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强
济南名士多,张养浩排第三名。
二安(辛弃疾、李清照)之后,唯有张养浩。他还是一个“完人”,少年得志、中年仕宦、老年慷慨悲歌。辛弃疾承载了中国文人的“家国梦”,李清照登上中国女性文学的巅峰,张养浩则是文人标准人生道路的集大成者——为文,当世第一;为官,从地方到中央一路顺畅,且爱护百姓,青史留名;归隐,向陶渊明看齐,硬生生把济南北郊的云庄做成了千年文学史的重要地标。
三大名士,是济南的骄傲。历数整个文学史,鲜有出其右者。如今,济南很少能找到二安的踪迹了,与之相反,张养浩留给这座城市的,无论是遗迹还是歌咏家乡的诗词,依然伴随着不断现代化的城市。
19岁的教育局局长
2016年,济南柳云社区举办了一场“张养浩诞辰746周年文化活动”。明湖小学的一群学生站在当年云庄旧址上,齐声朗诵名为《我爱云庄好》的组诗。童声朗朗,別有一种情趣:
我爱云庄好,溪流转玉虹。惊飙荷背白,残照鸟身红。远意微茫外,真欢放浪中。终身能若此,甘作灌园翁。
数千年中国文学史中,早已消逝于历史的云庄,可与王维的辋川别墅媲美。园子的主人是张养浩,云庄这个名字,取自他的“微信号”(张养浩号云庄)。至今,他依然安眠在此处,以张养浩墓为核心的公园里,每天游人如织。他还有1300多名后人住在附近,朗诵诗歌的小学生里面,不乏张氏后辈。
济南北园,看过赵孟頫名画《鹊华秋色图》的人会清楚,那曾是一片优美的沼泽地,荷塘月色,鸟语花香,历经千年,直到改革开放后逐渐被高楼取代。1295年,赵孟頫作这幅画时,张养浩25岁,已离开画里的故乡到大都任职。
同一片山水,孕育了辛弃疾、李清照、张养浩,这些彪炳文学史册的名字,注定会为这片山水带来持续不断的恩泽。
元朝近百年,汉人居高位者,张养浩算是典型代表,曾高居监察御史、礼部尚书、中书省参知政事等职,可谓显赫一时。
对于元朝,尤其是知识分子,现在的我们很难进入他们的世界。张养浩9岁那年,10万人填海自尽的崖山海战爆发,自此之后,汉民族暂时退出中国的政治舞台。在其出生之前36年,北方已处于蒙古人的统治之下。终张养浩一生,他都是生活在元人政权的范围内,不知有宋,无论明朝。
十几岁时,他发奋读书,昼夜不息,父母担心他读书读傻了,不断制止他,他就晚上偷偷读。他从小就是学霸,长了一张长大后必定有出息的好孩子的脸。
19岁,他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转折,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为珍珠泉畔的白云楼写了一篇作文,引起轰动,名声赛过韩寒。山东按察使焦遂眼睛为之一亮,破例接见了他,并推荐他做了东平教育局局长。要注意,不是免试入大学,而是直接做局长。
从此,他踏入仕途,之后就是一个官接着一个官,蹭蹭往上长。
辛弃疾出生时,金国已统治山东13年了,年轻时期的辛弃疾,挥斥方遒,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率军南下,慷慨悲歌,铸就古典文人最高的武功。然而,那时候的辛弃疾还有一个南宋可以投奔,比他小130岁的张养浩,放眼四海只有大元。
官当久了,自然生出疲乏。50岁之后,他辞官归故里,专心营造云庄。此后8年间,朝廷7次召他去做官,他都没有答应。有人说这体现出一个汉族知识分子的气节,气节不气节不知道,他可能真的不想做官了。原因很简单,他家里有钱。
云庄老人峰峦如聚
云庄有多大?按照现在的观点,至少超过十个顶级别墅——御封的土地500亩。云庄有梨、杏、桃、柿,是其祖父张山所植。张养浩把这个树林命名为“雪香林”,林边建绰然亭,亭前有云锦池,亭东有处士庵,云庄正厅则取名为“遂闲堂”。他写了一篇《云庄记》,其中说:“田园也,第宅也,子孙也,名也,年也,言也,他人求其一而不获者,皆于余具之。是知造物之福于我者,可谓完也。”
张参议变身张土豪,一边种地一边写诗,一首接一首,散曲也不少,他成了散曲大家。
他游历济南名山大川,写下了众多吟咏华不注、各名泉的诗句。就对自己的家乡的热爱而言,济南历代文人鲜少能超过他。要知道,这种对比是很明显的,辛弃疾、李清照这两位比他还伟大的作家,几乎没留下写故乡的只言片语。
一个退休的部级官员,带给故乡的不仅是一首首诗词小曲,还有他巨大的感召力,以及对这片地域的文化渗透。
如此下去,好像要终老云庄,却又生出一桩事来。59岁那年,关中大旱,饥民相食。朝廷再次召他做官,去赈灾。这次他没有拒绝,在文章中说自己不是为了做官,而是为了做事。出发前,他散尽家财,接济周围的贫困户,做好了再也不回云庄的准备。然后,沿着今天的陇海线一路西进。
慢车太墨迹,走走停停,他看多了饥民的惨状,不觉悲从中来,赋诗一首,就是著名的《山坡羊·潼关怀古》: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他还是想起了“秦汉经行处”,此时灾荒的关中,可是曾经的伟大盛世,汉人国力和文化的巅峰。可惜,如今灾荒遍野,易子相食,人间炼狱的情形让他不时落泪。不经意间的写作,写出了他自己的巅峰,也写出了元散曲的巅峰,同时也是现实主义写作的巅峰。
他的很多观念影响至今,比如对当官的认识,相传日本有一任驻华大使丹羽宇一郎曾建议日本首相、政客去读他的《三事忠告》,以改变日本官僚一流、经济二流、政治三流的现状。
陕西任上,张养浩去世。据说当时关中百姓得知他的死讯,悲哀痛哭有如失去了父母。真的是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真的是死在了生命的巅峰。这位自比陶渊明的伟大作家,以自己对现世人间疾苦的巨大悲悯,实现了生命的升华。云庄,自此永别了它的主人。而“我爱云庄好”的诗句,至今犹在这处已化作了高楼的地域流传。
美的诗句,可以穿透时间,穿透政治的藩篱,抵达人心。
一个诗人,一个农民,一个官员。时而怒吼,时而温婉。其实,他的心里始终住着一个辛弃疾,策马扬鞭,种豆种田。一个“好孩子”复杂的一生,因为最后的为民请命而得到升华。
如今的张养浩公园,逐渐成为北湖公园的一部分,这是济南保存最完整的一处古人墓地,明代所立的墓碑以及历代地方官的题匾遍布左右。他的后人依旧生活在这里,一群刚成为市民的农民,不管文化程度如何,张口就能吟出几句“峰峦如聚”,要么变细了嗓音,陶醉于“我爱云庄好”的田园牧歌。
一千余名后人,继续生活在这片地域。据统计,福建、广东、深圳、湖南、河南、安徽……全国各地共计大约80万张氏后人,东南亚华侨也有不少。他的影响,并不仅限于庞大的后人数量,只是这座城市似乎有些遗忘,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位伟大作家和自己的城市曾生命交融。
他的为官之道,他被称为“玉树临风”的文风,他的文化人格,需要更深入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