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语蒙
在过去,佛教和儒学思想建立了这个基准。然而它们已经失去了力量,徒留虚无与空白于我们的灵魂之上。
——西谷启治 《虚无主义的自我克服》
摘 要:《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这大概是佐野洋子最著名的绘本,它在1977年出版。凡是阅读的人,几乎都会赞成这个轮回与猫的故事可以被划为两节:在前半部分中,猫度过了一百万次的轮回——它被不同的主人占有;而在最后的一生中,它离开了文明,在牧歌的氛围中切断了轮回,实现了本真的爱与归属。这泾渭分明的二分结构——还有它空前的成功与流行——揭示了将这篇儿童故事作为日本社会伦理转型哀叹的主题。然而,这篇论文将采用一个把这个故事一分为三的解读方法。在第一部分中,它呈现了一个从儒家家庭伦理脱离,拥抱新自由主义的伦理转变。而在第二和第三部分,通过和三岛由纪夫《丰饶之海》的对比,它将暗示佐野洋子的猫如何克服自我,并且达到宗教一般的虚无实现。
关键词:儿童文学;绘本;佐野洋子;三岛由纪夫;丰饶之海;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鲁思·本尼迪克特被派遣调研日本的文化。她在那篇著名的报告中就指出战后的日本仍然是一个角色主导的社会。尽管她在某一处似乎想要区分日本的家族制和中国的宗族制(Benedict, 1989: 49);然而,在其余章节中,特别是当她谈到“德之两难”的时候,那多种多样的义务的要求似乎与儒家伦理中的社会角色义务相重合[1];而孟子著名的“四端”说也证实了这种角色伦理的生物政治学基础:人们应该去提升自己的教养来成为一个正人君子,并且通过和他人的交往互动来达到“仁”的境地。因而在这个过程中,一个人的本质并非为他/她作为个体的我;而是通过他/她扮演的各个角色所呈示的,整体的我。
这种角色伦理在这个社会结构中自然而然是不平等的。处于被劣势阶级的个体不得不对年长者,有权力的人表现出他/她的孝顺和忠诚。而且,这种表现不能是虚伪的;它是一种真正的,情感的本性认同。因而,在这种本性认同的驱使下,日本的社会(包括近代中国社会)的劣势个体不得不面对各种各样的角色冲突。因此,涂尔干所言的利他自杀(Durkheim, 1897)悲剧就变成了一个重复的主题。然而,在20世纪70年代,随着新自由主义在芝加哥的兴起;日本在这股浪潮的推动下迅速达到了经济发展和伦理西化 (Harvey, 2005)。这股自由开化的浪潮,在全球化的推动下逐渐取代了原有的儒家伦理结构,东京和纽约结成了“姊妹城市”,右派的挣扎随着三岛由纪夫的自杀而告一段落 (Seidensticker, 2010: 575)。
因此,个体自由不可避免地被鼓吹。在佐野洋子发表她绘本的那一年,福柯也发表了他里程碑式的作品《规训与惩罚》。在这本对资本主义生物政治的批判中,福柯把现代的各式机构比喻成环形监狱,而在一个又一个机构中往返,生存,挣扎的驯顺的肉体就如同漂流在一个“监狱群岛”(Foucault, 2009: 297)上。那拥有权力的群体设计了不公正的规则;在它的规训下,劣势群体和囚犯别无二致。
这监狱的群岛是文明的产物。作为回应,如同浪漫主义者反抗启蒙运动那样,佐野洋子将她的解药埋藏在自然中。当她的猫离开人类社会之后,那第一个伦理转变就开始了:再也没有不公平的主人-奴隶契约,就像拥抱了新自由主义的公民一样,那只猫变成了自己的主人。
因此,这个绘本中前后两部分的对比暗示了从文明社会的机构中解放的过程。在主人的权力下活着,猫的生命即使流经各种轮回但是却没有个体的自由。在这个故事的第一部分里,作者在代表它一次生命的每一页中都解释了一个在猫主人控制下不平等的,哀伤的生活,因此,葬礼就成为了一个不变的主题。在这种重复之下,这只猫就如同一个徘徊于监狱群岛的囚徒:它没有权利去言说自己,只能在每一节的开始用“讨厌”这类词汇暗示自己的反感。不管它的主人如何爱它,这种建立在不对等关系下的感情从未改变。病因很清楚:它不是自己的主人,它被他者掌控。因而,那种基于情感认同的儒家角色伦理学,在这种不对等的关系中失去了它的有效性。在文明社会的角色扮演中,那只猫从未流泪。那种主人-奴隶的爱只是给予者上演的空洞的独角戏;它的接受者从来没有真情地投入进去——它只是逢场作戏罢了。
