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勐
石头
说古代有个人,手里有点钱,喜欢嘚瑟,没几下就败光了。接下来就只好蹭亲戚朋友,能骗的都骗了,一来二去,人缘差得不行。有一天他喝完酒,硬着头皮找老相好赊账。事毕,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老相好说,有劲吗你?他自己也觉得是挺没劲的,就穿衣裳下地,老相好也没说话,翻个身睡了。他走到外头,也不知道去哪,就一直走,走着走着,就停不下来了,心想倒不如就这么着穷游四方,走哪算哪吧。
穷游的日子很辛苦,但也没饿死,还学了几门手艺。艳遇有过几次,有一回让女子的哥哥追了三座山梁,差点就留在山沟里,成了人家妹夫。后来他到了西域,吃的住的女的还都不错,就是空气太干燥,嘴角起泡,拉不出屎来。在西域待了几年,听商队的人说家里边发财的机会也多了,他心思一活,就又跟商队回去了。可是到家一看,其实也沒什么变化,不偷不抢不做官,发财还是只能靠运气,而运气还是只能靠等。
不过要说没变化也不对,他发现人变得越来越实际了,借钱、赊账都成了特别有难度的事,更加不巧的是,老相好也从良了。好在他积攒了不少社会经验,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也能活着了。
一天,他出去找饭辙,混进了个堂会,一进去就后悔了,里边多半都是大胡子波斯人,他这种长相,分分钟就暴露身份。可是贼不走空,来都来了,他有招,就猫在角上,不抬头,使劲吃,嘴里头占满了,就没人跟你说话了。他嘴里吃着,耳朵听着,好歹也在西域混了几年,能听懂两句波斯话,他听见大胡子们聊得还挺嗨的,时不时地还欢呼几声。
他酒足饭饱,一抹嘴,准备开溜。一抬眼,有人牵来个怪兽,头上只长了一只角,浑身雪白,昂首撅腚,不瞅旁人。他穷游时候听人说过独角兽,说看谁一眼谁就准能发大财,他踅摸三年都没见过一回,没想到在这见着了。他盯着独角兽,盼着能瞅他一眼,这一搭眼,他才瞧见饭店里是金碧辉煌,珠宝都成山了。牵独角兽的人大摇大摆地上了高台,独角兽比他还傲呢,也不知道是谁牵着谁呢。
这下他看出来了,这是参加了个波斯的鉴宝节目啊。早就知道波斯人有钱,没想到这么有钱,整根整根的象牙,树那么高的红珊瑚,比拳头还大的夜明珠,别的还多着呢,他都叫不上名字了。
本来他就觉得人生已经没啥意义,这种地方待久了,就觉得更没意义。他刚要走,来了几个跳肚皮舞的,这倒是有点意义,可是倒霉就倒霉在这肚皮舞上了,他这一定格,可就有大胡子跟他搭话了,不用猜也知道是问他有什么宝贝。他用最简单的会话对付着,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没有,更不能说是蹭饭的,问急眼了,他往身上一摸,干脆就把在西域捡的一块破石头掏出来了。
大胡子看看石头,又看了看他,再看看石头,忽然发出了一声惨叫。他心说坏了,蹭饭就蹭饭,土豪们不在乎这个,浪得紧,非得摸出来块破石头应付人家。
他抓起石头,给大胡子行了个礼说:我错了,我走行吧。可是晚了,几个人揪住他不放,急赤白脸地跟他比划。他四下一望,见更多的大胡子正向他涌来,逃是逃不掉了,他两眼一闭,听天由命吧。正在这个时候,来了个翻译,跟他说不是打架,不是打架,他们是要跟你买东西,你这个宝贝要多少钱?
毕竟是见过些世面的人,他扫了扫大胡子,又看看翻译,终于明白了,他紧握着那块石头,心说,运气啊,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他稳了稳情绪,深呼吸,在心里盘算着:这拨行情要是过去了,下拨还不定什么时候呢,干脆就来个一步到位吧。他一咬牙,使大劲摊开五指,比划了个数。大胡子们顿时都愣了,片刻,爆发愤怒的叫喊声,还比比划划的,就差没扑上去咬他了。
他一边被大胡子们推搡着往高台上走,一边懊悔,暗自说,该,贪心不足啊,到手的运气没了,性命搞不好都丢了。他再也没心情观察大胡子们的表情了,就听见他们在下边怪叫,那情形好像真的到了法场一般。他彻底绝望了,闭上眼睛长叹一声,人活一世,没累死在花丛,也没醉死在酒缸,竟然死在块破石头上,亏啊!
