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婷婷
在上海枫林街道第二敬老院,90岁老人树锋每天生活的主题就是看住老伴味芳,怕她闯祸。早上刷牙,一不留神味芳就把牙膏往头上抹。她上排牙齿掉光了,好不容易戴上的假牙又取下来,“这是什么东西啊,咬不动。”她弄坏了两副假牙,把它们扔进马桶或热水壶里。她不好好吃饭,护工喂饭时总是不愿意张大嘴巴,有时刚喂进去一点就吐回盘子里,或是从嘴里抠出点碎渣抹到桌上。她不知道饱和饿,吃完饭又要来吃,一口气吃下过4根香蕉。
味芳比树锋还年轻一岁,但智力却如同半岁的婴儿,13年前她开始有了一些失智表现,至今已成为阿尔茨海默症重度患者。
从2012年到2014年,树锋的侄孙女赵青、冯都作为导演、制片人,拍摄下两位老人的爱情故事,并制作成纪录片《我只认识你》。在2016年中国国际纪录片节上,有评委点评这部斩获三大奖项的纪录片:“本片抛出了一个已成为全球问题的话题。”
残酷
味芳如今不太记得树锋,但知道他是可靠的。2004年,树锋因车祸住院,味芳像变了个人似的,光顾着和护士闲聊,完全不记得关心躺在病床上的老伴。到2006年,味芳越来越唠唠叨叨,记性变得更差,树锋带她去瑞金医院检查才知道,味芳得病了。
上海精神卫生中心老年科主任医师李霞是味芳的医生,2011年,她第一次在诊室见到这对整洁、彬彬有礼的老夫妻时,发现他们的子女不在身边,她有些揪心,“老先生怎么承担得起这样的重负?许多人在这个年龄早就由别人照顾了。”
1989年,树锋唯一的儿子出国了。与儿子固定相聚的时间只有春节。他很体谅儿子,但又不免感伤,“给他自由了,我晚景也比较寂寞。”
目前中国有约1000万的阿尔茨海默症患者。从人们不以为意的“老糊涂”开始,他们不停忘事,开始失语、失用、失认,失去自理能力,甚至性情大变。病程漫长,且不可逆,从轻度发展到重度一般只有3~8年。如果治疗与护理得当,病程可以达到20年。但他们最终都将卧床不起,“连抬头都做不到。”
这是一场起始于暮年的战争。李霞说,“往往照顾的人也很忧郁的,就是我要看两种病,一个是看这个阿尔茨海默症,另一个是看照顾的人的焦虑忧郁症。有的时候可以看到这种情况,一个抑郁的老人和一个失智症的老人在一起。”
妥协
随着味芳病情的不断发展,树锋不得不考虑养老院了。
2012年,他突发肺炎,高烧不止,带着味芳一起去医院打吊针。坐在一旁的味芳不停催他,“你怎么不回家?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反复解释后她又忘了,树锋很头疼,赵青赶来才把她带回了家,“他已经意识到叔婆离开人不行,那家里只有他,怎么办?”树锋考虑请保姆,又担心保姆会欺负味芳,没有办法,养老院是唯一的选择。
树锋考察了十几家养老院,民营养老院大多在郊区,费用低的大多环境较差,设施简陋,费用高的甚至有别墅养老院,但树锋又承担不起。市内的公立养老院虽然价格便宜,但床位难排。他最终决定带味芳到一家离家1小时车程的郊区养老院试住。住进去第一天,味芳隔一会儿就忘了这是哪儿。回到房间,树锋一边铺着褥子和床单,一边回应味芳的指责。
