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特
彭剑斌是湖南郴州人,我出生在东北,在广东韶关乳源县长大,因此我们算是邻居。第一次和彭剑斌见面是在广州,十几年前,地点在怡乐路的博尔赫斯书店(已搬迁)。初步印象是觉得这个人心事重,不爱说话,有点羞涩,跟人说话就看别处,时不时推一下眼镜,喉音和鼻音混成一团。虽然其貌不扬(希望他别介意),个头不高,敦敦实实的,穿衣打扮也普通,整体气质跟他的业务员身份可谓高度一致,但他身上有股肉头肉脑的可爱劲,让人觉得亲切。
当时,我初涉小说,对文学毫无头绪,但他已经是个成熟老练的小说作者了。那时候,我也见过不少小说作者,他们大多都有些文学的气质,风格各异而已,但彭剑斌让我感觉这人不像个小说作者。第一印象是,这人看着和写小说扯不上关系。当然,我从没对他说起过。后来仔细琢磨琢磨,想通了一点,小说作者嘛,最好别脱离自己现有的生活,以此来保证小说不脱离生活,方为上策,虽然并不是绝对的。
彭剑斌厉害就厉害在,他的小说,他的语言,从未脱离生活,两者总能浑然一体,相得益彰。有意为之,还是天赋使然,我至今也没搞清楚,不过,一个高度自觉的小说作者,肯定是两者兼具的。第一次读他的作品是在某文学网站上,当时,记忆最深刻的是他的网名(不记得是哪篇小说了),鳜膛弃,这三个字单拿出来看都认识,可放在一起之后,感觉一个不认识了。随着对他作品阅读的增多,以及和他本人建立起友谊之后,我慢慢有了个更深的感悟:彭剑斌不仅未脱离生活,甚至潜入了生活的里面。
成为熟知的朋友之后,彭剑斌一点一点地进入了我的生活。当然,是文学生活。他产出稳定,语言成熟,而且已有了相应的知名度,无论哪个方面看,彭剑斌在当时都甩我几条街,给我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不仅如此,他还对句子有着独到的见解。句子,作为小说的一项根本性技艺,这个观念,离不开彭剑斌对我的启发。有一年初冬,他出差来广州(也可能是来找工作),和我一起在城中村里合租过一小段时间。在我眼里,他是名副其实的优秀小说作者,而我连一篇正经的小说都拿不出手,不过,共处一室时,我总是禁不住把新写的片段读给他听,以至于他到现在也以为朗读自己的片段是我一个习惯呢。
拉近我们俩关系的,除了对小说的共同热爱,更多的是生活的艰辛。不能否认,像我们这种来自社会底层的文学写作者,现实的压力是成倍的。离开广州之后,他游荡在中国西南小县城之间,跑遍了夹在大山里的公路,推销那些我至今也说不出名字的各式小商品。期间,我在大都市广州朝九晚五地上班,频繁换工作,从这个城中村搬到那个城中村。
忘记了是哪一年,彭剑斌结束了业务员的生活,重回广州,在怡乐路租了一间像厂房的老房子。房子在二楼(只有两层),地面没地板——水泥的,四周也是水泥色的,总之,感觉像个水泥洞。那段时间,我和另两位小说作者天天来这做客,聊天,打边炉,逗猫,打扑克,打麻將……彭剑斌乐呵呵地陪我们玩,没见他愁过,永远乐呵呵的。相识这么久,其实,那个水泥洞里的彭剑斌是让我最动容的。
在广州,我们有过“同居”的时光。因为已想不起具体的时间和地点,我就用A城中村来替代吧。在A城中村,房子很小,没有光,一室一厅,客厅要放行李、书架、书桌、衣服等等,卧室更小,只能睡上下铺。他睡上铺,我睡下铺。我找到一份新工作,继续朝九晚五;他在暗无天日的村屋里看书和写作,还要提前做好晚饭等我回来一起吃。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就看电视剧《三国演义》,然后模仿台词,你唤我一句兄长,我唤你一句奉先……可喜的是,那段时间,经过千辛万苦,他终于出版了第一本书,小说集《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还能拿到一笔版税,一笔能让我们幸福一小下的款子,我羡慕得不行。《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里的作品我之前都看过,篇篇喜爱,极为着迷《角色》和《在异乡将承受减少到无声》,认为他天赋异禀,无人能及。同时,也突然发现,我并不了解彭剑斌,他的内心世界和他的客观成绩,通过《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一下子摆到我眼跟前,像是天外来物。