这时候,四下安静点了,边上一个老爷子跟他搭讪,他一看老头面相可以,赶紧套近乎,可巧的是,老爷子还通汉话,老爷子说,这位朋友,石头是你的,卖也行,不卖也行,你说了算,可是呢……他不等老爷子往下说,赶紧抢着说,不卖了不卖了,阿爷,您救我,石头归您了。
老爷子哈哈大笑,说您别开玩笑了,咱斗宝归斗宝,可不带看不起人的。
他可是得着辩解的机会了,又是跟老爷子说,又朝台底下喊:误会了,误会了,我一穷鬼,我敢看不起谁呀,我就一蹭饭的。
这下,连台底下的大胡子们都乐了。
老爷子笑呵呵地伸出手指头,就是刚才他比划的数,老爷子说,没看不起人,你这是啥意思呀?逗我们哪?谁不知道,这石头再翻个十倍也买不来呀。
他脑袋嗡一下子,暗地里咬了几口腮帮子,才敢相信是真的了,他身形一变,给老爷子和大胡子们分别行了礼说,开玩笑,开玩笑,我这人比较喜欢开玩笑。说着,就把石头大摇大摆地放在了斗宝台上。老爷子让他坐旁边,他坐下去,坐着坐着,一扭头,发现独角兽正含情脉脉地盯着他看呢。
春歌
入宫之前,李迪夜夜笙歌,一不小心就萎掉了。这件事让他很恼火,更恼火的是,问药,求仙,狎妓,不仅无一奏效,还让他欠了一屁股饥荒。眼看还贷期限已到,债主上门,那可是些凶暴的人,急眼了什么都干得出来,为了保全性命,他只有跑路这一条路了。但跑路风险也很大,风餐露宿不说,路途艰险,野兽出没,不时也会有性命之忧,过惯了舒服日子的李迪,哪禁得起这番折腾。某日,路经一荒山野寺,断瓦残佛,古树昏鸦。李迪口渴难耐,循着水声转到寺后,只见一池秋水,血色残阳,林间飞鸟悲鸣,轻风过耳,林间似有人语呜咽,心中苦楚顿时凝成油彩,令李迪动弹不得。多年以后,李迪习得画艺,终将此景描绘出来,传说只要画卷一开,万物凋敝,各种伤心事一起涌上心头,所见之人无不万念俱灰,坊间有落榜书生看过此画后,旋即沉湖自尽了。于是,这幅画成了件不祥的珍品,有位大画师评价说,该画绝非人类所做,乃是画中之人自画而成。李迪也曾多次被问到创作初衷,但他只字未提,也再无画作问世,这便也成了一宗著名的公案。于是大画师的话就更加令人信服,有时候,连李迪自己也信了。他想,也许真的就是在那幅画卷中,他才做下了净身遁入宫门的决定。此念一生,李迪再不敢展开画卷,他也怕被画中人曳入画中。当然,他更怕念及往事……
公元一一〇九年,李迪已深得徽宗宠信,私底下讲起话来比较方便。夜深了,徽宗仍没有睡意,他们聊起了午夜的话题。徽宗说,小李啊,听说你画画有点厉害,还画了一幅什么图,拿来给朕瞧瞧。
李迪闻听,眉头微微一紧。
徽宗并未觉察,他在等着李迪说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李迪的眉头舒展开了,但内心还在纠结,他后悔前些天没有狠下心来把图画付之一炬,他本来是打算那么做的,炭火都燃好了,但最后又改了主意,难不成就是为了这一刻?
李迪在深宫行走,怀中抱着画卷,路过花园,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城墙高耸,繁星密布。
画卷呈到案头,徽宗还是面无表情,李迪忽然意识到,面无表情也是一种表情。他读不懂其中的含义,刚才那一路上,他都在脑海里飞速检索着徽宗的各种表情记录,但得不出答案,也许这是徽宗最新的表情,李迪暗暗记录着,以备今后使用。
可,还会用得上吗?
