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我的美术老师金文藻

洪锡徐

图1 1936年苏州美专的学生研修组织“沧浪画会”（相当于研究生班），金老师毕业后在此研修八个月。

图2 盛泽旧影。金老师在盛泽三十年，我们和金老师的交集也在盛泽，我们情融在老盛泽的“包浆”语境之中，现在的盛泽形象已经断脉络了。图片拍摄者为洪锡徐。

图3 金文藻1982年在盛泽目澜洲的留影。洪锡徐收藏。1982年退休前，金老师把他的目澜洲的留影赠我们每一位弟子。

一

当你跨进苏州工艺美院的校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充实光辉”四个字，这是百废待兴的1981年，颜文樑先生访问我校时给我们的题词。因为四十年前我们曾经有接续苏州美专历史接力棒的可能性，可惜后来因一些原因擦肩而过。但是，这出自《孟子》的四个字，从此成为了我们努力践行的校训。

对中国现代美术教育做出重大贡献的颜文樑，在二十世纪50—70年代基本不为人知，我却在1963年进入初中就知道了这个人，这是因为我遇到了我的美术启蒙老师金文藻，他一直跟我们提起他的恩师颜文樑。庚子清明，读到了许多当年中学同学和老师怀念金文藻的诗文，通过他们的文字，金老师如在眼前！于是也把自己的记忆的碎片晾出来。

金文藻（1914—1986），同里人。1936年毕业于颜文樑等创立的苏州美专。毕业后留校参加学生美术研究组织“沧浪画会”八个月（图1），然后到吴江丝绸学校和南京崇淑小学教书，抗战爆发回同里。1939年以后，分别在同里泰来小学、吴江模范小学、吴江中学、苏州善耕小学教书（兼任苏州美专助教）。1946年到同里泰来桥国民学校，1951年代理校长。1953年到盛泽中学，1978年到盛泽二中直至1983年退休，金老师安居我的故乡盛泽三十年（图2、3）。

二

进入盛泽中学，我和金老师在美术兴趣小组密切相处三年。1966年，金老师编入劳动队伍，我也因“成份”而处于惊忧中，所以基本少有机会接触了。1968年插队八坼，后来读书和工作在宜兴，成为“背井离乡”的游子，但回盛泽，总要去看看金老师，盛中食堂二楼紧挨天井花窗的书桌边，姚家坝舜湖新村弄堂里的藤椅旁（图4），最享受他用那醇酿般浓郁的同里音韵，不紧不慢侃侃而谈。谈起他母校“眼乌珠们”的掌故（苏州话眼睛称为眼乌珠，苏美专开创者颜文樑、胡粹中、朱士杰的三个姓谐音），谈起他过从甚密的几位美专校友，像同里老乡、浙美教授费以复，吴江老乡、动画大师钱家骏等人（图5）。还谈起五十年代初，在京开美术院校会议的轶事趣闻：有京沪二大师，拍桌子争吵到了投掷墨水瓶的地步！颜师在场，以目视心，置身界外，后来也只好到杭州去当了比较闲静的副院长，从此苏州美专湮入了史料之中。（图6）

另外两个故事更加感人，就是颜先生的“六个箱子”和“一只母鸡”：

1932年颜先生留法回苏，带回来了460 多尊希腊罗马石膏像，这在当时国内的美校里首屈一指，有几件是直接从原作翻模的，十分珍贵。1937年苏州沦陷，为避日寇破坏，颜先生把石膏像装了五箱，再加上一箱包括了《厨房》等代表作在内的艺术资料，托付给金老师，船运到同里金宅，藏入复壁。直到抗战胜利，六个箱子安然回到沧浪亭。五十年代初苏州美专消亡后，据说这批石膏像部分归属南艺的前身华东艺专，部分归属浙江美院，不知有没有安然度过那喧嚣的1966？（图7）

图4 金文藻1983年作品《斯是陋室》。画的是姚家坝舜湖新村，这是金文藻在盛泽的最后住所。——引自吴江博物馆《金文藻先生作品集》。

图5-1 前排右起，浙江美院副院长颜文樑；南艺教授、画家、美学家、吴江人刘汝醴。后排左起，金文藻；上海动画电影制片厂动画设计家和导演、吴江人钱家骏；金老师学生、画家凌淦群。——引自吴江博物馆《金文藻先生作品集》。

