的开凿与治理,促使河南的都市文化得到了空前的繁荣发展。
隋唐时期,洛阳一跃成为帝国的东都或神都。隋炀帝迁都洛阳时,曾安排诸葛恺作为营造东都的副监。诸葛恺揣测到隋炀帝喜欢宏大奢华的风格,所以营造出来的“东都制度穷极壮丽”[11]。此时的洛阳城占地约47 km2,其中宫城周长就绵延了15余km。隋炀帝迁都洛阳后,在城中设有大同、通远、丰都三个法定商业市场,都是规模宏大的商业繁盛之区。其中,丰都市“瑰货充积,人物华盛”“诸行铺竞崇奢丽。”[12]唐代时,作为东都或神都的洛阳城依旧繁华富庶。强大的国力促进了包容开放的社会风气,许多外国人沿着丝绸之路或大运河线路到洛阳经商或定居,使洛阳城呈现出中西交融、华夷互通的鲜明特色。大量中亚地区的粟特人就曾在唐代洛阳居住和经商,由其组建的“北市香行”在龙门还开凿石窟。为便于处理外交及外贸事务,隋朝在洛阳设置鸿胪客馆和四方馆,唐代设立礼宾院和四方馆。这些专业机构的设立,足以说明当时外族外国使者商旅的人数之众和交流频次之多。兴盛的对外交流还体现在唐三彩及其技艺的远播方面。据考古资料显示,在欧亚非三大洲均出土过唐三彩器物,同属汉字文化圈的朝鲜和日本甚至还仿制出各类三彩瓷[13]。北宋时,开封成为都城,其人口之繁盛、经济之富饶和文明之灿烂都达到当时世界的高峰。《东京梦华录》载:“以其人烟浩穰,添十万众不加多,减之不觉少。”[14]北宋都城东京(今开封)中,相国寺在每个月都会开放五次,万姓交易,各种酒肆瓦市通宵达旦地营业,市场上的各类饮食果子更是品类繁多。当时“其正酒店户,见脚店三两次打酒,便敢借与二五百两银器。”[14]这个服务业的小细节真实反映出当时都城民众的富足安稳。张择端的名画《清明上河图》对都城东京(今开封)的河道货船、街市店铺、市井民俗、诸种建筑、诸色人物等进行了细致的描摹,是“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的典型写照。都城东京(今开封)对国际化的香料贸易也有着极强的控制力,俨然成为世界香料买卖、消费的中心。从国外进口的名贵香料都要通过水运或陆运输送到都城开封。《宋史》载:“先是,岭南输香药,以邮置卒万人,分铺二百,负担抵京师。”后来凌策建议“陆运至南安,泛舟而北。”[15]运抵都城开封的外国香料储藏在内藏库、香药库之中,供宫廷使用之余的香料交由香药榷易署、榷货务等来管理,各地商人与其联系采购为招待外国使者与商人,东京(今开封)中也是建有都亭驿、同文馆、瞻云馆、礼宾院等专门场馆。隋唐至北宋时期,郑州和商丘虽然不及都城繁华,但也是商业发达的重要城市。郑州处于四方通衢的咽喉要道上,其治所在唐代逐渐转移到管城。唐代,郑州曾建有管城驿。时任荥阳郡守的杨归厚评价郑州:“直天下大逵,肘武牢而咽东夏。”杨氏又云:“先是驿于城中,驲遽不时,四门牡键,通宵弗禁……”[16]四面八方的驿递马车来往不绝,生动展示了郑州城市的热闹繁华。著名诗人王维曾赋诗郑州:“泛舟入荥泽,兹邑乃雄藩。……秋野田畴盛,朝光市井喧。”[17]唐贞元年间,商丘已经是“无土不殖,桑麦翳野,舟舻织川,城高以坚……”[18]的富庶之地。北宋时期,商丘得到进一步发展,其城市级别经历了从州到府再到陪都的演变过程。宋景德三年(1006年)由宋州升为应天府;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商丘被提升为陪都。商丘处在汴河水运线上,深受汴河之利。恰如《太平寰宇记》中所载:“西至东京三百里,有通济渠,水陆并通。”晁补之曾将北宋时期的商丘描述为:“其城郭阚闬,人民之庶,百货旁午,以视他州,则浩穰亦都也。”[19]当时的商丘城,可谓是城郭壮丽、百货盈市、街市繁华、人民富庶。位居宋初四大书院之首的应天书院也是诞生在此。
