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兵
我的江湖很简单,简言之:生死。拉长一点,从我记事到现在,活着;今后,更简单,慢慢变老,然后死去。
有人和我谈及江湖,我说我从不工作的那天就算是退出江湖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江湖了。
我收紧自己,就是想认真想想自己,看看自己,不然,你们看不见我时,我也看不见自己了。
有人在生活中如鱼得水,游刃有余,过得自在逍遥,有人在生活中生不如死,仅仅活着。
江湖去了,我就能睡到自然醒,不浪费自在的生命。
如果我可以不为一些看上去很美的诱惑或条件,放弃内心的守则,我就尽管放下那些看上去很美的诱惑或条件。
江湖去了,我可以说想说的话,在不影响别人的前提下,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爱谁不爱谁,不是别人定的标准,而是自己的感觉和内心。为什么喜欢萧红不喜欢张爱玲,我说,我的喜欢从我出发,而不是规则的角度,文学的角度,社会的角度,为了什么目的的角度。爱不爱一个人没有理由,喜不喜欢一个什么东西也没有理由,直觉,内心的自然律动。像有人喜欢臭豆腐,有人喜欢红烧肉,有人喜欢榴莲,有人喜欢火龙果;有人喜欢女人体香味,有人却喜欢男人臭汗味。
真话就像白开水,无香无味,但养人,有真花开的感觉。纯净、实在、踏实、神秘、曼妙。
离开了江湖,心也就静了下来。我已经五年没有再去朋友或同事们的办公室。我也少去了饭场酒局,那是一小群一小群的江湖,看似简单,实则各种微妙的关系和艺术、心术、心劲都在其中。那也是竞技场,从人员、衣饰、发肤、烟茶、菜肴、场地都在展示着一群人的身份、地位、财富、心境。
有些话,是温润贴心的,像四月的风,有些则如冬天的朔风,一阵呼啦,叶子就落了,枝条就干了。
离开了江湖,就没了大事,没了大事的生活就成了一个人的小江湖。
闺女养了两只猫,一大一小,大的已成年,小的才几个月,它们吃饱了在一起戏玩,大的撵小的,猫捉老鼠一样。玩恼了,呲牙炸须,恐怖嘶叫。但一会儿就和好了,睡在一起,小的枕着大的,有时蜷缩在大的怀抱中,大的为它梳毛,舔它的头和掌,母亲般。忽有几日,大的把小的撵的团团转,逮着了总压着揉咬,不得其意。询问卖猫的,说是大猫发了情,小猫太小,不解风情,赶紧把它们分开,不然,会伤着小猫的。噢,原来如此。猫有猫的情趣。万物有趣。
我家有一个大阳台,大阳台上种了很多种花,仿佛一个小园林。
园子里有两盆丁香,一盆白的,一盆紫的,都是泼茁的品种,像我乡下的野草。与我老家的楝树,可有一比,花叶相似,连香味也一样,苦苦的,非常浓烈,红楼梦中,宝玉为自己的贴身侍女起名叫花袭人,这个名字也只有丁香和栀子花可以充当,但栀子花太大太张扬,只有丁香细碎的小花可袭人。
紫丁香很美,在它面前,几乎无语。因为暗紫,又仿佛有点忧郁的色彩,诗人戴望舒就用它作《雨巷》的意象,大概看中了这园子里还有一株桃树,当初来我家时,就像是林黛玉初进贾府,瘦弱不禁,几年过去,她出落得枝繁花盛,不仅开出了满树粉面一样的花朵,秋天还有一树甜蜜蜜的果子,真真的既是美人又是美味。
女儿说,桃花真像个妖精,盛开时,红如彩霞,把整个院子都染红照亮了。“逃之夭夭,灼灼其华。”老祖先形容得多么形象生动。有人说,桃花是不需要任何形容词的。从叶到花到树都有一种美人气质。
还有一棵梨树。
我很喜欢梨树。梨树喜水喜阳,叶子阔大青绿,总给人干净的感觉。梨花刚开放时,都是满树绿萼,开放后清新如仙子。而且绿与白总是相配得那样美好。开满白花的大树,一直是我最喜欢的,当初之所以要买这个采光不太好的屋子,就是想着这个大阳台可以栽种我喜欢的梨花,是满树洁白的梨花诱惑了我。但梨花美而脆弱,有一种梦幻之美。花期不长,总怕一树梨花落晚风,晨起时,花落知多少!
花树中最耀眼是一株贴梗海棠。先花后叶,花苞在寒风中已经孕育,等待着春来时的怒放。海棠花美艳,用哪一个美人来比都不过分。美得好像火焰,让人有“夜深最恐花睡去”的感觉。这让我想起苏轼的诗句:“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霏霏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我的小园里还有两株紫玉兰和白玉兰,这源自山中的山姑,被人培育,已进入寻常庭园、路边。它们开的花真像长在树上的莲花。白的刚开时外面青青,然后半青半白,就像十八岁的初恋,单纯,青涩,原来白到深处是青青;全开时,纯洁得像少女。紫色的雍荣华贵,像个丰腴的美妇,让人眩晕。
我的园子里当然还有这个城市的市花月季,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花树,美得了不得。
有人说,爱花草之人,注定遇见生活。人育花,花养人,我想我老的时候,我能想起来的,就是她们浓郁的香气和容颜。于是,花香三尺,总需互敬。
我在这里,写下我一隅的小江湖,和自己说着无人可说的话,感觉到舒服。
我知道,我和世界一起改变,但是,总有不变的东西,让我回到地面,回到人间。
我只留存了真實的自己。就像花木并不需要我的姓名,陌生人也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我是我,我不需要被认出。
我爱大地,尤其爱地下的潜流,我爱旷野,尤其爱旷野底下的根须低调穿梭。
面对现实,用手劳作,用脚走路,用眼看花。用脑思想,用心生活。
我知道,人是向上直立的,一旦向下,就要倒下。
而我,由衷地喜欢由我的生命深处涌出的东西,即便死了,我也有一种作为生命的荣光。想到这,我很欣慰。
找到了路,就不怕路遥远漫长。远离江湖,游走在生活的边缘,我的灵魂可能就此孤独而干净,或许能寻找到生活和爱的真谛。一个碗,一张床,一个家,就足够了;敢有妄想,那就是一小片地,几行菜畦,听虫鸣鸟叫,看花开花落,一杯清茶,一眼望云,简简单单,从从容容地了此余生。
——选自《南阳文苑》微信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