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明友 李丹芮
从“田园城市”“花园城市”“旅游城市”,到“景观都市”“智慧城市”“海绵城市”“山水城市”,学术界在探索中国城镇化发展和城市建设的道路上,先后引入和使用了多个新概念、新名词。2018年2月,习近平总书记在视察成都天府新城时,明确提出“要突出公园城市特点,把生态价值考虑进去”。此后,公园城市进入大众视野,并成为国内城市规划和风景园林领域高光聚焦的热词。2019年1月,成都市在全国率先启动公园城市的试点建设,计划到2022年对建设成果进行全面评估;同年4月,成都举办了“公园城市理论研究与路径探索”论坛,发布了《公园城市成都共识2019》[1]。一些城市也开始了公园城市建设的探索与实践。
城市是个庞大而复杂的巨系统,历史经验昭示人们,只有用冷静理性的思考判断,去直面问题,去解决困难,去指导建设,城市建设事业才能少走弯路,健康地可持续发展。因此,本文运用系统论的理论与方法[2],对当代“公园城市”建设面临的几个关键问题进行再思考,希望能为当下各地如潮涌动的建设实践提供一些参考。
系统是个由彼此有机联系的许多要素所构成的、具有特定功能的整体,世界万物皆自有其系统,也在更大的系统之中。系统论是研究系统的思想、理论、方法和工具,主张从整体出发研究系统与系统、系统与组成部分、系统与环境之间的普遍联系。早在两三千年以前,这种具有辩证思想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就在东西方文化哲学中都已有萌芽。从上世纪40年代起,奥地利人贝塔朗菲、比利时人普利高津和德国人哈肯等,先后提出一般系统论、耗散结构理论和协同学系统论,逐步把它发展成为逻辑更严密、体系更完整的认识论和方法论。随后,现代系统论逐渐从物理学发展到遍及自然、社会、人文等各学科,成为被广泛应用的科学理论。在我国,钱学森先生是较早研究、运用和推广系统论的杰出科学家。
关于公园城市,在过去两年间学界发表了不少探讨其概念、价值、生态、文化、设计、规划建设、案例分析、评价指标等方面的论文。赵建军认为,公园城市是构建新时代生命共同体的现实体现[3]。史云贵等人系统解析了公园城市概念的内涵,认为实现公园城市的绿色治理,要从理念、场域、逻辑、动力、机制、技术、文化等方面系统推进[4]。成玉宁梳理了从园林城市、生态园林城市,到公园城市之间的理论与实践发展路径,认为公园城市的理论与实践比园林城市更有生态价值,比生态园林城市更有人文意蕴,比广义的生态城市更加突出城市统筹发展的特性[5]。刘滨谊认为,公园城市内涵接近理想人居环境,并比较系统地建构了公园城市的建设目标与价值评价体系[6]。张尚武、赵建军等人还认为,公园城市是从思想和行动上,对工业文明以来城市建设模式发起的一场革命[7-8]。此外,还有大量针对具体场地和建设项目进行分析介绍的文章。既有成果从理论研究与实践探索两个方面,为公园城市建设理论体系奠定了相对充分的基础,也为人们描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局面。
系统论要求思考任何一个局部问题时都要兼顾到整体性,反对用孤立静止视角去分析问题。根据系统论的分类,城市是包括自然系统与人造系统、实体系统与概念系统、确定系统与随机系统、动态系统与静态系统等多重复合性巨系统。其中实体系统具体包括自然之物和人造之物,概念系统包括原理、伦理、原则、理论、方法、观念、道德、法律、制度、规章等,动态和静态系统有时也被叫作“开放系统”和“封闭系统”。在这样一个复杂的巨系统中,解决任何局部性疑难问题,都必然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此,公园城市建设仅凭充满憧憬的政治热情,或者把局面描述得一片大好、令人振奋,都是远远不够的。近年来,许多城市改造工程耗费巨资,智慧城市却并不怎么智慧,改造后的海绵城市依旧雨季看海,不断出现无效、甚至是负效应的重复建设,都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经验教训都值得我们总结和再思考。
系统的一个重要原则是目的性,亦即行动总是要有清晰的目标或目的。系统方法的通常步骤是:提出问题、收集资料、建立模型、确定最优方案、组织实施。所以,在阐释概念与确定方案之前,首先要明确问题的症结和行动的目标。这里再次思考和梳理公园城市概念的缘起,就是要厘清其所面对和需要解决的问题。