他不知道画卷一展,会发生什么。徽宗也不知道,他在等着,李迪深吸一口气,终于打开了画卷。
画轴转动,李迪观测着徽宗每一瞬的表情变化,但他失败了,他无法抵挡勃然而出的往事,他感到自己正在被画中人拖曳着,他想向徽宗求救,但徽宗看得那么认真,怎么好意思打扰。实在相峙不住,李迪终于放弃了,任由拖曳,他感到耳边响起了呼呼的风声,他不知道要被拖向何处,也不知道会否再见到徽宗。
当风声渐止,他发现身边并不是古寺,而是刚刚路过的那个花园,周遭的夜,如同当年一般。当年,净身之后,重力有所减轻,压力也没那么大了,往事仿佛已成过眼浮云。李迪的那件往事被放在罐子里,贴上名字,以备死后之用。这样子看起来,往事们大致没有区别,但毕竟还是有点区别,李迪仍耿耿于怀,于是那个深夜,李迪把它偷了出去,打算彻底忘却。
都说大内的高墙很深,比夜还深,李迪忽然不明白了,墙怎么会深呢?
花园中,月下无人,一只壁虎从草中惊走,李迪厌恶地用铲子拍打,壁虎的尾巴断了。断尾在刚刚挖好的土坑里扭动。李迪看着断尾,猛抬头,见壁虎正爬在高墙之上,回望着自己的尾巴。一瞬间,李迪惊呆了,他看见了异象,他看着壁虎身后的繁星闪烁,看着看着,忽然感觉到他自己陷落在土坑之底,壁虎的那条断尾还在一旁扭动着。李迪的耳边再次响起猛烈的风声,他感到整座皇城都在朝着坑底陷落,他惊恐起来,手臂凭空挣扎,他看见,头顶的夜空忽然变幻了形状,成了一只圆球。李迪不能呼吸,却感到无比地放松,他想,如若这般,也未必不是个好的归宿,一念起,他便不再恐惧,任由身体向下坠去……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止,李迪睁开眼,发现自己悬浮在半空中,他的身体正在被一根丝线牵引着,那根丝线微微振动着,仿佛若有声。李迪侧耳细听,这一听,那细弱的声响,顷刻间便如同蚕丝般百转千回,把他缠了个结实。李迪的身子再次紧张起来,他见到了光,随着光,那声响也愈演愈近,变幻成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徽宗说,小李啊,小李?
徽宗的表情如故,李迪却恍如隔世。
徽宗说,这画中人是谁啊?是你吗?给朕讲讲你的故事。
李迪偷偷抹了把眼角,飞速稳定住情绪。
他说,好!
应诺的同时,他抬头看了眼宫中的残月。
“当年,我爱上了一个女人……”李迪停顿了一下,果然,徽宗也屛住了呼吸。
“我用全部家当帮她赎了身,可谁知道呢,不到一年,她就变心了。”
哦,是这样……色即是空啊……徽宗叹息着,有一点同情,他再次扫了一眼画卷中的古寺,旋即又想到了什么,再次发问道:那你为什么没去做和尚呢?
李迪痛苦地摇着头,他实在还没想好该怎么编下去,所以就越发地痛苦,而在徽宗的角度看去,这痛苦却一定是代表着更难以启齿的隐情。
李迪终于停止了摇头,暗自调息,含情脉脉地对徽宗说:奴才也曾不止一次痛苦地思考过,最后终于想通了。
徽宗问,你是怎么想通的呢?小李。
李迪道,奴才想,如若做了和尚,又怎能服侍皇上呢?
闻听,徽宗的眼睛湿润了,李迪终于松了口气,同时,他顺着徽宗湿润的目光,扫了一眼画卷,他恍然发现,那画中之人岂不就是自己!那么,此刻站在徽宗面前的又是谁呢?瞬间,李迪再次恍惚起来……
小李啊,小李?徽宗说。
这次,李迪的魂魄并未走远。
徽宗道:听闻你进宫前深谙此道?你可知道李师师?
