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咏梅
“娘,小满麦子怎么还不满银?”小梅仰着稚气还未脱的小脸问娘。
妹妹小梅五六岁年龄,她不懂什么是“小满”?小满了麦子怎么还没满仁?她只是在一旁听大人们在讨论,突然插话问到。在麦地里忙着套种玉米的人都笑了。
“麦熟不过三晌”,小满过后转眼就到了芒种。焦黄的麦穗头儿停止了她的摆动,娇滴滴地低下了头。喜欢撒欢的风儿也被这热辣辣的太阳晒得跑不动了,傻傻地僵在了那儿。
鲁北的平原上,一往无际金黄黄的麦田,到处是忙着收割的人们。母亲提前烙上一大摞饼,煎上咸鱼,再用麦子换一大串油条,油条用麻绳串着。奶奶在家温水做饭,我和弟弟都放了麦假,一家人开始备战麦收。
从清晨天刚放亮,一家人就得起来奔向麦田,趁着天气尚好,六月的天孩儿的脸,说不定哪一天一场大雨下来,收成就要减半。
父亲和母亲一人一垅在前面收割,我和弟弟亮子在后面一人跟一个,忙着把麦子打成捆。亮子才十岁,已然加入了麦收的行列,因他太小,捆麦子时没有多大的力气,总是把麦子捆得松皮打鼓,装车时一提溜就知道是他捆的,为这我经常在父母面前取笑他。
早上还挺清凉,一会儿的功夫就出了太阳,汗水裹着黑乎乎的泥土顺着两颊淌。捆麦子要穿长袖,最好是把袖口扎紧。要不锋利的麦芒会把娇嫩的皮肤划出一道道的血印。我腰间扎着捆麦子的草绳,在我们这称之为“麦约子”。有时麦约子用完,我也用从父亲那学来的,把一缕麦子缠绕打成一个结当草绳。我望一下前面长长的麦田,再望一下身后排成队的“麦过子”,顿时忘记了腰酸腿疼,成就感油然而生。
忙完一天,傍晚再把麦子装上地排车拉到场院里去。地排车是父亲把家里门前的槐树放倒解成板找人做的,又长又结实。父亲把麦子装到顶,直到再也扔不上去了算完,前后用绳子扎紧。由父亲驾辕,我在旁边用绳子套在肩膀上拉,母亲和弟弟在后面使劲推。乡间的小路坑洼不平,麦子在车上摇摇晃晃,偶然遇窄小而又斜坡真是让人提心吊胆,突又大雨倾泄更是苦不堪言。
麦子收到场院里码成垛,排号等着脱粒。脱粒机全村就那几台,最先割完的肯定优先,其他人家依次排开等着。
场院里的汽灯很亮,仿佛照亮了整个夜空。像弟弟妹妹那样大的孩子们可有了玩耍的地方,在麦垛里捉迷藏,顽皮嬉闹,有时玩着玩着就睡在里面了,任凭大人们满场院找。我则过了玩耍的年纪,帮着母亲梳麦秸,今年我们家要修缮房顶,需要那闪着光芒的麦秸囤屋顶,我把母亲挑出来长得高的麦过子解开,一缕缕地码齐,然后用铁梳子把麦叶梳下来,再用钉在地上的镰刀把麦穗头割下来,扎成捆垛成垛,等忙完麦收,父亲就找人帮忙修屋顶,雨季来了提前要做预防。
梳着梳着我就犯了困,一不小心,把手扎在了铁梳子上,霎时鲜血顺着五指流了下来,母亲吓坏了,赶紧回家给我做包扎。母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家里的药倒是齐全。因为那天的疏忽,导致我手指之间留下一生的疤痕。
等排上号,则几户人家合伙脱粒,有的在前面往脱粒机里挑麦,有的把麦穰挑走码成垛,码垛也是个技术活,它不但要找个地势高的地方以免雨季来了灌进水去泡烂了麦穰,不管是方形的还是圆形的也要讲究美观,再有就是技术,垛不好它就会一边倒或者塌方,谁家打的麦子多,一看麦穰垛就知道个八九不离十。那一般就是母亲包揽的活了。我只负责把脱下来的麦粒端走。
扬场也是个技术活。傍晚时分,起风了,看准风向起好场,父亲拿起木锨,铲起一锨带着麦糠的麦粒奋力向空中扬去,“哗啦啦”麦粒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砸落在一旁的空场上,麦糠随风而去。几锨下来,地上堆起一层麦粒,母亲扎起头巾,拿起扫帚开始掠场。掠场可是个讲究活,要站在一个固定位置不动,因为一动就会出现其他脚印,落在脚印里的麦糠就无法掠去。扫帚也不能下得太重,重了会把麦粒扫向边缘,轻了掠不净麦糠,因此母亲探着身子,用扫帚不断掠去陆续飘落下的麦糠,偶尔风力稍弱,麦糠也随风落下,母亲耐心地一点一点掠去。