“为什么要在这里?我们为什么不回家?”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她像老师训学生一样用手指着树锋,“你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你这样做是犯错的,你给我站到墙角去!”她很坚定地要求,立刻回家,没有公交就走回去。树锋回答,“走到天亮也走不到。”到后来他也解释不动了,沉默而绝望地坐在床边。在一旁举着摄影机跟拍的赵青一下子就失控了,躲到卫生间大哭。
第三天早上6点多,树锋敲开了赵青房门,“我要回家。”回家不到一年,树锋被查出胰腺有点问题,可能要动手术。李霞医生建议他把味芳送到精神卫生中心住几个月先应付过去。
赵青陪树锋在精神卫生中心的病房看了一圈,有的病人被绑在设有围栏的椅子上,走廊两边的病人看起来摇头晃脑,表情呆滞。“把叔婆送进来确实能解决问题,但他真的是不舍得。”赵青说。
所幸树锋查出的胰腺囊肿是良性的,不用手术,虚惊一场。但对味芳来说,住进养老院几乎是必然的结果。而树锋还有得选择,儿子劝他把妈妈单独送进养老院,“爸爸,你这样好像跟她捆绑在一起,犯不着,你应该解脱出来,你的灵魂要自由一点。”树锋告诉他,“这个是我的责任,(我们是)夫妻关系。”
自由
2013年,树锋选择了离家只有4站公交的枫林街道第二敬老院。树锋和味芳的房间在二楼中间,明亮,整洁,没有味道。树锋会收拾,味芳也爱擦擦桌子。酷夏的早上,两人6点半就下楼打太极拳。午饭时,他会坐在宽敞的大厅里靠窗的老位置上,透过落地玻璃窗看看养老院以外的世界。
“叔公就是一个生活格调挺高的人,所以他对去不去养老院一直很纠结。他觉得去了养老院,生活都变了,就被关在里面了。”赵青说。在冯都的回忆里,叔公是个“老文艺”,自幼学习二胡、书法、象棋,聚会时会唱几段京剧。他热爱旅行,曾去过很多商业化开发之前的景点。他原本对暮年生活的计划,是把《古文观止》中提到的古迹都游览一遍。
现在他距离这样的计划越加遥远。树锋给自己找了一条退路,每周五就带味芳回家过周末。亲戚朋友来家里和他们相聚,“又有家的感觉。”回到家,他要到对面的医学院食堂点些好菜,像在学校住宿周末才回家的学生一样,他讨厌周一,期待周五,“回去就开心了。”
去年夏天开始,味芳病情恶化,树锋再也没法独自在家照顾味芳,洗澡、喂饭、上厕所都需要人从旁协助。他也放心不下她一个人待在敬老院,每周回家住上几天的期盼就此打断。和依旧笑笑嘻嘻的味芳不同,树锋总是愁眉苦脸。他的身体十分疲惫,随时担心病倒。
赵青每两周会来看望一次,没事会给树锋打打电话,给他一个倾诉的出口,“他每天就是在那么小的房间里,他跟我说没有人可以跟他对话。”
树锋只能看看书,看看电视,玩玩手机。他的床头放着一本名为《玩转手机》的书。在赵青的指导下,他在手机和iPad上熟练操作微信,有时发发朋友圈,给别人点赞评论。
树锋从小习古文,熟背《古文观止》和四书,在父亲的教导下更是写得一手好字。他突然起身找出纸笔,写下结婚7周年时送给味芳的情诗——鸾凤和鸣七年整,琴瑟谐情日月增。天若有情重别离,织女怎忍牛郎兮。“鸾谐音娄,凤谐音冯,就是指我们。”他对记者说。
晚上9点,等味芳入睡后,树锋开始享受这宁静时刻。他会写上一会儿日记,看一下手机,回一下微信,弄弄自己的事情。
今年3月,与敬老院隔河相望的被廢弃多年的航空博物馆,被改建为一座举办婚礼的白色欧式大礼堂。礼堂在建期间,树锋拍了照片,发了朋友圈。如今每到周末办婚礼的热闹时刻,来宾举着蓝粉色气球簇拥着新人,欢呼着拍照,树锋都会特意隔河看着对岸,与那些陌生人分享着短暂的幸福。
(摘自微信公众号“人物”)