图5-2 （左图）浙美教授、同里人费以复的油画《丰收》。（中图）董希文采用敦煌壁画风格的《哈萨克牧羊女》。（右图）吴江人钱家骏设计的动画片《骄傲的将军》。

图7 （上图）苏州美专罗马楼柱间陈列着石膏像——引自《沧浪一页》。（下图）颜文樑从法国带回来大批石膏像——引自《艺浪》。

图8 1974年金老师画的《颜公鸡》，详情题记在画上。吴江博物馆藏。

图9 金文藻的印章，左边一圆一方两个就是有故事的吻艸章——引自吴江博物馆《金文藻先生作品集》。

图10 1947年金文藻和三二五木刻社的同仁为抗议同里惨案创作的木刻作品部分目录——引自吴江博物馆《金文藻先生作品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上海紧缺家禽水产品，我们“乡下人”都时兴给上海亲友送鸡送鱼。1973年，金老师托学生陆焕文给沪上的颜先生送去一只母鸡。一个月后，颜先生托他的外甥老吕“完鸡归金”，附上一信说：“我素来对于鸡是三不：不吃、不养、不杀，上海禁养鸡，里弄干部要我杀鸡，我只好送还给你，它已经给我奉献了鸡蛋二十枚，希望你不要杀它。”后来果然，这“颜公之鸡”又给金老师奉献了五十多个蛋。再后来，只要是颜师母给金老师来信，信中都会提起此母鸡（图8）。

三

有一次，金老师给我翻出一本他班级的毕业刊，里面有一整页排满了每个学生的照片，照片之下配上颜先生对每个学生的精炼评语。这些评语不是“品学兼优”之类套话，针对性强，颇带文采，就像散文诗，令人拍案！在金文藻照片下的评语大意是（记忆不精确）：正直刚烈之性情中人。刚烈是金老师人生的一个少为人知的侧面！我们往往习惯性地感受到的是，一个在抒情风景画里面，也要冥思苦想如何置入“正确亮点”的、谨小慎微的金老师。是自己刻了个口字居中的孔方铜钱般的吻艸印章而正在为自己的创意自鸣得意时，却被斥责为资产阶级拜金主义，而赶紧把圆章改方章的金老师！（图9）我把自己过去在《姑苏印象》招贴设计中的两句话略做改动，移过来似可作金老师的写照：“漫道吴侬风骚地，也修金刚怒目身。”1947年，同里小学女教师邹月娥遭兵痞强奸致死，群情激愤，罢工罢市罢课。金老师和几位同里画家组建的“三二五木刻社”（其社刊《幼苗》的发刊词说：我们是人民的画刻手），以版画为武器怒讨公道，创作了几百幅木刻画散发张贴，愤怒的金老师斫版最多，包括《烈女遗像》《新坟》《起来》《仇》《母子求乞》等！这就是金刚怒目的金老师，颜师深识之（图10）！

四

我在1984年因为宜兴陶校学生赴同里写生，拜托金老师联系借宿同里中学事，第一次到同里金老师的家，感觉空间很小，我想应该是六七十年代房改之后只留给了第一进？家中简朴，略显冷清。在西房间的门边上，一辆小摇车里躺着他的第三代独苗，金老师摇晃着童车，微微的哀伤和无奈，对我说：“孙子是先天残疾盲目，儿子主张放弃，但我们怎么能忍心呢！”就这样，这副担子压在了二老身上。不承想两年之后，金老师就仙逝了，也摆脱了人间的许多不如意。金老师在1966年“集中改造”期间，只知道自己得了胃病，其实是胃癌，大家出于善意没有告诉他真相，到了1985年，金老师已经难以支撑，在吴江县委副书记于孟达（原盛泽中学校长）的安排之下，住进了吴江人民医院的老干部病房，同事和学生络绎不断地探视，1986年6月溘然长逝。今天，借此文让更多同仁认识这位尊师爱生的、刚柔兼备的、对苏州美专有贡献的、为同里地方的历史文化遗产添彩的、没有很大名气的金文藻老师，祈愿他在天上的安康！（图11、图12）

图11-1 1937年金文藻画的《药》。吴江博物馆藏。

图11-2 1956年金文藻画的《木工工具》。吴江博物馆藏。

图11-3 1976年金文藻画的《雨景》——引自吴江博物馆《金文藻先生作品集》。

图12-1 1963 金文藻赠王钧谟的《仿任伯年花鸟》。

图12-2 1977年金文藻画的《仿齐白石虾》——引自吴江博物馆《金文藻先生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