自工业革命以来,人类先后经历了三次大规模的城镇化进程,前两次的中心区域分别在欧洲和北美,第三次是在二战后的中国。截止2019年底,我国人口城镇化率已经达到60.6%,仅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就完成了西方约三百年的城市化转型历程,是人类有史以来完成工业化和城市化速度最快的一次。而且,中国城镇化转型是建立在人口绝对总量最多,从农村向城市转移人口最多,千年农业国家的城市建设基础薄弱,被殖民主义掠夺了100多年等背景条件之上。因此,中国快速实现工业化、完成城镇化转型,无疑是人类历史上的伟大壮举。同时,也因为有如上种种背景,那些曾经在西方社会城市化转型发展过程中出现的所有问题、城市病,在中国城市也几乎全部都存在,在人口过千万的大城市,许多问题的严重程度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无论国人主观意愿多么美好,这都是不容回避、需要面对的客观现实。这些城市问题、城市病遍及生态、生产、生活、环境、观念、规范、管理等方方面面,学界已有比较全面透彻的梳理分析,这里不再赘述。
这就是国家领导人提出公园城市概念的背景和缘起,也是公园城市建设所要直面和解决的问题,学界把公园城市建设的目标阐释为人、城、境、业健康和谐的、可持续发展的状态和体系。
每个系统都是由元素、结构、功能、环境四个要素构成的。如果各元素之间的结构关系良好和谐,则系统整体功能就能够大于所有元素相加的总和;反之,则会小于元素的总和。城市是个巨系统,包含了教育、科研、工程、卫生、安全、交通、服务、管理、生产、生态、军事等等若干个子系统,子系统之间相互交织、相互作用,每个子系统之内,又包含了许许多多的构成元素。人类工业文明后的城市病,就是渗透在这些各级系统之内的综合性疑难杂症。此外,城市不仅自身是一个巨大的体系,还依赖于、生长于更大的环境体系之中,具体包括地理、气候、资源、生态等;系统与环境之间的最佳状态是相互适应关系,反之则可能是竞争关系、破坏关系,甚至是吞食关系。
2.2.1 公园城市建设是一项整体性的系统工程,不能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
系统工程是用系统思想和系统方法,遵循科学规律进行设计、组织、实施,使系统达到最佳效益的组织管理技术。从字面上看,公园城市应该是指建造在公园之内的城市,或者说,城市的整体环境系统就像个公园。名词形象生动、通俗易懂,也令人憧憬,但是,这样感性化的理解显然是肤浅的,公园城市绝非“公园+城市”。公园城市建设的目标,是把内部子系统纷繁复杂、对外部环境依赖严重的、现实状态百病缠身的城市巨系统,建设成为人、城、境、业和谐发展的理想人居环境。回顾历史,自工业革命以来,人类在思考和探索解决工业化城市病的道路上,尽管先后提出过许多概念,却迄今都没能彻底解决工业城市的病根;审视当下,特殊的客观背景使我国的公园城市建设注定是一次面临问题更复杂、目标任务更艰巨、实施过程更加艰难、成果也将更伟大的创新实践——这绝不是城市规划和风景园林两个领域就能完成的业务。按照系统论的整体性原则,局部系统零星的努力建设,或者是子系统之间如九龙治水一样各自为战,缺少协调一致的步调,是很难完成优化提升整体系统质量水平目标的。公园城市是个巨大的系统工程,只有所有与人居环境相关的各事业部门、各行业产业、各层面、多学科的各子系统同步协调发力,才可能实现建设目标。
尽管这在理论研究领域比较容易达成共识,但是,当前无论是成都,还是其他城市,公园城市建设显然都把抓手重点放在了对生态环境和城市空间的优化美化之类项目上。仅凭乐观的心态去建设公园城市,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结果很可能就只是新一轮增建“城市公园”的美化运动。
2.2.2 公园城市建设成败关键不仅在于物,还在于人
人们探讨现代城市病总是从工业文明推动的城市化为伊始,这里有两个主要原因:其一是工业化使人们的生产力水平快速提升,人类活动对自然环境的影响力度、破坏程度,可能被迅速放大到环境难以承载的程度;其二是工业化激发了人们对无限欲望的想象和冲动,使个人和群体深陷急功近利、贪欲膨胀的泥沼。前者源于技术进步,科技是一把双刃剑,科技所产生的问题大多也可以通过科技来解决。后者则完全在于人,人心、人性、人道、人欲在利益驱动之下走向极尽贪婪,沉浸于焦虑、压抑、浮躁,这是科学技术所无法解决的大难题,也是工业化城市病的根本性症结。因此,建设人、城、境、业和谐发展、人居环境理想的公园城市,成败关键不仅在于技术是否先进,还在于人,在于群体性的认知、情绪、意志和行为方式。简言之,是人破坏了生态环境,治本的源头也在于人。