趁着中午炙热的太阳,把麦粒摊在场院里晾晒,滚烫的麦粒烫得我的小脚丫痒痒的,一趟趟地来回翻晒几遍,直到麦粒由青而泛黄。
两个晌午头,晒干的麦粒就能听见“响”,该起堆了。我撑着袋子,父亲装着,弟弟数着,1、2、3……足有一百多袋,就是一万斤,又是一个丰收年,父亲和母亲脸上漾起开心的笑容。
又是一年的六月,一阵阵的热浪翻滚而来。正是麦收时节,金灿灿的麦子低下了高昂的头颅,在等待着人们的收割。浓郁的麦香,掠过田野,掠过喜笑颜开的人们,飘向远方。
父親蹲在地头却是犯了愁,望着自己家的地,再望望别人家的地,父亲一根根烟抽着,锁紧了眉头。
按说现在有了现代化的收割机,再不用人力去收割。可是前几天的一场暴风雨,使得快要成熟的麦子大部分卧倒在了地里,收割机也无有了用武之地。父亲连日地收割,实在是太累了。家里没劳力,只有父亲和母亲,最大的我那年才十四岁,只能帮着打打捆,别人家的麦子都已进了麦场,就自己家的麦子还光秃秃的在那竖着。可这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不等人啊!这辛苦了一年,眼看就要有个好收成了,要是一场大雨下来,这麦子就打水漂了,父亲心里能不急吗?
父亲看看站在旁边的我,悠悠地说:“梅啊,你去你二姨家叫你二姨夫来帮咱割麦子吧,你两个表哥都是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是整劳力了。他家还有拖拉机,一块帮着拉场院里,爷实在累坏了,干不动了”。
我看看父亲:“行,就是不知二姨家在哪儿呢?”
因为离二姨家比较远,交通又不方便,平常很少走动,只有过年时,跟着大人去过几次,那时我还小,又不记路。
家里的墙上挂着县级的地图,离二姨家三十多里地。父亲指着地图告诉我,走到哪就拐弯,再继续走,遇到行人就问问路,我点点头,没有多说话。我瞅了瞅墙上的挂钟,刚好中午十一点钟,胡乱吃了几口饭。那时我刚学会骑自行车不久,还不太熟练,但父亲还是无奈地让我上路了。
我骑上车子一直向东走去,途中要经过一条河,一条河坝,我没出过远门,走到小桥上,河里的水像要漫过小桥似的,湍流水急,晃得我的眼睛晕晕的,我心里发慌,有点害怕,小心翼翼地过了桥。再看那河坝,坡陡弯多,我使劲地推着车子往上爬,娇小的身躯,累得直喘气。
又走了一段路,问了几个行人。因为是中午烈日当头的时候,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脸庞晒得像两个红苹果,汗水顺着往下淌,这时又口渴得要命,喉咙干得直冒烟,望望路两旁一望无际的麦田,差不多都已收割,仅留些许麦茬,明晃晃地耀着眼,看不到一处有水源的地方,想起那凛冽甘甜的井水,又想起父亲那渴望的眼神,我使劲抿了抿嘴唇。
终于打听到了二姨家的村庄,可父亲只给了我二姨夫的一个名字,这村太大了,分了三个大队,每个大队又分了若干小队,要找到二姨家,还得从西边第一个大队依次找起,二姨家却偏偏就在最后一个大队。等赶到二姨家时,已是下午两三点钟,我喝光了二姨家的一暖壶水。二姨心疼我:“走了这么远的路,看把俺闺女渴的。你姨夫和你俩表哥还在场院里打麦场,今晚才打完,明天一早你姨夫开着拖拉机拉着你们一起走吧”。
第二天一早,姨夫开着拖拉机连同表哥,一起回到家里。我看见父亲很是憔悴,因为我一晚上没回家,父亲挂念着,翻来覆去也没睡着,清早醒来也无心再去割麦子了,若是我再不回来,父亲就到处去找我了。
我看着父亲笑了笑,父亲的眼里闪着泪光。
时过境迁,我已作别家乡多年,麦收的情节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难以忘怀。我再也闻不到年少时的那种麦香了……
——选自《梅园小汐》微信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