在故事的第二部分,猫回归了自然。之前机械式的行文结构变得松散了。它开始言说自己的愿望和欲求,它开始将它的力比多导向它心爱的母猫。在这一阶段,猫的自由仍然是自我中心的。它完成了主人-奴隶的辩证法,因而从未忘记自己,并沉浸在了一种主人式的自恋中(Yoko, 1977: 12)。在这种精神状态中,母猫丧失了主体性,变成了他者,沦落为了公猫意识中投影的工具。
这功利主义与物化女性的主题在不同的猫给母猫礼物时变得愈发明显。其他猫的赠礼行为回应着虎皮猫主角的自恋表演,有着一种被阿多诺[2]所批判的“扭曲的人际关系”的特征。在这一阶段,真诚的感情被交换价值取代。通过表演,赠礼,吹嘘,在“自然”中的猫就像在新自由主义的人一般:尽管没有外部的意识形态控制他们,他们被自己自恋的欲望控制。因此,新的主人-奴隶枷锁形成了:在故事的第二阶段,公猫通过求爱想要占有那沦为物化意识对象的母猫。
因此,这是一种双重的讽刺:对女性物化的讽刺以及对新自由主义辩证法的讽刺。这些被“清新”的自我权力空气所迷惑的猫盲目地追求欲望,囚禁在自负的工具-目的理性中,然后迷失了自身。换句话说,他们同时是主人和奴隶(Han, 2017:11),怀着对自由虚幻期许完成了讽刺的自我异化。随着日本迈进70年代,江户的风华逝去了。三岛由纪夫的自杀揭示着这意识形态的分水岭。正如谢登施威克所感叹的那样:他的自杀只是对自己坚定意识的表现。然而这意识并非单纯为政治的,武士道的,它还蕴含着美学纯洁性的宣告。在他的《丰饶之海》中,这种美学的空无性便得到了体现。在这4本蜿蜒的大河小说中,所有主人公的挣扎终究枉然。于是在《天人五衰》的最后,当本多与聪子再度相遇时,后者质疑了前者所观存在的真实性。这种绝对的虚无主义并非悲观;恰恰相反,这是对空无美学所含的纯洁性的揭示[3]。这种“真实”的纯洁反讽地揭露了现实存在的衰落,因而,真实与虚无颠倒了。本多在40岁之后身体变得丑陋,而《丰饶之海》的后两个主人公则丧失了纯洁的精神:月光公主华而不实;而透则自恋顽固。作为新世纪下男女精神堕落的缩影,松枝清显曾经的美不可被寻回。
三岛无疑是右派分子。他对过去武士道的诉求和他对纯洁性的幻想遁入对空虚揭示。正如西谷启治(1990)在数十年后述说的那样,对于虚无主义的克服蕴于佛教的“空”。这种“空”,正如他在另一本书所强调的那样:是一种宗教超验的体現(1983: 4)。在这种体验中,所有的必然性和工具性丧失了;在虚无中,人停止询问自己的存在和意识,宗教和美便浮现了。
佐野洋子的猫最后似乎就进入了这种宗教实现状态。对于自己轮回过往的吹捧不仅是一种目的-工具思维的体现;还是一种自负与“有我”的象征。在虚无的意识下,猫最后停止炫耀自己的前世,因此,它体验的世界就变成了自我意识中的纯粹经验。于是在对于工具性的遗忘中,它收获了纯爱的体验。在这时,它的自我并为前述非等级式的,而是平等的分散在了周围的意识中,于此同时,功利的世界消失了;交感共鸣的主体间性因此而出现。
这种领悟是深深的根植在禅宗之中的。正如铃木大拙(2010)所言,禅宗强调通过灵魂的本真和纯粹的直觉把握真实。通过这种直接的把握,世界的美就会“反射在人灵魂的镜子上”(354);生命就变成了一个不可分的整体(355)。故事中的猫最后仿佛就变成了一个禅悟者,通过它对自然的直接把握,它抛弃了功利世界,因而切断了轮回的束缚。这条佛教的道路,正如西谷启治所暗示的那样,是新自由主义社会下一种浪漫主义牧歌式的解药。可是不幸的是,即便保有童真的作家强调它,京都学派的哲学家认可它,他们所言终究成为被尼采所唾弃的麻醉剂。不过反讽的是,这种幻景式的麻醉成为了这篇故事经久不衰的原因;也成为了它现在仍旧能打动许多成年读者的理由。
参考文献
[1] 例如在《孟子》的《滕文公上》中,当他谈论角色关系和人道关怀时他说:“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孟子,2006)。
[2] 见《最低限度的道德》(Adorno, 2005: 43)
[3] 见(Wagenaar and Iwamoto, 1975: 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