以工业化和城市化为支柱的、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发展留下欠账,以在环境生态、公共服务、农业生产等方面的欠账最为严重。这些领域不仅是社会稳定发展的基础,而且是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与价值观念的扎根土壤。中国传统文化所倡导的人与天调的环境生态思想、讲信修睦的处世观念、自信从容的民族心态、重义轻利的价值判断、当仁不让的行为准则、廉洁奉公的为官之道、淡泊俭朴的生活方式等等,不仅没有得到很好传承,而且被急功近利的时代洪流冲击得支离破碎。经济建设所取得的巨大成就掩盖不了社会治理系统方面的欠账,因此,中央近些年不但逐步调低对GDP增长率的预期,使GDP增值率软着陆,还从思想和政策上全面强化对“绿水青山”“留住乡愁”“国家公园”“山水城市”“公园城市”的重视,同时还大力倡导重建社会的核心价值观。所以,如果不能从行为规范的层面来矫正社会价值与道德观念的偏差,矫正急功近利的世风和行为方式;如果不能从法规制度的层面来系统地完善教育、医疗、社会保障等机制,消解人们内心的焦虑、压抑和浮躁;如果不能从促进社会进一步转型的高度来调整经绿色济增长方式,依旧一面倡导节约又一面刺激、鼓励过度性的消费;如果不能从健全体制机制的高度来破除条块分割,促进更加公平公正的二次利益分配,提升社会的公平正义水平,社会与城市的各子系统、各部门、各要素之间依旧是自我利益至上,那么,人、城、境、业和谐发展的公园城市建设目标,必将因陷入矛盾重重的艰难困境而不可能实现。
如果从更大系统的视角来思考问题,就会发现,公园城市不只是在建设一个个城市环境和空间,而是要推动整个中国社会发展的再次转型——从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向以建设社会整体和谐为中心的发展转型。
2.2.3 公园城市必须是人民的城市,人民性是公园城市建设的内在属性
城市环境空间是人民的生存空间,所谓“人民性”,指的是公园城市规划建设从方案论证、建设过程到管理服务、利用维护等,都要突出人民的参与性,要把人民大众的公共利益、社会公益与生态公益作为核心目标。只有坚持人民性原则,公园城市建设才能排除各种局部利益因素的影响,遵循其自身的科学规律,才会深度融入到人民的生活之中,才能实现环境正义与公平,真正整体性的提升城市人居环境品质。回顾在过去几十年,中国各地城市建设中那些大量表面光鲜却功能残缺的政绩工程、刻意性建造的地标工程、为了城市GDP数据而重复性建设的烧钱工程等等,最后大都因缺少人民性而成为失败案例。
钱学森先生在讨论建设山水城市的时候,曾经多次提及中国社会主义制度[9],也有人对此不以为然,认为山水城市无关意识形态,并不受体制和制度的限制[10]。其实,钱先生在这里所强调的正是城市建设的人民性。从本质上说,社会主义谋求的是消灭贫富差距和共同富裕,是最有可能实现社会公平、环境公平和公平正义的制度保障,也是建设山水城市和公园城市的制度保障。反之,今人每每用一些西方发达国家城市建设的现状,来指导我国当下的城市建设,这在技术层面上可以有很好的借鉴意义,却忽略了逻辑上的两个基本前提:一是这些城市曾经以资本暴利增殖为核心目标的、贪婪嗜血的殖民历史;二是很多西方国家和城市时至今日依旧以邻为壑,把高耗能、高污染的生产活动以及巨量的城市垃圾,转移到欠发达的国家或地区。这种损人利己的殖民主义城市尽管自我环境保护做得比较好,却不是人类城市的未来方向,也不应成为我们城市建设的范本。
2.2.4 公园城市建设是个持续不断的过程,不能把动态的问题静止化
根据耗散结构理论,城市是个动态的耗散结构系统。这种结构必须持续不断地与外界发生物质与能量交换(耗散物质和能量),不断地吐故纳新,才能维持一种动态平衡的有序状态。反之,完全静态的平衡有序结构是一种无活力的“死系统”。因此,只要城市在不断地发展变化,公园城市建设就没有完型的终点。所以,公园城市建设必须放弃那种一劳永逸、一蹴而就的急功近利心态,要谨慎严密地做长久规划,要任重道远地持续建设,要将不断提升其使用价值作为日常内容。
2.2.5 公园城市建设只有共同的目标,却没有统一模式,也不需要标准样板
系统的功能是通过具体的结构形式来实现的,关于结构与功能之间的关系,有同构异功、同功异构、同功同构、异功异构等多种状态。人们通过研究事物的结构来总结规律,目的就是用优良的结构来实现优良的功能,根据功能需求的变化来调整和优化结构形式。中国各不同城市之间,在地理区位、环境资源、产业结构、历史文化、发展水平等各方面,存在多种多样的差异性,各地公园城市建设也不可能是一种模式;失去地方个性的千城一面建设,本身就是个发展畸形。而且,成都的试点建设方案和模式是否科学可持续,也需要很长时间来检验,即便适合成都也不可能通用于全国。因此,与此相对应的所谓评估指标体系也要体现出因地制宜的弹性和个性,不能是一刀切的格式化打分表。
真正和谐美好的人居环境,不仅要有良辰美景,也要有赏心乐事;尽管“公园”和“城市”是两个具体的指物名词,但是公园城市建设工作的实际核心内容却在物,更在人,所以,从明确问题、分析问题,到编制规划建设方案和落地实施,都不能只见物不见人。中国社会改革开放已逾四十年,城市化发展进入深水区,无论是积累的经验教训,还是公园城市建设面临难题的复杂程度,都昭示人们不能再只凭感觉去摸着石头过河了,用系统论科学方法去思考、分析、论证和推演,可以帮助人们少走一些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