李迪答:不曾知道。
徽宗道:正好,你去知道一下,回来告诉朕。
李迪应诺,退下。他独自走着,云彩遮住了弯月,但空气很好,隐约还有点艾草的味道,这也许是个好兆头。他甚至觉得,那件往事又复原了。他心怀往事,有如带刀行走在大内一般。
李迪走后,徽宗夜不能寐。
他念着李师师啊。
往事不堪回首,旧貌已换新颜,老鸨恰是当年和李迪最要好的女人,头牌便是李师师。
很多年没见面了,李迪不免紧张,主要是担心被问起往事,但是怎么可能不问呢,这么久了,她对他的记忆,也只剩下那件往事了。谈话间,李迪几次想扑过去扭她的脖子,但是不能,为了徽宗,他只好继续聊他的往事。
聊到最后,李迪咬牙切齿道,我已经把它彻底治愈了!
女人侧身凝眸道,幸甚至哉,小李,你是在哪里治好的呢?
李迪暗自发誓,完事后一定要干掉这个蠢女人,可眼下该怎么应付呢?忽然,他发现是自己愚蠢了,为什么不亮出礼单呢?
李迪出紫茸两匹、霞氈二端、瑟瑟珠两颗、银子十二镒,报上主人名字——大商贾赵乙。
女人笑靥如花。
會期已定,在前去镇安坊的路上,他们不断听到关于李师师的传闻,都很美。
夜深了,月光幽幽,有薄雾,如思绪般弥散。
众太监护送着仅有的一件往事前行。
大家在沉默中跋涉,彼此没有交谈,每走一步,离师师的身体就更近一些。
出了东华门不久,来到镇安坊,那就是李师师的所在了。徽宗让众人止步,只带李迪一个人走了进去。
周遭全是前朝建筑,窄且低,没有想象中好。女人迎出来,笑容可掬,她与徽宗好一阵寒暄,徽宗回礼,一边朝四处张望。终于进了堂屋,并不见师师,女人端出很多珍果,香雪藕,水晶苹婆,还有卵大的枣子。
女人说,吃啊,就连皇上来了都不舍得拿出来呢。说着她抓起两个枣子,在掌心里盘弄不止,眼睛不时地瞟向李迪,李迪杀心又起。
徽宗把水果都尝了一遍,说,嗯,果然不错,你也尝尝。李迪就尝了尝,味道很一般。
李迪也很想见一见李师师,所以他吃得很慢,一口水果在嘴里反复咀嚼,直到只剩残渣了,才咽下去。这时候,女人和徽宗还在寒暄,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他看见徽宗的屁股不时换一下位置,大概是座椅太硬的缘故。李迪隐约感到徽宗生气了,是啊,深夜,扯淡,无味的水果,冰凉的椅子,换谁也会坐不住的。
以前也是这样么?是吧?不是吧?是不是呢?李迪拒绝回想。
女人也察觉出了徽宗的不安,终于站起来,引徽宗去后院,李迪不方便跟去,怏怏地走了。
等在外面的太监见李迪出来,都跑上去问,李迪感到一阵巨大的悲凉,但同时,他忽地感觉自己已经脱胎换骨了,他傲然挺立于众太监当中,淡定地说,李师师长得很一般,很一般。
天快亮了徽宗才出来,眼睛里布满血丝,但是精神愉快,凭经验,李迪发现徽宗脸上并没有施恩后的疲惫。
回去的路上,仍有雾,很薄,东方缓缓放亮,走到一半,徽宗说,大家唱首歌吧。
于是,就唱。
那首歌谁都会,但是谁都叫不出名字,一群人就那样在雾气中且行且唱,引得早起的路人纷纷侧目。快进宫了,歌声戛然而止,每个人都严肃得紧,而徽宗早已经睡着了。李迪猛然间无比留恋刚才的一幕,那是真实的么?他无法确定。
没过两天,女人托人带信,让李迪务必去一下镇安坊。
李迪进屋的时候,女人哭得正欢,是真哭。
李迪暗爽。
李迪问,哭什么,要死了!
