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传锋
司机手艺不错,我们的小车在通往县城的国道上飞驰,平滑的公路像飘带一样在崇山峻岭中时隐时现,我忽然想起了读初中时风雪夜挑书的往事。
那年15 岁,三年自然灾害刚过,但饥饿和贫穷还困扰着我。国家及时提出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我们鹤峰县第二初级中学四个班被压缩成两个,很多同学伤心地回家了,我是幸运儿。我们基本上是上午上课,下午劳动,这实际上是“半工半读”。
开学时,新书没有发下来。学校打电话去催,县新华书店说,课本是到了,但没有人力送下来。老师叫来我和米成虎,说:“你们两人去县城挑书吧。”我没有推辞,心中还暗暗高兴,一是感到这任务很光荣,二是听说县城通汽车啦,能去县城看看,真是求之不得。
备了扁担绳索,我俩就兴冲冲地出发了。从学校到县城120 里,全是上上下下左盘右旋的山路。我们清早出发,爬上茅虎坡,翻过大垭,横过渡船沟,中午过了才走到五里坪。如今,我坐着小汽车,出镇不久就一头钻进大垭隧道,从大山的肚子里直钻过去,眨眼就到了五里坪。五里坪老街不长,两边是悬山式穿斗结构木房,中间是青石板街道。现在,这里有了几条新街,已经发展成一个上万人的山区集镇。老街被保留下来,成了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经常有游人前来瞻仰。
从五里坪出发,小汽车绕过几座山,眨眼就到了南渡江大桥。停下车,眼前是一座彩虹般跨越峡谷的大桥。这座大桥高196 米,桥长272 米,宽10米,桥梁专家说它是“目前国内最大跨度的劲性骨架外包钢筋混凝土箱型拱桥”。据说,转体合龙那天,万人空巷,来看这一天堑变通途的奇观。
当年,我和同学米成虎从五里坪走连三坡,过南村,经水草垭下蚂蟥坡,下到峡谷河边,看见一只摇摇欲坠的木房子,孤独地立在河边,那就是南渡江客栈。我的印象中,一角钱可以买一碗合渣苞谷饭,一角钱可以睡一晚。我们睡的是通铺,虽然睡不安稳,但最大的好处是便宜。
走到南渡江小客栈,才走一半路程。第二天天没亮,赶路的人都起了床,我们坐船过河,钻进九拐遛密林往上爬,有人长声吆喝唱起了山歌。我回头一望,南渡江对岸的山近在咫尺,有鸟儿不时飞过来飞过去,真的是“望得见,走半天”!当年,这里是山路,现在通了公路,双车道,危险地段还安装了护栏,设有安全提示牌。我们当年可是攀崖附葛,提心吊胆走过。直到黄昏我们才到达朝山坡顶,远远可以看见县城了。在那山窝里,有一大片房子,有一条弯弯的河从中间流过,那地方比我们中学所在地走马坪大多了,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场面。落日的余晖,把县城照射得金光闪闪,我们看得非常激动。
望城十八里,等我们刚走到山脚,天空突然乌云密布,寒风夹着冷雨向我们袭来。我们没有带雨伞,躲避已无可能,好在我们农村孩子对风雨习惯了,就冒着雨朝县城走。走到了九峰桥,当地人说这石拱桥是三百多年前土司王修的。我俩第一次看见了宽阔的公路,但没看到汽车,让人失望。
县城在溇水河边,沿河边建有一些房子,半山上有一片房子,中间是一道很高很高的城墙,全是麻条石砌成。高墙下有一棵很高很大的树,看来很有一些年岁了。我们小心走过大桥,望着滔滔的溇水河有些害怕。县城有银行、有邮局、有百货店,最高的楼有三层。我们走到了大街上,街上人很多。青石板铺就的街道有两丈来宽,两边是木板柜台,柜台里有多种杂货及各种小吃。我们没有钱,只能饿着肚子、咽着口水,在街上走了一圈后就回到客栈。