如果没记错的话,版税用完之后,他找了份体力活的差事。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一惊,第一个念头是,小说作者难道离体力活就这么近吗?这个社会怎么回事?我们的命运就没一点支撑吗?可有什么办法呢?更不幸的是,听说他的劳动工具被偷了两次。再后来,他搬到了广州和佛山的交界处,一个昏暗但宽敞的城中村,房租不到三百,因为他再次失业了。正巧,我的新住处(当然是城中村)离他不远,很自然地走动了起来。生活的艰辛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把我们连接在一起。有些片段还依稀记得:他来我家,我给他看新写的小说,看国产电视剧,我准备吊个沙袋;我去他家,他给我做湖南菜,一条香喷喷的鱼,喝劲酒……现在回想这些快乐的碎片,松散的小光亮,除了微弱但会心的幸福之外,则是依然清晰的混懵、沉重、绝望和无力,这是尘世的代价,必须要承担和化解,过去是,现在也如此。
大概是2013年,他离开了广州,回到长沙,做起媒体编辑。我当时很难过。因为,我算是目睹了他在这个城市的挫败,无声的、灰暗的、稀碎的、毫无波折的挫败。至今,一想起这位优秀的且和我密切相关的小说作者,为了生计,被迫去做体力活,我心里就难过。三年之后,我也离开了广州,回到我的原点——遥远的东北。
就像我说的,我并不了解彭剑斌,同样,他也不怎么了解我,我们的心灵生活并不交集,私生活上也是各顾各的,把我们两个人连接起来的是尘世的重量。然而,还有一点是共通的,我们在很大程度上,通过写小说这项劳动和各自的精神力量在承担和化解尘世的重量,以此造就了不一样的命运轨迹。
我的轨迹颇为顿挫,对写小说这个事几度要放弃,对生活了然无望,对自己也充满了厌恶。在生活和命运的辛苦中,我们虽然都不服气,可在写作的行动上是截然相反的:我从里到外都不服,就是不服,但因为能力有限,怎么使劲也无法突破瓶颈,导致自己陷入长期的黑暗;而彭剑斌呢,似乎在心灵深处,某个地方,他选择了服气,默默地承受起孤独的凄凉,但选择服气和认命绝不是认怂,绝不是懦弱,而是要远离那些看似高尚却无知的自负,避免才能被它损害。
独属于自己的光明,似乎永不泯灭,指引着他持续地写。
写作上,彭剑斌给我一个深刻的印象,他好像有一种才能:把生存的感受,用平凡的句子挥发成让读者认可但又独属于彭剑斌的微妙境遇。当他的天赋落实在小说文本上,温和、舒展且精确的句子便徐徐铺展开来,穿过眼睛,蔓延进心灵深处,在这个过程之中,时间消失了,思想也消失了,语言稀释出幻觉般的效力。与此同时,劳动的艰辛性,在语言的这种效力发挥作用时,顺着句子的走向,化为积极的养分,流入虚无,他自己及读者借此流逝,也不见了踪迹。在他的语言里,虚无宛如切手可得的事物,且如此精致和纯熟,曾使我惊异不已。
在文学世界里,他似乎有意(或者是嗜好)要化解“意义”,试图把外界的客观事物纳入心灵漩涡,溶解消化,转为一种没有存在的且又不容置疑的永恒的嗡鸣。当然,这个过程是无声的,是无声的劳作。我信任和羡慕这种劳作,因为它呈现的虚无是如此地纯粹,可以说,虚无在彭剑斌的句子里现身,与句子融为一体。
在我对当代汉语文学有限的认知里,虚无作为一项人类的永恒主题,大多作者及文本是从侧面进入和展现的,因为它通常被定义为负面的存在,这便为它预设了主题性,或者說,为直达虚无设置了障碍。在消除障碍时,客体世界中那顽固和强劲的机体组织,会极大地消损语言的品质,难以抵达虚无。其实说到底,当代汉语还不具备“把虚无锻造为本源”的整体能力。然而,彭剑斌似乎至少在认知上,在心得上,或者说,在天赋般的生存感受上,是与虚无切近的,附身的,他似乎感受得到虚无的温度。我想,这或许就是彭剑斌能在句子里谦卑至无我的深层原因。
2019年夏天,我们在长沙见面了。他没老(我就老了不少),但沉静了许多。这几年,他结婚生子,经营着生活,也没放弃写作。当然,他的焦虑也是明显的,单独闲聊时,总有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火车行进的样子,像许多灾难来临的脚步”,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他写的这个句子。他后来说想师法美国文学,我第一反应是《白鲸》,第二反应是卡佛,然后就犹豫了一下。不管接下来我为此说过什么,价值都不大,在语言的造诣上,彭剑斌是极为优秀的,至于师法何家,他自然也能掌控得好。这次见面,我其实很想对他说出两个秘密:或许是我有点自作多情,但他在广州遭受的挫败,那最后一点希望的断裂,那一声不吭的心灰意冷,我也感受到了,而且至今遗留在我的心里;2016年冬天,在沈阳,阔别了二十几年的大雪从天而降,突然想起《在异乡将承受减少到无声》,那个人,用树枝捅进雪堆,树枝的弹力震动了手心……当时,雪的奥秘,一定被彭剑斌抓在了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