女人就说,是要死了,真的要死了!那晚师师怠慢皇上了。赵乙就是皇上。
女人继续哭,她说你个死李迪,当年我对你不薄,你干吗不早说啊。
李迪又爽,他说,你那天要是不那么愚蠢,我可能就会告诉你了,我真的是要告诉你的。
女人大哭不止,哭声穿墙,跨街十里。
李迪终于听腻了,说,好了!
女人说,好什么,怠慢了皇上,哪里还能好啊!
李迪说,皇上说好啊!
女人说,哪里好!手都没碰啊!
李迪的猜测终于被证实了,他故作惊讶说,怎么会呢?
女人说,确实他妈的没碰啊,师师很晚才来,干巴巴地听了三首曲子,天就亮了。
李迪佯装顿足:糊涂啊你!
女人更哭。
李迪说,反正也要死了,你把李师师叫出来,让我看看吧。
女人就擤擤鼻涕喊:师师……呜呜呜……你来……
不一会儿,李师师出来了,李迪顿时感觉到一股气血自下而上,直冲头顶,心口怦怦跳,下腹燥热难当,却又戛然而止。他忍不住一阵悲恸,禁不住说,李师师啊李师师,你要是早生几年,或许一些问题就真的解决了。
情景使然,他不想再待下去,一刻也不想了,临走时他对女人说,哭个屁,不要再哭了,手都没碰呢,死什么死!
已经是春天了,万物复苏,满是勃发时的气息,李迪走在路上,他隐约感到往事又重来了,一缕清香,让他再也忍不住,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中指
从前彭蛟的身手很好,一人能对付五六个,后来不行了,挨了一刀,正砍在右边手背,筋脉尽断。医好了,手还是废了,一根中指老立着。
一天,他正在家,岳子虚来了,告诉他雷平死了。
“死得好。”彭蛟说。
“你不去看看?”
“看什么,他就是死命當场,我也不看一眼。”
“倔。”岳子虚说完起身。
彭蛟朝他扬了扬右手的中指。
快下雨了,是钓鱼的天气,也是中指酸疼的天气,彭蛟走到窗前冲岳子虚喊,“狗日的。”
岳子虚走远了,也许是假装没听见。
“是不是真的?”彭蛟朝远处喊。
没应答。
他愣了一会,心说,不会吧,活得牛逼烘烘,说死就死?
彭蛟还是出门了,朝雷家走,还特意换了件白绸衫。雷家就在他家前边两个路口。他走得慢,边走边寻思。走过快活林,他停了,这是他跟雷平最近一次吵架的地方。多年了他们一直在吵,那次吵得最凶,话也说得最透。喝到第二瓶,他说话了,还是那个破话题,“雷子啊,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那刀是不是你砍的。”
“哥呀,都掏了多少回心窝子了,确实他妈的不是我!”
“兄弟呀,哥就想听句真话。”
“哥呀,这就是真话。”
“你看啊,那天一共是八个,方刚、粪叉刘、岳子虚……你、我。方刚使棍,粪叉刘使叉,岳子虚使板砖……就咱俩使刀,对方也有两把刀,可上来就让方刚给放倒了……”
“哥呀,都会背了,说多少回了。那也不是我!”
“那是我自己个?兄弟呀,这么多年了,哥就想听句实话。”
“哥呀,这就是实话。”
“你哪回也没说实话。”
“喝酒!喝酒!”雷平不耐烦了,他老不耐烦。
彭蛟来气了,雷平一不耐烦他就来气。
“哥,你缺银子就说话。”
“滚犊子!”
“哥,你老拿这说事,武二爷当年断了臂膀,方腊就不擒了?”
“日!”彭蛟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就要和雷平动手。雷平坐着没动,说,“哥,你多少年不练了,还行不行啊?”
“少废话。”
雷平站起来,也背过一只手。
还真是不行,人家雷平只用七分力,让过十多招,他还是占不了先机。最后,雷平出手了,只一拳就把他打横了。彭蛟不服,又上。雷平再次出手,他又是一个趔趄。再上!一来二去,雷平的酒气冲顶,野性大发,连用八招,把他打得满地打滚,捂着软肋,疼得直吸凉气。雷平过去扶他,他眼泪刷地就流出来了。丢人啊。
雷平叹口气说,“哥呀,不混好啊,多睡多少个好觉啊。”
大阴天的,地潮。雷平伸手拉彭蛟,彭蛟一使劲,雷平也坐地上了,雷平有点恼火。
这工夫,马仔来了,爬地上给雷平耳语,雷平让马仔留下,把账结了,把彭蛟送家去。
彭蛟说,“滚犊子!”