历史上,大运河发挥了“汇文明活水,连中枢腹心,促区域协调”[20]的重要作用。河南长期处在大运河水系的关键节点上,对于上述作用的有效实现,可谓居功至伟。河南地理位置优越,既汇聚平衡中国境内早期文化,也吸收四周各类文化的精华,成为文化交汇、融合、创新的重要地带[21]。北宋之前,河南曾长期作为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创造了灿烂的古代城市文明。作为政治中心时,全国财赋顺着水陆运道直抵洛阳、开封等都城,四面八方的文化精英、各地商人、珍巧物玩等纷纷齐聚其间,外国外族使者商旅奔走往还,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发展的国际化大都市景象。北宋以降,河南不再作为全国的政治中枢所在,但其四方通衢的战略要冲地位却始终未明显减弱。元朝时,“以河南江北系要冲之地,又新入版图,”[22]曾将汴梁(今开封)作为河南江北行省的治所,其统辖范围包括今河南省以及湖北、安徽、江苏三省的长江以北地区。清代,康熙皇帝也曾评价说:“阅河南府居各省之中,水路四达,最为紧要之地。”[23]
目前,大运河南北大动脉的航运功能在多数河段已难以恢复。但通过铁路、公路和现代传媒技术,“江南北国一脉相牵”的经济、文化交流在千里运河两岸却依旧密切。在大运河河南段沿线,以运河航运为主要交通方式的时期可以称为“旧运河时代”,以铁路、公路等现代交通方式为主的时代则可称为“新运河时代”。旧运河时代,河南在运河的不息川流中成为沟通全国、联通世界的四方通衢,展示出中原文化和华夏文明的无限魅力。天下财富、国内外珍奇沿着运河在河南大地上汇集、中转、分配,国外使者、国内才俊、内外商旅沿着运河在河南的诸多大邑名城访问、交流、贸易、居住,不同区域、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文化与中原文化接触、交流、融通。在“新运河时代”,公路、铁路和航空成为主要交通方式,河南仍然是贯通南北、连接东西的重要交通枢纽区域,以郑州为中心的环形放射状铁路枢纽、中欧班列开通、纵横交织的高速公路网、日趋完善的国际客货运航线网等,推动河南继续成为“四方通衢、文明交汇”的重要区域,正在彰显中原文化包容开放创新的深厚人文魅力。在2020年1月份公布的《河南省大运河文化保护传承利用实施规划》中明确提出,发挥洛阳、开封、郑州三市古都历史资源富集优势和辐射带动作用,吸引集聚高端资源要素,打造具有创新活力、人文魅力、生态智慧、开放包容的运河城市,引领沿通济渠古都发展轴、永济渠古城发展轴,重塑河南千年大运河历史风貌的空间布局。
历史上,大运河对河南都市文化的发展繁荣发挥了重要作用。在河南大地上,大运河与黄河彼此交汇,曾经构建出四通八达的便利水运通路,滋养了洛阳、开封、郑州、商丘等古都名城的盛世繁华。但在当下,由于大运河河南段传统的航运功能已经退化殆尽,沿线民众对昔日运河上熙来攘往、沟通南北的文化记忆却是早已模糊。在推动中部崛起,实施东中西区域协调发展的过程中,基于大运河河南段汇通大运河文化带与丝绸之路经济带,连接全国“两横三纵”城市化战略格局中陆桥通道横轴和京哈京广通道纵轴的关键位置,可以考虑在这一区域内建设文明交流互鉴、文化开放包容、人居环境优良的示范性人文城市廊道。以众多文化资源富集的欠发达城市为重点,活化运河文化遗产,保护改善文化生态,发展特色文化产品和服务,十分有利于充分挖掘大运河漕运运道、贸易通路及人文交流纽带的多重功能,多维度、多类型、全景化展示大运河从中华文明历史高峰流向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人文魅力。
注释:
①“运河三角”由隋唐大运河河道和京杭大运河河道共同围成,分别以洛阳、镇江、临清为顶点,涉及河北、山东、河南、江苏四省,包括济宁、聊城、徐州、淮安、扬州、商丘、开封、郑州等众多古都名城在内。参见刘涛,钱钰,苏佳.从文明大动脉到国家治理的文化高地——对大运河文化带功能定位与空间布局的思考[J].中原文化研究,2019,7(2):105-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