第二天,我们找到书店,终于拿到了书,有几大包。书是用油纸一层一层包好了的。我们很想在县城玩一玩,但一想到班上同学们都等着书,又看天色还早,就动身出了城。米成虎比我大两岁,他多挑了几本书,我的担子比他的要轻一些,也有四五十斤。进城的时候,两手空空,算得上轻松愉快。回程就不一样了,我们是负重前行。过了九峰桥就爬朝山坡,30 里到枫树坪住。担子越来越重,路越来越难走,我从来没有挑过这么重的担子,走这么长的路,我感到辛苦、无助。几十斤的挑子压在肩头像一座山,肩膀磨红了,破皮了,双腿打闪。特别是从火口下南渡江,十几里原始森林,本来有一条人行泥巴路,却被马帮的骡队踩得乱七八糟。只要一听到前面或后面响起开梢骡子的梆铃声,就得早早让道。在陡峭的山道上挑着东西,也有很多技巧。上坡时,前面的东西总是和地面碰撞,为了保持平衡,就不得不用手把后面东西往下压着,让前面的东西翘起来;走下坡又相反,这样几十里路走下来,真是精疲力竭。那时候,出门干活没带干粮、水,就只有路边的山泉水喝,渴了饿了就喝水,水喝多了,肚子里浪打浪,难受得很。
那天,本来计划走到五里坪住店,等我们好不容易爬上了蚂蟥坡,寒潮突然袭来了。雪花飘卷,冷雨寒风,路面上立刻就结了一层像玻璃一样的冰,我们叫它“牛皮凌”,脚踩上去,既滑又锋利。在雪地上没走多远,草鞋就被割破了,草鞋一烂,脚就出血了,天又冷,双脚慢慢就失去了知觉。我们走一段歇一歇,走一段歇一歇,不争气的肩膀,实在是受不了,可是我们不能够停下来。还没走到南村,天就完全黑了。在冰天雪地的夜晚,又冷又饿,米成虎和我商量,找个地方住下来,明天再走。路边见到了人家,我们就去投宿:“老板!老板!我们借个宿。”可是,被拒绝了。再走一家,还是被拒绝。那时候,农村人都很穷,家里没有多余的粮食,也没有多余的被窝。山大人稀,路边人户本就不多,找了几家,都不愿意接待我们,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再往前走。在雪光的映衬下,勉强可以看清路,实在饿得没有力气了,我把担子扔在路边,不想走了。米成虎就来劝我,他说停不得的,停下来就会冻死,我们必须走。我知道,再苦再累,这些书是必须挑回去的。我又站了起来。
我们往前走,转过一个山头,前面出现了一点亮光。一看见亮光,心头又升起了希望。我们走到了那户人家门口,我去敲门,居然不是门,只是几块木板插着,看来,这是一户很穷的人家。也不管同意不同意,我们就强行挤进了屋里。扔下担子,我们就说:“老板,行行好,让我们住一晚上吧,我们实在走不动了。”主人问清我们的来历后,一脸愁苦,连忙说:“我们都在掺草吃哩。”没有饭吃,我们也不能走了。老板又说:“家里只有一张床,全家人挤在一起睡,也没有多的被子。”我们就说,那我们就在火坑边烤火。主人看我们两个学生冻成这个样子,也就没再赶我们走。
夜已经很深了,寒风从破墙洞吹进来,发出奇怪的哨音。主人抱来了干柴,把火烧得很旺,给我们取暖、烤衣服、烤草鞋。得到了温暖,得到了休息,身上才增添了一些活力,尽管肚子还在咕咕叫。我们打量着这间房子,家徒四壁,火坑里的火越来越小,我们就在火坑边偎着,迷迷糊糊地睡觉。当公鸡叫的时候,外面已经蒙蒙亮了,我们没有惊动主人,不声不响地挑起担子,又踏上了冰雪覆盖的山路。
如今,这里的农舍都被白墙黄瓦的小楼房代替了,也有古色古香的土家吊脚楼,一派兴旺景象。公路旁,立有一块大石碑,上书“土司南府”,这里成了一处旅游景点。当年麻僚土司王在这里修建宫殿,后来被容美土司强占,作了行宫。宫殿的遗址、桥梁、张飞庙、燕喜洞、上马磴、古红豆杉都还在,当时风雪夜中饥寒交迫没能看见这些。现在才知道,这里是一段古茶道,这段古茶道已顺利进入“万里茶道”申报世界文化遗产遴选建议名单。
看人挑担不吃力,事不亲历不知难。多年过去,当年风雪夜挑书的情景,历历在目。现在,我的家乡鹤峰县每一个乡镇都办了一所中学,孩子们可以乘坐班车,有不少家长还开着自己的车接送孩子上学放学。改革开放几十年来,掩藏在武陵山最深处的乡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州城到县城的高速公路2019年底就通车了,走马镇到县城的路,原来要走两三天,现在坐车不到两个钟头就能到。“蜀道”一般艰难的山路,已被草莽覆盖,平展坚实的乡村公路像人身上的血管,通向了每一个村寨,人们把饥饿也抛到深深的记忆中去了,生活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这是我们当年想也不敢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