雷平说,“倔。”
这么说,那就是最后一回了。
彭蛟想到这,心里头一惊,冷汗就出来了。雷平那天话太狠,句句都戳心窝子,这些年,多少老炮都挂了,方刚,粪叉刘……呀!他雷平会不会是真死了?
彭蛟手废了,脚还行,还用了点轻功。刚过路口,他就看见灵堂,他心里咯噔一下子。
雷平是真死了,躺在山沟里,整整死了一天一宿才给寻到,抬回家。此刻他就停在床板上,直挺挺,比彭蛟的中指还挺。他的身上头上都蒙着白布,一动不动。雷平活着风光,死了排场也不小,彭蛟几次加塞不成,只好站到最后,不一会,后边又跟了一溜,他心说,唉,有球用。
队排得无聊,雨也没下,倒出太阳了。彭蛟想起一个事,刚才,就在第一个路口,他撞上了一个卦师,卦师说,啊呀,老弟你面色烏青,恐有血光之灾啊!
彭蛟说,滚犊子。
卦师说,不扒瞎。
彭蛟说,别走啊。
他最恨算卦的。多年前他就算过一卦,卦曰:诸事皆宜。他就沐浴更衣,揉背捏脚逛窑子,然后就提着片刀去砍人了。可是刚到半路就下雨,城外的空地下成了泥塘,没办法,下刀子也得打,就像一群猪猡。天还黑了,黑得跟晚上似的,就在那个其实是白天的晚上,彭蛟右手废了。
所以彭蛟恨算卦的,他伸出右手,比了卦师一下。
算卦的说,“啊呀,朋友,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你那只右手,是要惹祸的!”
彭蛟想着,心里头就起急,他要赶回去砸算卦的摊,去晚了,可能就跑了。他往前看,队伍还老长。
无聊,只好接着想,又回到卦摊上,他记得雷平也算过一卦,卦曰:富贵吉祥,必成大器。雷平老说这卦准。准个球!人都躺那了,成啥?想着,他又朝雷平看,挺得更直了,他一阵难受,心说,雷平啊,还有方刚,粪叉,你们都混得挺好,你们的院子都大,狗也凶,你们的女人都年轻、漂亮,可你们都死了啊。你们活着时候,净跟你们打架了,有事没事就冲你们伸右手,一伸就是多少年……以后跟谁伸去啊?
这么想着,到他了,刚好情感也到位了,他走过去,跟雷寡妇们一一握手,然后就站在雷平跟前,伸出右手。他趴雷平耳朵边上,想跟他说,兄弟呀,哥不对,哥不该老拿这说事,你说不是你,那就不是,哥信。可是,情绪太有了,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张嘴就哭出声了,没法,他就先收起右手,缓会再说。
好点了,他刚举起右手,我去,情绪又来了,他再收起来,深吸一口长气。也不知道是咋了,好几次,只要那根中指和雷平出现在一个画面,那句话就卡嗓子眼上了,出不来,也咽不下去。不行,还得说,他跟自己较劲,那根中指在雷平跟前上蹿下跳的。
排队的都惊了,不知道他要干啥,后来连雷寡妇们都不哭了,傻杵着一大排。有人过来了,走前头的一身黑,小寸头,彭蛟认出是那天在快活林给雷平送信的马仔,死活都得送彭蛟回家,彭蛟耍半宿,他就蹲了半宿。彭蛟还想跟他点个头呢,他怎么就飞起一脚把彭蛟踹倒了,紧接着好多一身黑就围上来。彭蛟打着滚,想说点儿什么,可没人听,他只好继续打滚,滚着滚着,他有点穿越了,好像又回到了当年的那场大雨,就在这时候,他感到右手一阵疼痛,钻心地疼,如同当年一般。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